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身份的焦虑与迷惘

2012-05-30 10:48谭敏陶涛
译林 2012年6期
关键词:帕特里克门罗罗斯

谭敏 陶涛

在艾丽丝·门罗早期的作品中,女主人公的经历往往就是她自身体验的投射:一个出身贫寒的乡下少女,以偏远的安大略西南部小镇为起点,怀揣梦想和抱负,一心勇往直前,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并不清楚目标是什么,所谓的坚强在迷惘中幻化为焦虑和失落。创作于1977年的中篇小说《乞女》(刊登于《译林》2011年第4期)正属于这一类的早期作品。女主人公罗斯出身贫寒,通过发奋学习,获得奖学金,进入大学。在兼职图书管理员时,她遭遇到了一场不算严重的性骚扰,并阴差阳错地认识了富家子帕特里克·布拉奇福德。在帕特里克强烈地爱上罗斯后,罗斯经历了从尴尬到喜悦继而是迷茫和焦虑等种种心境,并几经接受还是拒绝的艰难抉择,最后选择了放弃。故事的结尾意味深长,罗斯在机场偶遇与自己离异已达九年的前夫帕特里克,“当她正怀揣着良好愿望准备走上前,微笑着承认自己的疲惫,以文明的姿态表示她的不同信念时”,遇到的却是帕特里克“一个充满恨意的、粗鲁的、像是在警告的怪脸”。小说文风素朴,情节简单,但女主人公对“恋人”的眷恋之情与弃绝之意尽现笔端,而其女性人物隐微曲折的心理波动也可窥一斑。

科罗拉·安·豪威尔斯在评价门罗的作品时,曾戏谑地提出一个问题:“要欣赏门罗的作品,难道真的从查看一幅加拿大地图开始吗?”对此,雷恩加德·尼斯凯克的回答是:“加拿大地图倒是不必要,但是在门罗的作品中,她确实钟情于勾画加拿大某个地区的‘地图,这个地方就是安大略西南部,更确切地说,是安大略省伦敦市周围,毗邻休伦湖区。”的确,门罗的作品给我们提供了一幅围绕安大略西南部而展开的民俗地图,但本文认为,要读懂这幅地图,还得从读懂女性的心理和身份的困惑开始,因为这是一幅由女性心理内化了的“地图”。

安大略西南部的温格姆小镇对于门罗就如约克纳帕塔法之于福克纳。门罗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为她在大部分作品中设计乡村小镇(如《乞女》中的汉拉提镇)提供了灵感,而其创作似乎与这片土地有着密不可分的天然连结。温格姆镇、汉拉提镇、休伦县、瓦瓦那什县与其说是有形的地方,还不如说是门罗及其女主人公“心灵的区域”。拉斯帕里克在《性别之舞》中认为, 门罗“以女性主义者探究的方式操纵了地域空间,从而成功地展现了一个虚构的女性世界”。她认为,“透过表面看深层,门罗小说中的‘地方就是一处云遮雾绕、暗流频涌、神秘奇幻的女性心理区域,……是戏剧化场景发生的场所,是女性经验和事件发生的场所。”她们对故土的感情绝非是简单的留恋,而是掺杂着憎恨与忠诚、厌恶和理解的复杂情感。那么地域空间是否与女性身份之间存在某种天然联系?空间在女性身份的形成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关于地方的困惑与女性的身份有关吗?

女性地理主义认为,女性与空间有着天然的联系。福柯曾指出,“空间被当作是死寂的、固着的、非辩证的、不动的。相反地,时间是丰富、多产、生命、辩证的。”因此,时空的二元对立关系就映射了男/女的二元对立关系,女性通常被定义为是空间性的,“空间则被编码为具有女性气质的、女人的。”门罗的研究者拉斯帕里克在借用精神病理学的研究成果来解释门罗作品中的女性对“地方”的浓厚感情时,也认识到了女性与地方的联系:“精神病理学认为母亲的重要性就好比我们看到的第一道风景。……极有可能,生命和婴儿期的经历是人类知识的参照点,是文化结构的基础。”“门罗的女主人公抗争着回到故土,或是对故土那充满诗意的召唤,就暗示着对母体的一种神秘的回归。……对女性人物而言,这是一种对女性身份之源的回归。”这种观点在《乞女》中可以得到证明。汉拉提镇的贫穷和落后,使罗斯自年少始就一直梦想着永远离开。然而,当她真的可以永远离开时,当家乡受到富家男友帕特里克的蔑视和辱没时,在她心中油然而生的却是“忠贞”和“捍卫”,而且,她与帕特里克之间关于小镇与母亲的话题竟是连带着一并展开:

在他们离开汉拉提时,帕特里克对罗斯说:“你说得对,那儿就是个邋遢场所。能离开那儿你一定很乐意吧!”罗斯马上反应过来的是,他不应该说这种话。

“当然,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帕特里克又说,“你的亲生父母肯定不是那样的。”

罗斯也不喜欢他这样说,尽管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她明白,帕特里克是在试图给她找一个有教养的家庭背景……

……多年以后,或许只要瞥一眼她早年的这个家,她就知道该如何逗乐晚宴上的来宾,让那些思想健全、头脑正常的人们对她肃然起敬。但此刻,她却充满着迷茫和无助。

奇怪的是,她对家乡的忠贞却从此油然而生。既然她是肯定要离开这个地方的,每当回想起汉拉提镇,想起弗洛的商店、房屋和那些不起眼的肮脏的乡村景色,她的忠贞和捍卫之心便日益坚定。她会悄悄地把她这种情愫与帕特里克对他家乡的山光水色、豪宅美舍的感情作一番对比。相比之下,她为家乡产生的忠诚和自豪感比帕特里克坚定多了。

但是,事实却是帕特里克并没有舍弃他家乡的任何东西。

既然汉拉提给罗斯的最初记忆打下的是诸如“邋遢”、“肮脏”的印记,那她为什么反而对它的忠贞和捍卫之心日益坚定了呢?既然罗斯对家乡的“忠诚和自豪感比帕特里克坚定多了”,那么为什么事实却是“帕特里克并没有舍弃他家乡的任何东西”,而她却抛弃了家乡远赴哥伦比亚呢?家乡给予罗斯不可更改的、持久的地域身份,就如出生时就决定的女性身份一样。罗斯对自己地域身份的困惑与其女性身份也是有着天然联系的。所谓男性和女性,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在外和内、社会和家庭、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等的划分中被确立和建构起来的。如琳达·麦道威尔所言,“我们的意向和信念,总是在文化上塑造,并有其历史和空间定位。”而社会空间的变化却能连带起对于性别身份的重新考量。“城市是松绑和解除小镇与村庄严密阶层化纽带的场域。”此处所说的“阶层”不仅指的是阶级的阶层化,也包括性别的阶层化。罗斯渴望离开汉拉提不仅是因为它的邋遢和肮脏,更是因为它的愚昧和落后,尤其是对性的禁锢,比如:弗洛给罗斯请来的裁缝“最关心的就是不能太多地显露身材”,而大学和哥伦比亚省却给了她更多的释放自我的空间。女性身份是不可更改的,但通过地域改变,却可以撼动对性别的重新考量,因此,罗斯后来的奋进之路始终没有停歇。她并不安于哥伦比亚,离异后的她始终在漂泊,通过主持电视节目,采访社会各界人士,在国内小有名气。对罗斯而言,地域的变换,带来了性别的解放和个性的释放,“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调合阶级和性别差别的尝试,在地理学领域里扩张延伸了。”

在故事结尾处,事业有成的罗斯竟然穿着男式雨衣,行走在机场的通道上。这幅场景在模糊地域身份的同时也模糊了性别身份。事实上,除了罗斯,《乞女》中的其他女性人物也或多或少地显现出性别模糊化或中性化的倾向。而性别身份的模糊与地域身份的模糊总是如影随形。亨肖博士是位七十多岁的单身老妇人。作为独立的中产阶级女性,她一直保持单身,却主动找来女学生与她同住,但必须是长得漂亮的那种,此举招致了有关她性取向的流言蜚语:“有人对她的评价可不好。他们觉得她极大地影响了那些女生……她不想要她们过正常生活。”与亨肖博士模糊化的性别身份相对应的是她外裔的地域身份。关于她的生平背景,小说中只透露了她的出生地是中国,父母曾是医学传教士,但她爱把“白发编成辫子绕在头上”的习惯似乎透露着她是乌克兰或俄罗斯的血统。而帕特里克的母亲则是另一位故意模糊自己地域身份和性别身份的女性。她的父辈是温哥华首批木材大亨之一,她出生在北部的一处新拓居地,但那地方已经消亡了。关于她的出生地和祖先的历史,她从来都拒绝回答甚至持厌烦的态度。帕特里克的母亲对故土的讳莫如深也昭示着她对自己的女性身份的困惑和焦虑,因此,她才会选择中性风格的打扮,并模仿典型的男性气质:理性,客观,“不喜欢会话交谈中掺杂幻想、猜测、抽象的成分”。不论是亨肖博士彰显女权主义的性别解构,还是帕特里克母亲充满无奈和愤懑的中性选择,女性身份的模糊化并不能给她们带来最终的解放,在丢失地域身份和性别身份的同时,她们只能陷入更深的迷惘。正如午夜行走在机场的中性化着装的罗斯,几番挣扎,几番奔波之后,她只想向帕特里克“微笑着承认自己的疲惫”。

地域的改变促使女性突破性别的禁锢,实现个性的释放,而地域身份的模糊和丢失却让女性在迁徙和奔波中变得迷惑和困顿。我归何处?这是令门罗故事中的女性困顿而纠结的话题,也是她们寻求理想和幸福的希望所在。

有一段关于门罗的轶事。在都柏林,面对摄影记者的包围,满头银发,面带从容微笑的门罗谈起当年报纸上有条标题让她记忆犹新——《家庭妇女找到时间写小说》。“我很奇怪,”她说,“他们怎么不问问我是不是个好主妇呢?”这是门罗对自己身份的清醒认识。这位历经沧桑,几经颠簸的中产阶级女性最终为自己找到了位置。年届七旬的她,此时已没有焦虑,也没有迷惘,因为她已坦然面对自己的身份:母亲、作家、苏格兰爱尔兰的后裔。我们有理由相信,门罗创作的《乞女》记录下的正是她早年追寻身份的历程,也证明了身份问题是导致女性困惑的根源,而直面身份问题并寻求不同身份之间的协调是解决女性困惑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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