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清明感恩先贤。今年感恩谁呢?想了很久,决定祭奠马琳娣。
我的中学同学马琳娣去世快八年了。她是个小人物。但我们眼里她是先贤。
总是忽然想到她,又忽然把她放下。因为关于她的回忆都很潮湿。
40年前,她是我们的班长,高高个子,总是一身土黄的军装,可精神了,连班主任也敬重她三分。某日雨天,几个男生在教室里传起了篮球,我本无意参与,但是几个回合后,那胖胖的杨财兴偏偏恶作剧地把球扔给我,意在强迫我参与,我捧着球,正不知所措,班主任无声地进来了,此公一向缺的是幽默,一看我那招式,劈头就是大喝:你!干什么你!
那眼睛瞪得像现在的城管。我感到委屈,顺口用毛主席语录回敬: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这一下可大大开罪了班主任,要我检查,关键时刻,马琳娣站出来说明了真相,但另有人不依不挠,一直到下乡学农,还挑动同学间矛盾,狠狠整我,要不是马琳娣的坚决反对,我是铁定被处分的。
奇怪的是,我们从来不说话。
因为时代的暴戾,我们这群孩子除了从老师那里学会了仇恨和猜忌,内心根本没有温情,所以一晃20年过去,居然没有一次聚会。
1992年夏天,马琳娣突然电话打到单位找我,说要结束“没有天理的冷漠”。“人的一生,也只有一小撮人相互承认,相互记得,再不抓紧,老了就更不认人了……”她淡淡地说着,感动得我眼眶一阵酸楚。
但昔日健硕的马琳娣已经不见了,她显得憔悴而疲惫,说了很多同学的逸事,也隐隐然谈到了自己的坎坷,路见不平,总是挺身而出,她这个人常常比男人还侠义道,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似乎被分配到砀山的安徽生产建设兵团,在十连担任四排长,口头禅就是“活着干,死了算!”性格仍然很烈的,后来似乎发生了恋爱风波,大病一场后,“自找出路”,借助婚姻离开了砀山,在江苏吴江成了家。眼下她拥有一家丝绸企业,常来上海销售,说话间又提到了许多同学的名字,张黎丽、王雅英、乐小妹、李洪民、符勝光……
两年后,经过她的奔走联络,20多年断绝音讯的同学们终于重聚了,这在别的学校也许不屑一提,但在我们那个彼此恨得什么都没剩下的班级却是件“同窗叙谊”的大事,它意味着“戾纪元”的结束与“和纪元”的肇始,20多年积压的“陈账”太厚重了,从“文革”结束,一直到高考、出国、结婚、子女、股票、动迁、待岗……同窗也不过3年,而且如同一支军队被取消了番号——我们的“燎原中学”早被教改“灭”得不知去向,但这“3年”却像小马拉大车,拖着“20年”走几天几夜也不觉累。
每当这时候,马琳娣总撑着疲倦的笑,安详地、满足地看着大家疯疯癫癫,颇有“丛中笑”的淡泊。
后来才知道,为同学奔走,对她,实在是一种额外的重负,因为又隐隐地听说,她的吴江的“自找婚姻”也不太如意,感情又出现了危机,而且她又是被伤害的。祸不单行,企业的“高管”和她的生意对手勾结起来,又把她给卖了……
2003年11月间,接到张黎丽同学的邀集电话,说马琳娣近来不思饮食,腹中似有硬块,我一听暗叫不好,赶到长海医院,肝癌。晚期。她什么都知道。那晚她还陪大家医院附近聚餐,尽管一点也咽不下,仍强颜欢笑,调侃着当年同窗,谁暗恋谁……只是分手时,同学们感恩的眼泪禁不住潸潸而下:她把失散的珠儿找齐了,自己倒要提前退席。
那晚的路灯蹊跷地很暗,大家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融入黑暗。
2004年5月3日,她静静地走了。我后悔没有多给她电话安慰,但知道兵团的战友和中学的同学,很多人探望她。
人总是要死的。而且前赴后继。但是她的善良和侠义心却借助我们的记忆远比她活得长久。
这几天上了一个“群”看了看,发现悼念她的人很多,这么多年过去了,战友们还都叫她——老马。
忽觉“迷信”没啥不好。若有轮回,她该8岁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