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
海市蜃楼
一切如昨。
从洛杉矶开车沿着起伏的15号公路往北再往北,就可看到横亘在加州和内华达州之间的那一大片沙漠。不过,这只是美国人眼中的“沙漠”,而非我这个中国人想象中的由沙粒堆积而成的连绵的沙丘所形成的真正的沙漠。在这片由碎石块和沙土所延展开来的沙漠上面不仅有丛生的沙棘,甚至还有低矮的松树。沙漠尽头,是一座座延伸到天际的山脉,在刺眼的阳光下,它们就像是从中国的水墨画中幻化而来,色泽也由浓黑,深黑,黑,到浅灰甚至亮白,可能是因为没有从山腰淌下的瀑布和细细的溪流,以及从山脚蔓生上去的树木,给人的感觉却是单调又单调。除了偶尔出现在路边的休息区外,几乎没有任何人迹。
但是,公路上却总有汽车在行驶。而每一辆在行驶中的孤独的汽车其实就是一个不甘孤独的生命。在经过四个多小时的漫长而枯燥的驾驶后,你会发现前方的道路上总会有一片东西在闪光,它让人想起夜晚月光照射下的道路上的积水,又像一摊水银不停地在漂移。突然间,车道由两根变成了三根,四根,前后左右的道路上也都有了汽车随行,远处,几幢白色的犹如长方形花岗岩墓碑一样平整的高楼从平缓的沙漠中陡然升起,闪闪发光。
海市蜃楼?
是,没错,它终于出现了!
不过,在此时此刻,这座海市蜃楼却拥有自己的名字:拉斯维加斯(Las Vegas)。“维加斯”(Vegas)是西班牙语的译音,意为绿洲或草地,但这座昔日供穿越沙漠的旅人歇脚的小地方如今早已成为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看到耸立的楼群后,从15号公路沿着任何一个出口顺着右边的匝道下来,立即就可汇入那条著名的南拉斯维加斯大道(Las Vegas BL .S.)的流淌不息的车流中。道路两侧,是一棵棵高大的棕榈树,在其背后,则是一座座更为高大的酒店的主楼,它们的外表无一不崭新,洁净,像一块块水晶石一样光芒四射,一尘不染,似乎是阿拉丁擦亮神灯在一夜之间同时建成。它们大都有着诗意的名字,里维埃拉,威尼斯人,贝拉基亚,蒙特卡洛,巴黎,曼德雷湾。当然,也有着让人肃然起敬的名字,卢克索,凯撒,帝国,纽约,米高梅等。从里维埃拉这样的地中海沿岸的风景秀丽的小镇到巴黎这样的浪漫之都,从埃及法老君临的圣地到凯撒大帝治下的罗马,再到如今的世界之都纽约,从传说中的拥有无边法力的《一千零一夜》中的阿拉丁到近百年来制造了一个庞大的影像帝国的米高梅,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麇集于这条大街上。这无疑是一种时间与空间的错杂和交织,悠长的世界历史在此被生硬地拆解和挤压成各种炫目的语词和概念的碎片,在予以图像化和空间化的处理后,在同一场域内被奇妙地呈现出来。
虚拟世界
而将那些动人的历史的碎片贯穿起来的就是南拉斯维加斯大道,它就像一条具有无穷魔力的带子,把过去与现在,东方与西方,想象与现实链接到了一起,可能正因为此,这条街道还有另外一个更加本地化的名字:The Strip,即“带状街”或“带子街”。但我觉得按中文习惯将其译为“宽带街”更好,一是这条街的确不窄,二是“宽带”更容易让人联想起通往网络这个虚拟世界的道路,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由这条街所串联起来的世界同样是个虚拟世界,它并不比网络所构建的那个世界更真实,当然,也并不必然更为虚拟。这其中,我以为有两座酒店的名字最可概括拉斯维加斯这个城市的实质,即“金银岛”和“海市蜃楼”酒店,前者的名字子虚乌有,显然是取自史蒂文森的小说《金银岛》(Treasure Island),酒店前置放的巨大的海盗船足可证明这一点,后者则是“海市蜃楼”(Mirage)这个词的直接应用,从根本上来说它就是一种幻觉。而拉斯维加斯这座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就是一座金银岛。人们来到这个融虚拟于现实之中的世界为的就是一睹传说中的奢华梦幻与享受挥霍金银的快感,这也是美国人把全世界的度假胜地和梦想之城都搬到了这条“宽带街”上的原因。
但“带子”(或“宽带”)(strip)这个词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剥去某种东西,脱光衣服等,如脱衣舞女就叫Strip Girl。美国人通过在拉斯维加斯的宽带街对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历史文化遗迹以及旅游胜地的最肆无忌惮和无耻的复制,是的,是无耻,或盗版,在建构出了这座世界闻名的娱乐中心的同时,也有意无意去除了蒙在复制对象上的那种与生俱来的不可复制的唯一性和权威性。这种复制也剥掉了对象所具有时间恒久性和历史确定性的神秘的面纱,从而把世界历史与其残余物的最真实的一面呈现了出来,即,在我们这个时代,甚或在整个人类历史中,没有任何东西是必须独一无二的,永远不可更改或不可变化的。换句话讲,没有任何东西是不可复制的,或不可山寨的。
因此,在我看来,拉斯维加斯这座享誉世界的梦幻之城其实只是个不折不扣的山寨之城。威尼斯人酒店搬来了圣马可广场,不仅复制了标志性的圣马可钟楼,竟然还有一截小小的运河和石拱桥,而且,河中还有纯种的意大利船夫哼着暧昧的小调摇着两头起翘的刚朵拉在游走。巴黎酒店门前则是卢浮宫的墙面,一侧则矗立着一座缩微的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纽约酒店前不仅有略显臃肿的自由女神的塑像,后面还有帝国大厦的尖顶,当然,总在米高梅出品的电影片头大吼一声的金毛狮王也金光闪闪地趴在以其命名的酒店门前,给人的感觉,似乎随时它都有可能来那么一嗓子,以唤醒(或加重?)人们的迷梦。
欲望之都
其实,整个美国在本质上也是建立在对世界的“山寨”之上的。这种“山寨”,不仅仅是宽带街上的酒店建筑对世界风景或历史的复制,还有对世界人种及文化的复制或山寨。在美国的每一个大城市中,都有来自世界各个国家的人所集中居住的具有独特文化与习俗的街区,如小意大利,波兰城,小巴黎,俄罗斯城,小越南等等。不夸张地说,世界上每一个国家的人都可以在美国找到自己的同胞,吃到自己习惯的饭食。当然,在这个世界最大也是最强的山寨国度中国人也并未缺席,不仅纽约和洛杉矶有中国城,拉斯维加斯同样也有唐人街。而且,可能是恰值龙年春节到来的缘故,宽带街上很多酒店的入口或内庭都挂有中国的春联和具有中国风的装饰,在威尼斯人酒店广场前的那座山寨的圣马可钟楼上,正对街面的两侧,还挂有红色的长联,上面不仅写着繁体的“龙”字,还有“恭喜发财”与“心想事成”两句中国人喜欢的新年贺词。
但不管哪家酒店,不管它所复制的原型是来自真实的街景还是虚构的小说,走进去后,迎接你的却始终是一台台灯光闪烁的老虎机和各种各样的赌台。这时你才会突然意识到,酒店前的那些精美而考究的山寨建筑就像中国的屏风,美丽而虚假,它的目的只是为了挡住后面的赌场,而赌场才是这个城市真正的东西。当然,那一扇扇迷人的屏风又是一种诱惑,让你以为它的后面总有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虽然我们也明明知道后面可能有些什么或者说究竟是什么东西存在。这就像女人身上的衣饰,无论多么灿烂夺目,其背后总是赤裸的身体。可如果没有把女人的身体包装起来的各种各样的服饰,我们的欲望可能也就不会产生并被再生产出来。拉斯维加斯这座山寨之城所激发的就是人们埋藏至深的种种欲望,赌博,色情,大吃大喝,由各种各样的表演所挑起的那种节日的狂欢气氛等,而这正是拉斯维加斯被人称为“罪恶之城”(Sin city)的原因。因为在别处,即使在美国别的地方,人们这样做不是被视为违法之举,就是被视为堕落之行。可是在这里,无论赌博还是色情,都是合法的。而拉斯维加斯也就变成了人们各种被文明社会视为鄙俗的欲望的“合法的”释放之地。
罗马非一日建成,拉斯维加斯能够成为一座容纳各种“罪恶”的都会,同样也非一夜之间建成。尽管它的过于“现代”,会让人以为它像沙漠中的沙粒一样没有过去与未来。事实当然并非如此。从19世纪初开始,来自欧洲的游客、墨西哥的西班牙殖民者、探险家、工程师等就不断光临此地,此后是摩门教徒、铁路工人,二战中这里还出现了很多高智商的科学家,他们因执行研究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而来到此处,接着是一些著名的黑手党家族,等等等等,各种人物,各种历史,各种传奇,各种回忆,无不纷然杂陈于这个针尖之地。拉斯维加斯犹如一个舞台,不停地上演着各种剧目。直至演变成今日这个完全建立在梦幻之上的城市。它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城市的典型和代表,在这里,城市地方性的线性发展的纵向的历史已经不再重要,它已经完全被横向并置的世界历史的宏大的缩微景观所取代,所删除。因为当下的我们已经不需要个体的历史,它过于狭隘和微小,我们要的是整个的世界和所有的历史,即那个浩瀚的蓝色的星球上所发生的一切事物。正因为这样,这个世界已不需要原创,它需要的就是对整个世界的山寨,而山寨已经变成了原创,或者说山寨就是原创。
入夜时分,灯火辉煌中的宽带街变得更加迷人與虚幻,各种景观性的演出在路边的金碧辉煌的酒店的剧场中举行的同时,街头艺人们也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只是他们所扮演的都是死去的明星和电影与卡通片中的角色,猫王、迈克尔·杰克逊、超人、《星球大战》中的黑武士、蝙蝠侠、海绵宝宝。是的,这既是一座死亡之城,也是一座虚拟之城。当然,还有在内华达州合法的色情活动此时也拉开了大幕,大街上不时有载着巨大的灯箱广告的小面包车驶过,上面有各色辣妹的巨幅影像,向路上的行人传递着诱人的邀请。此外,还有三五成群的墨西哥人在街头徘徊,他们大都是矮壮结实的小伙子,不停地把手中像扑克牌大小的一叠广告卡片弹得咔咔作响,并热情地散发给路过的行人。这些小卡片当然与上海街头的那些刚从乡下来的年轻的小伙子们塞给你的印有优惠机票信息的小广告不同,上面印的都是一些裸体女人的照片和联系方式。但是,我想,对于这些小伙子们来说,它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