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朔
古人有立德、立功、立言之说。可是立德需要一世的修为,立功太过危险,立言则要皓首穷经,这都是太难的事,比不上立名来得容易。在这个市场的时代,成名可以很快,只要成了名人,没学问也可以成为大师,自有一帮徒众会去吹捧。市场时代会形成一种轻薄速食的文化,透过媒体来表演,已成了唯一的标准,立名也取代了立德立功立言,虚已取代了实。
最近有朋友下载了厚厚一叠大陆学者江弱水批评几个台湾文化名流的网络文章,寄来给我参考。我在读过之后就想到,在这个市场及媒体发达的时代,台湾的确出现了一堆没学问的文化名流,他们都很聪明灵巧,很能抓住时代发展的某种需要,这就成了他们成名的市场利基,于是台湾瞎吹,大陆乱捧,这种文化名流就走红两岸三地。对于这种名流,我不会嫉妒,只是担心,很怕台湾以外的读书人说以为他们就是代表了台湾的水准。
今天的台湾,默默无名做学问的仍所在多有。但不容赞言的,飘浮在台湾社会上面的,确实有一个名流层。这个名流层绝非没有本领,对时代变化的市场嗅觉灵敏,就是他们最大的本领,他们知道这个时代人们需要什么,他们就卖什么,因此煽情、矫情和深情遂成了这些名流的特性,至于有没有真正的含金量,当然不在名流的考虑范围内。于是,名愈高者趋愈下,识愈虚者气愈骄,整个台湾其实是走在反智的大方向上。
今天的台湾会浮夸当道,轻薄的文化名流盛行,如果細心检讨,这其实也是台湾的格局使然。今天的台湾偏安海角之一隅,对大历史已没有了向往,于是整个社会只求现世的安稳及得过且过。为了合理化这种现况,自以为有水准,有气质,遂成了自吹自擂的重点。而市场及媒体则恰恰助长了这种自吹自擂和虚情矫情。今天的台湾各种名流充斥,凡夫俗子方面,有“我很烂可是我很红”的大众文化名流;而在知识界则有很多不读书的文化名流。当整个社会务虚不务实到了这样的程度,难怪整个台湾日益倒退,其实是在走着回头路了。
今天的台湾,上有高档的不读书的文化名流,下有一大堆名嘴,在电视上做秀的八卦名流;还有大堆社交名流,整个社会都是这些名人的新闻,出名已成了社会最重要的标准。当一个人出了名,一定会变得有钱,这也是当年张爱玲那种“出名要趁早”的价值观在台湾盛行的原因。
当一个社会如此浮夸地抢着出名,而不再重视立德立功立言这种古老的出名标准,这时我就想到了明末清初学问家王夫之先生当年所写的《宋论》,王夫之是我崇拜的古人,他对一个时代的观察常能做出整体性的评价。他在《宋论》中提出,中国的宋代积弱,和那个时代士子官僚只会讲空话大话,有着密切的关系,士子官僚只要会写一点小诗词,讲点空话大话,张皇自炫就会受到吹捧,而国家大事则无人关问,小有才华即成大臣领袖,宋朝之亡是亡在无大臣!今天的台湾,名流太多,学问太少,自炫的东西太多,肯自我反省充实的东西太少。大陆的人随着台湾的自吹而瞎捧一气,恐怕也真的该反省了!
古代的人,无论东方西方,都成名不易,遂使得大家都更尊重名声,不敢随便地抢着出名,深怕留下的是坏名声。19世纪美国女诗人狄瑾逊甚至认为被人崇拜是很恐怖的事。但到了现代,由于市场及媒体发达,没有辨识力的群众开始出现,他们成了人云亦云的名气消费者。一个人只要时来运转出了名,大家就跟着起哄吹捧。好名烂名已不重要,出名总比没名好,最糟糕的是,甚至烂名也成了值钱的八卦。当成名已到了这种程度,出名又有什么意义?我是个老古董,我还是相信立德立功立言这种老标准,而立名就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