“一体之治”与“政学合一”——王畿政治思想发微

2012-03-29 06:44贾乾初
东岳论丛 2012年11期
关键词:之治阳明良知

贾乾初

(山东大学,山东 济南250100)

王畿(1498—1583),字汝中,号龙溪,浙江山阴人。嘉靖十一年(1532)进士,短暂任过南京兵部职方主事、武选郎中等职。曾从学王阳明,与钱德洪代阳明指导生徒,有“教授师”之称,为阳明后学重镇,是极富创造力的思想家,也是阳明学发展中“见在良知”(或曰“现成”)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所谓“先生疏河导源,于文成之学,固多所发明也”①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二《浙中王门学案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40页。,“文成晚年宗旨,先生独契之,为海内所共仰。……其立论虽本于良知,而多所谓精诣,发文成所未发。”②萧良干:《龙溪先生文集序》,吴震:《王畿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乃学界公论。可知王畿在阳明心学体系乃至明代思想史中具重要地位。

但一般而言,学界于王畿大多只重视其“四无”说、“见在良知”论等发展阳明良知学的哲学贡献,而对其政治思想较少论及,甚者更以为王畿在政治思想方面根本乏善可陈。这样的论析,并不足以全面、准确地理解王畿之学。因为尽管王畿一生行谊,仕途短暂,终生以讲学为务,其思想之重点似乎在“讲学淑人”、“移风易俗”上而非“政治与行政”方面,然而,诚如彭国翔借考辩王畿失传的著作《中鉴录》相关问题时所敏锐发现的那样,以讲学为职志,力图“移风易俗”的王畿,“仍然深怀着强烈的‘得君行道’心愿”③彭国翔:《王龙溪的〈中鉴录〉及其思想史意义》,《汉学研究》,第19卷第2期。。因此,从王畿讲学弘扬良知的过程中,我们仍可清晰地抽绎出他的政治思想。而且,如果我们将王畿的政治思想放到中晚明社会背景下来省察,则可发现其体现了当时的时代精神,有着不容轻忽的价值。

一、“一念灵明”的现成良知

王畿服膺并高度认同王阳明的“致良知”学说,以为“圣贤之学,只是良知一路,一是百是,一勘百破,更遮瞒些子不得。”④吴震:《王畿集》卷十《答洪觉山》,第261页。他将王阳明良知学说结合自己的理解与思考,又予以创造性发展。

据《天泉证道纪》所载,王畿在深入理解王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的所谓“四句教”时发挥为他以“无善无恶”为特色的“四无”说:

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⑤吴震:《王畿集》卷一《天泉证道纪》,第1页。

阳明肯定了王畿属“上根之人”的资质及其“四无”说,阳明指明:“上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便从无处立根基,意与知物,皆从无生,一了百当,即本体便是工夫,易简直截,更无剩欠,顿悟之学也。”①吴 震:《王畿集》卷一《天泉证道纪》,第2页。

因之,王畿更在阳明的基础上将良知发挥为“无所思为”的“虚寂”本体:“良知者,无所思为,自然之明觉。即寂而感行焉,寂非内也;即感而寂存焉,感非外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几之微也。动而未形,发而未尝发也。有无之间,不可以致诘。”②吴 震:《王畿集》卷六《致知议略》,第131页。并且“良知原是无中生有,无知而无不知;致良知工夫原为未悟者设,为有欲者设,虚寂原是良知之体,明觉原是良知之用。体用一源,原无先后之分。”③吴 震:《王畿集》卷二《滁阳会语》,第35页。这样,在王畿看来,良知便是本然与明觉合一“体用一源,原无先后之分”的现成之体,这个现成之体即本体即工夫。王畿说:“若果信得良知及时,只此知是本体,只此知便是功夫。良知之外更无致法,致良知之外更无养法。良知原无一物,自能应万物之变。有意有欲,皆为有物,皆为良知之障。于此销融得尽,不作方便,愈锻炼愈神化,变动周流,不为典要,虽日应万变,而心常寂然,此千圣之绝学。”④吴 震:《王畿集》卷十六《鲁江草堂别言》,第456-457页。“良知在人,本无污坏,虽昏蔽之极,苟能一念自反,即得本心。譬之日月之明,偶为云雾之翳,谓之晦耳,云雾一开,明体即见,原未尝有所伤也。此原是人人见在具足、不犯做手本领工夫,人之可以为尧舜、小人之可使为君子,舍此更无从入之路、可变之几……”⑤吴 震:《王畿集》卷六《致知议辩》,第134页。

王畿与阳明一样,强调良知受禀于天,并以“一点灵明”来标示“良知”,他说:“天之所以与我,我之所以得于天而异于禽兽者,惟有此致一点灵明,所谓天之性也。……所谓一点灵明者,良知也;精义入神者,致其良知之用也。”⑥吴 震:《王畿集》卷七《新安斗山书院会语》,第166页。他更由此“一念灵明”发挥道:

千古圣学只从一念灵明识取,只此便是入圣真脉络。当下保此一念灵明,便是学;以此触发感通,便是教。随事不昧此一念灵明,谓之中物;不欺此一念灵明,谓之诚意;一念廓然,无有一毫固必之私,谓之正心。直造先天羲丘,更无别路,此是易简直截根源,知此谓之知道,见此谓之见《易》。千圣之秘藏也。⑦吴 震:《王畿集》卷十六《水西别言》,第451页。

可见,时刻识取、保有、触发、把握这个“一念灵明”的先天本体——良知,在王畿看来是为学的最大机键,而且是唯一的入圣路径。人们如果能“一念自反”便能复那“一点灵明”的良知本体,也就可以成为尧舜、君子这样的人物。在王畿这里,这个良知,正是“天地万物一体”的根源,因此,良知本身即是合内外的,致良知的过程,即是成己、成物的过程,即是因缘救世的过程。王畿由是而阐发了他“一体之治”的政治思想。

二、“一体之治”的政治思想

“万物一体之仁”的思想肇始于北宋程颢,在王阳明那里得到了明显的继承和发展。王阳明的良知之学便是“万物一体之仁”与“心即理”的结合,而“良知早已是知行统一的原理,现在又成了自他的统一原理”⑧[日]岛田虔次:《中国思想史研究》,邓红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5页。。王阳明“万物一体”思想,对政治的关注,对家国天下的使命感,展示了良知之学必然的逻辑指向。作为阳明的高足,王畿也是“万物一体”思想的认同者与贯彻者。他说:“仁者以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国家莫非我也。”⑨吴震:《王畿集》卷十三《赠宪伯太谷朱使君平寇序》,第369页,第370页。又说:“惟其视万物一体,故能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使万物各得其所,而后一体之义始尽。视世之梗化倡乱之徒,犹家之有逆子,身之有疾疚也,必惩其逆、除其疚,而后身家始安,……一体之仁,自不容已也。”[10]吴震:《王畿集》卷十三《赠宪伯太谷朱使君平寇序》,第369页,第370页。抱持这种信念,王畿明确宣称:

吾儒之学原与物同体,非止为自了汉。此念本天授,不以世界穷达有加损、人类同异有拣择,大丈夫为大事因缘出来救世一番,皆吾分内事也。[11]吴震:《王畿集》卷九《与陶念斋》,第224页。

可见,在他这里,“一念灵明”的良知天授,原本与物同体,因而“救世”之事本属分内,自然而然。概而言之,王畿“一体之治”的政治思想包括以下内容。

第一,一体之治基于良知

王畿认为,良知是“千古圣学之宗,所谓是非之心、好恶之实也。”①吴震:《王畿集》卷八《〈大学〉首章解义》,第177页,第177页。良知体现在“是非之心”、“好恶之实”上。而《大学》所规划的修齐治平事业,则可以从“是非”、“好恶”上来把握。他说:

好恶必有物,诚意者,真好真恶,毋自欺其良知而已。正心者,好恶无所作,复其良知之体而已。修身者,好恶无所偏,著其良知之用而已。好恶同于一家则家可齐,好恶同于一国则国可治,好恶同于天下则天下可平。自诚意以至平天下,好恶尽之矣。好恶之实,是非尽之矣。是非之则,致知尽之矣。此至易至简、可久可大之德业,自天子至于庶人,皆所当从事者。是非实有大人之志、悟其巧于规矩之外,其孰能与于此乎?②吴震:《王畿集》卷八《〈大学〉首章解义》,第177页,第177页。

王畿所说“至易至简、可久可大”,其关键就是把握住了良知本体及其外在体现的“是非”与“好恶”。

在他看来,良知就是“万物一体之仁”的“仁体”。王畿论证说:“良知者,仁体也,以其爱无不周,而恻然不容已也,而谓之仁;以其端有所发,而炯然不容昧也,而谓之知。天之所以与我,而与天地万物同具,而无不足者也。吾惟实从事于致知,充其天地万物一体之量,使恻然者有以公其爱,而炯然者有以扩其端,则其静定虚灵之中,固已与天地万物相为流通贯彻、包并无余,真机感应,漠不关心然不知谁为之者。有所利之,以足其生,非以为庸也;有所拂之,以节其淫,非以为病也;有所杀之,以去其害,非以为残也;神其机变不测,以为用,非以为诈也;诱之反覆,以归于正,非以为诬也。仁覆天下而静定者,未尝动;知周万物而灵虚者,未尝迁。《易》曰“旁行而不流”。旁行者,知之变,不流者,仁之守,儒者之能事也。”③吴震:《王畿集》卷十三《贺中丞新源江公武功告成序》,第368页,第367页。良知既然就是“万物一体之仁”的“仁体”,那么“从事于致知”,则可以“仁覆天下”,“以归于正”。可知,在他这里,一体之治理想政治局面之达成,端赖于良知本体的把握与扩充。

第二,经世以无欲为本

在儒者心目中,学术本关乎世道,“世道污隆,学术兴替,举足重轻,关系不小,别嫌明微,不可以不慎也。”④吴震:《王畿集》卷十一《答张阳和》,第286页。服膺良知之学,自然极为重视良知的“经世之用”。王畿不断强调“儒者之学,务为经世”:

夫吾人以经世为学,乃一体不容已本心,非徒独善其身、作自了汉。⑤吴震:《王畿集》卷十一《答刘凝斋》,第274页。

儒者之学,务为经世,学不足以经世,非儒也。吾人置此身于天地之间,本不容以退托,其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固儒者经世事也。⑥吴震:《王畿集》卷十三《王瑶湖文集序》,第350页,第350页,第351页。

显然,王畿认为独善其身的“自了汉”作为儒者是不合格的,经世乃儒者本分,做不到便不配称作“儒”。当然,经世“非可以虚气承当、空言领略,要必实有其事。”⑦吴震:《王畿集》卷十三《王瑶湖文集序》,第350页,第350页,第351页。王畿指出:

吾人诚有意于经世,岂忍一日悠悠,甘于退托,漠然视之而已也?天地万物,一体相通,生生之机,自不容已。一切毁誉利害之来,莫非动忍增益,以求尽吾一体之实事,随其力之所及,在家仁家,在国仁国,在天下仁天下,所谓格物致知,儒者有用之实学也。⑧吴震:《王畿集》卷十三《王瑶湖文集序》,第350页,第350页,第351页。

以格物致知的“有用之实学”,依个人“力之所及”,条件所及,“在家仁家,在国仁国,在天下仁天下”,这样,万物一体的“生生之机”便都落到了实处,实实在在地有了经世之实。

这里的关键问题在于,以“万物一体”的思想从事于经世之实践,会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呢?一方面,如前所引“以经世为学,乃一体不容已本心”,这是良知的必然要求;另一方面,经世实践本身亦是去除良知遮蔽“致良知”的过程。因而,王畿明白强调:

儒者之学,以经世为用,而其实以无欲为本。无欲者,无我也。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莫非我也。惠爱节宣,翕张与夺,设诱用间,乘机度变,直而养之,曲而成之,无非尽吾一体之实。⑨吴震:《王畿集》卷十三《贺中丞新源江公武功告成序》,第368页,第367页。

“无欲”即是良知本体。之所以能在“惠爱节宣”等具体的经世过程中“尽吾一体之实”,其根本在于以“无欲”的良知为本。在《答刘凝斋》一文中,王畿用“一毫无所倚”的措辞,再次指出儒家“经纶之学”的根本在于“无欲”(“无倚”)。他说:“经纶之学,原于立本,与天地同其化育,一毫无所倚,其机不外于一念之微,此学脉也。古人之学,不求声名,不较胜负,不恃才智,不矜功能。此四者,念中一有所著,皆倚也。”①吴震:《王畿集》卷十一《答刘凝斋》,第274页。有所“倚”,便有所“欲”,便是有我,便不能达万物一体之治。其间的关系甚为明了。

第三,治有大本,在明圣学

经世虽以无欲为本,但求治却应有明确的纲领。王畿借讨论新继位年轻的万历皇帝的培养问题,提出天下国家治理的根本在于昌明孔儒之学。而以孔儒圣学培养年轻的皇帝,更是意义重大。他说:

天子新祚,睿知夙成,童蒙之吉,执事任养蒙之责,其功贵豫。窃意治有大本,有大机。大本莫切于明圣学,大机莫切于和人心。圣学明,蒙养之功始有所就;人心和,协恭之化始有可成。养正之术,全在内外得人辅理。②吴震:《王畿集》卷九《与陶念斋》,第223页。

并非仅仅只有最高行政首脑“圣学明”而可成“蒙养之功”、“协恭之化”,关乎天下治乱。站在具体执行统治工作的臣子角度,也亦应昌明圣学,以圣学为纲领指导,高水平地处理行政事务。王畿指出:“居官行政,不出赏罚。赏罚所以饰喜怒之应迹,而本原在于未发之中。有未发之中,方有中节之和,而吃紧用力,其机在于一念之良。立此谓之立本,达此谓之达道,天地此位,万物此育,千古圣学,舍此更无别路可入。”③吴震:《王畿集》卷十一《与顾海隅》,第300页。在他看来,官员们所执掌的赏与罚的行政治理手段,其动机应在于“一念之良”即出发点是“一点灵明”的良知,其行政治理原则应把握“中和”的水准。这样,官员日常施治,也便是实践昌明圣学的过程,而且是唯一的过程。

就地方治理而言,借表彰山阴县地方官提出的“田赋岁计之法”,王畿更是明确地强调“治邑犹治家”:

治邑犹治家,邑之有宰,犹家之有主也。治家以力田为本,治邑以民事为本。事莫先于经界,覈田平赋以制其用。经界之事也,如理一家之政,稽其为田几何、为赋几何,量其经费之用几何。既立为恒产矣,家之先有善法可仍者,从而守之,家之四邻有善法可因者,从而证之。或饬其所已废,或增其所未备,求其有益于家政而已。是非舍己利物、笃于一体之念,能若是乎?④吴震:《王畿集》卷十三《山阴县覈田平赋岁计序》,第354-355页。

这里谈得相当具体,“治邑”的繁琐事务性工作,王畿能从划分“经界”开始,把握大的条理与方向,执简驭繁,显示了他对地方治理并不陌生。然而,王畿在这里重点表彰的却是山阴县官员在施治过程当中贯彻体现的“一体之念”。换言之,山阴县官员能够提出有效的“田赋岁计之法”,而“善政日加于民”,最关键的是贯彻了“万物一体之仁”的观念,体现出了施治者的“一念之良”。

第四、德礼之治

在基本治国方略上,儒家素来主张“德主刑辅”的王道仁政。王畿的“一体之治”政治思想亦不例外,他极力鼓吹“德礼之治”。

王畿比较了“政刑之治”与“德礼之治”的作用与效果,指出“政刑之治,能禁于法之所及,而不能禁于法之所不及,使民惴惴焉趋避以诡乎其上,其事似急而实缓”,“德礼之治,入之也深,防之也豫,使民油油然迁于善而不自知,其事似缓而实急”,故而主张“德礼之治”。实行“德礼之治”立足于预防,强调“化民”、“迁善”,乃是“识见之远大者”的正确主张。如果率行“政刑之治”,其结果是难以接受的。他说:“圣学亡,王迹熄。世之君子罔知化本,苟于一切之治,上焉者议政而不及化,下焉者议刑而不及政。甚至淫虐纵恣,繁刑以逞,使民无所措其手足,又将何赖焉?导民之术,诚不可以不慎也。”⑤吴震:《王畿集》卷十七《重修白鹿洞书院记》,第484页。统治者不应只以“繁刑”进行治理,更应注重“导民之术”。以德礼教化为先,化民成俗,才是符合圣学要求的。

相较而言,“刑政之治”是治标,是“末”,“政敷而刑缓,教彰而化协”的“德礼之治”则是治本,是“一体之治”的题中应有之义。王畿在《赠益泉陈侯被召北上序》中说:

古今论治不同,其大要不越于刑政、教化,本末之间而已。世道下衰,议政则遗化,议刑则遗政,拂其所性,而民之心益离。呜呼,人情不大相远!治之者,颠本末之序,往往至拂其所性,此循吏之书于史者,常少也。三代以后,为君者莫盛于文景,为循吏者莫盛于西京之世。然编史者,于文景无可纪之德,于循史无可迹之政。何哉?教化之盛,如慈母之煦子,如春膏之润物,发于至诚,泯于无朕,而受惠者,莫能为之辞也。①吴震:《王畿集》卷十四《赠益泉陈侯被召北上序》,第379页,第379页。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王畿对陈侯才充分肯定:“予之所取于侯者,则以其有仁者之心,政敷而刑缓,教彰而化协,率其心之所安以宜民,而不自以为功也。”②吴震:《王畿集》卷十四《赠益泉陈侯被召北上序》,第379页,第379页。

第五,各安其分,即业以成学

王阳明曾在《节庵方公墓表》一文中提出“四民异业而道”的思想。文中说:“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其尽心焉,一也。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各就其资之所近,力之所及者而业焉,以求尽其心。其归要在于有益于生人之道,则一而已。士农以其尽心于修治具养者,而利器通货,犹其士与农也;工商以其尽心于利器通货者,而修治具养,犹其工与商也。故曰:四民异业而同道。”③吴光等编校整理:《王阳明全集》卷二十五《节庵方公墓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41页。可见,王阳明此处所阐述的“四民异业而同道”思想旨在肯定道德修习即“求尽其心”方面的平等性,不存在四民身份限制。

王畿继承了阳明“四民异业而同道”的思想,并将之发展为“各安其分,即业以成学”的思想。王畿说:

予惟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士以诵博习,农以立穑务本,工以利益器用,商以贸迁有无。人人各安其分,即业以成学,迁业以废学,而道在其中。……矧士尤四民之首,以希贤希圣为实学,以万物一体为实功,……是故处则有学业,出则有职业,农则有农业,工商则有工商之业,卿相则有卿相之业。业者,随吾日用之常以尽其当为之事,所谓素位而行,不愿乎外者也。④吴震:《王畿集》卷七《书太平九龙会籍》,第172-173页。

这里,王畿由王阳明对于道德修治起点平等的肯定,发展为对四民等级身份的肯定和认同。在既有的等级秩序之下,四民“各安其分,即业以成学”,不但要对自己的等级身份认同“各安其分”,而且要对自己的等级身份积极面对,将等级身份的认同上升为道德自觉——“即业以成学”。王畿说:“大抵日用应感行持,虽千绪万端,而生身立命工夫只有一路。士之于举业,如农有农业,商有商业,工有工业。伊、傅、管、胶诸贤,岂尝舍所业而别有成学?”⑤吴震:《王畿集》卷十二《答徐成身》,第332页。在他思想中,士的优越性是显而易见的。士因为知识与等级上的优越性“以希贤希圣为实学,以万物一体为实功”,理应成为农、工、商三民“各安其分,即业以成学”的引领者。这样,王畿从阳明发展来的“各安其分,即业以成学”的思想,则成为他“一体之治”政治思想的有机组成部分。

总之,王畿“一体之治”的政治思想,以“万物一体之仁”的良知为体,以“无欲”为根本,以“明圣学”为纲领,以“德礼之治”为目标,以“各安其分,即业以成学”为教化,形成一个有机整体。

三、政学合一说

王畿的“一体之治”思想,如站在学术与政治实践的关系角度来观察,则表现为他的“政学合一”说。换言之,王畿既然主张“一体之治”,则“政学合一”自属题中应有之论。

“政学合一”之言论,宋儒张载便曾谈论过,他深以政、学的分裂为忧:“朝廷以道学政术为二事,此正自古之可忧者。”⑥张载:《张载集·答范巽之》,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349页。以儒家修齐治平的逻辑,道学与政术本就应是一体之事。这种论调自王阳明“致良知”、“知行合一”论大倡以来,遂在阳明后学中成为一种主流论调。

王阳明在回答后学者之问时,借“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表达出了他“政学合一”的思想倾向:

有一属官,因久听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著空。”①吴 光等编校整理:《王阳明全集》卷三《语录三》,第94-95页。

其后,阳明后学中,虽用语不尽相同,但大都持此论。如邹守益说:“学与政匪异辙也。”②董 平编校整理:《邹守益集》卷三《虔州申赠》,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00页。欧阳德说:“政学本非二事。”③陈 永革编校整理:《欧阳德集》卷二《答方三河》,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59页。又说:“无政非学,无学非政。”④陈 永革编校整理:《欧阳德集》卷三《答王仁仲》,第81页。罗洪先说:“学问正在事务中,了得此心,更无闲杂念虑扰乱,即学与政总是一件。”⑤徐 儒宗编校整理:《罗洪先集》卷九《寄李株山姻友其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364页。王艮说:“学外无政,政外无学,是故尧舜相传授受,允执厥中而已”⑥王 艮:《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二《与林子仁》,第14页下,民国元年袁承业编校本。王艮弟子林春亦发挥说:“古人即政是学,即学是政,只於自身上反求,自然得力,亦有滋味。”⑦林 春:《林东城文集》卷下《答林巽峰》,民国九年海陵丛刻本。然而,阳明后学中以“政学合一”为题专文申述“政学合一”思想,且多方阐论者,只有王畿。王畿曾专作《政学合一说》云:

君子之学,好恶而已矣。赏所以饰好也,罚所以饰恶也。是非者,好恶之公也。良知不学不虑,百姓之日用同于圣人之成能,是非之则也。良知致,则好恶公而刑罚当,学也而政在其中矣。《大学》之道,自诚决以至于平天下,好恶尽之矣。“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意之诚也。好恶无所作,心之正也。无作则无僻矣,身之修也。好恶公于家,则为家齐,公于国与天下,则为国治而天下平,政也而学在其中矣。昔明道云:“有天德可语王道,其要只在谨独。”独知无有不良,能慎独,则天德达而王道出,其机在于一念之微,可谓至博而至约者矣!⑧吴 震:《王畿集》卷八《政学合一说》,第195-196页。

王畿在此做了纲领性的阐论,无论是“政”在“学”中,还是“学”在“政”中,都是“良知致”的必然结果,从而很好地发挥了阳明的“致良知”论。惟其强调的关键在于“一念之微”,使得这一论调有了自己的色彩。依此纲领性的阐论,王畿在许多方面对“政学合一”思想进行了丰富。归纳而言,有如下诸端:

第一,政由学始

王畿认为:“君子之行其政也,其必由学”开始,因为“学也者,以万物为体者也”⑨吴震:《王畿集》卷十三《起俗肤言后序》,第358页,第358页。。正因为“学”是“以万物为体者”,所以“君子之治”才能“视天下犹一家”,也才能达到真正的“一体之治”。王畿具体论述说:

三代之时,其学明,故政一而化溥,举之有宗,达之有机。凡布诸经纶,宣诸令甲者,无非因民之生,顺民之性,防民之邪,以行吾一体之实学,非有所求而媚之也,非有所强而驰之也,自尽而已矣。逮德下衰,仁义寝息,世之言治者,纷纷于禁令威严之末,以防民,而不复知有一体之治。及民之不率于教也,则漫诿之曰:是不可化也已。政日扰,刑日烦,而治日远。呜呼!何忍视斯民之不能三代也?[10]吴震:《王畿集》卷十三《起俗肤言后序》,第358页,第358页。

“一体之治”承载于“一体之实学”,而三代之时的理想政治局面正是因为“其学,故政一而化溥”,学明而后政化,一体之治庶几可成。此理易明,故而王畿直说“政”由“学”始。

第二,以政为学

在《贺中丞新源江公武功告成序》一文中,王畿极力夸赞江氏行政的成就“文教敷浃,德威并著,士民畏而怀之。尤注意经略,用戒不虞,训练日精,兵益强而虑益审。”[11]吴震:《王畿集》卷十三《贺中丞新源江公武功告成序》,第368页,第369页。并且指出其成就之取得,乃是因为他“以政为学,以无欲为基,以天地万物一体为己任”,因为他“有得于一体之义,真能廓然无我”从而真正实现“不负其所学”[12]吴震:《王畿集》卷十三《贺中丞新源江公武功告成序》,第368页,第369页。。在王畿眼里,江氏的“以政为学”,正是真正的善学者。其间把握的“机窍”就是“一切经世之略,取裁于一念”,亦即在其行政实践过程中,始终贯彻“一念”即良知。是所谓“学”在“政”中。

第三,政学非两事,其功在亲民

“政”与“学”合一,并非两事,不是虚论,在现实社会政治生活中要落实在“亲民”上。“夫子之学,以亲民为宗,一体之谓也。”①吴震:《王畿集》卷十三《起俗肤言后序》,第359页。这是“一体之学”的内在要求,也是“一体之治”的实践基础。王畿说:“政与学原非两事,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而其功正在亲民上用。亲者,万物一体之谓,其几不出于好恶两端。民好好之,民恶恶之,不是因人有所加减。盖我之好恶得其正,自然合于公心。同民心而出治道,所谓絜矩也。若有所作焉则僻,未免拂众从欲,便非一体之学。其几只在一念发动处,自照自察,一毫瞒他不得,不可不慎也。”②吴震:《王畿集》卷十二《与吴中淮》,第310页。

第四,心平则政平

在王畿看来,心(即良知)本来的状态是“平”的,“本能好恶”,但人一有作于心,则会破坏这种“平”的状态,导致为害政治,从而大乖治道。所以“君子之学,莫要于平其心”。这里君子之学的“平其心”不过是复其良知的本然状态,其结果是王道仁政的理想政治局面的出现——“心平则政平,政平则民知,会归于极,教化兴而王道出矣。”③吴震:《王畿集》卷十四《赠绍坪彭侯入觐序》,第376页。王畿就此而发挥说:“无间于出处,无择于官,求以尽吾心而已。……不惟听讼一事,推而至于监司守令、宰执乘田,莫不皆然。惟求尽吾是非之本心,以达于政,不以一毫利害毁誉,动于其中。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知此则知古人之学矣。”④吴震:《王畿集》卷十四《赠周见源赴黄州司理序》,第381页。无论是怎样一种生命状态,怎样的官职等级,怎样的职责岗位,都要尽自己“是非之本心,以达于政”,这才是真正的明了“古人之学”。这就是所谓的“政”在“学”中。

“政学合一”说到王畿这里有了丰富的阐论,实与中晚明政治状态及士人心态相联系。王权专制的加强与政治的腐败,进一步压缩了儒者“得君行道”的空间。以王畿为代表的阳明后学更多的在时代潮流中以“讲学”的方式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政治思想,貌似退求其次,以良知之学教化乡里,力图“移风易俗”有益治化,实则始终不能忘怀于“得君行道”的可能,愿望始终炽烈。一方面,强调政由学始,以良知之学的贯彻与实践,站在“一体之治”的高度,提升了儒者的道德自尊与从政的优越性;另一方面,“惟求尽吾是非之本心,以达于政”,鼓吹政在学中,又流露出不得施展的无奈。这是王畿政学合一说的深层意蕴。

另外,所谓“政学合一”,实中国政治文化之一大传统。钱穆指出:“中国政学合。秦汉以下,政治以学术为向导。全体政治人员,自宰相以下,皆出于学。先有察举制,后有考试制,为之作规定。王室在政府之上,乃亦同受学。政治在中国,可称为一种学治,而西方则否。”⑤钱穆:《晚学盲言》(上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61页。王畿不过沿承了这传统,并依自己的理解在理论上明确标举出“政学合一”主张,从而进一步丰富发展了中国政治文化的自身特色。

总之,无论是“一体之治”,还是“政学合一”,都是王畿在发展阳明良知学说时合逻辑的产物,是成系统的政治思想,前人谓其“于文成之学,固多所发明”,诚非虚论。在阳明后学中,王畿政治思想并非“乏善可陈”,而是颇值得玩味。王畿的政治思想与其师阳明乃至历史上所有儒家一样,都闪耀着道德理想主义的光辉,表达着儒者用世、淑世的激情。王畿的“一体之治”和“政学合一”思想,以“实学”为落脚,在阳明后学中代表的是士绅之儒的政治思考路向,其思考空间尽管可以进一步精致化,但终究是有限的。到了以王艮为代表的平民儒者、和以李贽为代表的异端思想家那里,阳明后学的政治思想才展现出更为不同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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