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子
存 爹
刘二喜是骑着高头大马回村的。马是好马,缴获日本人的大洋马,枣红色,甚至比枣红还要红,娇艳欲滴。毛色不仅比东江村所有的毛驴草驴叫驴颜色要鲜亮,个子还高老么一大截子,就是跟保长刘满仓的小儿子上回骑来的马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保长刘满仓的儿子刘青鸣骑的马是匹白马,浑身雪白,一丝儿杂毛都没有,亮得晃眼。刘青鸣的马也是好马,也是缴获日本人的,刘青鸣亲手缴获的。
当时战斗很激烈,或者叫惨烈,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刘青鸣杀红了眼,鬼子骑着那匹后来成了刘青鸣的马向那匹马后来的主人冲来,那匹马的后来的主人直直地冲着他后来的坐骑迎去,就在那匹马的铁蹄将要踏上它后来主人脑袋的一霎那,它后来的主人一虾腰,滚进了马的胯下,马吓出一身冷汗,一下子就惊了,两条前腿刷地踢上了天,来了个一字马。鬼子估计平时没练过这个高难度的动作,接着跟个冬瓜一样从马的脊梁上滑了下来,掉到了马的屁股后面,摔了个屁儿蹲。这个时候,刘青鸣也从马的胯下滚到了马的屁股后面,被鬼子挡住了,滚不动了。这样刘青鸣就坐在了鬼子的怀里,跟鬼子来个脸对脸。
应该说这是个很平等的体位,然而绝对的平等是没有的,特别是战场上,那真是生死瞬间的事,机会稍纵即逝。这个机会上天送给了刘青鸣,鬼子摔下来,脑子有点乱,他想重新捋一捋,遗憾的是刘青鸣有定力,坐怀不乱,他很果断地抽出腰里的刺刀,一把搂住鬼子的脖子,就向鬼子的后背刺去,这个刚从马的脊梁骨上滑下来的鬼子的脊梁骨立刻穿了一个窟窿,胸腔里温热的鲜血顺着刺刀的血槽喷薄而出,接着就染红了马的尾巴和鬼子身后的土地。
刘青鸣于是就搂着鬼子的尸首哭得一塌糊涂,要不是营长忙里偷闲瞟了一眼刘青鸣,接着照刘青鸣身后开了一枪,把刘青鸣身后那个想捡便宜的鬼子干死,当时搂着尸体的刘青鸣也会成为尸体。
那匹马营长就奖给了刘青鸣。
刘二喜同志跟保长的儿子没法比,虽然骑的高头骏马可以有一拼,可只是个警卫员,英勇的刘青鸣却升为了连长。刘青鸣先生尽管贵为连长,却领导不了这个小小的警卫员,因为它们分属不同的战斗序列。刘青鸣是国军,刘二喜是八路。
骑着高头大马进了东江村的刘二喜,一进村就被一群流鼻涕的小崽子们瞅见了,这些小家伙哪见过这么大的驴呀,便跟在马屁股后边瞧稀罕。按老规矩讲,刘二喜到了村子口就得下马,再讲究点离村二里地就得下马牵着走,多大的官都得守规矩。你在外人眼里是官,是大老爷,在父老乡亲跟前就别摆臭架子了,回了家就是孙子,是儿子,是堂弟或是侄子,归根到底是个回家的游子。就得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不惯那些毛病。
何况刘二喜屁大的官不是,看他骑的马怪好的,那是公家的,他就是个警卫员,给司令当警卫员也是个警卫员。可他竟然能得不是他了,进了村子还不下马了,马蹄子嘚嘚嘚地一溜小跑,扬起一道的灰尘,眯了后边那帮鼻涕虫的眼睛。
刘福昌在院墙边的茅坑里正在屙屎,听见马蹄子清脆的声音,跟村里驴蹄子的动静就是不一样,寻思着是不是老二回来了,提上裤子就跑出来看。远远瞧见那马忽闪忽闪地朝自己家奔过来,还离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风卷着膻腥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刘福昌的鼻子一痒,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二喜从马上跳下来喊了声爹,刘福昌才确定这真是他的老二。刘二喜离开家三年了,个子蹿了一大截,不仅个子高了,身板也壮实了,难怪刘福昌远远地瞅了半天也不敢叫真是不是他的儿。
刘福昌见真是他家老二,脸上的褶子跟菊花一样绽开了,可开了没一会儿,老脸就耷拉下来。你还知道来看你爹呀?我以为你不认识这个家门呢?刘福昌撸下脸来,劈头盖脸地把刘二喜骂了个狗血淋头。刘二喜也不恼,笑嘻嘻的。娘没了,爹一个人在家是怪孤单的。娘是交通员,送信的时候让鬼子抓住了,娘就把信塞嘴里嚼吧嚼吧吞肚里了,鬼子就用刺刀豁开了娘的肚子……娘牺牲后,二喜就参加了八路,就剩爹一人在家。
等爹骂完了,刘二喜才搭话,说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爹。来看我,你还好意思说,三柱子去年来对我说,他那天傍晚看见你骑着马打西集过,那马骑得跟飞的样,他叫你都没听见。你说说,西集离咱村才几里,你就不能拐个弯来看我?
二喜心里想,幸好三柱子就看见我那一次,要是知道我在这里跑了十几个来回了,老爹还不打断我的腿了。便跟爹打哈哈,说这不是来看你了吗?爹就哼一下鼻子,不再放声。
刘二喜见爹的气顺了,不再骂他了,就把马缰绳塞到爹的手里,说,爹,你给我看会儿马,我得去保长家有点事,你顺便把我的马给喂一下,弄点清水饮一下,跑了一路了,马该渴了。刘福昌听了这个话,又火了,说道你个兔崽子,敢情不是专门来看我的呀?你去找保长,找他干什么?说着他压低了嗓子,说,他是国民党的狗腿子,不是跟咱一路的,他儿子在中央军那边当官的,前些时候也回来看他,也骑着那么老大的马,进村连马都没下,一溜烟地就骑到自家门口。
说到这儿,刘福昌想起点事,骂道,你个兔崽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知道你当多大的官了,进村怎么也连马还都不下了,你能了是不是你?你是八路,怎么也跟中央军一样,你这不是让村里的老少爷们背后戳俺的脊梁骨吗?
刘二喜就讪讪地说,爹,我这不是着急吗,不是想早点见你嘛?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下回注意。好了,我得去了,别忘了给我饮马啊。话没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剩下刘福昌兀自在那咕咕噜噜地抱怨。
过了大概一袋烟的功夫,刘二喜回来了,一进家门,看见刘福昌正从马脖子上的长条口袋里往外捧黄豆,便问他爹,爹,你饮马了吗?刘福昌弯腰虾腚,两手掬着黄豆端在胸前,样子跟在那鞠躬作揖似的,闻听歪了脖子看二喜,说,噢,饮了,我还喂了些干草给它。噢,那就不用喂黄豆了,我出发的时候喂它了,给它饮点水就行了,饮了水再吃黄豆,容易胀肚子,刘二喜一边往堂屋里走,一边跟他爹说着话。
二喜进了屋,从灶台旁边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仰起脖子猛灌一气,喝足了,一扭头看见他爹捧着黄豆进了屋,便问,爹,你往屋里捧黄豆做啥哩?刘福昌就嘿嘿干笑,说没做啥。那你没做啥,往屋里捧黄豆做啥?刘二喜锲而不舍,盯着他爹又问。
你这孩子,咋那么不懂事哩!做啥?你说做啥?吃呗!你爹好久没吃豆子了,我看你马背上的黄豆怪多的,我捧一把尝尝。老福昌有些不耐烦了,这孩子问这问那,一点也不顾及他的老脸,真让他难堪。
啥?吃?爹,那是喂马的,军粮呀!爹,我都舍不得吃,你咋能吃呢?快放回去,爹,哈,咱不吃它。
放回去?老二,我就捧那么一捧,也不多,那口袋里还有老多呢,也不差我这么一小把吧?
不行,一粒也不行,这可是战马,还得上战场呢,它得吃点好的,这是上级配给它的,谁也不能吃!
谁也不能吃?我是谁吗?我是你爹!
你是我爹也不行!
什么?老福昌气得身子乱抖,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突突乱跳,就像爬了满头的蚯蚓。我是你爹也不行?你爹还赶不上匹马驹子?老福昌吼了起来,你说!你是要马还是要爹?
要马!刘二喜上了性子,毫不含糊,也吼了起来。
要马的刘二喜并不是真的不要爹,在刘福昌将黄豆又倒进马脖子上的口袋,刘二喜跨上高头大马,又一溜烟地跑没了影子后,东江村的保长刘满仓正在家里长吁短叹,坐立不安。
刘福昌的那个二小子真是出息了,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呢,才几年的工夫,原先的那个跟豆芽菜似的半大小子就出落成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汉子了。刘满仓原本是可以不怕他的,你是吃粮带枪的,我的那个小子也不是吃素的,也是经历过枪林弹雨,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是省主席亲自给授过勋的。谁怕谁呢?
可话说归那么说,刘满仓想想刘二喜那个眼神,还是心有余悸的。
当时刘满仓正坐在八仙桌旁边喝茶。刘满仓喜欢喝茶。茶壶是紫砂泥的,是儿子刘青鸣送给他的。儿子所在的队伍曾在宜兴驻扎过一阵子,回来就就给他捎了这么一个小壶,紫红色的,扁扁的,还没个巴掌大,泡了阵子茶,通体油光锃亮了,手感十分的温润滑溜。
刘满仓本来是不喝茶的,一个乡下人,喝什么茶,他本来连开水都不喝,渴了,拽过瓢来咕嘟咕嘟灌一肚子凉水,乡下的河里的水魆清魆清的,都这么地喝,没听说过谁因为喝凉水坏肚子的。乡下人别的不敢吹,就是有个好肚子,个顶个的是吃生铁屙明梨的主。
可儿子送给他一把壶,他就不能喝凉水了,没有用那么名贵的宜兴紫砂壶盛凉水喝的道理,那样真是明珠暗投了。于是他改喝凉水为喝茶水了,对于茶叶他不挑剔,什么龙井、普洱、碧螺春他喝着也不觉得好,溜街串巷换针头线脑的卖的一毛钱一斤的茶叶末子也不觉得糙,甚至是没有茶叶子末了,抓把柳树叶子或者把破草帽撕一圈下来,泡吧泡吧,他喝着也没觉得难以下咽。
他喝的不是茶叶,也不是水,他喝的是壶。他端起壶,他感觉他的儿子就在跟前。儿子说,爹,喝茶。他就端起壶来,把壶嘴对着嘴角抿一口。他喝茶光用茶壶,不用茶杯。他儿子光给他带了把茶壶,没给他买茶杯。事实上他家里是有茶杯的,不过是白瓷的,跟这把紫不溜丢的砂壶不配套。他要是嫌不配套,他完全可以再买个跟这把壶配套的茶杯的。他在镇子上的茶壶店里见到过和他的茶壶很配套的茶杯,配套得甚至比那几个茶杯所围绕的配套茶壶还配套。
但是他不买,即使看起来很配套,他也不买。再配套也不是儿子送给他的。
就是这个时候,正在刘满仓用他儿子孝敬的紫砂壶喝茶的当口,刘二喜进了他的院子。刘满仓一闪眼瞅见个穿军装的进来了,心怦怦地跳了几下,以为是儿子回来了,高兴得心里直发抖。待走近一看不是他儿子,心又沉了下去。待看仔细了这个穿军装的是村西头刘福昌家的小子后,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刘满仓的心经过这么一番上蹿下跳后,决定在来人的意图不明的情况下,不站起来,暂且保留一点尊严再说。
刘二喜冷冷地,围着刘满仓和偌大的摆着一把小小茶壶的八仙桌转了一圈,然后又倒着转了一圈。最后在刘满仓的对面站定,挺了挺胸脯,清了下嗓子,说道,刘保长,你也许知道我今天我为什么来找你,也许你不知道。不管你你今天知道不知道,你早晚也得知道。这件事呢,先给你透点消息也无妨,反正不是你那国民党儿子告诉你就是别的什么人告诉你。我们的队伍要暂时离开这里,你儿子他们的队伍可能要暂时地占领这里,当然了,这都是暂时的,我们还会回来的。
说到这里,刘二喜的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刘满仓,那眼神凛凛的,射出一股寒气,让刘满仓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刘满仓坐不住了,把壶嘴从嘴角拔出来,放在八仙桌上,站了起来,忙不迭地说,你看我,人老了眼就花了,没认出来,这不是福昌家的二喜侄子嘛,这好几年没见,变得我都不敢认了,坐,坐,有么事坐下说。
刘二喜点了点头,说行,你认我这个侄子就好,既然你讲情面,那我就叫你一声大爷。既然是一家人,咱索性打开窗户说亮话,我得离开咱这个地面儿,我拍拍腚走了,可留下我爹我不放心,我刘二喜别的亲人没了,就这么一个爹。那么地说吧,大爷,我把我爹托付给你了,我寻思了一圈,就是托付给你我放心。刘二喜顿了顿,说当然了,这话得两说,我有可能死在外边回不来了,咱就不说那些变成厉鬼回来找你算账的扯淡话了,我要死了,我爹随你处置,是杀是剐你看着办。可要是我全胳膊全腿地回来了,大爷,我丑话说前边,你担待点,别怪我年轻人说话不中听啊……
说到这儿,刘二喜把脑袋往刘满仓的跟前凑了凑,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刘满仓。刘满仓给盯得发了毛,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渗了出来,赶忙用袖子在额头上揩了下,脸上肌肉哆嗦着,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刘二喜半天蹦出几个字:要是我爹少了一根头发丝,我就挑了你的鳖窝!
说完那几个字的刘二喜从衣兜里掏出两个银元,摞在一起摆在八仙桌上,说,大爷,我身上也没带多少钱,这两个银元算我的一点心意,有情后补,有账后算,我都先欠着了。
不管是欠的情还是欠的账,刘二喜都差一点就没法子回头再算了。
离开东江村大概一个来月的光景,这个时候的形势比一个月前严峻了,刘二喜给司令员跑腿送信,不能跟以前那样,穿着军装骑着大马招摇过市了,到处是敌人的密探。送信得扮成老百姓,就是这样还不断地被敌人看出破绽,刘二喜的战友已经有好几个被敌人抓住了,有的牺牲了,有的变节了。
送完信往回走,走到城关,刘二喜看出不妙来,岗哨增多了,对进出的人搜查得格外仔细。刘二喜摸摸腰里的枪,硬拼是肯定不行的,带着这家伙往前走,无疑自投罗网。刘二喜便掉头往回走,走出二里地,见了一个小村落,村头有几座堆得老高的麦秸垛,刘二喜四下瞅了下没人,赶忙掏出枪来,使劲捅进麦秸垛的肚子里,然后把外边扑打平了,拍拍手,舒了口气,又返回城门。
一到城门,就过来两个背枪的国民党兵,上上下下地搜身,当然什么也没搜出来,没有枪,也没大洋,甚至连张毛票都没有。两个兵有点扫兴,骂道,真他娘的穷鬼。便照刘二喜腿上踢了一脚,说快滚!
刘二喜正要滚,慢着!却有人喊了一嗓子。刘二喜扭头一看,从城墙垛子底下的厢房里出来个军官模样的人,那家伙围着刘二喜转一圈,又靠近刘二喜,脑袋探过去吸了下鼻子,眉头皱了起来,接着一把撕开刘二喜的衣裳,裸露出肩膀头子。刘二喜知道他这招,就是看看肩膀头子上有没有老茧,当兵的老扛枪容易磨出老茧,其实老农扛锄头挑担子也有老茧,但扛不一样的东西磨出的茧子不一样,一般人还真看不出区别来。
那家伙没看到老茧,有点失望,略顿了下,又一把抓住刘二喜的右手,摊平了,两眼立刻放光,你是共党!
刘二喜立刻显得很惶恐,说长官可不敢冤枉人,我可是好人呐!军官一阵冷笑,好人?你手上的茧子怎么回事?那是用手枪磨的!手枪?哎呀长官,我连手枪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怎么是手枪磨得呢?我一个石匠,成天抡锤子砸石头当然手上有茧子了。
噢,石匠?军官有些迟疑。沉吟半晌,突然开口说管你是共党也好,石匠也好,今儿个你就别走了,共党就地枪毙,石匠给我们修工事,捆了。旁边的小兵就过来不顾刘二喜的辩解就把他嘁里喀喳地捆成了粽子。
被绑起来的刘二喜不喊了,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再喊恐怕得挨揍,搞不好暴露了身份还得送命。挨揍事小,送命事大,于是他就把嘴闭上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刘二喜就撅腚弯腰地在敌军的工事里干活,挖坑道,修战壕。他是一边干活,一边伺机逃跑,然而看守戒备森严,根本找不到机会。
就这样起早贪黑地干了一个来月,刘二喜也没机会脱身,心急如焚。这天上午,刘二喜抡着锤子砸石头,过来了几个国民党兵在他旁边,他也没理会,过了一会儿,那几个人还不走,还在那对他指指点点的,他有点奇怪,便停下手里的活,扭头看。这一看,让他吃了一惊,那一群人中间的军官他认出来了,他村保长刘满仓的儿子刘青鸣。他心想真是冤家路窄,我还去人家家里吓唬他爹呢,说要挑他的鳖窝,现在好嘛,他家的小鳖羔子要断我的后路了。
正在那胡思乱想着,屁颠屁颠地过来个小兵说,算你小子有福,跟我们营长是同村,我们营长发话了,你可以回家了。刘二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刘青鸣应该知道自己是八路呀,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就像我知道他是国军一样。弄不好他还知道自己上他家去骂他爹的事,可他把自己放了,有那么便宜的事,就因为是同村?
嗯,会不会是……刘青鸣公报私仇,表面上把我给放了,半道上再截住我,把我干掉。想到这,刘二喜打了个冷战。可又一想,管他娘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他敢放虎归山,出了这个门,我就天高任鸟飞了,你要真来阴的,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低头盘算了半天,打定了主意,等刘二喜再抬头看,刚才刘青鸣呆过的地方,没了人影,四下踅摸,也没看到。小兵不耐烦了,在那儿催,怎么了,还不愿意走了,想走赶快麻溜的,要是没受够罪,那就快干活,别他娘的跟呆鹅似地在那杵着。
刘二喜便赶忙扔了锤子,脚底板抹油般地溜出了城门,撒丫子狂奔,一口气跑出二里来地,也没见着有人要害自己的样子,不过他还是留了个心眼,没直接归队,而是穿街走巷,在村子里山沟子里转了几个圈,眼看着太阳下山了,四下瞅不见人影了,才去找队伍。可到了他跟司令员住的那户人家,傻眼了,房东告诉他司令员他们见他送信没回来,不敢久留,第二天就搬家了,搬哪儿去了?不知道。
刘二喜慌了,被敌人抓去修工事那段时间他都没慌,一下子找不到队伍了,他慌了,心里一下子没底了,空落落的。这可怎么办,他在村头转了一圈又一圈,脑子里也在转圈,跟过电影似地过了几个村子的堡垒户,他决定先去那几个堡垒户家探探情况,是不是知道司令员他们的下落。
打定主意的刘二喜不敢耽误,趁着黑夜赶路,凭着印象,穿梭在山路上。天上也没有月亮,黑灯瞎火的,跌跌撞撞,磕磕绊绊,路上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跑得脚底板磨出了泡,天快亮的时候,他把能想起来的附近几个村跑了个遍,也没打听出司令员的下落。
刘二喜泄气了,靠着村头的麦秸垛坐在了地上,原先一口气撑着,跑了一夜没觉着累,这么一歇下来,才觉得浑身跟散了板似地,没了一点力气,瞌睡虫也来找上他了,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便往麦秸垛里挤了挤,不大的工夫,便打起了呼噜。
梦里他也睡得不安生,还是在跑,后来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匹马,他就骑着马跑,嘚儿驾,马儿就一纵一颠地跳,就这么样颠,开始不觉得怎么,后来就感觉不舒服了,这马儿太能颠了,颠得他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就醒了。
醒了一看,天还没亮,四周一抹黑,便接着睡,一闭眼,寻思不对呀,原来天上有星星呀,现在怎么什么都没了,并且不做梦了,不骑马了,怎么还是颠,还有马蹄子声,嘚嘚地响。
这么一想,刘二喜就真地醒了,发现不是天黑,是眼上蒙了块黑布,还蒙得怪紧的,怎么睁眼皮子也扒拉不开。想伸手解,却发现手脚也被捆着,嘴里也塞了一团布,憋得喘气都不匀溜。周身有布罩着,敢情是被装在麻袋里了。跟个虾似的弓着腰,肚子被身下畜生的脊梁骨硌得难受,也不知道驮着他的是驴还是马,一耸一耸的。
睡着了不觉得遭罪,这醒了过来,可遭老罪了。不仅肚子硌得慌,脑袋也疼,想事想的。他想啊,这是谁把我装麻袋里了,土匪绑票?不会吧?!就我这身打扮也不像是有钱人,绑了我也讹不几个赎金来,顶多值两袋高粱米,不够费事的。那会是谁呢?噢!刘青鸣,跑了一夜,怎么把他给忘了呢?肯定是那小子,想害我。玩猫捉老鼠,先把我放了,让我高兴一会儿,再把我抓住,咔嚓宰了,空欢喜一场。
正在那胡思乱想呢,刘二喜感觉肚子底下的驴或马停了下来,有人把他扛下来,噔噔噔一阵小跑,接着给他扔到地上,窸窸窣窣解口袋。当他眼上蒙的布给解开后,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他坐在一间屋的正房地上,八仙桌旁坐着两个人,两双眼睛冷冷地瞅着他。
刘二喜认出来了,这两位是军区锄奸队的,见过面,不过没怎么打过交道,左边那瘦的好像姓秦,右边不大有印象。刘二喜松了口气,暗想以为落到刘青鸣手里了呢,原来是被自己人给绑了,一场虚惊。刘二喜想喊秦队长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刘二喜呀!却喊不出声,嘴还被破布堵着呢。
站在刘二喜旁边的汉子顺手把刘二喜嘴里的布掏了出来,扔在墙角。刘二喜呸呸连吐了几口唾沫,张嘴刚想问,那秦队长摆了下手,说刘二喜你不用问我认不认识你,我认识你,你是司令员的警卫员,成天耀武扬威的,谁不认识你呀?你听清了,我现在是代表组织审查你,你要老实交代,这段时间,你去了哪儿,干了什么,都要讲清楚。
什么?原来是这样。刘二喜的心情又黯淡了下去,他感觉很委屈,被敌人抓去,在那儿没日没夜地修工事他都没感觉有这么委屈过,可是被自己人怀疑,他没想过会这样。
委屈归委屈,刘二喜静下心来一想,也是,司令员让去送信,可好,一枪打个兔子没影了,是该好好说道说道。便一五一十的把怎么怎么个经过讲了一遍,末了说我还以为被刘清鸣那兔崽子给抓住了,没想到是被秦队长你们。不过这挺好的,我不用到处跑腿找队伍了,驴驮着我就来了,呵呵,只是有点硌肚子。说完,刘二喜又咧着嘴笑起来。
秦队长他们可没被刘二喜的笑给感染了,依旧绷着个脸,拉得老长,跟谁欠他们钱没还似的。刘二喜看他们不笑,也就不笑了,讪讪的。
刘二喜不笑了,秦队长却笑起来了,这么说你没叛变喽?我没叛变!刘二喜挺了挺胸脯。噢,你说是你一个村的国民党军官刘清鸣把你给放了?嗯,是的。刘清鸣可不知道你是八路?这个……应该知道吧。那么,你没叛变,刘清鸣怎么会把你放了呢? 刘二喜便张口结舌答不上这个问题了。是啊,刘青鸣为什么要放了他呢,这个问题也困扰了他。
秦队长见刘二喜不说话了,便说,嘿嘿,怎么不说话了,不是挺能说的吗,你编呀,继续编呀,开头不是编得挺好的吗?怎么编不下去了,真可惜了。秦队长拍了下桌子,行了吧,刘二喜,假的你编得再像真的也是假的。
说到这里,秦队长扭头对站在刘二喜旁边的那汉子又拍了下桌子,说,老李,拉出去活埋了。那汉子嗯了一声,就捡起破布又往刘二喜嘴里塞。刘二喜急了,怎么就说几句话就要活埋呢?就喊了起来,秦队长,你不能就这么杀了我呀,我没叛变呀,我真的没叛变呀。那汉子拿布往他嘴里塞,刘二喜就紧闭着嘴,不让塞,那汉子急了,出了一身的汗,他不想让秦队长看他连这点小事都办不了,就一只手捏着刘二喜的鼻子,不让他喘气,另一只手掰他的下巴壳子。刘二喜憋了一会儿,脸涨得通红就张开了嘴,老李就把布往刘二喜嘴里塞。
刘二喜张嘴不是他同意了老李往他嘴里塞破布才张嘴的,而是肺里的气不够用了才张嘴的,那老李把个破布塞他嘴里,那不他更没法吸气了。本来吸气的活是鼻孔干的,可鼻孔被老李的俩手指头捏死了,干不了那活了。于是牙齿就看不过去,打抱不平了,咔嚓就把伸在刘二喜嘴里的老李的手指头给咬了。
老李就嗷哧一声叫了起来,他往人嘴里塞布条行,活埋人也行。可别人咬他手指头一下,他就受不了了,疼啊。
刘二喜这一口挺实诚,没虚言假套的,这一口下去,立马血就流出来了,不像相声里说的,一口下去没见馅,再一口下去见肉了,手指头立马出血了。刘二喜咬的不是包子,是手指头。
十指连心啊,老李疼得在地上乱蹦,蹦了一会儿,从腰里掏出枪来,用左手掏的,他本不是左撇子,是右手使枪的,可刚才右手让刘二喜给咬了吗,还在那儿啪嗒啪嗒地淌血呢,便用左手掏枪。便掏枪边骂,你个狗日的,你是属狗的吗,张嘴咬人,我他妈的代表人民代表党枪毙了你。
说着话,老李就把手枪给上膛了,一下子就顶在刘二喜的脑门上,手指头压在扳机上。刘二喜见了,情知躲不过去,便一咬牙,一闭眼,说开枪吧,可怜我没战死沙场,竟死在自己人的抢下。
刘二喜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枪响,便眯缝着眼睛看,那枪还在脑袋前指着,老李的右手含在嘴里跟小孩吮奶头一样吮着,眼睛不住地往秦队长那儿瞟,好似在等秦队长给他指示下一步怎么办。那秦队长却似睡着了一般,坐在那儿,面无表情,不说话,也不看老李。
屋里的空气跟结了冰一样,一片死寂,只能听见刘二喜粗重的呼吸,呼哧呼哧的,刘二喜脑袋顶着黑洞洞的枪口没觉得恐惧,可这瘆人的安静,冷得他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在这僵持中,啪嗒一声,轻微的声音,突如其来却如一声炸雷,刘二喜颤抖了一下。东厢房的门开了,门口站了一个人,冲秦队长说,好了,给他的绳子松开吧。
司令员赵世光把刘二喜从枪口下救了下来。当然这也许他们演的一场戏,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刘二喜,谁知道呢?也许是,也许不是。事情过后很长时间,刘二喜还在想这事,想得脑袋疼。
实事求是地讲赵世光十分地喜欢这个孩子,他用过很多的警卫员,没有一个使着这么顺手的。他没法不承认,他十分地偏爱这个人。对刘二喜来说,他就是个阎王。他可以决定这个人的生死。在刘二喜的生死关头,赵世光心软了,他放了刘二喜一马。
死罪饶过,活罪难免。赵世光放过刘二喜,并不代表他完全地相信刘二喜了,至少也是半信半疑。赵世光给刘二喜出的题是把手枪给找回来,手枪能找回来,还是自己的同志,找不回来,那就是把手枪交给敌人了,缴枪不杀了,那就是叛徒,还要枪毙。
刘二喜当天晚上就走了,他得去找他的手枪。即使赵世光不逼着他去找,他也惦记着那把枪,当年赵世光把枪交到他手里的时候,对他说要像爱惜生命一样爱惜这把枪。他记住了。在没有枪的日子里,他心里没着没落的,他彷徨,他犹疑,他甚至于有些胆怯。他知道他是不该胆怯的,但他管不住自己,没有腰里硬邦邦的家伙撑腰,他的腰杆子就是硬不起来。
刘二喜摸黑赶路,走山路穿小道,绕过敌人的岗哨,半夜时分找到了他藏枪的那个麦秸垛。隔老远刘二喜就看见那麦垛跟个傻大个似地伫立在那,刘二喜舒了口气,待走近了,看清了,脑袋嗡地一下大了,那个麦垛被抠了一个大洞。刘二喜呆呆地站在麦秸垛旁,不知该怎么办好,那个大洞就在刘二喜藏枪的地方。枪在还是不在?刘二喜不敢往下想了。他颤抖着手伸进麦秸垛里,刚伸进去有两指深,手指头就触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刘二喜的心又狂跳起来,抖索着将那东西掏了出来,果然是他的手枪,除了有稍微的生锈,基本上完好无损。
然而将枪找回来的刘二喜还是不能让赵世光完全地相信他。虽然表面上看着赵世光相信他了。赵世光当着刘二喜的面对别人讲刘二喜能将枪找回来,说明他是好同志,不是叛徒。刘二喜开始挺高兴的,可后来他渐渐感觉出来了赵世光说的不是真心话,他说得言不由衷。比方说吧,赵世光出去办事,刘二喜跟着保驾,走着走着,赵世光慢了下来,把刘二喜晃到前边去了。刘二喜便在前头走,走一阵子他觉得这样不对,他是警卫员,他得跟在首长后头,便也慢下来,落到赵世光的后边。赵世光走一阵子,发觉了,也又慢下来,让刘二喜走在前头。
这么折腾了几遭,刘二喜明白了,首长是怕我打他的黑枪啊。这么一想,刘二喜也怕了,也不敢在前边走,在前边一走,后脊梁就冷凉嗖嗖的,也怕首长在后边给他一枪,便走着走着又落到后边了。
就在刘二喜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赵世光已经撑不住了,他对刘二喜说,刘二喜,你去把刘青鸣的脑袋给我提来,提不来他的脑袋,你就提着自己的脑袋来见我。
刘二喜这一下子感觉豁然开朗了,这就对了嘛,自己老是感觉有个疙瘩在那儿系着解不开,赵世光说的这句话让他知道了症结所在。对,干掉刘青鸣!干掉了刘青鸣,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于是刘二喜就开始擦枪,他下一步唯一要做的就是为干掉刘青鸣做准备。赵世光没给他多长的时间,他自己也不想要多长时间。这件事情,早了早好,早了早安生,要不拖着心里也不踏实。
又是一个夜里,刘二喜揣着枪出发了。他孤身一人。原本赵世光说要给他配几个助手,但他拒绝了。这活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弄不好小命就报销了。这是他自己的事,死了就死了,再连累别人,他心里也不落忍。赵世光沉吟了一下,没再坚持,说你愿意一个人那就一个人。也许他也怕枉送了几人的性命,刘二喜干不成活,死了,怎么说呢,管他是不是叛变了,总是消除了个身边的定时炸弹。若是干成了,那就证明,他还是个好同志的,没有叛变革命。
事情并不像刘二喜想得那么简单,去了,把刘青鸣一枪打死就算完事了。他没料到城门查得那么严,比上次查得还严。上次刘二喜把手枪藏起来,还差点没蒙混过关呢,这次是不能藏枪的了,没枪了,他怎么杀刘青鸣?用手把他掐死,还是用牙咬死?
一筹莫展的刘二喜整整在城外徘徊两天,瞅见个老鼠洞,他都要过去盯上半天,恨不得变成耗子钻进去。他躺在城外一个土坡上胡思乱想,琢磨着怎样才能变成一只耗子的时候,他听见城里啪啪传来几声枪响,便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赶紧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藏起来。
刘二喜躲在土坡后瞅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道道来,没有人乱哄哄地跑,也没有人喊马叫的情形。怎么回事?刘二喜琢磨不透了。
直到第二天早晨,刘二喜拦了个出城的老头问昨天城里怎么有枪声,老头说,他也不太清楚,隐约听说是一个叫刘什么名的营长给杀了。刘二喜听了惊得嘴都合不拢,半天没说话。那老头看他那个样子,觉得不是善类,赶紧溜了。
这下刘二喜拿捏不透了,难道真是刘青鸣被杀了吗?谁杀的呢?肯定不是自己。难道司令员还派了别的人来杀他了吗?这个样子,自己算不算是完成任务了呢?若不算完成了任务,那自己就永远也没有机会了,永远也没法证明自己没叛变了。
刘二喜垂头丧气地回去了,赵世光见了他很热情,搂着他的肩膀直拍打,说,好小子,我听说了,干得漂亮,我没看错你。好了,快去休息休息吧,这几天累坏了吧。
赵世光的话让刘二喜一时摸不着头脑,张了张嘴,他想说刘青鸣不是我打死的。赵世光一摆手,制止了刘二喜,说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什么都别说了。
刘二喜便闭上了嘴,什么也没说,脑袋一低,去睡觉了。
果然如同刘二喜说的那样,他们的队伍一撤离,国军的队伍跟腚就进来了。解放区原本晴朗的天立刻阴云密布了,恰似山雨欲来风满楼。那些军属贫雇农原本是昂着脸走路的,一下子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变得塌肩缩背,腰也佝偻起来了。就是那些不是军属的,也心里惶惶的,这么些日子,谁没受过八路的好处,谁又没帮过八路呢?
这么提心吊胆地过了些日子,却没有什么动静,东江村的老百姓心里嘀咕,国民党是不是变好了,不秋后算账了。
坏事不抗嘀咕,心里刚这么一想,坏事了,那天刚吃完晌午饭,国民党兵来了,拿着那么长的枪,上边刺刀亮得晃眼。东江村的老老少少跟赶鸡撵猪子般地被驱到村里打麦场上。
老百姓都吓得把脑袋缩进脖子里,说来也怪,也不是没见过兵,见过枪的,以前看八路那枪怎么没这么怕过呢?
在场南头,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站在一个竖起来的碌碡上,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手套白得跟发丧戴的孝帽子一样。他扯着嗓子喊,各位父老乡亲,不要害怕,国军是要保护你们的,为了使你们能够安居乐业,有一个好的生活,国军弟兄们浴血奋战,终于将你们从共党手里解救出来了。
但是。说了个但是,白手套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据我所知,你们当中还有隐藏的共党分子,以及共党分子的家属。白手套又停了下来,秃鹫一样的眼睛在人群里扫射。
人堆里的刘福昌身子抖了一下,把身子矮了矮,头扎得更低了。
嗯,当然了,国军的政策还是宽大为怀的,不管你们以前犯了多大的错,有多大的罪行,只要能站出来,说句我错了,我悔过自新,我在这里打个包票,以前的事一笔勾销啦。说完两眼闪着光芒,满怀期待地望着人群,希望自己的话音一落,呼啦啦地跪满一地人群
然而人群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抬头,更没有人跪在地上。
白手套眼里的光黯淡下去,他觉得有点尴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干咳了一声,恨恨地骂道,一帮子穷鬼,敬酒不吃吃罚酒,真是狗肉上不了席,既然你们作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完摆了下手,说,刘三儿,你去看看,把那些共党还有家里有人在外干共党的都给我揪出来。
刘福昌在底下猫着,耳朵却没猫,白手套的话刘福昌听着真真的,心里又颤了一下。心里想,这刘三是汉奸啊,给日本人干事的呀,按辈分讲,还是本家的侄子,可恨这家伙坏了良心,卖了祖宗,给鬼子当二狗子。怎么又投靠刮民党啦?不是都说要惩治汉奸吗?怎么没治呀,还在那儿头摇尾巴晃的?
刘福昌正在那瞎寻思呢,刘三儿摇着尾巴就出来了,趾高气昂地在人群前踅摸了一番,然后跟狗子嗅到屎一样踱到刘福旺跟前,乜着眼瞅他,说三叔,您怎么没跑呀,您不跑就怨不得侄子我了,您劳驾出来吧。
刘福旺原本是低着头的,这时候把头昂了起来,呸的一声照刘三儿脸上吐了口浓痰,骂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老刘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东西!刘三被骂得有点压不住火,他抹一把脸上的痰,狠狠地甩在地上,骂道,老家伙,给你脸不要脸,等会儿有你好看的。
白手套的脸色还是比较好看的,笑呵呵地走到刘福旺的跟前,说老人家你是共产党呀,好好好,你表个态,说出谁还是共产党,再在悔过书上签个字, 这个事就翻过去了,以后重新开始,好好地种地吧。刘福旺扭过头去不理他,白手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腮上的肌肉抽搐了一阵,终于憋不住了,骂道真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跟你好好商量还不行了,那好吧,算你倒霉,我也不问你了,你想说也晚了,我就拿你开刀,来个杀鸡儆猴吧。说完一挥手,说毙了。就过来两个兵把刘福旺拖到一边,啪啪两枪,刘福旺倒了下去,血流了一地。
接着又有几个党员和军属被刘三那个王八蛋认出来,被枪杀了。
鲜血在打麦场的空地上汩汩地流着,有一股细流竟弯弯曲曲缓缓地流向人群,人们慌乱地躲闪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往人们的鼻腔肺腑里钻,人们拼命地忍着,然而那味儿越来越浓,终于有人呕吐起来。
刘三儿杀红了眼,狰狞着面孔,跟一条嗜血的恶狼般在人群里逡巡,眼睛在搜索,鼻子在嗅闻,耳朵不放过一丝声音。刘福昌心在怦怦跳着,眼看着刘三儿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便又缩了缩脖子,胳膊往袖筒子深处又使劲钻了钻。
刘福昌的这些措施于事无补,他没有将自己缩小到足够的程度,刘三儿终于踅摸到了他的跟前,停了下来。刘三儿已经没有耐心表现他的客气了,一把抓住刘福昌袄领子,把他拖出了人群,推推搡搡地扯到那堆尸体前。
白手套问刘福昌,你也是共党?刘福昌嘴唇哆嗦着,想说不是,嗓子却发不出声来。他倒不是。刘三儿替刘福昌回答了。但他儿子是,在外边干八路。哦。白手套挥了下手,说,毙了!
慢着!
人群里响起一个声音。白手套和刘三儿愣了,他们没想到还有人敢让他们慢着的。这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是活得不耐烦了。他们便扭头往人群里看,有个老头侧着身子,挤出了人群。等到那老头走近了,刘三看清了,老头是刘满仓,东江村的保长。刘三忙满脸堆笑地叫了声大爷。他知道刘满仓不好惹,不好惹并不是因为他是保长,保长他还是能惹得起的,惹不起的是刘保长的儿子,他儿子是国军的营长,立过战功,授过勋的。
白手套看刘三儿对老头毕恭毕敬的,也不敢造次,眼神探询着看刘三,刘三赶忙给白手套介绍说,这是东江村的保长刘满仓,他家的公子在国军干营长。白手套听了,肃然起敬,啪地给刘满仓打了个敬礼。刘满仓便慌忙给白手套拱拱手,说小佬儿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白手套一摆手,说,老人家不用客气,我和令公子同为国家效力,也算是同朝为官了,您有话尽管说,没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
既然长官这么说,我就斗胆说了。说到这儿,刘满仓指了下刘福昌说,福昌的二小子干八路不假,可那是老黄历了。前些日子,我家那小子回家,亲口对我说,说是福昌的那小子前不久已经投诚国军了,所以说福昌家的二小子也是在为国效力呀,长官可千万不要伤及无辜,误杀好人啊!
白手套听了,神色凝重起来,转脸瞟了刘三儿一眼。刘三儿额头上立马有汗渗了出来,忙抢着向白手套表白,说营座,属下失职,没有搞清楚就乱抓人,罪该万死。即是刘保长这么说,想来不会错的。
听了刘三这么说,白手套便对刘福昌说,老人家,让您受惊了,我这里给您赔礼了,您现在可以跟刘保长回去了。
“完成”了刺杀任务的刘二喜又得到赵世光的信任,赵世光敢放心大胆地在前边大摇大摆地走且让刘二喜提着盒子枪在后边跟了,同志们不再怀疑他是叛徒又重新把他又当成同志了,和他能像以前那样又说又笑了,就连当初要活埋他的锄奸队的秦队长和老李他们见了面也亲热得跟见到了本家兄弟似的。
总体上来说,刘二喜的境况得到了很大的改善,然而,队伍的生存环境却越来越恶劣了,敌人的一次次围剿,让我们队伍损失惨重,根据地也被蚕食得越来越小了。赵世光成天地愁眉不展的。刘二喜也心里忐忑不安,老被一件事折磨着。
刘二喜到底搞不明白是谁干掉的刘青鸣,肯定不是自己。以前听说书的说有梦中杀人一说,说唐朝魏征就是在睡梦中把犯天条的龙王给斩了的。他确信自己没有那本事,自己睡着了就会磨牙打呼噜说梦话,好像连梦游都不会,当然梦游自己不会知道,可跟自己同住的那么多人也没说过他梦游过。
就在队伍准备突围的前一段时间,刘二喜老是在心里嘀咕的事情有了答案,据从打入敌人内部的眼线传出来的消息称,刘青鸣原来是我们的人,地下党。刘青鸣的遇害是因为叛徒的出卖,身份才暴露的。这个叛徒和刘二喜没有关系,叛徒已经被镇压了。
听了这个消息,刘二喜的心情既悲痛又羞愧。以前一直搞不懂刘青鸣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释放了自己,这个问题现在迎刃而解了,因为他们是一个阵营的战友,尽管表面看起来不是,但私底下是的,他们不仅有乡情,还有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革命情义啊。想一想,为了自己的老爹,还充英雄上人家里去吓唬人家老爹,真是羞死人了。
尽管事情明了了,刘青鸣不是刘二喜干掉的,也幸好不是刘二喜干掉的,否则刘二喜就又说不清了。赵世光也没怪罪刘二喜,种种迹象表明刘二喜没有叛变,也就没有处分他。事实上赵世光也没时间顾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了,周边敌人已经形成了包围圈,先头部队死了不少人,看样子是顶不住了,当务之急是考虑怎么突围的问题,活命事大,跑不出去,别说刘二喜了,都得玩完。
就在突围的那个晚上,司令部开了一宿的会,讨论突围路线,这个说从这里突围,那个说从那里突围,争得脸红脖子粗的,谁都不服谁,会开到快天亮了也没有个结果。赵世光听了这个说的觉得这个说得有道理,又听了那个讲的又觉得那个讲得有道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就拿不定主意了。
刘二喜作为警卫员腰里挎着枪在门口站岗,跟个木头桩子样,一宿一句话也没讲,他不是司令员,不是政委,不是参谋长,不是团长营长连长,他连班长都不是,哪里轮到他插话。然而,天快亮的时候,他忍不住了。烟太呛人了,那么多杆老烟枪在那儿吞云吐雾,屋里烟雾缭绕,辣得刘二喜的眼睛火辣辣地痛,他忍啊忍啊,实在忍不住了,他真想喊一嗓子,说他妈的够了!于是他就真地喊了一嗓子。
报告。
那么多双通红的眼睛都穿过迷雾齐刷刷地瞪着他,眼神也如雾一般的迷蒙,仿佛不明白那儿怎么会发出声音。喊完,刘二喜也愣了一下,仿佛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望着他。他不确定刚才是不是自己确实发出了声音,便想了几秒钟,确信那的确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便赶紧赔了个笑脸。
什么事?赵世光皱了下眉头。
刘二喜赶紧理了下头绪,脑子高速运转着。不能说你们都把烟掐死,太他妈的呛眼了,这么说赵世光随手就会把烟灰缸给扔过来。
司令员,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前段时间,我去送信,在县城北边,那块不是有个兵营吗?在兵营再往北有二百米的地方,有条深沟,老鼻子长了,我就是从那儿穿过去的,管谁都没发现我。我想咱们是不是从那儿突出去?
听刘二喜说完,大家面面相觑,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锄奸队的秦队长一拍桌子,骂道,刘二喜你安得什么心,你不要以为你做的那点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把我们都送到敌人的口袋里呀,好向你的主子那里邀功呀?
秦队长还想骂,赵世光制止了秦队长,说老秦不要扯远了,我觉得二喜的建议还是有道理的。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二喜刚才说的那条沟我知道,虽然有重兵把守,但正因为有重兵把守,敌人有可能思想上就麻痹松懈了,我看可以把那儿当作突破口。大家便都说好,有想不说好的,但是司令员既然拍板了,不好也就好了。
突围得很顺利,比预料的还顺利,那么一大批人马竟然浩浩荡荡大摇大摆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敌人的眼皮底下穿插了过去,甚至还得了便宜卖乖,在大部队跳出了包围圈后,回过头来,在敌人屁股上猛咬了一口,赚了个大便宜,缴获了大批的军械。
刘二喜很兴奋,这次突围成功是因为他出的点子好,赵世光也表扬了他,给他记了功。刘二喜就有点头摇尾巴晃了,晃了一段时间,有人看不惯了,就冲他撇嘴,说刘二喜你得瑟什么?也就你运气好,咱从那山沟子走的时候没惊动敌人,要是惊动了,战斗一旦打响,你知道第一个死的是谁吗?是你,你小子!
呸,放你娘的屁,你才第一个死呢!刘二喜愤怒地骂道。
嘿嘿,你小子别急眼,也就是我跟你说,别人谁给你说这话,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突围的时候,你没看见秦队长一直跟在你后边吗,只要枪一响,就是你小子引我们往敌人包围圈里钻,这就是你叛变投敌的铁证,秦队长就要处决了你!
啊?刘二喜呆若木鸡,嘴巴张着,半天没合拢。
过了几天,刘二喜便开小差跑回家了。赵世光舍不得这个警卫员,派人把他追了回去。怎奈刘二喜已经心灰意冷,不愿在部队上干了,呆了几天,抽个空子又跑回家了。赵世光听说了,叹了口气,说算了,随他去吧,就没再派人追。刘二喜就在家里种了一辈子的地。
这个故事是我姥姥讲给我听的。
我姥姥坐在大门口端着簸箩拣麦子里的砂子,姥姥的眼神已经不如从前了,簸箩里好些小点的沙粒她看不见了,我蹲在旁边不时地帮她拣。
见我能帮她的忙了,姥姥很高兴,就说小子,听说你喜欢编书,我给你拉个呱,你也给编一编。于是她就给我讲了上边的那个故事,我听了,没有什么感觉,也就是很普通的事吧,在那战争年代,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很多,这个事也没有什么很出彩的地方,写成小说估计也没有叫好的。
我姥姥讲完故事,努了一下快掉光了牙的嘴,示意我往北边看,在那边胡同的尽头,有两个老头坐在墙根晒太阳,温暖和煦的太阳让他们舒服得眯着眼睛,不时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我认出了那岁数小的老头,是我三姥爷,我姥爷的叔伯哥。那个老老头,是我三姥爷的爹,我老姥爷。我便说那不是三姥爷和老姥爷吗?我小时候在姥姥家住过好几年,对近门的亲戚还是认得一些的。我姥姥说,对,你三姥爷,刘二喜,还有你老姥爷。我很惊讶,说姥,三姥爷叫刘二喜呀,你讲的就是三姥爷的事呀?我姥姥说是啊,就是他的事。
噢!我没想到病病怏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三姥爷还有这么传奇经历,心里暗暗感叹了一番。
我姥姥也叹了口气,按说你三姥爷也算个老革命了,多少年了没个待遇,也就前年才能领点钱,听说是找了他的老上级才弄好的。
我转头看我三姥爷和老姥爷,老姥爷被太阳晒得犯困了,闭着眼睛睡着了,嘴巴半张着,口水流了出来,顺着嘴角流在大襟上,衣襟被打湿了一片。
我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一直叫老姥爷叫老姥爷,还不知道老姥爷叫刘福昌呢!
你老姥爷不叫刘福昌,小子,他叫刘满仓。二喜回村后,就把满仓叔当爹养活了,养了两个爹。福昌哥大贱年那年饿死了,满仓叔命硬,看看,九十多了还那么硬朗。
我姥姥说完,把麦子倒进了淘米盆里,麦子沙沙地往下流,砸在盆底,丁丁当当的,声音很好听。
姚先生
沙河头的姚远命真是好。
初中毕了业,跟着老爹在地里刨食不到两个月,公社卫生院招大夫,要初中以上文化的。姚远他爹长得瘦瘦巴巴的,耳朵灵着呢,听了这个信,当晚天一擦黑,就提着正下蛋的老母鸡去了趟村支书家里,村支书够意思,还没把老母鸡下锅,就去了趟公社,把姚远推荐了。
要说也不一定是村支书面子大,他在村里吆五喝六地行,出了这个村谁还把他当碟菜?当时初中生虽说算不上凤毛麟角,可是也挺稀少的,符合条件的本来就不多,姚远没费什么劲,就顺顺当当地进了公社卫生院,穿上了白大褂,成了实习医生。姚远当时对支书感恩戴德,后来反过来这么一想,越琢磨越不对劲,觉得便宜了村支书,就心疼起了那只下蛋的老母鸡来。
姚远这人长得白白净净的,眼珠子通亮,身上的那股机灵劲,藏都藏不住。这股机灵劲让林隐山一眼就看见了,又刷刷地连着看了好几眼,就相中了,就去找院长点名要姚远当徒弟。
能给林隐山当徒弟是很荣耀的事,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也不知道姚远祖坟上长了多高的蒿子,这等好事这么轻巧地落到了姚远的头上。
之所以说给林隐山当徒弟是件天大的好事,是因为林隐山的医术那是远近闻名的,响当当的名医,全公社没有不知道林先生的,甚至外公社、县上都有人大老远来找他瞧病。林隐山看病那是真有两把刷子,要说能起死回生那是骗人的,没人有那么高的医术,华佗来了也不行,医生治的是病,不是命,命归阎王爷管。也有的说能把死人给吹活了,那是讲的吹牛,和治病是两码事。但是那些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等等好词放在林隐山身上还是恰当的,林隐山受之无愧。
林隐山不仅医术好,医德也是让人竖大拇哥,要不不会都退休了,还又被请回卫生院里坐诊。中医科三个大夫,那两个大夫本事没林隐山大,名声也没林隐山大,每人每天卖五十个号,林隐山半天就卖完了,那俩人到天黑了还总是完不成任务,林隐山就经常替那俩人看病,那俩大夫就很感激林隐山。是真感激,不是嘴上感激心里怨恨。虽说同行是冤家,但他俩对林隐山很佩服,不敢吃滋味。
杀猪杀腚各有各的杀法,那俩大夫也有绝活,就也有认他们的,看病专找他俩看。有次一个老头来看病,探头探脑,那俩大夫不在,就林隐山坐诊,老头就在屋当央犹疑,寻思是等一会儿还是过两天再来,转念一想还是问问吧,就问林隐山,这位先生,苏先生哪去了?
林隐山抬头看看,噢,苏先生啊,苏先生下乡去啦。
啊?下乡了呀。那孔先生呢?
噢,孔先生啊,他闺女出门子,回家了。
啊?都不在呀。唉,先生,你也会看病吗?
噢,我呀,会点。
啊?你也会呀?那你看我这病,你能看么?
噢,我试试看吧。
林先生就给老头号脉、开方,然后让老头去抓药。吃了林先生的药,那病不用说,肯定是好了。那老头就想,行,那个白胡子老头不是装的老神仙样,还真地会看病。林先生的脾气不是一般的好,再有这样的,问他会看病吗,他还说我试试看吧。难能可贵的是他还能给人看好,不歪歪人家,不给人家增一分药,也不减一分药。不像现在有些医生,好嘛,你没看得起我,你得为没看得起我遭点小罪,药里给你加份巴豆,让你泻去吧,不让你腚眼子拉秃噜皮,算我学艺不精,给老师丢脸了。
都说名师出高徒,这话一点不假,姚远跟着林先生学医不到一年,就可以坐诊给人看病了,虽说找他看病的寥寥无几,可那派头还真有模有样的。
又过了两年,岁月不饶人,林先生现出老相来了,耳也聋了眼也花了,腰弓成虾米,脑子也糊涂了,瞧不成病了,就告老还乡了。
林先生退休了,来找他看病的扑个空,都在那儿遗憾,遗憾完了,还得看病,不能死了张屠夫,还不吃猪肉了是不。还得看病,一打听,坐在林先生原来那桌子上面皮白净的后生原来是林先生的高徒,就又高兴了,寻思林先生的医术那么高,徒弟的医术差也不会差哪里去,就都找姚远瞧病。嘿,你还别说,这姚远还是真可能得了林隐山的真传,没给师傅丢人,病都给人治好了,也差不多能做到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的地步了。
一开始,姚远还能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可慢慢的,被病人张口一个姚先生闭口一个姚先生叫得有点晕头转向,就骨头轻得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后来卫生院别的大夫也半真半假地跟着叫他姚先生,他小尾巴简直可以翘到天上去了,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俨然觉得自己医术不仅比师父林隐山还高,就是跟华佗扁鹊相比,也输不到哪儿去。
后来,满院子里不称呼姚远为姚先生的就剩下院长吴开胜一个人。吴开胜是老革命,大老粗,长得也五大三粗的,嗓门子粗,心眼子粗,愣是没发现这个小破孩现在成了姚先生。那天吴开胜接了个电话,就扯着嗓子喊,小姚,小姚。没有回应,吴开胜的办公室和中医科对门,就他这嗓门,估计全院都能听见了。吴开胜就纳闷,这小子哪儿去了,看中医科的门开着呀,就又喊,姚远,姚远。还是没动静。
吴开胜火了,这个姚远,上班不在科室呆着,连个假都不请,就没影了,太不像话了,就气咻咻地移驾中医科。一进中医科的门,吴开胜的火气更大了,姚远端坐在他的宝座上喝茶呢。吴开胜站在门口,压了压火,又喊,小姚。
姚远还在喝茶,没吭声,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吴开胜加大了嗓门,姚远!这回姚远有反应了,歪了下脑袋,乜斜了吴开胜一眼,慢条斯理地说,这里没有小姚,也没有姚远。
听了姚远这么说,吴开胜搞不明白了,围着姚远转了两圈,说,那你是谁?
我呀?姚远又呷了口水,慢条斯理地说,姚先生这里倒是有一位!
姚先生?吴开胜听明白了,姚远想当先生了。就骂开了,姚先生?你狗屁姚先生,你穿上这身白大褂才几天,就在我跟前充他娘的先生,你赶紧把尾巴给我夹紧了,再给我摆他娘的先生谱,趁早滚蛋。
吴开胜把姚远骂得狗血淋头,就差操他祖宗八代了。姚远脸涨得通红,眨眨巴眨巴眼,没敢还嘴。
吴开胜骂够了,见姚远蔫了,气就消了点,转身回了办公室。回了办公室的吴开胜发了阵子愣,想不起来为什么叫姚远,肯定不是为了冲他发通火,叫他肯定是有事,可有什么事呢?吴开胜想不起来了。就在地上踱步,背着手。吴开胜看电影上的大人物喜欢背着手在地上走来走去,很有派头。吴开胜就学会了,就在地上很有派头地踱步。
踱了一阵步,吴开胜还没想起来。这时人影一晃,进来个人。吴开胜抬头看见这个人,想起来了,叫姚远是让他去给公社李社长瞧病。怎么想起来的,进来这个人是李社长的文书小朱,看见了小朱,吴开胜就想起来了。李社长紧等不见姚先生脸,慢等不见姚先生面,就打发小朱来催。
吴开胜让小朱在他办公室坐会儿,返身就又到了中医科,对姚远说,小……姚……先生!去公社给李社长瞧瞧病去。姚远刚才被臭骂一顿,还在那儿生闷气呢。见吴开胜又让他去给社长瞧病,又摆起谱了,说,我没空,让别人去吧。姚远说的话比大蒜的味都冲,给吴开胜顶了一个跟头。话是这么说,别的大夫也能看病,可这李社长迷信林隐山的医术,别人他信不过,点名要林隐山的高徒来给他瞧病。吴开胜气得干瞪眼,想发火,寻思寻思就不敢发了,那边李社长等着这位姚先生瞧病呢,也是刚才气蒙了头,没搂住火,忘了得求人家瞧病这个茬了,这不,端起架子来了,让他骑虎难下了。
正在那儿僵持着呢,小朱进来了。敞着门,不隔音,他在吴开胜屋里听了个八九不离十,估摸着是姚远和吴开胜在顶牛,就进来打个圆场。小朱和姚远岁数差不多大,平时挺熟,就笑呵呵地进去了,一踏进门,就嚷嚷,姚先生呀,你这尊菩萨是真难请呐,走走走,李社长盼得你是望眼欲穿啊!
姚远见是小朱,不好意思再使小性子,脸色缓了缓,说朱文书呀,我不是不去,是我的脚崴了下,走不动路呀!
朱文书又哈哈大笑,说,姚先生说哪里话,你的脚崴了没事,只要你的手好好的就行,李社长全靠你的手来妙手回春呢。你走不动步,没关系,我背你,你就把我当成你的脚好了。
姚远闹个大红脸,还想找别的托词,那朱文书却紧走几步,一弯腰,就把姚远给抓到背上了。姚远想挣扎着下来,却挣不动。姚远只是个文弱书生,从学校毕了业不久就进了卫生院,没干过体力活,堪称手无缚鸡之力。那朱文书虽说是个文书,却是个退伍兵,在部队上摔打过,抓起姚远跟抓只小鸡似的。
就这么的,姚远让朱文书给一路背到公社大院,给李社长瞧了病。
姚远和吴开胜闹别扭那件事发生了以后,产生了两个后果,一个是全院不论大人小孩见到姚远都叫他姚先生。被叫成了姚先生的姚远,却没有了当初被叫成姚先生的那种成就感,觉得没滋拉味的,甚至觉得是讽刺和挖苦;再一个后果当然是姚先生就跟吴院长结下梁子了,谁看谁都不顺眼。姚远看着吴开胜不顺眼倒没什么,你能哈着院长的蛋皮疼,哈不着!但是院长看着你姚先生不是个事,就是个事了,就能给你小鞋穿,甚至能扒了你的白大褂,让你当不成先生。你想想,姚先生那个心高气傲的劲,哪受得了这个,就萌生了退意,特别是在全院大会上被吴开胜点名及不点名骂了几次以后,更坚定了这种想法,觉得与其在这儿受吴开胜的腌臜气,还不如回村去种地呢。
过了不久发生的又一码事加速了姚先生弃医务农的步伐。夏天,天热,炽热的日头烘烤着大地,看着地上的光都让人头晕目眩。知了也受不了这个热,拼命地嘶叫喊哑了嗓子。狗子都无精打采地趴在树阴里,舌头拖了三尺长,在滴答着涎水,假若谁扔个肉包子在眼前,它也仅仅翻翻白眼而已,懒得为五斗米动弹它的小腰。
院长吴开胜没有狗子的那个福气,他不能趴下来什么也不干,全院的吃喝拉撒睡都得他操心。在他把心操得差不多了,也回到办公室像狗子似地趴下来耷拉耷拉舌头。耷拉完舌头,吴开胜端着茶杯到墙根暖壶去倒开水,倒着倒着,吴开胜觉得有点不对劲,水倒是热气腾腾的,可是颜色发黄,跟茶叶水样,吴开胜心想谁那么好,替我把茶叶泡了,可把杯子端到鼻子底下一嗅,有股骚味。
尿!竟然是尿!吴开胜的暖壶里被人尿了一暖瓶的尿。吴开胜端着温暖的尿液气得手直抖,接着咣地一下摔在地上,臊味立时弥漫了满屋。
吴开胜的脑子有点乱,他坐下来好好地捋了一遍,第一个想到的是姚先生,只有这小子有理由干出这件事来,只有他那么恨我吴开胜。他也有作案时间,我的门平时都敞着,且跟中医科对着门,隔着真是一泡尿的距离,不用出门,站在门口就能把尿呲过来。对,就是那个小子,还姚先生呢,今天我就让他当不成先生。
想到这儿,吴开胜气咻咻地去了中医科,姚先生正在给病号诊脉,吴开胜不管那套,啪的一下,一巴掌拍在姚先生的桌子上,墨水瓶被震得颠了一下,落地的时候落偏了,被处方笺垫了一下,就身子一歪,蔚蓝的墨水洋洋洒洒地奔涌出来,狼奔豕突,源远流长。姚先生倒还镇定,倒是病人给唬得跳了起来。
吴开胜指着姚先生的鼻子骂道,好你个姓姚的,今天你敢往我暖瓶里撒尿,明天就敢骑在我头上拉屎了,我吴开胜打鬼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刮旋风呢,我不信今天就栽在你个二鬼子手里,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不收拾得你服服贴贴的我这个吴就倒过来写。
姚先生对吴开胜的叫嚷置若罔闻,对在桌上蜿蜒流转的墨水视若不见,牢牢握着站起身来的病人手腕,兀自在那儿号脉,良久,松了手,从桌上捡起蘸笔,蘸点在桌上恣横的墨水,开起了药方。吴开胜在旁边气得直鼓肚,却无可奈何,一跺脚走了。
当天晚上,吴开胜召开全院职工大会,要批斗姚远。其实全院连皮带毛算上也就二三十个人。在院子里摆张桌子就是会场,灯泡从屋里扯出来系个扣挂在树杈上,树影婆娑,有点阴森森的。吴开胜眼睛在人群里扫了一遍,没看到姚先生,又扫了一遍,还没有。这哪行,锣鼓家什都准备好了,主角不登场,这戏没法唱。
吴开胜打发会计去找姚先生,会计去中医科,锁着门;去宿舍,没锁门,只是姚先生的铺盖卷还有他的牙刷牙膏洗脸盆都没有了,床板干巴巴地躺在那儿,沉默不语。
姚先生卷铺盖不伺候了。吴开胜郁闷地抽了好几袋子烟,抽完了,说,散会。
姚远回家时间不长,文化大革命了。姚远就造反,领着一帮子人先把村药铺占了。药铺是公社卫生院下设的点,在药铺干的都叫赤脚医生。药铺的房子并不是村里最好的房子,可姚远肚子里憋了对公社卫生院的气,爱屋及乌,憎其人者,恶其余胥,就连带着把村里的药铺和药铺里的赤脚医生也恨上了,就逼着药铺搬出去,然后他把药铺当成了造反指挥部。
姚远造反,不是把药铺占了就完事了,他要造吴开胜的反,他要把吴开胜拉下台来,把他打倒在地,然后再踏上一万只脚。当姚远的一彪人马浩浩荡荡杀到公社卫生院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吴开胜已经被卫生院的造反派给打倒了,给批斗两天了,可这并不影响姚远对吴开胜再造一次反。
批斗会还在院子里,不同的是,今非昔比,昔日座上客沦为了今朝阶下囚。姚远坐在了主席台上,吴开胜则垂首躬身站在台下,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写着打倒走资派吴开胜,打着大黑叉号。胸前挂着大牌子,也写着走资派吴开胜,打着大红叉号。牌子分量足,很实诚,童叟无欺,用一根细绳勒在脖子上,绳子就勒进肉里了,吴开胜的腰就愈发得弯了。
姚远开始是坐在椅子上的,批斗了一会儿,越批姚远越气愤,就站起来了,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把袖子撸到胳膊弯,猛拍了下桌子,说,吴开胜,你可知罪?吴开胜忙不迭地点头,说知罪知罪,点头如啄米,高帽子就跟着前俯后蹶,蹶了几下,帽子就戴不住了,掉在地上。
这下又把姚远惹火了,喝道,吴开胜,你还不老实,想跟革命群众对抗到底。然后振臂高呼,打倒走资派吴开胜!下边职工就跟着举胳膊,打倒走资派吴开胜!吴开胜又喊,砸烂吴开胜的狗头!下边职工也跟着喊,砸烂吴开胜的狗头!
这么喊了几遍,姚远就抓起桌子上的墨水瓶子,照着吴开胜的狗头就砸了过去,瓶盖没拧上,哗的一下,瓶里的墨水和脑袋里的鲜血都流了出来,漫了吴开胜个满头满脸,顺着下巴直滴答,那颜色蓝里透红,红里透紫,灿烂炫目,娇艳欲滴。
好景不长,姚远这种耀武扬威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就在跟另一派的武斗中腿给打瘸了。他造不成反了。造不成反倒不是因为腿瘸了,腿瘸了不影响造反,是因为他也被打倒了,被打成了坏分子,也跟吴开胜样戴着高帽子挂着大牌子游街,只是没有拿墨水瓶子砸他头的,他觉得很侥幸,就表现得很老实。
后来人家看他老实,就不批斗他了,姚远就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闲了就看医书,后来就在村里开药铺,边看病边看书,他的医术越来越高明了,找他看病的挺多,药铺生意挺红火。
这么地过了很多年,忽然一天不兴造反了,当年被打倒的又都站起来了,开除公职的又都回去上班了,姚远的心思又动了,开药铺虽然能挣俩钱,可是总觉得不如在卫生院当大夫风光,他就想回公社卫生院。
公社改成乡了,卫生院改叫医院了,院长没改,还是吴开胜。姚远没了再早的精神头,探头探脑地进了吴开胜的办公室。吴开胜用眼角瞟见进来个人,以为是医院的职工向他请示或者汇报工作,便没抬头,继续剪他的指甲。姚远摸索着掏出支大前门递到吴开胜眼前,吴开胜接了叼在嘴上,姚远赶紧划着火柴给吴开胜点烟。吴开胜便把嘴往前凑了凑,眼皮一翻,吓了一跳,又翻了一下,认出姚远来了。
吴开胜就推开姚远点火的手,把烟从嘴角抽出来,撂在桌子上,身子往后一仰,整个身子靠在椅背上,揶揄道,姚司令大驾光临,这又是要来批斗谁呀?吴开胜不叫姚远姚先生了,叫姚司令,就是记着文革时砸那一墨水瓶子的仇了。那时候姚远自封造反司令部的司令,都称呼他姚司令。
姚远没说话,光赔着笑脸,嘿嘿地笑。等吴开胜数落完了,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吴……吴院长,以……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对,我年少不懂事,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跑船……
吴开胜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打断了姚远的话头,说,有话说,有屁放,别说那些没用的,我没空听你扯闲屁。
姚远尴尬地笑着,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姚远便用手揉了揉脸,说,吴院长,既然你问了,我就直说吧,我想回医院上班。
什么?想回医院?吴开胜眼睛瞪得跟铜铃样大,不相信似地看着姚远。看了一会儿扑哧笑出声来,哈……哈……哈……你想回医院?真有你的,姚远呀,姚远,你以为医院是你家开的么,想走就走想来就来,你太有意思了。
说到这儿,吴开胜的脸一板,就没有笑容了。吴开胜坐直了身子,一字一顿地说,你听好了,姓姚的,只要我在医院里干一天,你就别想回来,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姚远也许预料到是这个结果,张了张嘴,没说什么,掉头走了,剩下吴开胜在办公室里兀自生闷气。
从医院出来后,姚远骑着自行车就去了县城,直奔县卫生局,以前姚远在医院当姚先生的时候去过卫生局办事,所以没费多少事,就找到了卫生局。轻车熟路,姚远一头扎进三楼局长办公室。姚远对局长说,我是古亭镇卫生院的大夫,文革期间被冤枉了,我现在没工作了,要求平反,恢复我的工作。我是林隐山的徒弟。局长每天接见很多要求恢复工作的,很烦,对姚远也很烦。但他听姚远说他是林隐山的徒弟,就不烦了。他认识林隐山呀,林隐山给他瞧过病。局长就很热情,问姚远怎么被冤枉的,姚远就说,吴开胜的暖壶里被人撒了尿,不是他撒的,吴开胜赖是他撒的。
局长听了,就打了个电话,过了一会儿,来个人,是办公室主任,局长安排办公室主任明天下古亭镇医院落实一下情况。
县卫生局办公室孟主任第二天就领着人去了古亭镇,见了吴开胜,都是老熟人,吴开胜笑容可掬,问是什么风把孟老弟给吹来了?孟主任也笑呵呵的,说你这儿的羊肉汤可是出名了的,顺风香十里呀,我就是被这阵风给勾来的,哈……哈……寒暄了一阵,孟主任言归正传,问吴开胜医院里是不是有个叫姚远的大夫。
一听孟主任提姚远的名字,吴开胜的脸耷拉下来,说孟主任原来是为姚远的事来的呀?他现在不在医院干了,没这个人了。
噢,我知道他不在医院干了,我是想了解一下,他为什么不在医院干了呢?确切地讲,他是自己不愿干了跑回家去的,还是被医院给开除的呢?
为什么不干?他往我暖壶里撒尿,还能干么?开除了,我给开除的。吴开胜对姚远恨得咬牙切齿。其实他的确想开除姚远的,那天晚上开会他就想开除姚远的,可惜那小子自己跑回家了,真便宜他了。
噢,是开除的呀?那当时开除的手续能找出来我看看吗?孟主任也不跟吴开胜说笑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哪里有什么手续,上哪里去找手续给孟主任看。吴开胜就搪塞道,时间久了,找不到了,你也知道,孟主任,前两年造反派真能折腾,把好些文件啊档案的都烧了,都找不到了。
噢,是这样啊,嗯,也是,那么的吧,吴院长,你写份证明材料,证明姚远当年是被医院开除的,我拿回去也好交差。
这好办。吴开胜就安排会计写了份证明交给孟主任。
把这些事办完了,吴开胜又高兴了,拉着孟主任一行去羊肉汤铺,吃掉半只肥羊,干掉两瓶地瓜烧,人家孟主任没有事,吃饱喝足,抹抹嘴,骑着自行车回县城了;吴开胜却醉得一塌糊涂,把吃进肚子里的羊肉都吐了出来,满院子羊膻味飘了一宿。
就这样,姚远恢复了公职,又回到了古亭镇医院干了大夫。
说起来姚远能重新回到医院上班多亏了吴开胜,确切地讲是吴开胜给孟主任开的那份证明材料。吴开胜的本意是拼命阻止姚远回医院,所以怎么败坏姚远名声怎么说,明明姚远是自己跑回家的,他却说成是开除的,当然,假如姚远不自己跑的话,早晚会被吴开胜开除的,可事实就是事实,没开除就是没开除。
吴开胜平时不读书不看报,对政策不熟悉,这一点,让他追悔莫及。当时的政策是,凡是被单位开除的,一律恢复公职,平反昭雪;但是自己不愿意干了的,跑回家的,对不起,哪里风凉哪里去吧,跑回家那是您自己的选择,说句难听的,是逃兵,是叛徒。
姚远其实就是逃兵,是叛徒。但是吴开胜的一纸证词改变了姚远的逃兵身份。
这是吴开胜始料不及的。吴开胜有苦难言,打掉牙和着血往肚里吞。他是要面子的人,他不能出尔反尔,再找孟主任,说我上次撒谎了,姚远不是开除的,是他自己跑回家的,那样丢人就丢大发了。
吴开胜急火攻心,气得大病一场,病刚好了些,就找卫生局领导,要求调走,领导说调哪儿去,一个萝卜一个坑,别的地方也没有位子安你这尊神呀?吴开胜说管安哪儿都行,有没有乌纱帽无所谓,到别的单位看大门都行,我是在古亭医院没法干了。
姚远回到医院又当了大夫,吴开胜也调走了。经过那么些年的历练,姚远沉稳多了,甚至很有当年林隐山的遗风,对病人异常的和蔼,与同事相处得也很好,医术也越来越高,十里八乡都慕名来找他瞧病,甚至县上都有来找他瞧病的。
姚远在医院干了没几年也退休了,新来的院长舍不得他走,他是医院的一块金字招牌,又把他返聘到医院继续坐诊,还带了几个徒弟。
大家很尊重他,不管老少见了都称呼他姚先生。大家是发自内心叫的。
责任编辑 赵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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