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纲
2012年3月10日15点52分,朱维铮先生终于放下了病体的重负,離我们而去。手术以后,朱先生的身体渐渐沉重,最后几个月,他不得已用了拐杖。2011年12月15日下午,朱先生在复旦的第五教学楼5301教室上了“最后一课”。上台之前,步履沉重,需要搀扶。闪回以前,朱先生驾驭自己的身躯,曾经那么地自如轻松。1981年春,我做体育委员,办历史系运动会,发现先生是100米短跑纪录的保持者;1989年夏,跟着先生骑车去大连路四平大楼看胡道静老先生,他不断地冲到前面去;1992年秋,先生从多伦多到旧金山大学开会,我们租了一辆福特车溜会,去约塞米蒂国家公园,他把车速飙到140公里……
但是,令人敬佩的是朱先生的生命意志仍然强盛,气场一丝不减。在朱先生的最后十几天里,已不太能够掌控自己的身体,躺在新华医院的病床上,身体不能不迟缓,精神却仍然高昂。朋友来访,先生一定起床,移到床边的沙发上,挺着身体,高声谈话。2月24日下午3点,汉堡大学汉学系主任傅敏怡教授来探望他,那天朱先生的女儿、女婿从德国赶来;在德国拿了博士学位的王维江偕夫人吕澍也来了。我开玩笑地和先生说,今天德国人在这里给你开个派对,你开心吧。他的情绪真的很好,谈了很多,仍然是他一个人谈。离开医院的时候,我们一群人都相信,看朱老师的样子,还能坚持蛮久,我们还可以一起为他做一些事情。
不,不是我们为他做一些事情,而是朱老师还要为我们做更多的事情。那时我告诉他,我们正在筹办一件和他有关的重要事情,复旦大学要新建立一个“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除了傅敏怡教授之外,还特意请到了汤一介、乐黛云、陈方正、陈来、杜赞奇等先生熟识的海内外学者,他们都会前来演讲和祝贺。朱老师坚定地说:“如果当天没有治疗项目,我愿意到开幕式的会场去坐两小时,见见老朋友,也支持你们的中心。”闻此,我们感动,但没有说感谢。这等的支持,不是用语言能够感谢的,而只有默默的祈祷。
3月9日,“复旦大学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的成立仪式暨论坛在光华楼举行,而朱老师却于次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成了研究中心的终身遗憾。朱维铮先生是“文革”以后重振中国文化史研究的推动人之一。1986年的春天,他和复旦大学历史系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室的同仁,与庞朴、汤一介、李学勤、李泽厚、杜维明、金观涛、包遵信等同道合作,在上海举办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再估计”国际学术讨论会,被认为是后来席卷南北的“中国文化热”的发端。这一次,林尚立副校长给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的开幕论坛定名为“价值与意义:中华文明的再认识”。从“再估计”到“再认识”,两次会议间隔了26年,中国文化的研究,对中华传统文化的估计和认识,都已经有了极大的改观。只是从两次会议的标题上,就可以看到复旦学人为推动中华学术运动所作的不懈努力,而朱老师亦为此中的关键人物。
当天,我们几个人已经知道朱老师不能前来了,会务人员却仍然把他的胸卡拿了出来,摊在接待桌上,很多人都看到,期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最后,“朱维铮”的胸卡终于没有被取走,留在那里。《第一财经日报》的记者孙行之敏锐地发现了这块胸牌,次日就用《26年后,无人领取的胸牌》作题,在她的报纸上纪念刚刚去世的“朱老师”。当天的会上会下,傅敏怡、陈方正、姚大力、胡晓明、高瑞泉、陈少明等教授,也都以亲身的经历谈到了复旦大学在近30年来中国文化史研究中的贡献,都谈及了朱维铮先生的重要贡献。那一天,朱老师虽然不在现场,他的精神气场,却依然和我们会议的讨论融会在一起。
朱维铮先生有着极其旺盛的学术生命力,国内外学者中已有公认。在国内的学术界,像朱师这样天资如此,勤奋如此,责事律己都如此,因而以其不算长的人生所成就的学问来讲也如此的学者,可以说是绝无仅有。早有外系的学生在网上说,朱维铮先生是复旦学术的一面大旗。在弥留之际,最后几天的一个夜里,曾经侧面求证过他自己对此评价的看法,朱师仍然不愿扯什么大旗,立什么山头,但是他说:复旦确实也就我们这几个人能够敢说敢言,敢于承担一个教授的责任,对得起一个学者的良心。这时,我又不禁加上几句,说:在整个大陆学术界,面对今天如此复杂的局面,还有几个像朱老师你们几位这样的前辈学者,敢于直言……闻此,朱老师也是颔首的。
可以告诉外界的是,临终的那段日子里,朱老师仍然是手不释卷,仪容不改。在复光苑家里的客厅,我看到他为《大师》剧组查阅《严复集》;在肿瘤医院的床头,看他读的是王夫之的《宋论》;在中山医院里,谈的是日后如何再做研究章太炎的问题;最后住在新华医院里,他仍然为《音调未定的传统》结集事情而想着各种办法,坚持妥协的底线。他还告诉我纪录片《大师》中的《康有为》、《章太炎》、《梁启超》等最难的人物还没有做,你以后可能要来帮帮忙。更可以告诉大家的是,朱老师做这一切,都是非常地从容,仍然一丝不苟,一点都不潦草从事。直到最后,病中的朱老师,都是以非常积极的态度配合治疗,用平常一样的认真读书写字。从容不迫的样子,就像他一俟治疗完毕,明天就可以回到研究室,和大家一起处理这些繁难的学术问题一样。古人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临危不乱,可称君子,朱老师庶几近之 。
2月29日,朱维铮先生进入真正的弥留之际。朱先生找来了研究室主任高晞教授,着手安排最后的学术口述。朱老师自己拟定了一整套的议题,他要把郁结在自己心里那么多年的学术发现,独到的观念,按经学史、史学史、文化史和近代史的线索,和盘托出,交给他的学生们。次日,按照高晞的安排,我去新华医院陪先生过夜,做第一次的学术口述。先生还是一如既往,晚上不睡觉,以夜为昼,只是工作。当晚,我们断断续续地谈了三次,录音加起来,一共一小时。先生累了,那个晚上,他已经渐渐驾驭不住自己的身体。我推着轮椅,十数次地陪他在走廊过道里散步。护工阿姨要来顶替,先生却是摆手不要。我明白,他要和我说更多的话。说了很多,但没有录音。不必要,大家都只是把那份感觉留下来。第二天,先生没有做口述;第三天,先生昏迷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朱先生,有尊严地离开了我们。我不记得有一次呻吟,没有听到一点点对癌痛的抱怨。一年半的时间里,他让我们觉得是那样的富有活力。这几天和王韧、王维江、高晞、廖梅、邓志峰、姜鹏等看护先生更多时间的朋友们见面和通话,以我们的感受,朱先生的活力仍是盎然,洋溢四周,全不以为他已然逝去。(作者为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宗教学系主任、教授,朱维铮先生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