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土:路凤村的疯狂与忧伤

燎原

砍砸PVC管的“叭叭”声从山上传来时，周海全操起一把长约40厘米的鐮刀，就急匆匆出门了，到山下时，他挥起鐮刀指着《南风窗》记者吼起来，“你是哪里派来的？有没有经过政府批准？有没有证件？”

这时，山上又传来了 “叭叭”声。周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砍砸水管的村民身上，他俯身透过丛林，想看看究竟是谁在动手。手持菜刀的杨光华从山上下来时，周海全举起鐮刀就冲了上去，杨光华也扬起菜刀迎了过来……两个30多岁的村民，扭打在一起。

就非法开采稀土一事，3月21日中午，在广西桂平市罗秀镇路凤村的良佳冲岭采访时，迎接记者的，是这样的一番场景。

随着资本的渗透，路凤，这个富有稀土的偏远山村，彻底没了昔日的宁静。稀土开发带来的环境污染，使不少村民农田绝收，原本和睦的邻里也视若仇敌。

就在周海全和杨光华“干架”的一周前，美国、欧盟、日本也联起手来，要和中国“干一架”，他们企图让中国放开对稀土出口的限额，以继续享用“白菜价”的稀土。围绕着稀土展开的争夺与保护，从国际争端一直传导到这个闭塞偏远的山村。

绝望的田野

尽管年人均收入不过3000元，路凤村村民仍有足以令他们自豪的地方：家乡青山环抱、溪水潺潺、土地肥沃。不过，这一切随着一年前一个江西老板和稀土的到来，彻底成为了记忆。

2011年4月，路凤村3队的周勇及周海全等族人，伙同来自江西的老板，开发了紧挨在村庄旁的良佳冲岭。在农村传统的约定俗成中，这个山岭属于他们周氏家族。

当时，周家对外宣称，开发这个山岭是用来做瓷砖的，不会造成污染。由于村里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在村里的老人和小孩缺乏足够的知识与判断，也就信以为真了。

但去年8月的一场大雨后，村里池塘的鱼，都死了，靠近矿场的农田，水稻和玉米也全都枯死了。村民开始意识到开采带来的严重后果，他们不断到桂平市国土、环保等部门投诉，但收效甚微。随着春节的到来，外出务工和读书的青年也陆续返乡，见多识广的他们戳破了周家的谎言—哪里是搞瓷砖，分明就是在挖稀土！

除夕那天，村里派年轻人到周家传话，“开采稀土对环境破坏太大，不要再搞了”。然而，大年初一，周家照旧开工。当晚，几百个村民火气冲天地聚集到周家。担心闹出人命来，路凤村委书记莫健志报了警，平息了此事。随后，桂平市国土、环保等部门来路凤村，用大铁锤把周家矿场的围墙砸掉，还捣毁了洗矿池。

但最近村民发现，良佳冲岭上又出现了一些新铺设的PVC管，怀疑对方仍在暗地里开采稀土，带着记者去采访的村民就用石头砸，用菜刀砍，企图将周家的PVC管砸烂、砍断，防止他们再度开工。这就出现了开头周海全和杨光华拿刀“干架”的一幕。

“周家太大胆了！他们的房子就在那个山坡附近，一旦山体滑坡就不得了！”接受记者采访时，桂平市环境监察大队的大队长陈志清仍对周家非法开采稀土的情形，感到吃惊和后怕，为了钱命都可以不顾。

“他们采取的是传统浸矿开采稀土工艺，要在山坡上打很多洞，植被被破坏，雨水注入洞里，重力向下的作用，很容易造成山体滑坡。”陈志清说，提炼稀土除用到硫酸铵和碳酸氢铵外，还要用有毒的草酸。

在更大规模开采稀土的江西等地，这种被称作“原地浸矿法”的稀土开采工艺，10多年前就已经广泛应用：在山顶和山脚打洞，然后将添加硫酸铵等原料的液体灌进山顶的洞里，稀土离子被交换出来后，逐步渗透到山脚下并沿着洞口和管道流出山体，工人将这些液体集中起来添加碳酸氢铵等原料，经化学反应后，就有白色水泥状的东西沉淀出来，经过压滤机压干水分后，稀土矿半成品也就出来了。

这种中国人发明的开采方法成本低，利润高，极易流行。记者走访路凤村的良佳冲岭、崩塘口、进民塘、牙插角、破网塘等山岭时发现，大量的山坡都已被机械穿孔穿得像马蜂窝一样，洞内还插着一根根白色的PVC塑料管，犹如血管般，深入山体。

被开采的山体，绿草退去，成片的树叶泛黄，山体裸露着黄褐色的泥土，山体垮塌后的场景也时常映入眼帘。桂平市国土资源执法监察大队副队长江延进告诉记者，目前桂平境内的稀土开采，没有一处有采矿权，这些开采都是违法的。

提炼稀土的废水，因直接排放到农田和水沟里，致使采矿地附近的农田寸草不生，同时还殃及远处用于灌溉的农田和池塘。一年间，路凤村13队和15队已经有20来亩耕地毁了。对于人均耕地面积仅0.33亩的山区村庄而言，这并不是个小数目，那些被污染了的农田要想恢复耕种，没有30年是不行的。3队的鱼塘里鱼也死了一大片，周家还为此赔了1.7万元。

莫健志告诉记者，村里人均耕地面积少，而且农田大都位于山坳处，稀土开采带来的废水几乎全都灌入了山坳里的农田与河道。所以，即使是离采矿点较远的农田，村民去年收下的一些稻谷和玉米也不敢吃，都卖到了外地。

此前，桂平市环保部门曾到路凤村提取村民的饮用水拿去化验，但这些水是否对人体有害，村民至今也没得到环保部门的答复。陈志清告诉记者，检测的项目显示没超标，但也不能就此下结论说饮用这些水对身体没有影响，因为还得结合当地土壤进行分析。

因担心饮用水源受到污染，不少村民把小孩送去10多公里外的学校上学，也有人干脆离开了村庄，逃到和平南县接壤的地方建房居住。

疯狂的稀土

在路凤的村民们日益丧失家园的同时，是国际市场上稀土价格的一路上扬。自2008年中国推行稀土出口配额制度以来，稀土就不断涨价。中国稀土资源总量虽然只占全球的36%，却长期承担着全球90%以上的稀土供应。以前，原本只是江西赣州等几个主要产区在大量开采。但随着价格暴涨，利润倍增，内蒙、广西等原本零散的稀土产地也都遍地开花。

政府出面把广西稀土的整合和开发权交给了中国铝业这样的大型国有企业。本月，中铝还追加了52亿投资，计划3年内在广西建设规模庞大的中国南方稀土产业园。

与国有企业的大规模布局相比，那些来自江西的民营小老板们嗅觉更加灵敏，他们早已提前将稀土开采的矿点撒向了山林深处。过去的一年里，路凤村的村民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老板在政府的眼皮底下一点点盗采稀土，毁山灭林。

他们清楚地知道是谁把那些投资人引进山里，官员们又是怎样给他们提供保护，让执法队到达前，赶紧把设备转移走，他们痛斥执法部门“只抓打工仔，不抓老板，即使抓打工仔也很快就放出来”。但这一切都没有用，疯狂的开采，日甚一日。

在桂平市环境监察大队办公室里，当记者问起，有没有官员参与非法稀土开采时，一直热情介绍情况的陈志清选择了沉默。桂平市国土局其实也清楚，当地稀土的开采，很多是本地山主和外地老板勾结运作的。

江延进说，开采时的化学浸泡、药水调配比例等，本地人根本就不清楚怎么做。这些工艺，主要是来自江西老板的传授。一年来，他们对路凤村的稀土开采至少打击了10次，捣毁非法采矿点工棚20多间，砍断水管1万多米，捣毁柴油机8台，水泵8台，洗矿池17个。

但反弹来得更加凶猛，执法人员白天去，他们就晚上开工。记者采访当天，在路凤村的长冲、牙插角一带发现，仍有稀土采矿工人在给山体灌药水，但见到记者到来时，他们随即开溜。记者离开现场后，村民给记者打来电话说，“他们又开工了。”

就在一年之前，无论是国土部门的江延进，还是环保部门的陈志清，都还从没有接到过关于稀土的投诉。那之前，甚至桂平市国土局还不确切知道桂平有稀土存在。

最近，电视上不断有新闻在说美国、欧盟以及日本和中国的稀土贸易纠纷。3月14日，他们公开指责中国违反WTO规则，要求中国放开对稀土出口的限额。

路凤村的村民们知道这些新闻跟他们的遭遇有关系，说的都是稀土的事儿，但他们弄不明白到底有怎样的关系，他们也不知道，世界上只有中国，从国家到个人都在这么疯狂地开采稀土，而稀土储量分别占世界13%、19%和5.4%的美国、俄罗斯和澳大利亚等国都为保护国民的家园，稀土实际产量接近于零。只有在中国，当暴利的诱惑出现在眼前，一切乡情、规则和法律便都会失去其本该有的约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