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下的尸骨

2012-05-30 10:48凯西·莱克斯
译林 2012年6期
关键词:霍金斯辛迪垃圾场

凯西·莱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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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回想起来,我将整个事件视为雨季里的“赛车周”。几乎每天都是风雨交加。当然,那时候是春天,但这些暴风雨太频繁了。

最后还是萨默救了我的命。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且听我从头道来。

一团团的乌云低垂于大地上方,但到现在都没有下雨。

我正好可以休息一下。整个上午我都在挖掘一具尸体。听起来很恐怖?其实这只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是一名法医人类学家。我的工作就是利用已经遭到破坏的尸骸还原死者的完整形象,并加以分析——其中有被烧坏的、干瘪的、残缺不全的、被肢解的、腐烂的,还有骷髅。

好了。今天要找的不是一具整尸,而是那些漏捡的尸块。

长话短说。去年秋天,北卡罗来纳州卡贝鲁斯县的一位家庭主妇在家里失踪了。一周前,正当我在夏威夷享受工作休假时,一名卡车司机向警方承认自己将那位妇女勒死并将尸体埋在一个采沙场里。当地警察随即拿着铁锹和铲斗赶到现场。他们将挖到的尸骨装在一只果酱纸板箱里运到了我的工作单位,梅克伦堡县法医局。

昨天,身上的皮肤仍然带有被夏威夷的骄阳晒出的褐色光泽,我已着手开展对案情的分析。从一份草拟的清单中可以看出,死者的舌骨、下颌骨、所有上门齿和犬齿全都缺失。

没有牙齿就无法识别死者身份,而没有舌骨则不能证明死者是否因脖颈被勒窒息而亡。蒂姆·拉拉比博士,梅克伦堡县的主任法医,让我再去采沙场勘察一次。

这种帮人收摊扫尾的事情常常叫我恼火。好在我今天心情不错,懒得跟他计较。

到了采沙场后我很快找到那些遗漏的物证,并用快件寄给夏洛特市的梅克伦堡法医局。办妥之后我即刻驱车上路,准备一到家就冲个澡,吃顿晚午饭,再陪小猫玩一阵。

已经是下午1点50分。汗湿的T恤紧贴在身上,头发也弄得乱蓬蓬的,头上和内衣里沾满了沙子。好在这些都没什么大碍,回家的路上我还饶有兴致地哼着奥尔·扬科维奇的那首《净白宅男》。怎么说呢?自从在视频网站上看过这首歌的音乐视频后,我的耳畔一直萦绕着它的旋律。

我开着马自达汽车朝南面的85号州际公路驶去,一路上狂风始终在车外劲吹。我隐隐有些不安地朝天空瞧了一眼,打开收音机调到国家公共电台。

特里·格罗丝正要结束对美国桂冠诗人W.S.默温的访谈。他俩谁也觉察不出此刻我车外的糟糕天气。

倒也公平,这套节目是在费城录制的,距美国南部的北端足有500英里。

特里开始揶揄下一位即将上台的嘉宾。是谁我没听清。

哔哔!哔哔!哔哔!

国家气象服务中心已经向北卡罗来纳部分山麓地区发出极端恶劣天气预警,受影响的县将有梅克伦堡、卡贝斯勒、斯坦利、安森以及尤尼昂。预计雷暴将在未来一小时内经过这片区域。降水可达1到3英寸,有可能引发山洪。这时的大气层条件还容易形成龙卷风。更多最新消息,请锁定本台报道。

哔哔!哔哔!哔哔!

我紧紧握住方向盘,猛地把油门踩到75码,以这种速度行驶在每小时最高限速为65英里的路段实在有点冒险,但我想在大雨降临之前赶到家。

没过几分钟节目再度受到干扰,这次是轻微的“呜呜”声。

我将目光投向收音机。

呜呜!

我觉得莫名其妙,检查了一下后视镜。

一辆巡逻车紧跟在后面,差点撞上我的后保险杠。

我暗自憋了一肚子火,将车靠路边停下,按下车窗,并朝迎面走来的警察递上自己的证件。

“坦佩伦斯·布伦南博士?”

“就是身上没件像样的衣服。”说完我朝他笑笑,满以为他听了这句话会忍俊不禁。

可这名警察板着面孔,一点没有要笑的意思。“那没有必要。”他指的是我的证件。

我疑惑地抬眼朝他看去。他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瘦高个,刚刚长出一些胡须,只是显得过于稀疏。他胸前警徽上的名字是“沃纳”。

“梅克伦堡法医局刚打电话到康科德警察局,让我们在路上拦住你让你掉转车头。”

“拉拉比派警察来找我?”

“是的,女士。我们赶到物证现场时你已经离开了。”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我?”

“显然他没打通。”

他当然没法打通了。刚才在现场挖掘时,我把苹果手机锁在了车内,以防它落进采沙场里。

“我的手机放在汽车储物箱里了。”这事没必要惊动沃纳警官,“我把它取出来。”

“好的,女士。”

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三个来自拉拉比的未接电话和三条语音信息。我打开听第一条:“说来话长,事情原委等你回来再谈。康科德警局接报,称在莫尔黑德路的垃圾场发现一具尸体,教堂山那边想让我们来处理这件事。我正忙于另一项尸检,既然你在那一带,我希望你能绕道去看看情况。乔·霍金斯正开着货车朝那边去,说不定他们已经为我们搞到了线索。”

第二条信息跟第一条完全相同。第三条也差不多,只是更简洁些。临了还不忘对我说一句带有哄骗意味的话:这方面你可是专家呀,坦佩。

顶着暴风雨去一个垃圾场?我顿时觉得这个专家可真不是好当的。

“女士,我们可得赶紧,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那带路吧。”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可是老大不情愿。

沃纳回到他的巡逻车里,开着车“呜呜”地上了路。我开始暗暗诅咒拉拉比、沃纳和那个讨厌的垃圾场。同时手里用力推拉着变速杆,驱车跟了上去。

每逢周四下午3点左右85号州际公路上总会异常拥堵。快到康科德时我发现布鲁顿·史密斯大街的出口坡道现在成了一个停车场。

我这才意识到拉拉比所说的“绕道”将会是怎样一场噩梦。

莫尔黑德路垃圾场后面紧挨着夏洛特赛车场,这个赛车场是纳斯卡(全国运动汽车竞赛协会)的重要一站。比赛将在本周和下周举行。当地的报刊和电视对其大肆宣传。连我都知道第二天举行的资格赛将决定哪些赛车手够格参加周六的全明星大赛。

届时将有20万热心的赛车迷涌进夏洛特观看赛事。瞅着这片由多功能车、野营车、卡车、轿车汇成的车海,我估计许多车迷已经提前赶到了市里。

沃纳的车开在前面,我尾随其后,对车外拥堵人群的瞪视未加理会。

我们两辆车的顶灯不停地闪烁,艰难地穿过布鲁顿·史密斯大道上密集的车流,经过赛车道、煤渣跑道和难以计数的快餐帐篷。跑道边上站着很多人,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握着冰袋,有的提着便携式冷藏箱,也有的拿着收音机。一些小贩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下摆了张折叠桌兜售纪念品。

沃纳开着车在外形奇特的赛车场上绕行一圈,拐了几个弯,最后在一座小型建筑前停下来,看样子它的外墙以前曾被漆成蓝色。建筑后面隐约可以看见一连几个状若火星山峦的高坡。

一个男人走近沃纳,给他发了一顶黄色安全帽和一件霓虹色的背心。他们对话时那个男人指了指陡直延伸到小山上的石子路。

沃纳等着我拿到护身装备,随后我们驱车爬上斜坡。上下山的卡车轰隆作响,引擎猛烈地飞转着,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地势平缓后我看见一辆庞大的垃圾车旁站着三个人。其中两个穿着工作服,另外一个上身穿黑色长袖衬衫,里面露出一件白色T恤,下身是一条黑色长裤。此人名叫乔·霍金斯,是长期供职于梅克伦堡法医局的尸检员。三个人戴的安全帽和穿的背心很是显眼,跟搁在我旁边座位上的那套护身装备差不多。

沃纳将车开到垃圾车旁停下,我也紧靠他把车停了下来。

那三个人注视着我走下车、戴上安全帽并穿上背心。他们在向一个外表整洁的女人表达极大的敬意。

“我们不能每次都这样见面。”乔和我刚在采沙场分手还不到一小时。

年纪大点的那个男人伸出一只手,“我叫韦弗·莫里尼。”他满脸通红,淌着汗,身上的工作服紧绷着,像是要被撑破一样。

“你好,我叫坦佩伦斯·布伦南。”看见莫里尼指甲缝里嵌着黑月牙般的污垢,我本不想和他握手,可又不想唐突失礼。

“想必你就是那位法医吧?”他问道。

“我只是一名法医助理。”我不无自嘲地说。

接着莫里尼将那位年纪较轻、名叫巴斯罗纳·杰克逊的年轻男子介绍给我。杰克逊很黑很瘦,看上去特别紧张。

“我和杰克逊都为处理这个垃圾填埋场的公司干活。”

“这片垃圾可真够惊人的。”我说。

“可不是,这儿能堆下250多万立方米的垃圾呢。”莫里尼摸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擦了擦脸,接着又说,“要说也真是邪了门,杰克逊这该死的家伙竟然冷不丁在那块1平方英尺的地方发现了一具尸体。这还没准呢,搞不好会有几十具。”

杰克逊兀自在旁边低垂着脑袋,乍一听见莫里尼说这话方才抬起头看了看,旋又目光朝下瞅着自己脚上的靴子。

“这位先生,告诉我你都发现了什么。”

我问的是杰克逊,可莫里尼却抢着代他回答。

“也许我们带你去看看更好,而且得快。”他将手帕塞进口袋里,“暴风雨很快就要来了。”

莫里尼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我原本以为像他那样身材魁梧的人走不了那么快。杰克逊小跑着跟在他后面。惊诧之余,我紧跟上去,一边尽量注意脚下的坑坑洼洼。沃纳和霍金斯也随即跟上。

我此前也曾在垃圾场挖掘过东西,对垃圾场特有的气味并不陌生。沼气和二氧化碳混合在一起,其间还夹杂着少许氨气、硫化氢、氮气、二氯化氮以及增加香味用的一氧化碳。我鼓足勇气准备靠近那股熏人的恶臭,但却没有嗅到臭味。

那帮家伙可真是掩盖臭味的高手。或许这也是大自然母亲的神奇造化。风裹着尘土打起旋儿,地上的玻璃纸、塑料袋和纸片也顺着风势到处飞舞。

我们穿过垃圾场,走下一道斜坡,来到一片看似封闭的地带。那些年久日深的高坡上没有裸露的泥土,而是布满了绿草。

我们继续往前走,卡车的隆隆声已经渐渐远去,而那些赛车精心调试过的引擎的轰鸣声变得越来越响。根据不断变化的声浪来看,我估计赛道就在我们右侧的高坡上。

10分钟后,莫里尼在一座平顶小丘下停住脚步。尽管山顶有绿草遮蔽,但正对我们的一面土坡千疮百孔,坑坑洼洼,犹如一座经过数年风蚀的孤峰。

莫里尼说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只顾凝神打量着那片裸露的地表。

这块高坡的地层不像其他变质岩一样是由砂岩或页岩形成的,埋在里面的是一些被压扁的庞蒂克汽车、百事可乐瓶、果酱馅饼、品客薯片,还有帮宝适纸尿裤。

莫里尼指向我们头顶8英尺高的棕绿色地层上的一个弹坑,然后又指向躺在高坡底部两码开外的一个物体。他作了一些解释,但都湮没在一阵隆隆的雷声中。

这并不碍事。因为眼前的情景一目了然,杰克逊发现的尸体已经滑下了这道高坡,也许是在暴风雨的作用下离开了原先的位置。

我径直走到莫里尼所指的物体旁蹲下来。莫里尼、沃纳和霍金斯围到我身旁,但全都站在那儿。杰克逊站在原来的地方没敢靠近。眼前是一只桶,直径大约20英寸,高约30英寸。桶盖脱落搭在桶边上。

“看上去像是某种金属容器,”我低着头说,“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了,认不出商标和牌子。”

“转动它看看,”莫里尼喊道,“我和杰克逊把桶倒扣在地上,这样好保护里面的东西。”

我憋足了劲想要翻动桶,可没想到它竟极其沉重。

霍金斯见状也蹲了下来,我们三人使足了力气才将它竖立起来。里面装的是黑色固态物体。

我俯身向前。只见里面的黑色填充物中间浮现出某种苍白的东西,但是仅凭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朦胧光线,根本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

我正要拿手电筒来照,突然眼前划过一道闪电。

耀眼的电光映出一只苍白的人手。

电光闪过之后,四周重又陷入昏暗。

第二章

我用手电筒往漆黑的桶里照去。

毫无疑问,桶里的物体就是一只人手。

桶内的填充物像岩石般坚硬,但露出桶边的一些已经碎裂。我猜想是沥青,这么大的桶估计有35加仑的容量。

经过30秒钟的商议,我们确定了一个计划。

沃纳和杰克逊留在原地看管现场,我们其余三人都先回办公室。尽管杰克逊的表情告诉我们他宁愿呆在别的地方,但他没有明确表示异议。

就在我和霍金斯、莫里尼择路返回时,天上的乌云忽然朝我们涌来。到达办公室时,我们的外套已经溅满污泥,全身也被淋得透湿。

更让我感到惊慌的是,前面不远处的沙土路上停着两辆车,引擎嗡嗡作响,雨刮器来回摆动。我认出了开那辆福克斯汽车的人。

“这帮狗仔。”我骂道。

“什么?”我身后的莫里尼喘着粗气问道。

“是记者。”我朝两辆车指了指。

“我可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我发誓。”

“可能是他们的检测装置接收到了警察和法医之间的通讯信号。”

“你是在说笑话。”

“这是赛车周。”我无意掩饰胸中的怒火,“赛场发生的一起谋杀案准会成为轰动一时的头条新闻。”

看见我们在这儿,两个记者钻出车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检查站。一个是身材粗壮的男人,手上撑着一把伞。另一个是女人,身披雨衣,脚上穿着粉红色雨靴。

守卫人员询问似的朝我们这边看了看。莫里尼用双手做了个“不”的手势。

两人被挡在门外,于是在雨中朝我们大声叫喊。

“尸体在那儿多久了?”

“死者是在卡罗来纳酒吧失踪的孩子吗?”

“和赛车场有关联吗?”

“布伦南博士——”

“法医是否打算要——”

我和霍金斯、莫里尼急匆匆回到办公室,赶紧随手把门砰的一声关上,挡住了他们连珠炮似的询问。

“有没有可能就是利奥妮塔斯?”霍金斯指的是两年前和几个朋友连续去几家酒吧彻夜狂欢之后失踪的一个姑娘。

“那片垃圾有多少年份了?”我问莫里尼。

“这我得查查记录。”

“大概估算一下吧。”说着我脱下安全帽和背心,伸直胳膊将它们握在手上。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我身上和它们同样不停地滴着水。

“我们停止往那一块地方倾倒垃圾是在2005年。那块地大概是从上世纪90年代到2002年在用。”

“这么说那具尸体就不是利奥妮塔斯了。”霍金斯说。

或者是她尸体的一部分,我心里暗想。

霍金斯和莫里尼开着摩托货运车回去取那只桶,我趁机打电话给拉拉比。他说的话不出我的意料:明天见。

30分钟后,杰克逊的战利品被放置于法医货车的塑料袋内,不时往外渗着泥水和锈土。过了5分钟,货车又装上在卡贝鲁斯县采沙场发现的牙齿和尸骨,驶向夏洛特市。

沃纳警官陪同我到达州际公路。之后,我开始一人独行。

暴风雨、交通高峰时间,加上比赛周的狂热,造成路上车行严重受阻,被迫停驶的车子排成长龙,一直延伸到明尼阿波利斯。幸好那儿和我的行车方向相反——尽管西行的路上车流也很密集。我在回家途中一边脚踩刹车低速缓行,一边用心琢磨刚刚发现的这具尸体到底是谁。

一具整尸?要把一个35加仑的容器密封起来确实不可思议,但并非不可能。被肢解的尸体?但愿不是这样。否则,我还得再去垃圾场仔细寻觅一番。

这种事我可不想去做。

看样子周五的天气大概又是周四的翻版。下午暴风雨频频来袭,让人觉得闷热,身上发黏。

这对我没有影响,我将整天呆在实验室里。

吃过燕麦卷加酸奶这样简单凑合的早餐之后,我便驱车前往市中心。

梅克伦堡县法医局的办公处毫不起眼,位于一栋普通砖房的一侧,这里曾是西尔斯园艺中心。砖房另一侧是夏洛特梅克伦堡警局下属的几间办公室。这栋楼房坐落于大学北路与西10号街路口,紧邻热闹的市中心,除了边缘略呈弧形之外,这座建筑毫无特色可言。尽管地方政府已有计划要发展这块地方并搬走设备,但迄今为止梅克伦堡法医局仍在老地方。

不过这对我还是有利的。那地方离我城里的家只有10分钟车程。

上午8点05分我把车停在正对法医局门口的停车场内一个狭小的车位上,拿起钱包,朝双扇玻璃门走去。只见对面大学里有六个男人或坐或靠在一块空停车场的墙边。他们都穿着杂乱破旧的流浪汉的衣服。

离他们不远处,一个黑人妇女吃力地踩着高低不平的地面,使劲推着婴儿车沿人行道朝县行政楼走去。

黑人妇女中途停下来提了提筒状胸衣,眼睛顺势朝我这边看过来。我朝她挥了挥手,但她没理会。

走进前厅,我用指关节轻轻叩击左边柜台上方的玻璃窗。一个坐在椅子上的胖嘟嘟的女人转过身,贴近窗玻璃盯着我看。她身上穿着一件熨平的衬衫,烫过的头发匀称整齐、纹丝不乱。

尤妮斯·弗劳尔丝自从上世纪80年代起一直在梅克伦堡法医局工作,那时法医局刚由执法中心旧址的地下室搬到现址。从星期一到星期五,她对来访者加以甄别筛选,恩准一些人进门,打发另一些人走开。此外,她还负责打印报告、整理文件和记录死亡分析的每一点进展。

弗劳尔丝面带微笑按着开关让我进去,“你昨天可真忙。”

“可不是,”我说,“其他人来了吗?”

“拉拉比博士马上就到,苏博士正在学校讲课,哈提根博士在教堂山。”

“乔呢?”

“他去垃圾场给哪个可怜的人收尸了,希望他心情还好,因为今天可能又会很热哦。”若是早几十年,弗劳尔丝单凭她那珠玉般圆润的嗓音就能在《乱世佳人》里谋得一个角色。

“垃圾场的尸体引起外界注意了吗?”

“《夏洛特观察家报》的本地要闻专栏。我已经接到了六个电话。”

弗劳尔丝不仅一贯保持整洁光鲜的个人形象,还喜欢把手边的东西整理得井然有序。在她的工作室里,几叠便签纸等距离并排挂在墙上,一摞摞文件码放整齐,笔、订书机和剪刀不用时也都会各归原位。她酷爱整洁的习惯让我自愧不如。她还毫无必要地调整了桌上一张她的可卡犬照片的位置。

“你还有那份报纸吗?”

“看完还给我,谢谢。”说话间她已将那份折叠整齐的报纸递给了我。

“贝尔克做的亚麻制品减价二成的广告还真不错。”

“那是。”

“咨询表放在你桌上了。相信乔在临走前肯定把所有东西都放在验尸房了。”

实验室建有两间验尸房,每间都有一张桌子,稍小的那间有个通风口,以减轻室内的臭味。

跟腐尸和无名尸打交道是我的工作内容。

霍金斯作了一个明智的选择。虽然采沙场的骷髅一般而言没什么异味,但垃圾场的那具尸体可就不好说了。何况我还不知道怎样才能将那具尸体从沥青中分离出来。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事情可能会有些棘手。

经过死因探员的小隔间时我查看了一下后墙上的留言板。有人用黑色荧光笔在上面记下了五具刚送过来的尸体。一个被发现死在摇篮里的女婴。一具被水冲到山岛湖岸上的男尸。还有一个在苏格科里克路自家厨房被人用煎锅拍死的女人。

采沙场的尸骸被编为MCME 22611号。尽管采沙场里发现的尸骨和牙齿可能是那位失踪的家庭妇女的,但是这样的假设通常总是被证明有误。因此局里确定了一个新的案件编号。

垃圾场的尸骸已被编为MCME 22711号。

我的办公室在后面,紧挨着的是三位病理学家的办公室。它只有巴掌大的地方,我要是不来上班的话大概会被用作放置水桶和拖把的储藏室。

我打开门后将报纸扔到桌上,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然后把钱包扔进抽屉里。只见记事簿上放着两张咨询表,都是蒂姆·拉拉比签的字。

我拿起《夏洛特观察家报》先看起来。那篇报道登在本地要闻专栏的第三页,仅仅六行的篇幅。署名者是厄尔·拜恩,就是我看到的那个开福克斯汽车的膀大腰圆的家伙。

其中不仅提到我的名字,还提到尸体已被运到法医办公室这样一个事实。我猜想拜恩一定是先看到霍金斯和莫里尼将那只桶装上货车,再联想到他从康科德警局听到的风声,这才断定所传非虚。

也罢。也许一经媒体曝光还能有助于确认死者身份呢。

我从身后文件柜顶端小巧的塑料隔板上抽出两张表格,填好尸体编号,简要描述了每具尸体的状况及发现时的有关情形。接着我到更衣室换上手术衣,走进验尸房。

从采沙场找到的尸骨摆放在手术台上,此前它已被我装在棕色证物袋里。

从垃圾场运回来的沥青桶放在陈尸的轮床上,桶周身遍布污泥。

由于失踪的家庭妇女一案亟待侦破,我决定先从此案入手。

备好照相机、卡钳、夹板和放大镜后,我又系上纸围裙,戴上口罩和乳胶手套。虽然这身装束跟安全帽和护身背心没法比,但是穿戴起来也别有一种感觉。

忙到10点15分时我已经完工。经过X光拍摄、仪器测量和显微镜观察,我发现这些尸骨和牙齿与采沙场上的骸骨很吻合,虽然最终结果尚需牙科检证,但我现在敢肯定我找到的那些尸骨是失踪妇女的。

而且她肯定是死于谋杀。

她的舌骨,即喉部一根U形脆骨,两侧均已折断。这类硬伤几乎都是由于颈部被人勒绞所致。

正当我伏案整理这些笔记时,电话铃响了。铃声的节奏告诉我,电话是单位内部打来的。

“我这儿有位先生要见你。”弗劳尔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兴奋。

“乔不能接待他吗?”

“他还没回来。”

“我正忙着手上的案子呢。”我说。

“这位先生声称他有很重要的信息。”

“哪方面的?”

“关于垃圾填埋场的那具尸体。”

“我现在没工夫说那件事。”

“他自认为知道死者是谁。”平静的话语里掩藏着兴奋。

“D.B.库珀终于露面了?”我想要发火,但类似的话我已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接下来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布伦南博士。这个人可绝对不是什么疯子啊。”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我在《人物》杂志上看过他的照片。”

第三章

同代人?别有风度?荷尔蒙激增?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但是每当弗劳尔丝看见有魅力的异性时,她都会两颊绯红,微微娇喘。

“布伦南博士,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韦恩·甘保。”

我抬起头。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身材不高的男人,棕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剪得短短的深褐色头发往后梳拢整齐。下身穿着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绣着黑德尔曼赛车运动红色徽标的针织球衣。

我放下手中的笔。

甘保走进办公室,同时伸出一只手。他握手很有力,但还不足以让异性为之倾倒。

“请坐。”

我朝对面墙边的椅子指了指,那把椅子离我的桌子有6英尺。甘保把椅子拖到我面前坐下,两只手搭在膝盖上。

“喝点什么吗?”弗劳尔丝像是在对一位异性柔声说出自己的生日愿望,“水还是软饮料?”

甘保摇摇头,“不用,谢谢。”

弗劳尔丝站在走廊上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最好关上门。”我温柔地说道。

弗劳尔丝两颊绯红,当即照办。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甘保先生?”

有一刻,眼前的这个男人只是盯着自己的双手发愣。是在犹豫还是在斟酌语句?

我对他的沉默感到不解。毕竟他都已经来见我了,为什么还要如此谨慎?

“我是斯图帕克59号车的维修工。”他说。

对方准能看出我的满脸疑惑。“斯普林特杯系列赛?山迪·斯图帕克?”他说。

“他是纳斯卡赛车手。”我说。

“嗯,对。斯图帕克为黑尔德曼赛车协会驾驶59号雪佛兰。我是他的后勤维修工。”

“难怪《人物》杂志上会有你的照片。”

甘保自嘲地咧嘴笑了笑,“他们为赛事做宣传,有些镜头无意中拍到了我。摄影师重点拍的是山迪。”

“你来城里是为了看可口可乐600英里大赛吧?”

我趁机炫耀自己了解的有关纳斯卡的一丁点常识。

“没错,的确,我就住在坎纳波利斯,也是在那条路上长大的。”

说到这里,甘保顿了顿,显然心里难受,“我的姐姐,辛迪,生前比我大两岁。”

动词过去时态是一个提示,让我知道他下面会说些什么。“她在高中最后一年失踪了。”

我等着他再次停顿之后继续说下去。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们在赛车场附近的垃圾场发现了一具尸体,我想知道那是不是她。”

“你姐姐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1998年。”

莫里尼说过发现无名尸体的那个垃圾场就是在这期间开放的。我没把这个秘密告诉甘保。“那你跟我聊聊她吧!”

甘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快照放到我桌上,“这是她失踪前两星期照的。”

辛迪·甘保的形象似乎宜于充当酸奶的代言人。一排整齐的牙齿亮白如雪,皮肤光洁红润,身体健康,留着顽童式金色短发,戴着一副银色耳环。

“她戴的耳环上是不是刻着赛车?”我指了指照片。

“辛迪非常想成为一名纳斯卡赛车手。她12岁时就会开小型单座赛车,还晋级为‘传奇驾驶。”

我此刻肯定又是一脸茫然。

“小型单座赛车专供初学者驾驶。‘传奇驾驶训练孩子将来能参加短程比赛。”

我点点头,似懂非懂。

甘保一直盯着手里的照片,并没有察觉到我眼中的困惑。“生活真是有意思,读高中时,我一味热衷于足球和啤酒,辛迪却跟那些科学怪人混在一起,喜欢汽车和引擎。加入纳斯卡是她的梦想。”

虽然一心想让甘保言归正传,但我并没有打断他。

“高中最后一学年前的那个夏天,辛迪开始和另一个梦想成为赛车手的家伙约会,他叫凯尔·洛维特。那年秋天辛迪和凯尔一起失踪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而且没有留下一点线索。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俩。”

甘保突然盯着我的眼睛。我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恐惧和又一阵掩抑不住的痛楚。

“当时我的家人都急疯了,捧着寻人启事满城散发,大街小巷没有一处落下,但没得到任何结果。”甘保在牛仔裤上来回摩挲着掌心,“所以我必须知道真相。那具尸体是不是我姐姐?”

“你为什么觉得辛迪已经死了?”

“警察说他俩是一起离城的,但对辛迪而言,纳斯卡就是她的全部生活。我是说,她对赛车喜欢得要命,还有什么地方的赛车条件能跟夏洛特相比?她没有理由收拾行李离开啊。况且她也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出现过。”

“警方调查过吗?”

甘保厌恶地哼了一声,“几个警察打听了一阵,就断定辛迪和凯尔私奔到外地结婚去了。她当时年纪那么小,不经父母同意绝对做不出那样的事。”

“你不相信他们的说法?”

甘保无奈地耸耸肩,“见鬼,我都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辛迪没有向我吐露她内心的秘密。但我相信家里人肯定不会同意她嫁给凯尔。”

“为什么?”

“她才17岁,那家伙24岁,还跟一帮生性粗暴的人为伍。”

“粗暴?”

“一帮认为白人至高无上的极端分子。仇恨黑人、犹太人、移民。仇恨政府。那时我就寻思,辛迪的失踪,也许牵涉到凯尔这些有极端种族倾向的朋友。只是他们干吗要和辛迪作对呢?我可实在捉摸不透。”

甘保将照片放回口袋里。

“甘保先生,我们找到的那具尸体不大可能是你姐姐。我即将着手一项检验分析。只要你愿意留下联系方式,我一旦结束就会通知你。”

我递过纸和笔。甘保草草写下联系方式,然后将纸笔递给我。

“如果确有必要,你能否设法搞到辛迪的牙科诊疗档案?”

“可以。”

“你或其他母系亲属愿意提供DNA样本吗?”

“现在只有我了。”

“那洛维特怎么办?”

“我想凯尔的父亲仍然住在这附近一带。只要我能找到他的电话号码,我会跟他电话联系的。”

甘保站起来准备离开。我起身打开门。

“我对你的不幸深表同情。”我说。

“凡事我都要努力争先。”

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之后,他赶紧沿着走廊匆匆离去。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试着回想报刊上针对辛迪·甘保和凯尔·洛维特的新闻报道。一个17岁的姑娘离奇失踪之后,照理应该在报纸上刊登一两则头版头条消息。当年安琪·利奥妮塔斯失踪之后,报纸上肯定登过有关消息。

我苦苦思索,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关于辛迪·甘保的任何信息。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定要查清此案,之后便向停尸间走去。

垃圾场的那只桶还在我原来放的地方。我一边绕着轮床缓缓而行,一边寻思着该怎么办,突然拉拉比推门而入。他穿着一身休闲装。

梅克伦堡县的这位主任法医酷爱跑步。他不是常年在附近街区仅仅跑两三英里以健康的体魄引人注目,而是醉心于刻苦训练,准备参加穿越戈壁滩的马拉松比赛。跑步锻炼的效果很明显。拉拉比上身肌肉发达,但两颊消瘦。

“哦,可怜的小伙子。”拉拉比一双凹陷的眼睛注视着轮床。

“也可能是姑娘,”我说,“你看。”我指了指敞开的桶口。

拉拉比走向前去,盯着那只手,“知道里面还有多少吗?”

我摇摇头,“桶里有金属物,另外沥青太厚,无法用X光透视。”

“你有什么看法?”

“有人往桶里塞了一具尸体,或者是一些尸块,再用沥青将桶填满,后来桶盖脱落,沥青遭到腐蚀,那只手因为在最上面所以才露了出来。”

“按理说这桶肯定放不下一个成年人,但是凶手竟然做到了。他们发现这东西的垃圾场有日期记载吗?”

“垃圾场的一个工人说,那片垃圾填埋区早在2005年就封闭了。”

“就是说这不是利奥妮塔斯?”

“不是。她是最近才失踪的。”

“星期一我又接到另一起失踪案。一个男人从亚特兰大来到夏洛特看比赛,他的妻子说他失踪了。”拉拉比仔细打量着那只桶,“你准备怎么把它弄出来?”

我怎么把它弄出来?

太好了。

将尸体与沥青分离这种事我以前从未干过,但是我曾经从水泥中取出尸体。无论是哪种情况,尸体表层组织的脂肪表面不具有黏合性,因此尸身周围会形成一层狭小的空隙。我料想这次的情况也是如此。

“桶不是问题,我们可以锯开它,比较棘手的是沥青。一种办法是从水平和侧面两个方向把它锯成块,再用气锤打出一道道扩展性裂缝。”

“或者呢?”

“另一种就是尽可能把沥青都凿出来,然后将凿出的部分浸到溶剂里,溶解掉剩下来的沥青。”

“什么溶剂?”

“丙酮或者松节水。”

拉拉比沉默片刻,接着说:“沥青和水泥都有很强的密封性,所以里面可能有没被破坏的机体组织,就按一号方案来吧。乔能协助你。”

“乔还在外面执行一项任务。”

“他刚刚回来。”拉拉比话锋一转又道,“你检查过采沙场里刚发现的尸骨吗?”

“每一块都和之前的那具骷髅相吻合。”

“这倒是个好消息。”拉拉比朝桶扬了扬下巴,“具体进展如何,随时向我报告。”

我正在拍照时霍金斯走进验尸房,径直朝轮床大步走来。

他瘦如枯柴,虚肿的眼睑下有两抹黑晕,眉毛浓密,染黑的头发从面颊两侧笔直地梳到脑后。霍金斯长得活脱像是拉拉比,只是年纪稍大些,毛发更密。

“我们怎样才能把这东西打开?”霍金斯用粗糙的指关节叩击着眼前的这只桶。

我将一号方案向他解释了一遍。

霍金斯二话没说就去寻找工具。我刚要结束拍照时,他又回来了,穿着和我身上一样的蓝色手术衣。

我和霍金斯戴上护目镜,接着他装好锯片,插上电源,将这把手用电锯开到最大功率。

屋里顿时充斥着金属相互摩擦的嘎嘎声和一股热钢的酸味,锈蚀的金属屑纷纷溅落在轮床上。

这样切割了五分钟后,霍金斯放下电锯,双手连拽带拧,锯块开始出现松动。又是一阵切割和猛拽。

终于一个黑色的巨块静卧在轮床上,地上出现了一个破裂的金属壳。

乔关掉电锯的电源。我将护目镜推到额头上,往前挪了一步。

块状沥青的形状与大小正好与桶内的残缺部分吻合,埋在沥青里面的物体表面受损,看起来和验尸房的尸体一样苍白可怖。

一截下巴颏还是一段脚踝?我无法断定。

霍金斯打开气锤的开关,在我的适当提示之下开始从上到下重重敲击裹在沥青里的一块块尸身。等到砸出裂纹之后,我将一块一块沥青逐个剥落,放在案台上。之后我对每块沥青逐一加以检查、取样,以便让化验师检测沥青中的化学成分。这样做也许有用,也许是白忙一场。最好是保险起见。谁也说不准哪种做法最终能够奏效。

渐渐地,案台上的沥青块越来越多。一块,三块,九块,十五块。随着裹住尸身的沥青外壳渐渐变小,尸身轮廓开始发生变化。一件东西开始成形,犹如经过凿刻的大理石上一尊隐约可辨的塑像。

头顶。一只胳膊肘。一截屈曲的股骨。

我示意乔放下凿子。然后我利用手动工具对付剩下的沥青。

40分钟后,一具赤裸的尸身蜷缩在不锈钢平板上。双腿弯曲收缩,大腿部紧贴着胸口。脑袋低垂,前额贴住高高抬起的双膝。双足分开,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脚趾张开的角度大得离奇。一只手臂呈曲尺形弯向后面,另一只伸得老高,五指张开,仿佛是在拼命刨开沥青试图逃出去。

屋内弥漫着一股恶臭。不足为怪。

尽管尸身已经皱缩变色,但总体而言还算保存得不错。

可是情况正在迅速发生变化。

第四章

霍金斯侧着身弯下腰,眯起双眼仔细打量着这具尸体,他脸上那副黑框眼镜,自购买之日至今,多少次在人们的时尚生活中发生重大变化,忽而引领新潮,忽而又变得不合时宜。

“这家伙还有一个完整的下身。”

我跟霍金斯一同检查尸体的生殖器。

“死者肯定是男性,”我说,“而且还是成年人。”

随后我对那只伸得老高的手拍了几张照片,又叫霍金斯把它装入袋中。杰克逊最初发现的几根手指已经朽坏变形,但是那几根嵌入沥青的手指却还保留着最重要的软组织。指甲也保存着重要的软组织,通常在指甲下面可能发现线索和证据。

霍金斯将两只手装入棕色纸袋封牢,我在一旁填上物证编号,调好照相机的焦距,绕着尸体走动,从各个角度拍照取证。霍金斯刷掉尸身上的黑色沥青碎屑,并把标卡放置妥当。

“看来剩下的工作就要拉拉比来做了。”

病理学家的工作是检验刚死亡不久或相对完整的尸体,以便确定死者的身份、死因及死亡时间。他们需要整齐地切开尸身躯干,打开颅骨,抽取脑浆。

人类学家研究的是同样的问题,只不过他们检验的是高度腐坏的躯体,或是早已没肉的残缺不全的骷髅。我们要经过一段时间的仔细查看,测量,X光线检测,然后为化验和DNA分析取出样本。

霍金斯觉得做一次常规尸检有可能达到这一目的。

“我们看看他身体平躺时是什么样。”我说。

霍金斯将轮床推到验尸桌边上,随后我们一起将MCME 22711号尸体抬上验尸桌,翻转轮床使其腹部朝上。我摁住尸体的两只脚踝,霍金斯则摁住双腿,尽管这样做有点费力,但最终还是使这具无名尸平躺在不锈钢平台上。

男尸的面部极其怪诞而丑陋。滚烫的沥青加上之后在垃圾填埋场热胀冷缩的作用,致使其五官严重变形。尸体的腹部也因厌氧菌的腐蚀而凹陷变绿。一旦人的心脏停止跳动,这些厌氧菌便开始在它们赖以存身的肠道内作祟。

由于尸体外表的分解腐化还没有达到很严重的程度,我估计灰细胞和内脏可能还在。

“我认为你说得对,乔。”

我撬开尸体那只扭到背后的手。手指已经皱缩,指头也有一些刮痕。“我们可以先给手指补水,然后将刮痕印出来。”

我让霍金斯用防腐剂浸泡并注入尸体的手指,以使其膨胀起来。如果不出所料,他会取得一些可提供给国家和州数据库的指纹数据。

霍金斯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再来量量身高。”我说。

霍金斯在尸体旁放了一根测量杆,我在旁边看着读数。记下数值后,他撬开尸体的下巴。在这一行干了35年,他根本不需要旁人的指导。

这具尸体口腔卫生不太好,虽然两排牙齿没有一点填补和修复痕迹,但上颚左侧的臼齿和前臼齿均已脱落。剩下的牙齿中有三颗龋齿,蛀洞大得能装下一只小鸟。舌头两侧每一颗牙齿都布满深棕色的污斑。

“智齿全坏掉了,但前面的两颗臼齿基本没什么磨损。”我说道。

“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同时将我自己估计的年龄填到记录表中。这样便完成了一份尸体初检报告。

男性,白种人,30至40岁,5英尺7英寸,烟民。照目前情况来看,不可能找到有关的牙科诊疗记录。

这些算不上什么,只是一个前期准备,好让病理学家接着进行大量的后续工作。

“先拍些全身照和牙齿X光照,然后再把尸体放到冷冻室交给拉拉比处理。我们还要将沥青样本送到化验室化验。”我说,脱去面罩、围裙和手套,将它们丢弃在生物垃圾桶里,然后去找拉拉比。

拉拉比正在办公室和人谈话。来访的是位男子,头发斑白,身穿棕褐色运动夹克和蓝色开领衬衫,没打领带。

见拉拉比有客人,我正打算离去,不料“蓝衬衫”说的一句话让我忍不住停下脚步。他正在打探MCME 22711号尸体的有关情况,即霍金斯和我刚刚检查过的那具无名尸。

“——垃圾场的那具尸体可能是泰德·瑞恩斯,他在本周早些时候失踪。”

“那个从亚特兰大来的人?”

“没错。他原本是来出差的,结果此行却主要是为了观看比赛。他不仅买了明天晚上全明星比赛的票,还买了下周可口可乐600英里大赛的票。周一他按计划拜访了客户,之后就没往家里打过电话,手机也不接。他的妻子急得发疯,觉得他在夏洛特大概是凶多吉少。”

“我们还没有开始验尸,”拉拉比说话的语气像是要急于摆脱这家伙的纠缠,“而且还需要人类学家对尸体状况进行评估。”

从我身后传来一阵橡胶鞋底踩着地板的嘎吱嘎吱声。我转过身子,霍金斯正蹙紧眉头,将目光从我身上挪开,盯牢了拉拉比房门半掩着的办公室。

“死者家属终于来了。”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因偷听时被人撞见而感到羞愧。

他却一声不吭,依旧皱着眉头,朝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没关系,我不怪他。

我将自己的案件记录表影印了一份给弗劳尔丝,让她交给拉拉比。

我看看表,下午1点48分。

我开始考虑接下来该干些什么。采沙场的骨头我已经验好了,垃圾场的无名尸将由拉拉比接手处理。既然已经没有事情需要我这个人类学家来做,我也就不用呆在法医局了,下午我想做什么都行。

我打算回去抚慰一下我的猫咪。

博蒂有点生气。上次我去夏威夷时把它丢给邻居照顾。回到家后第一天我又丢下它去采沙场。

也可能是因为屋外隆隆响起的雷声吧,博蒂讨厌暴风雨。

“快出来吧,”我端着一只浅碟挨近地板晃了晃,“我这儿有捞面哦。”

博蒂一动不动地躲在餐具柜下面。

“好吧,”我把面条放在地板上,“放在这里了,想吃就出来。”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无糖可乐,用一只白色纸餐盒盛了些面条,坐在厨房餐桌旁开始吃起来。我一边吃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并试着在谷歌里搜索辛迪·甘保和凯尔·洛维特的名字。

结果只查到些没用的信息。链接到的内容大多是莱尔·洛维特的车迷网站。

于是我试着只搜索辛迪·甘保。但这个名字链接到的是脸谱网和一个女人被老虎伤害致死的报道。

我停下来思索片刻,又继续啧啧有声地吃着捞面。

或许当地发生的失踪案在当地的报纸上有报道?

于是我又试着上网查看1998年的《夏洛特观察家报》。但只有9月27日的一篇短文提供了关于一个12岁小女孩失踪的最新情况,没有辛迪·甘保的任何消息。

我又吃了一些捞面。

为什么当地报刊对一个17岁姑娘的失踪避而不提呢?

我登录专供查询失踪者和确定无名尸身份的寻人网站,可是上面也没有辛迪·甘保和凯尔·洛维特的注册信息。

我又转而登录北美寻人网。

没有任何结果。

正当我登录美国不结盟运动官网时,窗外一道闪电骤然划过天际,旋又传来喀嚓一声巨响。一团白色的模糊身影倏地从餐具柜下冲出,迅即消失在餐厅门后。

随着厨房的光线瞬间变暗,外面下起瓢泼大雨。我起身打开灯,将几扇窗户关好。

这些并没有花费我多少时间。

我的住处是一栋由19世纪庄园宅邸改建而成的公寓楼,名叫莎伦楼,紧邻皇后大学校园。公寓楼由红砖砌成,建有白色山形墙、百叶窗和圆柱。

我赖以栖身的这座小楼掩映在栽培经年的木兰花丛中。一栋附属建筑。附属于哪座楼呢?没人知道。庄园最初的几张设计图纸上都没有出现这座两层楼的建筑物。图纸上有住宅楼,有马车房,还有药草园和花园,就是没有附属建筑。这座小楼显然是后来添加的。

起初家人和朋友都以为我的房子应该会有熏制房、温室、外屋和干燥室。可我并不在乎这座建筑原先派什么用场。它虽然只有1200平方英尺,但很合我意,楼上是卧室和浴室,楼下是厨房、餐厅、阳台和书房。

10年前,我在突然变得孑然一身之后租下了这个地方聊作栖身之所。随遇而安?懒惰成性?动力不足?经历这么多年的世态炎凉,我仍然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

关好窗户后我又回到电脑前坐下。

还是没有丝毫线索。跟其他网站一样,美国不结盟运动官网上依旧没有辛迪和凯尔的信息。

我深感沮丧,索性搁下这件事,转而查看电子邮件。

47封邮件。我一眼就看到第24封。

一张闪烁的图像。安德鲁·赖安,警督,就职于魁北克省警局刑事科。瘦高个,淡茶色头发,一双蓝眼睛。

我是拉贝尔省法医局外聘的法医人类学家,工作性质等同于梅克伦堡法医局。每当他们有人类学方面的问题咨询我时我便去实验室工作。赖安则是魁北克省警局的一名凶杀案侦探,我和他是多年的工作搭档,他发现了尸体我就帮忙分析。

我们也经常在一起玩。赖安人缘极佳,和他玩的人很多,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但我们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在一起共事了。

最近,赖安的独生女莉莉正在安大略接受另一期针对吸毒成瘾者的康复治疗。他这个做爸爸的为此特意请假去陪她。

我读着赖安的电子邮件。

尽管他平时谈吐风趣,但写起信来却是干巴巴的毫无文采。他说他和莉莉都很好,还说他短期租住的房子里的水管坏了,他要打电话报修。

我用寥寥数语作为回复,没有片言只语的感伤和怀旧,也没有提及自己的近况。

邮件发出后我坐了片刻,心里一阵纠结。

务必小心谨慎。

我拨通了赖安的手机,响到第二声他就接了。

“快打电话给水管工吧。”

“多谢,夫人。我将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莉莉怎么样?”

“谁知道呢?”赖安叹了口气,“这孩子什么事都不听劝,她那小脑袋瓜机灵得很,贫起嘴来很有一套。你在北卡罗来纳那边怎么样?”

对他说?干吗不呢?毕竟他是个警察。不妨听听他的意见。

于是我跟赖安说起采沙场和垃圾场的案子,提到垃圾场和夏洛特赛车场,还提到我跟韦恩·甘保谈话的情况。

“甘保是车手山迪·斯图帕克的维修工?”

“没错啊。”

“斯普林特杯系列赛的车手?”终于赖安似乎一下子来了劲。

“可别说你也是纳斯卡迷啊。”

“当然啦,夫人。准确地说,我是雅克·维伦纽夫的粉丝,以前我喜欢的是印地赛车和一级方程式赛车,维伦纽夫转会到纳斯卡后,我就成了他的粉丝。”

“雅克·维伦纽夫是谁?”

“你没开玩笑吧?”赖安惊诧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丝毫做作。

“没有,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在存心跟我瞎掰。”

“雅克·维伦纽夫夺得1995年CART(卡特)大赛冠军,参加印第安纳波利斯500英里大赛也获过奖,还在1997年一级方程式世锦赛中脱颖而出,排名仅次于马里奥·安德烈蒂和爱莫森·费迪帕尔蒂。”

“CART是什么?”

“就是锦标赛赛车队的简称。名称是有点拗口,但这是开轮式赛车主办团体的名字,他们经常和印地赛车比赛。该团体现在已经不用这个名称了。”

“但我一直没有听你聊过赛车。”

“是的,难得。”

“那让我来大胆地猜一猜,维伦纽夫是魁北克人。”

“他出生于圣让里舍利约,在蒙特利尔至今还有个家,你知道圣母岛上的赛道吗?”

赖安说的是圣母岛上让卓博公园里的一条赛道。圣母岛是圣劳伦斯河上的一座人造岛屿,每年只要一到赛车周,我们在距该岛几英里远的实验室里工作时都能听到一级方程式赛车引擎的轰鸣声。

“知道。”我说。

“雅克的父亲吉尔斯原来也是开一级方程式赛车的车手,但在1982年晋级比利时大赛时被人杀害了。为了纪念他,当年圣母岛上的赛车道便重新命名为吉尔斯·维伦纽夫赛车道。”

“那是公路赛道吧,并不是常规的椭圆形,对吗?”

“对,加拿大一级方程式大奖赛就是在那里举办的。该地还举办纳斯卡加拿大赛、纳斯卡全国赛等许多赛事。”

蒙特利尔的大奖赛周就跟夏洛特大赛周一样,届时场内场外观者如潮,热闹非凡,足以让商贩以及餐厅、旅馆和酒吧的老板高兴得合不拢嘴。

“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一点都不知道你竟然对赛车如此关注。”

“我的本事还多着呢,布伦南博士。要不哪天你找辆赛车我们也……”

“莉莉有什么情况就告诉我。”

挂断电话后,我删除了其余12封邮件,剩下的也顾不上看了。我开始凝神思考可以用哪些方法调查到辛迪·甘保失踪案,这时手机响了。

“你还好吗,小糖衣?”

好极了。我的前夫。或曰即将转正的前夫。虽然我和彼得分居已十载有余,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闹到要写诉讼材料或对簿公堂的地步。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因为他是一名律师。

“别那样叫我。”我说。

“那好,青豆。那只古怪的猫怎么样了?”

“完全被暴风雨吓懵了,博伊德怎么样?”

每次收到前夫的信几乎都是因为博伊德这只松狮犬的缘故。如果我在夏洛特,碰到彼得外出旅行,这只狗便由我来照料。

“它不喜欢华盛顿变幻无常的天气。”

“要不带它到我这里来玩玩?”

“不了。我们在这边很好。”

几个月前,年近50的彼得给一名年方20、戴着D杯胸罩的姑娘萨默戴上了戒指,因此需要他处在合法有效的未婚状态。这也是最近他频繁找我的第二个特别重要的原因。

“我还没有收到你的律师发来的函件呢,”我说,“你得快——”

“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件事。”

我对贾尼斯·彼得森其人可谓了如指掌。20年的婚姻生活,足能使我看透他的心思。他此时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需要你帮个忙。”彼得说。

“嗯?”

“跟萨默有关。”

我顿时警觉起来。

“我想让你和她谈谈。”

“可我还不认识她呢,彼得。”

“可能就让你跟她聊聊婚礼的事。但她好像——”平时能言善辩的彼得为找到一个恰当的词儿一时颇费周章,“不开心。”

“筹办婚礼是够烦人的。”

没错。可是,尽管萨默因担心婚礼办砸而变得烦躁不安,但只要这位准新娘在夏洛特预先做足功课,到时就能应对自如。

“你能帮我从她那儿探探口风吗?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萨默和我?”

“这对我很重要。”

“那好吧,我打电话给她。”

“最好是你把她请到你的住处。岂不知,‘姑娘一起喝酒,能解满腹忧愁?”

“当然。”我借此掩盖心里对这个馊主意的厌恶。另外,彼得竟然忘了我几年前就已经滴酒不沾。我虽然对此感到恼火,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谁知道呢,金凤花?”彼得松了口气,明显提高了音调,“你大概会喜欢她的。”

我宁愿生痔疮,也不想和他那位笨得要命的未婚妻聊天。

第五章

经过一夜暴风雨的洗礼,周四早晨,天空变得宛若仙境般明媚清澈。

我醒来睁眼看着窗外,只见玻璃上沾着透湿的木兰叶和花瓣。接着又听到查克·贝克的乐曲,这是我设置的手机铃音。

我将博蒂挪到身体的左侧,拿起手机,用一只勉强睁开的惺忪睡眼看出来电者是拉拉比。我摁下接听键。

“你好。”我竭力装出一副人在头脑完全清醒时的说话腔调。

“你刚才在睡觉吗?”

“呃,没有,怎么啦?”

“你走之前我们没能聊聊。”

“我有事要办。”

“我跟你说,昨天有个人来找我,他想知道垃圾场的那具无名尸会不会是本周前几天失踪的泰德·瑞恩斯。”

我从床上坐直身子,将一只枕头垫在脑后。博蒂四肢舒展,爪子张开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我确实认为那只桶是本周才被遗弃在垃圾场的。瑞恩斯是什么人?”

“此人32岁,白人,男性,已婚,有一个孩子,住在亚特兰大,是疾病防治中心的工作人员。”

“他多高?”

“5英尺8英寸。”

男人一般会刻意虚报自己的身高,因此实际测出的尸体高度往往并不准确。虚报一两英寸并不是什么问题。如此看来瑞恩斯的特征跟我检验的无名尸基本一致。但这拉拉比是知道的,那他为什么打电话问我?

“弗劳尔丝没有把我的尸检报告给你吗?”我问道。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考虑到你刚才说的话,根据那些体貌特征,没有理由排除瑞恩斯。”

博蒂重新将身体蜷缩成一个小球。

“那具尸体产生多久了?”

“除了莫里尼推断出那只桶的所在地是90年代末开放的垃圾场,以及沥青桶年久生锈的事实外,我还得不出其他结论。尸体可能搁置了一个月,也可能长达10年,但我觉得还不到一个星期。”

“有什么依据?”

“你上次关于沥青的推断是正确的。它形成了一个密闭的包壳,尸体没有受到食腐动物的啮咬,因此保存得较好。但那只桶却另当别论。从它的外观和所处的位置来看,我觉得那具尸体装在桶里已有一段时间。”

“尸体身上有没有什么物件,比如衣服、证件或是社会保险号码?”

“没有。”

“我看可以排除自然死亡的可能性。”

“霍金斯弄到指纹了吗?”我问。

“六个。我马上用AFIS检测这些指纹。”他说的是一个已经编成国家数据库的自动指纹识别系统。

“瑞恩斯的妻子能否拿到牙科诊疗档案?”我问道。

“在我打听之前,先得知道这样做是否确有必要。”

“他烟瘾很大吗?”

“我会弄清楚的。”

“你今天上午验尸吗?”

“等挂了电话我就去验。”

我想起昨天下午在拉拉比办公室的那个人,“我昨天见到的那位死者亲属是谁?”

“那个胳膊粗得吓人的大块头?”

“正是。”

“他可不是什么亲属。他叫柯顿·加利莫尔,夏洛特赛车场的治安主管。”

闻听此言,我暗暗吃了一惊,“加利莫尔为何而来?”

“控制事态。”

“有劳你解释一下。”

“你想想看。瑞恩斯对妻子说他要去赛车场看大赛,然后人失踪了。接着有人发现一具死尸,而且离死尸不远处将是专供大量车迷停车的场地。”

“纳斯卡不想让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尤其是这种影响不好的事情。”

“纳斯卡。赛车场。商会。我不知道加利莫尔是受谁指派。如果瑞恩斯真有可能去了赛车场,最后又死在那里,实权人物肯定会尽可能地将事态扭转到最有利的一面。于是他们派加利莫尔来此打探真相。”

博蒂从床上站起身,拱起脊背,开始用小脑袋蹭我的下巴。

“我该走了。”我说。

“还有件事。”电话那头传来纸页翻动的沙沙声。

“一个名叫韦恩·甘保的人留了四条信息给你。”

“说了什么?”

“‘我得跟布伦南博士谈谈。他是谁?”

“山迪·斯图帕克的赛车维修工。”于是我将辛迪·甘保和凯尔·洛维特的有关情况跟拉拉比说了一下。

拉拉比顿了顿,然后说:“你认为无名尸的年龄跟洛维特相差太大,所以不可能是洛维特?”

“也许吧,但我还不能排除他。”

“快给甘保打个电话,”拉拉比说,“如果弗劳尔丝还继续接他的电话,我就得给她提个醒了。”

拉拉比报出一个号码,我用笔记了下来。

“有事打电话给我。”

纯系口是心非的客套话。

“我待会儿要解剖尸体,看看能否在无名尸的体内发现什么。”

挂断电话后,我匆匆穿上牛仔裤和T恤,直奔下楼。博蒂轻轻地跟在我身后。

当咖啡机开始工作、博蒂嘎吱嘎吱地嚼着棕色颗粒饲料时,我从后门露台上拿起早报。连《夏洛特观察家报》也在为大赛周疯狂造势。刊登在报纸头版的就是理查德·佩蒂、朱尼亚·约翰逊和戴尔·恩哈特的照片。后面刊载的是顶级赛车手候选人之类。全都是彩照。全都在醒目的位置。

新闻热点。我的家乡成了纳斯卡迷们心目中的圣地。

你可能会问,为什么会是夏洛特?

早在很久以前的酒禁期间,北卡罗来纳州阿巴拉契亚山区的非法酿酒商们,常常利用貌似合法的车子运送自家非法酿造的私酒。为了摆脱警察的追赶,他们对汽车做了改造,使其速度更快,更易于操纵。他们当中许多人敢于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疾速行驶。久而久之,这种做法逐渐演变成娱乐性赛车。

虽然禁酒令早已废除,人们不再需要违法兜售私酒,但南方人似乎已经养成“炫酷”的癖好。那些继续飙车的人如今需要躲避向他们征税的税务官员。

越来越多的改装。

不断增加的车速。

日益频繁的赛事。

到了20世纪40年代,南部所有州都建起了赛道。而在北卡罗来纳州威尔克斯县这样的地方,赛车更是人们热衷的娱乐项目。

但那时的情况比较混乱。比赛日程杂乱无序,致使广大车迷无法知道自己最喜欢的车手参加哪次比赛。无论车手还是赛道都不受安全规则的制约。此外,一些赞助商居心不良。

兼具赛车手和赞助商双重身份的比尔·弗兰斯,曾认为这样开展一项体育运动无异于自毁前程,于是他在1948年创办了纳斯卡,即“全国运动汽车竞赛协会”。

弗兰斯的设想很简单。纳斯卡可以建立系列赛制,类似于棒球联盟或足球协会。每次系列赛中会有一组参赛选手按照共同的规则进行一定数量的比赛。每个赛季结束时组委会进行统一打分,晋选出一位冠军。

秩序产生于纷乱之中。

如今纳斯卡赞助许多赛事,诸如斯普林特杯系列赛、全国运动汽车系列赛和世界露营卡车系列赛。当然还有一些巡回赛事,只是我不知道具体的名字。

1948年第一届纳斯卡大赛在佛罗里达的代托纳比奇市举办,以海滨和一条狭窄的柏油路作为两条直线赛道。当时有4万车迷齐聚现场观赛。

纳斯卡顶级赛事起初名为专业汽车系列赛,之后20年间被称为全国系列大赛,再往后30多年间又被称作温斯顿汽车系列赛。2004年至2007年间则更名为奈科斯泰尔杯汽车系列赛,之后便一直沿用斯普林特杯系列赛的名称。2007年有将近2.5亿名电视观众收看了斯普林特杯系列赛。如此高的收视率使纳斯卡跻身于全国顶级赛事之列,知名度仅次于全国橄榄球联盟。

不少赛车手因而在夏洛特市开店赚钱。

2010年5月纳斯卡名人堂在距离我住所仅几英里的街区正式开业。该项工程共耗资两亿美元,在开业第一周便接待了1万名观众。

这些皆因美国人酷爱汽车和酒的缘故。

我知道一些赛车手的名字,如吉米·约翰逊和杰夫·戈登,还有一些老车手,如理查德·佩蒂和朱尼亚·约翰逊。他们当中许多人就住在我的住所附近。我对纳斯卡的了解大致不出这个范围。

通常情况下,我会跳过汽车大赛周的宣传广告,直接看自己喜欢的全国篮球赛季后赛报道。但这次因为垃圾场无名尸的缘故,我便翻到赛车专栏。

昨天,夏洛特赛车场举办了一次烧烤宴,晚上除了全明星赛外还有其他活动,但具体是什么样的活动我并不知晓。

我将报纸头版和当地新闻浏览了一遍,没有哪里提到瑞恩斯或垃圾场无名尸。我吃了点玉米片,给博蒂喂了点剩下的牛奶,然后将杯碗拿到水槽冲洗干净放在洗碗机里,将餐桌抹干净,又给窗台上的仙人掌浇了点水。

此时已是10点08分了。

我想为彼得所托之事继续拖着不办找点借口,于是拨通了萨默的电话。

“你好。我是萨默的电话留言机,请留下名字。我相信萨默定会回你电话的。”

我两只眼珠骨碌一转便挂了电话,转而拨打拉拉比给我的号码。

电话铃刚响一声韦恩·甘保便接听了。

“我是布伦——”

“有消息吗?”我从电话里听到引擎的轰鸣和扩音器中隐隐传出的消息播报声。

“拉拉比博士今天早晨进行尸检。但我可以告诉你,在垃圾场发现的那具尸体是个男的。”

“我被跟踪了。”甘保压低嗓门急促地说。

“你说什么?”我想我一定听错了。

“先别挂。”

我等了一会儿。甘保再次说话时,电话里的噪音减弱了。

“我被人盯梢了,而且我敢肯定昨晚有人撬开了我家的后门。”

“甘保先生,我知道你现在很着急——”

“这事以前也发生过。我是说,我父母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我曾看见有人在我家附近游来荡去,还有陌生的汽车停在我家门口的街上,我们开车出去就会遭到这些汽车的跟踪。”

“这是在你姐姐失踪期间发生的事情?”

“是的。”

“你父母报警了吗?”

“他们联系过坎纳波利斯警局和卡贝鲁斯县的治安官,还有联邦调查局,也许还找过夏洛特警局。当地警察曾向夏洛特警局求助,但没有人拿它当回事。人人都觉得这是偏执狂的无端臆想。”

“为什么找联邦调查局?”

“那些人也在调查。”

“为什么?”

“当时是90年代,洛维特经常和一帮右翼分子打得火热。”

我听了一怔,片刻之后才将对方的意思弄明白。

1995年,蒂莫西·麦克维制造了俄克拉荷马城默拉联邦大楼爆炸案。1996年夏季奥运会期间亚特兰大市百年奥运会纪念公园内一枚炸弹发生爆炸。1997年,乔治亚州沙泉市的一家堕胎诊所成为袭击目标。同年,几枚炸弹被放置在亚特兰大的一家女同性恋酒吧里。一年后,阿拉巴马州伯明翰市的一家堕胎诊所也发生了同样的事件。

1998年,辛迪·甘保和凯尔·洛维特失踪之时,联邦调查局正在密切监视国内恐怖主义势力的动向。如果联邦调查局知道洛维特和反政府极端分子勾结在一起,那么我对他们高度关注这起失踪案就不会感到惊讶。

“很遗憾,我看不出你姐姐和垃圾场的那具尸体有什么关联。我刚才已经说了,我的初步检验结果表明那具尸体是男性的,而且死者不止24岁。”

“那为什么还有蠢货盯我的梢?”听得出他憋了一肚子火。

“你先冷静,甘保先生。”

“对不起。我感觉不太舒服,可能得了流感。真不是时候。”

“如果你想让警方重新启动你姐姐失踪案的调查,我建议你不妨联系夏洛特梅克伦堡警局悬案侦缉组。”

“他们会承认自己在1998年采取了掩盖手段吗?”

“什么意思?”

“当时警局成立了专案组,装模作样地查了一阵,但后来却将整个真相掩盖起来。”

“甘保先生,我只是一名法医人类学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没错,我料到你会这么说。”他的语气含有愠怒,又透出几许鄙夷,“辛迪既不是国会的实习生,也不是权贵人家出身,十几年前无人关心,现在一样没人在意。”

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怒火,反驳的话已经涌到嘴边。霎时间,我想到比辛迪大不了几岁的凯蒂。倘若我的女儿失踪了我准会感到痛苦不堪。

稍稍打探一番又能用得了多少时间?

“我不能对你保证什么,甘保先生。但我想问你几个问题。”我伸手去拿纸笔,“谁负责你姐姐失踪一案的调查?”

他说出的名字令我惊愕不已。

第六章

柯顿·加利莫尔。正是上次来见拉拉比的那名男子,夏洛特赛车场的治安主管。

“还有别人吗?”

“还有一个侦探,好像叫什么里纳尔多。”

“里纳尔迪?”

“没错。你认识?”

“当然认识。”虽然时隔很久,但至今想来我依然心如刀绞。

埃迪·里纳尔迪长期供职于夏洛特梅克伦堡警局重案调查处和凶杀案侦查科。我们一起办过很多案子。两年前,我亲眼目睹里纳尔迪被一个逃出医院的躁狂抑郁症患者一枪击倒在地。

甘保的话使我回过神来。“里纳尔迪倒像是个直率敢言的角色,你打算跟他谈谈?”

“我想看看能有什么发现。”我随口应承道。

甘保向我道了谢,随即结束了通话。

我坐在桌边,瞪着刚才拿出来的那张纸,上面空无一字。

里纳尔迪和绰号“骨感侦探”的厄斯金·斯莱德尔合作了几十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1998年秋天和加利莫尔共事。

打电话给斯莱德尔还是加利莫尔?

斯莱德尔虽然是一个好警察,但他经常惹恼我。对于加利莫尔我又不禁心存几分戒意。

我照着通讯录上的号码拨通了电话。

“我是斯莱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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