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子
一
在这之前,我从不质疑我的出生,虽然我一度对自己的梦境有所怀疑,因为我常常会梦见自己在孤儿院,有时却又在一片海边,在一只斑驳的小船上,不知道要到哪里,有好几次梦见我的船翻了。而据母亲说,我是他们的心肝和宝贝,对我,他们一直视若珍宝,她常常满怀深情地告诉我,她生我是如何的不容易,因为她的身体很虚弱,产后身体更加不堪,由此,我常常觉得愧对母亲。
但是,当我三十岁,却被眼前这份遗书打破一贯的生活路线。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告诉我,我大约出生在北方一个叫黄土板地儿的村落,因为被父母遗弃后送到孤儿院,而又在一个初夏的傍晚被人贩子卖到这里,这里是双溪,一个小镇。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看着这些字,像是一部小说,是的,我喜欢读小说。虽然我更喜欢一份动荡的生活,那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是存在的。彭宇偶常常说我是一个幻想家,他是我现任男朋友,我们已经相识三年,三年的恋爱时间有点冗长,每一次我们谈到要完成一个仪式时,总会被各种各样的琐事打扰,而我和他都是完美主义者,我们不喜欢自己的婚姻建立在忧心忡忡之上,他虽然不喜欢我这样不着边际的思想,但是,他容忍我,因为他说,他是爱我的,当我需要他告诉我什么是爱时,彭宇偶就告诫我,冷凌然,这是俗世,俗世你知道吗?
我说,是够俗的了,即便是一部小说,也是毫无创意。但是,现在,我要离开这个南方小镇,我得去寻找我的出生地。彭宇偶对我这种古怪行径很不理解,他是个警察,从事刑侦工作七年,缜密的对案件的分析能力常常使他对很多渺茫的事情失去兴趣,他说,找到了又怎么样?
是的,找到了又怎么样?我也想过类似的问题。但是,即便不怎么样,我也应该知道我是在怎样的一个地方出生,那里有什么,是否有一条像现在这样的小溪,门前有山,或者,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飞翔。
彭宇偶很无奈地摇摇头,他知道,我在说这些的时候,其实已经决定了要实施我的方案。他从来没有在某件重大事件中左右我的想法,他鄙薄自己说,没有男子气概,除了能够进入我的身体,他永远无法进入我的内心,他说从这点上说,他是失败的。我却从心底里感受到,这是作为一个刑侦警察最最本真的疼爱——他是那样舍不得我寝食不安。
我的离开对于这个小镇来说,当然是一个谜,彭宇偶身为一个警察,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小镇上的人爱在背后议论。而彭宇偶却在一个早上很轻易地消除了这些异己言论,他委托一个记者在我们县级小报上发了一篇小文章,说冷凌然作为一名颇具潜力的画家,被派往外地学习,这是小县城的荣耀——他的胆子可真够大的,我到现在才开始怀疑小报上那些消息,大幅的照片,是不是也像我这次离家一样,被渲染成了一件如此荣光的事。
我是个自由撰稿人,也是个庸俗的画匠,在离家之前,我的生活来源一部分是彭宇偶供给,从我们同居的那天开始,他已经把工资卡交给了我,在他有限的对爱情的理解里,工资卡是对女人最好的保障,我当时绝不接受。我说,我不希望婚姻把我培养成一个寄生虫。他说,你就权当是我的银行吧,替我存放钱财,替我保管情感。他少有如此风趣的语言,看在这个份上,我接受他那张工资卡并且适度地花费一点,以使他心安。至于我的其它开销,譬如购买衣服、化妆品,以及喝茶、添置咖啡之类的小资产阶级必需品,都是我为那些低俗的画廊奉献画作所得。兴致所致时,我会在小报上开个专栏,写一点有关美女画家的驻颜心得。
离家之前,彭宇偶有点伤感,作为一个警察,他常常被人民需要,他乐于这样的被需要。只是,似乎从来没有人会想到,他也是有需要的。比如,今晚,我在这个家里最后的睡眠之际,他表现出了强烈的需要,我这样表述有歧义,我的意思是,他很需要倾诉,他对我诉说他的情感,他对我的寻亲之旅万分担忧。他甚至怀疑,是我的父母跟我开了一个玩笑,你一直生活在这个家里,你怎么会被遗弃呢?
在这件事上,我也是有点迷惑的。因为,尽管我常常做些古怪的梦,也梦见过孤儿院,但是,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记得是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的。为了让彭宇偶充分相信,或者为了说服我自己,我拿出母亲的遗书,我接下去读:然然,我可怜的孩子。也许在北方,还有你的亲人。
看到亲人两个字,我的眼眶湿润了。是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仿佛已经举目无亲。彭宇偶拥抱了我,我们在床上缠绵,我们像是永久地离别一样,我说,宇偶,我们要多久才能再见面?
我走的那一天,彭宇偶出差在外,他正赶回来,他去江西修水县调查一个案子。这会儿,他正在路上,他的手机信号不好,我只听到了片言只语,比如,然然,我马上到家了。比如,你非得走吗?然然,我舍不得。
我选择坐火车是因为想让自己有充分的时间考虑这次寻亲的意义,或者说方向。时间还很早,我是晚上八点的火车,直达北京,而我却在早上八点就到了火车站。我告诉自己,为了早点适应漂泊的状态,我必须这样。我也曾问过自己,如果说,没有这次突然变故,我的生活是不是会一成不变地往下走,是否依然会在某一天忽然离开,我的回答居然是完全否定,我哪里都不会去,双溪就是我的葬身之地。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了一种恍惚之感,好像自己是死过一次的,千真万确,我觉得自己在哪里是死掉了的,记忆不清,梦里的情景又浮现出来,船翻了,我落水——尽管我住在江边,但是不会游泳,也从不喜欢接近水,我怕水。彭宇偶是游泳健将,和我谈恋爱后,他理所当然地要教会我游泳,我每每断然拒绝。当他坚持要拉我到水里时,我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的前世是在水里淹死的。彭宇偶原谅了作为一名浅薄画家的想象力。他会很孤寂地潜入水中,到遥远处再浮出水面,让自己仰躺,那一刻,我忽然会有一种幻觉,这是前世。
电话响起来,彭宇偶问我在哪里,他已经回到局里,他总是废寝忘食地破案,我说我在车站。他愣了足有半分钟,然然,我们单位给了我一个名额,分一套房子给我,只是……
我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我接口说,要结婚证对吗?
彭宇偶讷讷地说,然然,我真的不想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件事。
我忽然开心起来,看看天色,阳光正好,这是初夏,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的清香,车流在我眼前远去,我发觉自己其实是热爱生活的,真的是无比的热爱——结婚有什么不好。我说我马上赶回来。
彭宇偶也换了愉快的语气,然然,你直接到民政局好吗?我已带齐了资料,你一回来就可以办手续了。
我和彭宇偶各自拿着一本结婚证,彭宇偶挥挥红本子,开玩笑,然然,这下,你跑不掉了。我也挥挥手里的红本子,我说,没有本子的时候也跑不掉的呀。
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我的准丈夫分手,在民政局签字的时候,他就接到电话,说修水那个案子有眉目了,让他赶紧回局里。他堪称刑侦大队的精英,有着这个行业少见的持久热情。他看看我,对着手机说,队长,我这边还有点事。我拿起笔在旁边写:不要管我,去忙吧。
我重新打车回火车站,不同的是,我的包里多了一个本子,证明我已经名花有主,我已经是彭宇偶的妻子。真是有意思的事,我们一直被莫名其妙的事情牵制着不能领取一个本子,以证明我们的床笫之欢是合法的。而现在,当我即将远离家乡,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寻找我莫须有的亲人时,却了无牵挂地可以直奔民政局,毫无悬念地领取这个本子,都符合倾城之恋了。我几乎迫不及待地又拿出红本本来,我看着上面的照片,那是我们在春天的时候拍的结婚照,头挨着头,像两个并肩作战的英雄。我扑哧一下笑出来,我说,婚姻像战斗倒还是很合适的比喻。
二
我坐的这趟火车是开往北京的,我一直不愿想起这个地名,是因为它作为抛弃我的替罪羊而存在着。在这之前,我并没有到过北京,我对这个城市的最早印象来自于小学课本上的图片,天安门、大前门,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现在,火车一路往北,往北,它要把我带往哪里呢?我真的需要以这样一种方式证明我的存在吗?我问自己。
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厢变得很嘈杂,推搡着又夹杂了尖叫声,放开我放开我。接着听到有严厉的声音质问车票的事,然后再安静下来。我一直在自己的铺位上,不是我缺乏公德心,是我对周遭事物缺乏兴趣,我不喜欢热闹,彭宇偶有一次很哲学地说了一句话,不是所有的热闹你都赶得上。这个年长我三岁的男人,常常喜欢我喊他哥哥。自从父母去世后,尽管我已经有了深深热爱着我的彭宇偶,依然觉得这个世界与我有了极大的距离,世界变得庞大,而那么庞大的世界,却只有我一个人在面对我自己的世界。我又迷惑着睡过去。对面的铺位躺下一个人,没有开灯,我处于混沌状态,也保持了微妙的警惕。我不想和任何人交谈,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一个人,我没有赶热闹的本领,既然如此,就让我一路独自成行吧。我翻个身把背对着别人。却听得对面铺位上一个女孩在抽泣,挺伤心,夹杂着咳嗽,哦,更加严重的,她的呼吸居然那么急迫,像是千万只风箱在抽。
我一个激灵翻过身来,一种本能使我起了身,你怎么啦?我很快过去,她的脸色煞白,像是被掐住脖子,我有点担心,恐慌的感觉弥漫过来,记忆似乎又复活了,我想起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情景,一个人抽搐着呼吸不了。我赶紧卸下她的包,这还是一个孩子呢,她的背包是卡通型的,挂着两个白色的球,毛茸茸的。我凭着在卫校学过的一点皮毛救护知识,迅速从她包里翻出一瓶药,让她就着矿泉水吞下去。女孩擦了下眼泪,说,谢谢你救了我。我觉得我快死了。
彭宇偶来电话,问我火车到哪里了。我撩起窗帘,看看窗外,一片漆黑,我发觉,我似乎来到了时间的荒原,没有风景,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我说,你问的是火车吗?彭宇偶听出我的不妥,开始着急,他接着问,然然,你怎么啦?如果你愿意,到下一个站就下车,我去接你好吗?
我未置可否,看着渐渐安定下来的女孩,我说,我需要知道真相。
彭宇偶没有再说话,我们握着手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我忽然有点不安,那些在家的日子,我们也有小小的分离。但是,这一次,我的离开似乎像一条看不清终点的路,需要我一直走一直走。我似乎看见我和他之间悄然有了一点距离,这使我很沮丧,才分手几个小时,空间和时间难道就这样令人不可信。为了使他适度放心,我说,别担心,我是成人了,再也不会有人把我给拐走了。
女孩半躺在铺位上,我拿过自己的枕头,让她垫着。她虚弱地说了声谢谢。
坦率地说,我其实是一个愿意让自己孤独的人,并且我也相信自己是有这个能力让自己保持孤独的。见女孩醒过来,我很快回到自己铺位,睡意全无,有限的灯光使我很无奈,无法看书,也无法做其它的事,除了让自己安静下来,作一些毫无用处的思考,我不能做任何事。我像一只被囚禁的鸟。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开始让自己进入回忆,我想起,我很小的时候,母亲给我做过一件花棉袄,大朵牡丹花的布面,用的是新棉花,头次穿上,那样温暖的感觉,从久远的童年弥漫到此刻,在这节了无生趣的车厢。翻个身,我又睡过去,记忆又回来,我的父亲是个赤脚医生,他作为一个乡野粗俗的男人,却充当了接生婆的角色,他在那间逼仄的小房子里,摆起一张床,一只硕大无比的脚盆,剪刀、镊子,还有纱布。我还在一个柜子里看到过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放在一个酱油色的钵头里,我以为是糯米团,一把抓,却满手是血。我哇哇大哭,父亲闻声进来,见我沾满鲜血的手,吓坏了,打开一个急救包,清创、消毒,要帮我包扎,找不到伤口。我记得双溪村总有人唏嘘着,说冷郎中为人接生半生世,剪的脐带太多了,结果自己不能生了。我听到这样的话时,会很迷惑,问母亲,我是谁生的,母亲说,你是树上掉下来的果子,果子的壳褪去后,就是一个娃娃。我们把娃娃带大。
过去很多年,我还很奇怪,觉得母亲这样一个裁缝,何以说出如此风雅的话来。但当我再一次向双溪镇其他人证实我的身份时,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你当然是冷郎中和范秀美的种。
姐姐。我忽然听到有人喊我。我猛地从臆想中惊醒过来,看看手机,凌晨三点多,天快亮了吧。我起身,看看对面的女孩,她却很精神的样子,坐在铺位上,一双脚垂着,晃荡晃荡的。我说,你怎么不休息呢。
女孩告诉我,她不敢睡,说有人在跟踪。我全身汗毛竖起来。我敢肯定,在这列火车上,除了列车员,只有我和她是醒着的,或者还有其他旅客醒着,是不是跟踪她的人呢?我三十岁了,从未被跟踪,也从未跟踪别人,在我的理解里,跟踪总是和紧张和不安有关,和阴谋有关。我四顾,对她嘘了一下,我说,安心睡吧,我醒着呢。为了让她有充分的信赖,我脱口而出,我丈夫是警察,我知道怎样防身,对了,我练过几招的。
听我这么说,女孩居然凑上来,她不由分说往我的铺位上攀登,我制止不及,她很快挤进了我的被窝,铺位如此狭窄,我只能侧身过来。我说,你睡吧,我喝点水。女孩却一把抱住我的腰,姐姐,不要离开我。
我就这样被迫躺了下来,像另一种形式的挟持。缘于我们的陌生,加上我的戒备,开始的二十多分钟,我的身子几乎是撑起来的,我不愿意一个陌生的身体紧紧地贴在我身上,那会使我很不适。我试图想和她说说话,聊以打发漫长的几个小时,我想,只要撑到天亮,一切都将过去。然而,只是过去几分钟,我便听见女孩发出了香甜的睡眠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我的内心柔软起来,要怎样通透的心,毫不设防的心,并且对我有多少的信赖,才使得她在我身边安然入眠呢?
我渐渐放松了身体,虽然挤着却也能让自己舒展开来,很快,女孩的腿搁到了我的腿上,她的一只手搂住了我的脖子。我轻轻用下巴碰了碰她的头发。她用的是伊咔露草本精华洗发水,散发着被液体化了的植物的香。
我当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才发觉天已大亮,身边的女孩不见了——她是什么时候离开我的呢?我看了看对面的铺,被子叠得很整齐,应该出生在有教养的家庭吧,不一定有良好的经济基础,却看得出是有家教的。
我一直没有看到这个女孩,甚至,因为是晚上,我几乎没有看清楚她真正的面貌,只是觉得年轻,眉目之间掩藏不住青春渗透。我下了火车,开始怀疑昨晚是否真的遇见了这样一个女孩。
三
我知道我要去密云。在这之前,我已经在网上查阅了所有与“黄土板地儿”有关的词条。显示结果告诉我,在我国北方,大约有十几个叫“黄土板地儿”的村落,我漫无目的地搜索了几个地方,不知为什么,都找不到感觉。现在,我把目标锁定在密云乡下的“黄土板地儿”,那里是一个自然村落,密云那个著名的水库就在那一带。我还发现了另一些资料,比如,古代那个地方曾经战乱频发,屯踞过安禄山的部下——或者我记忆有误,因为当我到达密云县城以后,只觉得满眼的秋色,安宁、自由的气息弥漫。我开始在汽车站打听“黄土板地儿”,一辆面包车停在我面前,司机叼了一根烟,他喷出一口蓝颜色的烟,又猛吸几口,把烟蒂丢到地上,踩灭,说,走,带你去,咱就住那块儿。
我犹豫着,我的警察未婚夫——请原谅,我还不能因为刚领取了那个红本子而迅速转变自己的身份,我的情景还沉浸在未婚男女之中。彭宇偶作为一个警察,经常会告知我一些常识,比如不要乘坐没有牌照的非法营运车。我摇摇头说,我不坐你的车。
司机又点着一根烟,他有点沮丧,说,今儿个可真触了霉头,他不经意瞪我一眼,我有点惭愧起来,觉得明摆着的生意不让他做。正当我不知所措之际,一个声音响起来,姐,我们搭伴儿走吧。我也要去黄土板地儿呢。
原来是那个女孩。几天不见她似乎长大了一些,看她一身户外装束,像是要长期野外旅游一样。我说,你去那里做什么呢。
我,我。顿一下,女孩说,我去找人呗。
我几乎以为她在和我开玩笑,难道她像我一样,也是去寻亲的吗?
找朋友吗?我问,我决定不再搭理她,因为在我为数较少的外出经历中,和一个陌路相逢的人搭伴去某一个地方,这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说,我想一个人走。
没有想到的是,女孩一下拉住我的手,姐姐,谢谢你救了我,我想送你一个手链。她不由分说在我的手腕上戴了一个链子,说是链子,其实只是一根红线,间隔着串了几颗银珠子,显眼的是两条银鱼,对吻着,我一下子喜欢上了,却有点矜持,说,你自己戴着吧,我不喜欢穿金戴银的。
姐姐,我也有一条呢,你看你看。说完,她挽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腕,果然是一样的一条手链。她说,姐姐,我很喜欢你的。
看起来她是坚持要和我一起走了。我说,好吧,如果你也去黄土板地儿,那么,你跟我来,我们一起去坐班车。那里有。
她还是拉着我的胳膊,姐姐,没有了,我早看过班车,没有了。
就这样,我和她坐上了那辆黑车——彭宇偶统称这些非法车为黑车。黑车开始颠簸,我和女孩开始交谈,女孩叫罗妙妙。她说,姐姐,你喊我妙妙吧。妙妙倒是落落大方,她的手机响起来,我们停止交谈,她用手指对着嘴,嘘了一下。接电话:我在上海,你们找不到我的。
看着我疑惑的眼神,妙妙告诉我,她高中刚毕业,因为天生的哮喘,这中间停学好几次,高中毕业就已经23岁了。她说,我再也不想读书了姐姐。
那你想干什么呢?我问,我想起我自己的学生年代,那些暗无天日的习题时光,我很想对她的这种行为做出适度的鼓励。但是,我30岁了,我不能顺着孩子的思路,得有长辈的姿态。我有点严肃地说,你该继续读书,以后可以找个好一点的工作。妙妙打断我,姐姐,我们读书就是就为找一个好一点的工作吗?找一个好一点的工作就是为了找一个好一点的丈夫吗?找一个好一点的丈夫就为了衣食无忧吗?她一连串地问我。我眨了眨眼睛,坦率地说,我没有办法回答她。她忽然不愿和我说话,转头看着窗外,我一时无语,是的,在这之前,我也一直沿着她刚说的那样一条路在走,我就读了一所好一点的大学,毕业后找了一份好一点的工作。我在文化馆工作,后来找了一个好一点的男人,成为自己的丈夫。我后来的自由撰稿是因为不想囿于单位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前途的气场。
妙妙打开随身带的MP5,我瞥一眼,她正在专心致志地看新电影《西风烈》,号称中国的西部片,正好两个男女紧紧相拥的那一刻,女的说,我好后悔。男的说,后悔有什么用呢?后悔能改变命运吗?
真的像打开了一扇窗,我仿佛看到一丝亮光。在这之前,我得承认,我从未对自己的人生有过认真的审视。比如,我所有走过的路,都是我愿意的吗?这次去民政局领取一个本子,是不是也可以说,我在一种无形的气息压迫下才去的。我一下子别过头,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山坡,我的眼前豁然开朗起来,那一汪碧绿的水,是传说中的密云水库吗?
妙妙说,姐姐,你为什么要压抑自己呢?我像被看透了心思,我用眼神责怪她多嘴,忽然传来沉闷的声音,我感觉汽车像是撞上什么东西,停下来,我们看窗外,四周没有人,司机下来,又很快上车。然后,车身颠簸得更厉害了,司机疯了,他要干什么呀!
彭宇偶打电话来,我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一再叮嘱我,然然,要注意安全。我现在真是极度的不安全,这个司机像在躲避战乱,把破旧的中巴车开成了飞机的速度。我们在车里左右摇晃起来,我们发出了惊叫。
一个急刹车,车停下来,车门打开,我们被招呼着下车,却见中巴车醉汉一样朝前冲去,一直在山路转,直到看不见。我们才醒悟过来,我们被抛弃了。我这才真正开始后悔起来,彭宇偶到底是警察,他有丰富的经验,他曾经给我说过很多次黑车弃客的事,我很想打个电话告诉他,他真是料事如神啊。妙妙倒无所谓,按她的话来说,她本身就是个没有目的地的人,既然在此下车,既来之则安之。再看看远处,大约是一个小镇。其他的乘客陆续走掉了,我不想留在这里,黄土板地儿是我本次寻亲的最后一站,我不想节外生枝,无论我是否能找到亲人,那一定是我最后的目的地。我想步行往前,妙妙跟在我后面,她的手机不停地拍着风景,赞叹着北方秋色的浓烈。而我是无心欣赏风景的人,我的内心有一片独有的风景,有我的亲生父母,也许还有我的兄弟姐妹,所有的未知使我迫切地要知晓,但却有难以言说的胆怯。我们步行十几分钟,警车呼啸而至,直接停在我和妙妙面前,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四
我解释说,我是个孤儿,尽管我已经不愿意再重复,为了表明我们是清白的,或者说我们和那个司机真的没有任何瓜葛,我们是受害者,我不得不把这次行走在警察面前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当我走出办公室,看见妙妙疲惫的神情。她说,姐姐,你知道吗?我们坐的那辆破车撞死了一个人。
我当然知道,警察在做我笔录的时候,都以为我是同犯了。显然,在派出所,我理所当然地重新报警,告诉他们,二十五年前,一个女孩被拐卖了。我想知道当年是否有人报案,要是有记录的话,那么,这次被警察截留对于我来说是因祸得福了。案卷一叠一叠打开来——需要说明的是,我只能借用彭宇偶的身份了,我给他电话,告诉他我就在密云附近的一个镇上,我在派出所,因为涉及一宗交通逃逸事故,我作为目击者被暂时扣留,我想顺便查找一下当年是否有我的失踪记录。彭宇偶听了我的话,激动不已,这不像是他的风格,他爽快答应了我的请求,迅速打电话,调动业内熟悉人士,终于在午后把电话接到了这个派出所。
妙妙也协助我翻阅——这当然是特权,我们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自己翻动案卷,这是违反有关规定的吧。妙妙的好奇心上来,姐姐,原来你在找亲人呀。你放心,我决定帮你到底了。
二十四小时后,我们被友好地送出来,警察很热情,开车送一程。我当然不想带着一个警察去寻找亲人,半路我们下了车。
我们迷路了。真是令人惊讶,我们来到一个小镇,这是一个古镇,类似于江南的那种小镇,有小桥,小镇中有人居住。我对妙妙说,我想麻烦你一件事。你能不能离开我远一点。我想独自一个人走走。
妙妙说,姐姐,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呢?我没有恶意啊,只是,你知道吗?我是逃出来的,我又有病,你不愿意和我一起走,我真的很害怕。
我真的不愿意打乱计划,有点决绝,我说,这样吧,明天早上,如果有缘,我们还能再见,那么,我就带着你。妙妙显然很开心,她掏出手机,要记录我的号码,我摇摇头,我说,如果是缘分,就不要约定。
天色渐渐地暗了,我决定找个地方住下来,这个小镇显然没有旅店,我只能漫无目的地走,前面那一家,已经亮起灯,我在门外犹豫着,门忽然打开,一个男子走出来,我侧身让开去。他跨过门槛时忽然发现了我,他的欣喜溢于言表,巧巧,我终于等到你了!你终于愿意见我了!巧巧,你知道我一直都没有放弃,对吗?
我被问得莫名其妙,我以为我在做梦,下意识地,我往后退一步。我说,你认错人了。然后我转身离开。但是,他追上来,然后,他一把抱住了我,天晓得,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了安妥的感觉,这是怎么了呢?他不断重复着一个名字:巧巧,巧巧,我的巧巧。我断定他不是酒醉了,那么,他以为我是谁呢?我挣脱了他的怀抱,并且为了告诉他已经侵犯了女人的身体——强制拥抱在我看来也是侵犯,我扇了他一个耳光。但是,只有我知道,这个耳光是如此无力,我仿佛陷入了一个迷魂阵。因为,我对他突然有一种小小的亲近感,尽管他的面相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却又不令人讨厌。彭宇偶的电话适时响起来,他真是一个称职的警察,我猜测他一次一次给我打电话,也是缘于一种职业病之故。他说,然然,我有预感,你会遇到麻烦。真的,你回来好不好,如果你不回来,我会去北京找你,你现在在北京的哪个地方?密云吗?
彭宇偶对我的担忧不无道理,面前这个男人忽然变了一副面孔,他几乎是恶狠狠地说出一句:你在戏弄我!我不会轻易放手的!黎巧,我告诉你,我不会就此罢休的。我一定要和你生活在一起!
巧巧,黎巧。是怎样一个女人,值得让这个男人等待,又要与她白首不相离。我几乎要嫉妒这样的女人了。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屋子,很快,我发现无处可去。并且,真的是举目无亲了,北方农村的夜晚,少有人声,安静,只听见风在呼呼地吹,偶有狗聚集在一起嬉闹。我决定离开这个小镇,当我走到那条狭窄的街道时,一个男青年从我身边跑过,因为夜色的掩护,他几乎把我给撞翻,随后我听到有人喊抓小偷。我当然不想再惹祸上身,闪身到一边,一个影子飘到我面前,姐姐,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跑走?他偷了我的钱包唉。你有点社会公德心好不好?
又是妙妙,我真是甩不开她了。我无比懊恼,开始后悔这次行动。真的,彭宇偶说得没有错,即便我找到了亲人,那又怎么样?我的人生轨迹会改变吗。但是,我不能回头了。我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塞到妙妙手里,妙妙,找个地方今晚住一宿,明天回去吧,我知道你家富有,轮胎大王罗锦添是你父亲吧?还有,你哥哥是新晋杰出青年对吧?我对庞大的家族企业不感兴趣,不要游戏了,我真的玩不起。
妙妙大睁着眼,姐姐,你什么都知道。你早就知道了吗?对不起,我不想骗你,可是,我真的不愿意让他们帮我安排读大学,出国,然后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我不想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像一条直线,你懂吗?他们以为我是快乐的,是的,我成天乐呵呵,可是,我不想这么过呀。
那你要怎么过呢?你就出来寻乐子。可以,妙妙,但是,我真的不想陪你的,可以吗?
我可以走了吗?我轻轻说出来,然后我转身走开。妙妙在身后突然焦躁地喊,我全身都是病,我有哮喘,我先天心脏风湿,你知道吗?我恐高,我连站在一张凳子上都不敢朝下看,你以为我喜欢坐车出来吗?坐在车里,看车外的路,对于我来说,已经是悬崖了。你是不知道的,我从小就有个梦想,我想飞,我想从高处往下看,但是,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我有所触动,她真的还小啊,我停下来,走过去,拥住了她的肩膀,这个孩子,肩膀是柔弱的,我说,走,姐带你去找小偷。
我知道他在哪里。妙妙说,他只是让我去追他。
我们来到一间酒吧,真是不可思议,在这个几乎荒凉的小镇,居然有个酒吧,门楣上四个字:“热爱余生”。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却是有点苍凉。我们走进去,里面稀稀拉拉坐了一些人,想不出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像我们一样是过客?
妙妙径直走到吧台边,吧台里,调酒师把瓶子耍得滴溜溜转,我看得入神,却见他在接瓶的空隙从牛仔裤的袋里掏出钱包,啪一声扣到吧台上。眼花缭乱之中,他已经调出了两杯色调暧昧的酒,推到我们面前。我问妙妙,你认识他?
妙妙说,不理他,花痴呗。说抢我钱包就为了请我喝他一杯酒。
我说,真不懂你们年轻人,我不敢喝来路不明的酒。
妙妙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钞票,来两支芝华士。
调酒师顶着色彩斑斓的头发,蓝一层,黄一层,紫一层,倒是一杯鸡尾酒的颜色。他对妙妙笑一笑,又笑一笑,居然有一种羞怯的表情。说,我请客。
妙妙张狂地说一句:我有的是钱。
大约是这句话惹了一点小麻烦,等我们出来后,很快就被跟踪。我们像两个亡命之徒,横冲直撞,我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到哪里,见缝插针地往小弄堂钻,我们在一堵矮墙前停下来,因为没有路了,妙妙开始哭,她的哮喘大约是发作了,哮喘病人怎么可以这么快速奔跑呢。我蹲下来,对妙妙说,不就是钱嘛,给了他们。
后面三四个人也停下来,我说,你们很需要钱吗?
这伙人没有做声,没有做声其实是很可怕的,我知道,我们真的遇到麻烦了,大约不是钱的事,或者是色,也或者是命了。我有点恐惧,更有了很强烈的悲凉感,好像这一次出来,就是为了和一个不明不白的女孩参与一件不明不白的事,然后被围攻,被抢劫,甚至也许,还会被强暴。我当然不打算束手就擒,找了一块砖头,彭宇偶曾经教过我几招女子防身术,最简便的一招是先找到一样防身的武器,可以是棍子,可以是石头,可以是绳子,总之不能赤手空拳。当然,第一要出手的便是对准歹徒的眼睛,他看不清你就不能侵犯你了。我记得当时问彭宇偶,要是对方出拳,我该怎么办。彭宇偶当场就演示一遍给我看,他让我挥一拳,他一把就抓住我的手腕,说,看,擒住了不是。当然,那是游戏,他接下去是把我抱起来放到床上,说,我们在床上擒拿格斗试试。
三四个人平息呼吸后,朝我们走过来,他们是那么的意气风发,似乎朝着一个伟大的梦想在奋进。我紧张到极点,妙妙已经躲到我身后,我来不及思考了,手里的砖头呼一声扔出去,我很快蒙住了眼睛,我是看不得人受伤的,我常常会因为某个小偷被抓后遭到暴打而心惊肉跳,因为我会设身处地想他是如何的疼痛,刀割一般吧。我听见一声惨叫,然后,他们四散开去——这么简单就击败了敌人,我的胜利来得并不光彩。我觉得。
然后,我看见,之前抱着我喊我巧巧的那个男人出现了,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响。
五
我们理所当然只能跟着这个男人走。他带我们进了一个院子,简陋的墙壁,一株高大的核桃树,在秋天的夜晚显得尤其挺拔。我们饥肠辘辘,我说,能找点吃的吗?
房东给我们下了面条,是北方那种粗犷的新擀的面,依然带着麦田的清香,我和妙妙狼吞虎咽,我忽然觉得有点冷,顺手加了两勺辣椒,我吃得满头大汗。男人开始和我说话,妙妙说,你们原来就认识啊。我用眼神阻止妙妙说下去。
当晚,我们安排在一张炕上,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炕,老婆孩子热炕头,小富即安的生活大约就是说的北方农村。房东说,就只有这一个炕了,你们将就着吧。
妙妙睡在最里面,我不得不夹在他们两个中间,男人几次试图接近我,都被我强硬的手势打了回去。到半夜,我才迷糊着睡过去。我实在很疲惫,对于床,我有点饥不择食。
我的手机丢了,彭宇偶找不到我,他居然辞职找到北京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翻越千山万水而来。他憔悴的样子令我心痛,头发已经几天没有洗了吧,衣衫居然是那样的不堪,彭宇偶对于自己的形象素来是很讲究的,这次他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露怯了。我们一见面,居然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向房东要了面条,我们大口吃面条,放辣椒,彭宇偶还打趣说,你知道吗?有个写书的人,说葱韭大蒜是老友,见不见都在那里。而辣椒是情人,不见了会想念。我们等不及把面吃完,就迫不及待地到了炕上,我们来不及把衣衫褪去,就需要对方,而我却忽然想起还有妙妙在身边,我说,轻一点,轻一点,她还是孩子。不要让妙妙知道。
彭宇偶于是特别紧张,但是,他的紧张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需要,他很快进入了我,我的情欲被调动,我顾及太多,我怕房东听到,我怕妙妙醒过来,我欲迎又拒地要推开彭宇偶,我说,不要。不要。
我听见彭宇偶粗里粗气的呼吸,我知道他已经进入了宣泄状态,而我依然在推开他。忽然之间,我听见一声沉闷的钝响,彭宇偶倒在我身上,我看见血从他的额头流出来,一直滴到我的脸上,我大声喊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我醒过来了,我的脸上真的流着血,我看见妙妙手里握着一根棍子,正站在炕上,而那个男人却趴在我身上,原来是梦。令我无地自容的是,我居然紧紧地抱着他的身子。而且,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我的身体里——我的世界开始崩塌。
妙妙要报警,我制止了她。一切都没有意义,报警对于我来说只是为了再一次在警察面前袒露自身。然后,很快的,嗅觉灵敏的媒体会像炒作明星一样,宣扬我的事,他们可以先从我的身世入手,再一路寻觅我生活中的点滴,拼凑成他们需要的文字。当然,一个三十岁的女画家,小报专栏作家,在寻亲途中,偶遇一色狼,被强暴。这样的词条也会在网络出现。我的生活是简单的,我不要这样的热闹。
不可理喻的是,为什么我会抱着这个陌生男人的身体。并且,此刻的我如果是诚实的,那么,就该承认,当他需要我的时候,我感觉到的是愉悦。我发觉自己是严重的人格分裂,或者说,在生理方面,我其实暗藏了一种强烈的被侵犯的需要。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的眼泪很快流了出来,但我明白自己是如此地假惺惺,为了告诉妙妙我是被强暴的,我是无辜的。我让妙妙先出去,妙妙当然感同身受,她觉得是她连累了我,蹲下来哭。我看看窗外,天未明,我用力推了男人一把,我没有更大的恐惧是因为,我还能感受到他强烈的心跳。是的,他活着,他刚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有了肌肤之亲,有了鱼水之欢,他安然地睡着了。头上流血算得了什么,相对于那样的热爱,身体的这点疼痛已经不足挂齿了。
六
彭宇偶依然打电话给我,问我的行踪,只是,我似乎不太愿意接他的电话,说不清原因,我是肮脏的吧。我看着妙妙,她是那么纯净,眼神清澈,她怎么看得透我的心思呢?我大约是喜欢上那个男人了。怎么可能呢?我恨不得扇自己耳光。
我们确定已经来到了我的目的地,是的,黄土板地儿,那宽阔的河面,河水清澈,河岸是成片的芒草,芒花白了。妙妙随口说一句:蒹葭苍苍。我说,不要那么诗意。随后我们看到了一头驴,它那么健康,甩着尾巴在河边吃草。确切地说,是在晒太阳,是的,我看到它昂起头来,对着蓝天喊了一声,一群鸟儿从高大的钻天杨丛中飞过,惊动了河里戏水的鸭子,它们是多么快乐啊!亲人一定从未离开过它们,它们有各自的欢乐,有各自的憧憬。
这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散落了十几户人家,白墙黑瓦,掩映在枣树和核桃树之中,还有一大片的玉米地。是的,我看到河滩上有大片的玉米,秋天的风吹来,沙沙地响。真的一点预兆也没有,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什么,风筝、气球,还有一辆自行车,还有花花绿绿的糖纸,我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和妹妹在放风筝,父亲正在院子外面晒玉米,金黄的玉米棒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条小弄堂,一只用玉米胡须做起来的风筝,飞得那么高,小女孩牵不住手中的线,风筝飞了。然后,她看见前面有一大团气球,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紫色的,挤挤挨挨地在风中悠扬着。女孩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一双手递过来一根线,线的另一头是两个气球,一个红色,一个黄色,在阳光下晶莹透亮。
我的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飘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一切都是安静的,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自己昏昏欲睡。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妙妙过来挽住了我的胳膊,姐姐,你觉得是这里吗?
妙妙,我好像想起什么来了。作为一个从事画画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我应该有足够的理由让自己明白,五岁之前的很多事实际上无法留在记忆之中。那么,刚才的那些镜像是我作为自由撰稿人杜撰的吗?可是,为什么我对这里有着如此天然的亲近。一条弯弯的小路,灰白的颜色,偶有几只狗从上面冲下来,毫无戒备地从我们身边过去了。我停下脚步,我对妙妙说,我有点害怕,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这时,我和妙妙同时听到了飞机掠过头顶的声音。我们抬头看,不是飞机,椭圆形的伞顶,是滑翔机。再看面前的山,刀削斧劈般的冷峻,似乎还听见远古的战争的气息。我说,其实我和你一样,我也梦想在天空飞翔。只是,我从未离开地面,我们没有翅膀。
因为受我的情绪影响,妙妙说,姐姐,我们先不去村里好吗?我们两人朝河滩走去,一直走一直走,我们路过了那头英俊的驴。河面上,有一排被水冲刷得光洁润滑的石头,我们踩着石头过了河。然后,我们看到了一间破旧的草屋,很低矮的,粗看以为是一个草垛,我们刚走近,却见里面冲出一个人来,戴着一顶青灰色的帽子,系了围巾——秋天那么温暖,他却把自己包裹得那么严实。他那么冷吗?他看到我和妙妙,居然往后退了一步,又用手蒙住了眼睛,现在,他整张脸我们都看不见了,只有他的衣服——天啊!我看清了他的衣服,那个司机。还有,不远处,就在不远处,我看到了那辆车,他是怎么让这辆车淌过河流来到对岸呢?
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我抓住妙妙的手,妙妙,我们赶紧离开。快。
妙妙看我的脸色苍白,她也紧张起来,姐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说,我们走吧。我开始奔跑起来,我想像司机现在正在后面追赶,我甚至想到他也许拿了一把刀,他得杀人灭口吧,我的恐慌感越来越强,我几乎尖叫着蹲下来,因为,我不敢再跑。
妙妙还是觉得很奇怪,她一遍遍地问我,姐姐,你怎么啦,你看到什么了呀!
我头痛欲裂,这一刻,我真正开始回顾自己的人生。即便现在的我看起来丰衣足食,有人爱,但是,我有那么一段过去是不愿回忆的,这让我不得不想到炕上的那个男人,巧巧是他心爱的恋人吧,为什么他要在那个荒凉的小镇等待而不去寻找呢。
此刻,这个给予我梦里身体安慰的男人在哪里?我记得我和妙妙离开那个男人的时候,他依旧趴在炕上,我甚至听到了他发出轻微的鼾声,很甜蜜的睡眠。临走的时候,他的一截大腿和我再也不愿看一眼的地方,裸露着,我走回去,用一床脏兮兮的被子遮住了他的丑陋。他醒过来会找我们吗?他是故意把我想像成巧巧的吧,由此当他有一天被状告强暴时,就有足够的理由让自己脱身出来——他可以告诉医生,他的精神是游离的,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或者,他可以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和自己心爱的人儿在一起。就像我梦见彭宇偶一样。
我对妙妙说,妙妙,你觉得吗?我们一路过来,仿佛总有障碍在阻挡着我们,不让我们接近真相。
妙妙问,真相是什么。姐姐,你想知道是谁抛弃了你,还是想知道你的亲人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这些怎么是真相呢?没有谁遮掩着。
接下去的大约半个小时,我平静下来,我对妙妙说了一个故事,我把它当作故事来说,是因为我的骨子里还在逃避一些什么。高中毕业后,我因为不想上大学而离家出走过一次,那时我刚18岁,是的,花一样的年龄,我从父亲的钱包里拿了点钱,离开家,那时母亲已经在吃药了,我知道那是让一个女人怀孕的药,先是作为草头郎中的父亲给配制的,后来,母亲四处求医,她每一次出去,总背回来一大袋中药,我们的家那时总是弥漫着中药的浓烈味道,我几乎以为世界就是由中药味组成的。
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当随身带来的钱花得所剩无几时,我发觉自己犯了个错误,因为我忘记留一点钱作为回家的路费了,无论我的出走还是我花钱的方式,都告诉自己是决绝的,不愿回头。我在苏州的公园里游荡,苏州是典型的南方阴冷气候,刚下过一场雪,还未化开。我在公园来回走着,我想过打个电话回家,我能想像父母生不如死的日子,他们一定停了所有活计在四处找我。在这样的想像中,我无端有了一种快感——让他们为我痛彻心扉吧。
但是,太寒冷了,我抵挡不住这无处不在的冷,我想找个地方躲藏,却见一个少年向我走来。我知道他已经跟踪我很久了,他是那么稚嫩,他看到我瑟瑟发抖,居然脱下自己的一件外套,塞到了我的手里,然后,他飞快地跑了。这件外套我看不出颜色,在寒风中,他的体温依旧留在衣服上,我很快披在身上,就在一瞬间,我的身体便温暖起来,那是少年传达给我的。我环顾四周,却再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我走出公园,我已经无处可去了,我茫然地在街上走,18岁的我第一次尝试了悔恨,我真不敢相信离家出走这样的事居然发生在我身上。在父母眼里,在我们双溪镇,我一直是个乖乖女,我父母永远以我为荣。无比的悔恨使我的眼泪汹涌而下,我窝在一家杂货店门口,一心一意地哭起来。
不多久,我就听到追赶声,下意识抬起头,看见三四个人揪着一个少年朝这边走来,少年的眼角肿起来,嘴角流着血,他是作为一个小偷被抓回来的。对于小偷,人们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可以随便揍他,我看见其中一个男人又对着少年的鼻子打了一拳,少年的鼻子流血了,痛感迅速传达到我的内心——他的衣服还在我身上,他那么善良,怎么可能是小偷呢?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侠女,飞着过去打败对手然后把他救出来。
少年被推搡着来到杂货店门口,他们纷纷指责他刚才在杂货店里偷了两块蛋糕,朝着公园的方向跑去,他在那里一定有同伙——我一厢情愿地认定,他的蛋糕是偷给我的。少年的头被按到地上,几乎就在我的脚下,他被掐着脖子,我看见他的脸发紫。但是,他们都不愿意轻易饶过他。我看见他流泪了,他的泪水顺着眼角往头发里渗透。是的,我该帮他的,我可以告诉他们,他一整天都跟在我后面,他知道我没有吃一点东西,他一定是为我偷的。然而,妙妙,这一切都是我的想像,我没有任何行动,我只是看看他,转身离开了。
你知道,后来的很多梦里,他都是我的主角。是的,我以为忘记他了。那个少年,但是,今天,我却又一次想起来了,是因为那个司机吗?不明所以,我想,是什么让这个司机铤而走险,开着黑车去载客,在撞人后又不计后果慌忙逃窜呢,他是否肩负着不为我们所知的重任呢。在黄土板地儿的秋阳下,因为司机,我居然会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件事,事件中的少年,原来,我一直没有忘记他。
七
我和妙妙蹚过河流,来到出发地,逆流而上,那里有一大片玉米地,我们在玉米地的边缘地带停留,妙妙掰了两个玉米,我们一人一个,嚼着吃,那是新鲜成熟的玉米,浆汁饱满,那鲜甜的植物味道在我们的唇齿之间流连。
远远地,我们看见一个人,拎了一只篮子,从那条斜斜的村路上下来,她径直蹚过河流到了对岸,我们看见,她接近了那间草房子,然后,她推门进去。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看见她又从草房子里出来。我站起来说,妙妙,我们去看看。我们等在河的这边,看着她过来,她踩稳一块石头,让自己的身子立定,大约是熟悉了这样的过河方式,她走得很从容。因为距离有些远,我看不清她的面容,而妙妙却说,姐姐,看过去,她很像你啊。
这时,那条歪斜的村道上,步履不稳地跑下来一个小男孩,大约三四岁的样子,还不能稳妥地走步子,他的样子像一个小醉鬼,东倒西歪的,妙妙说,看这个小家伙,你看着吧,很快要摔跤了。
果真,小男孩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因为坡度有点陡,他的身子又顺势往下滑了一点,等身子落定后,他才稳稳地哭起来。
我赶紧跑过去要扶他起来,真是奇怪,这个小男孩的眉宇之间,似曾相识,无端使我亲近,我抱起他,他还在哭,但是,却把头靠到了我的肩膀,边哭边喊妈妈。
从河面过来的那个女子匆忙地跑过来,边跑边喊阿豆,又喊,放开我的阿豆,你放开他!
我转过身去,正如你所料想的,我们四目相对,我们都愣住了,尽管很多迹象都在告诉我,也许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活着。但是,当她真正站在我面前,和我狭路相逢时,我的惊讶还是巨大的。阿豆很快挣扎起来,扑向她,她才是他的妈妈。
我们都无语,是的,也许,她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另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活着。但是,她一定不知道我们还能相见吧。这一刻,我们都显得很尴尬,倒是妙妙打破了尴尬,姐姐,你们是双胞胎吧。姐姐,你找到亲人了。
听妙妙这么一说,女子的表情开始发生变化,当然是悲喜交集,她放下儿子,往前走了几步,忽又退回去把孩子抱在怀里,她看着我,说,我们回家。
我打电话给彭宇偶,我的语无伦次叫彭宇偶很惊慌,然然,你怎么了?都怪我,居然会同意你离开我一个人出去,然然,你要相信我,我是爱你的,真的,三个月了你知道吗?那么久,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才三个月,身为警察彭宇偶变得如此啰嗦,我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陌生感。我不得不打断他的自言自语,我说,我看到我的妹妹了,她是我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亲人活着。
彭宇偶显然为我有所收获而感到欣慰,他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当然,他希望我能尽快回去,他希望今年下半年,我们能够把酒席给办了,这场婚宴我们拖了那么久,应该画个圆满的句号了。我一时有点恍惚,不知为什么,站在这个堆满了玉米棒子的杂乱无章的小院子里,我的内心却是那么的妥帖,似乎自己从未离开过,我和这个叫黎巧的妹妹一起长大,一起放风筝,一起到河边看那头驴吃草甩尾巴。
黎巧,巧巧。我和黎巧,她现在是我的亲妹妹了,我们坐在院子里,秋天的夜晚,院子里有点凉了,小孩已经睡着。需要说明的是,傍晚的时候,妙妙家那个轮胎大王父亲派出的手下,已经精准地找到了这个地方,他们理所当然地带走了妙妙。这似乎又是异常巧合,在我的理解里,好像妙妙就是为了陪伴我寻亲而一路存在的,现在,我找到亲人了,她却离开。我还记得她被挟持着塞进车里时,回头对我笑了笑,说,姐姐,你等着我,我会飞起来的。
现在,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这位刚刚相认的妹妹,尽管我们流着同样的血,但是,二十多年的分离,早已经离间了我们的血亲之爱,我们像两个初识的陌生人,还来不及适应对方的性情,不知道对方的喜好,却因为我是带着任务而来,又不得不两两相对。
我一直想对黎巧说说在小镇的偶遇,那个在炕上对我无理的男人,他真的像他自己表现的那样爱着巧巧吗?
我叫冷凌然。你叫黎巧。有人喊你巧巧吗?
她忽然很警觉地问,你为什么这么问。谁告诉你的。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别开脸,看见水龙头的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抬头看天空,居然是漫天的星河,我惊呼,这么多星星。
黎巧也像被忽然惊醒,她站起来,幽幽地说出一句,银河。我从未看到过银河。我妈说,看到银河,一定是家有喜事。那一年,妈妈看到了银河,生下了一对双胞胎。
是吗?我看着黎巧若有所思的脸庞,遥想当年我是如何在妈妈的膝下承欢,和这个叫黎巧的妹妹,有没有咋呼着去追赶一只蝴蝶呢。我问黎巧,我叫什么名字。
你叫黎苏。黎巧说。是父亲给我们取的名字。
我们似乎无法继续刚才的话题,她不喜欢别人喊她巧巧,我自然不能固执。我以为可以这样面对面对坐一个晚上,把二十多年来的思念和迷惑揭开。却不料,过了九点,黎巧站起来,她带我进到一个房间,那里有一张铺得无比整洁的床,相比较于那个凌乱的院子,有点格格不入。黎巧说,这个房间,等了你二十多年,我每天都要来收拾一下,就像你刚起床……
时间不早了,你睡吧。事实上,黎巧从带我进入她家院子后,就已经收起了她的热情,她几乎是冷漠的,我感受到些许怨愤,是因为我的出现打破了她的生活秩序吗?
她说,我得去陪他,他一个人在草房子很清冷。我不能丢下他,他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跨出房门,我问,那孩子呢?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说,我们一家三口从来没有分开过。
她出去后顺便帮我关上了房门,不久,我听见男孩惺忪的哭声,大约因为被吵醒了,我轻轻拉开房间,看见黎巧抱着孩子,出了院子,吱呀一声,他们的身影淹没在暗夜里。
八
那是一个安静的午后,姐姐黎苏和妹妹黎巧两个人刚去地里掰了玉米棒子回来,父亲已经给他们做了风筝。北方农村,秋季的风依旧很高,姐妹俩牵着各自的风筝,在风里奔跑,父亲叮嘱说,不要跑远了。妹妹的风筝飞得很高,姐姐手里的线飞走了,风筝越过矮墙往外飞去。妹妹说,姐姐,你不要跑出去,爸爸不让我们跑远。姐姐转过身推了妹妹一把,不要告诉爸爸。随即往前跑去。穿过一个狭窄的弄堂,眼前豁然开朗,她从未一个人出来过,不是由父亲背在肩上,就是在母亲的怀里。然后,她很快被红红绿绿的气球给淹没了。
黎巧说的大约就是这些,这和我能够回忆起来的有限的记忆相差无几。
然而,你是扫把星,我痛恨你,我一直希望听到你已经死去的消息,可是没有,没有。一直过了那么多年。黎巧看着一大片玉米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在河边种玉米吗?我妈说,你最爱吃玉米,每当玉米成熟的时候,你都会擤着鼻子说,妈妈,玉米棒子熟了,想吃。我妈就去地里看看,果真,玉米的肚子都鼓起来了。我妈说,你的鼻子只为了闻到玉米而存在的——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当我看到那一大片玉米的时候,为什么会有那样亲切的感受。
我失踪后,家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无措,父亲原本是个农民,从未出过远门,只在村里私塾读过两年半,但是,他一直不愿去外面是因为,他要守着我们,他有过机会到外面一所学校当代课老师,而他说,我有女儿了,我的任务就是把她们带大。父母结婚后,母亲一直没有怀孕,一直到五年头上,母亲的肚子才有起色,当时村里每个人都为他们担心,盘算着为什么黎家会没有后,而我父亲却从不着急,他说,要等待,他知道我们会来的。有个晚上,母亲推门出来,见父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整理小厢房,母亲不解,问父亲为什么忽然想到要整理厢房了,父亲说,你看看天空,那是什么。母亲抬头,看到了那神话般的亮,是一条流淌的银河。父亲说,我们看到银河,那是大喜。你看着吧,我要有孩子了。
果然,不多久,母亲就怀了我和妹妹。
父亲准备了很久,他为了找到我,他和我母亲细谈了几个晚上,当然都是在极度惶恐的情况下进行的,因为母亲一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黎巧说,她那个时候还小,但是,她真的是看着母亲变了样,也从那个时候开始,黎巧失去了人身自由,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留下来的这个女儿是他们的命根子了。黎巧说,从那一年开始,她从未离开过父母的视线。也就是说,她完全不能自由活动,不可以到河边玩,不允许和小伙伴做游戏。当然,去学校读书简直是天方夜谭,她熟识的有限的一些字是父亲教给的。父亲对母亲说,黎苏不在了,我会把她找到,你要帮我看好黎巧,如果,我不能回来,你们不要再来找我,我一定是死在外面了,我会寄一件衣服或者我的一顶帽子回来,当你们收到我的衣服或者帽子时,你们就知道,我不会再回来了。
父亲陆续出去了十几次,黎巧说,每一次出去,对于母亲来说,是新开始一次煎熬。这点即便黎巧不说,我也是能想像得到的,因为母亲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她再也没有力量来承受另一个亲人的消失。说到底,母亲已经是一座堤坝了,她是整个家庭的依靠,尽管她没有出门,却和父亲一样承担了这个世界上最沉重的担子——父亲在外找不到女儿,最后是可以把命丢掉的。但是,母亲不能,她要等待,等待失踪的女儿某一天归来,更重要的是,她的怀里还有一个生命需要她的呵护,她是不能倒下的。
我出生的这个村庄,是个美丽的地方,村民是如此的朴实。他们自愿组成了一个小组,分批出去寻找一个叫黎苏的女孩,她今年五岁,梳着两个小辫子,失踪时穿一件红绿相间的花布衫,红色灯芯绒裤,脚穿一双虎头布鞋。右耳跟有一个褐色的痣,正是换牙期,新牙没有长齐——所有关于一个女孩的特征就是这些。
只是所有的人出去,回来的结果是一样的,这个村在密云的郊区,四面环山,那样高峻的山,一条宽阔的河流,生活在黄土板底儿的村民,他们的世界就是这个小村落,在他们不断出去寻找又不断失望而归的日子里,他们才知道,世界可以那么大。
这样一直过去了很多年,黎巧已经十六岁了。过去了十一年,母亲的头发早就花白了,父亲瘦弱无比,他常年在外漂泊,他是如此热爱家乡的人,却把自己丢弃在外乡,过着流浪者的日子。十六岁的黎巧有一天对父亲说,让我去寻找姐姐吧。
黎巧其实没有真正离开过密云,即便在她执意要离开父母去寻找姐姐时,她也还没有离开密云,她当然不被允许离开,父亲锁上了院子的门,母亲更是日夜守护着她。她的花季是这样的不堪,没有朋友,没有青春的快乐,没有自由的蓝天可以幻想。甚至于,她仿佛就是为了承受姐姐失踪给自己带来的束缚而活着。
在一个夜晚,黎巧终于翻过了那堵矮墙——墙外有一个少年在等待她,少年叫樊正。在那些被父母严加守护的日子里,黎巧学会了用玉米叶子吹哨子,她的哨子没有复杂的旋律,只是清脆的鸟的鸣叫,日复一日。有一天,墙外也响起了和她一样清脆的鸟鸣,两只鸟是互相懂得的。
于是他们用自己特殊的方式交流着,墙外的鸟儿知道墙内的鸟儿失去了自由,他很同情她,他们常常用哨子来表达情意,诉说衷肠。
当有一天,墙内的鸟儿告诉墙外的他想去寻找姐姐时,墙外的鸟儿告诉她,你其实是想离开,你只是想离开。
那个夜晚,樊正帮助她离开了村庄,那是一个多么感伤的夜晚啊,他们第一次拥抱在一起。樊正告诉她,他不会离开村庄,一直等她回来。樊正央求表哥用脚踏车送她出去,表哥是密云一个小镇做裁缝的,他用脚踏车载着黎巧离开了村庄。这之前,他们从未见面。但是,表哥却从樊正嘴里知道了事情的所有。表哥打心眼里同情这个女孩,同情女孩一家。他们来到一个荒凉的小镇,表哥说,我们就在这里歇脚,明天我再送你到密云县城。就是那样一次冒险,却让她的生命从此发生了转变。他们找到一户人家借宿,只有一张炕了,表哥说,你睡吧,我守着你。
后来发生的事黎巧一直不愿意再告诉我,她只是说,姐姐,你知道吗?我第二天是走着回村里的,当我快接近村庄时,却感到了一种不祥。我刚走到村里那座石桥,樊正就迎上来——他的哨子一度成为我的精神支撑。他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黎巧惊慌失措地往家跑,没有看见父亲,却见院子里已经摆了一张床,仰面躺着一个人,盖着一床白色的床单,黎巧跑到屋里喊妈妈,没有人答应,只有邻家婶婶死命拉着她,黎巧黎巧,你妈走了,你妈走了。
黎巧没有反应过来,走了,妈妈到哪里去了。她到哪里去了呢。我爸呢?
婶子告诉她,你爸爸昨晚就出去找你了。
九
我忽然预感到我和彭宇偶之间出现了问题,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对于黄土板地儿,我是重新归来的游子,我站在夜晚的村庄,觉得双溪镇离我远去了,那个二十几年日子的浸润,仿佛只是旅途。现在,我回到家了。我知道,这对于彭宇偶来说是残忍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我身不由己。或者说,我得从心。
黎巧那晚被表哥情不自禁地占有,她说,当时,她觉得自己是不应该活在世上了,她已经不干净,然而,作为已经痛失一个女儿的家庭来说,她无疑成了他们活下去的理由,是支撑,如果连她也不活了,那么,这个家就从根本上土崩瓦解,她没有权利死去,她有责任活着。她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却因为如此偶然的机缘巧合,失去了少女最宝贵的贞操,当表哥跪在她面前乞求她原谅时,她出乎意料地提出了一个要求,你一定要帮我找到黎苏。这个世界上,如果我有仇人,那就是黎苏。
现在,找到黎苏已经成为他们所有人的最终目的,而黎巧承认,谁也不知道黎巧的心思,她像真正寻找仇人一样,对这件事倾注了巨大的心血,或者说,她宁愿毁了自己的贞洁,也要找到黎苏,只要她还活着。
而那个时候,我正在养父母的悉心呵护下,一天一天成长,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我几乎享尽了平常人家能够给予的宠爱和骄纵。
黎巧和表哥约定,等她回家坦白告诉父母后,她就去小镇找他。而这期间,表哥已经准备了很多线路,两个人出去寻找总比一个人要有力量。但是,他们怎么会知道呢,当黎巧和表哥在床上挣扎时,父亲最先发现黎巧不见了,他看到黎巧床上一张字条:我去找那个人——对于这样一种长期持久的寻找,他们其实已经疲惫不堪。黎巧都不愿意提到“黎苏”或者“姐姐”。父亲的手伸进被窝,还有余温,他当即决定去追赶从未出过远门甚至连黄土板地儿都未曾离开过的女儿。雪上加霜成倍痛苦的应该是母亲,她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下,看着丈夫出了院门,吱呀一声,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再也无法承受自己想像出来的后果,她先在女儿的床上躺了一会儿,但是,被思念和不安折磨得无法安身,她终于找了根绳子,在女儿的房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了百了。
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是的,我有罪。我听黎巧说。
“我回来后,再也没有出门去,表哥来找过我几次,但是,他看到我和樊正在一起下地,有些黯然。只有我知道,他从未放弃想要和我在一起,和我一起出去寻找失踪了二十多年生死不明的那个人。我很快和樊正结婚,只有天知道,在和樊正结婚的那些日子,我一直没有怀孕,我们四处求医而不得。当我们就要放弃时,表哥带来了一个消息,他告诉我们,那个小镇上来了一位郎中,治好了很多不孕症,而这已经是9年之后的事了,我和樊正不想再去看郎中,觉得那依旧是白费了一点钱,而让我下定决心再求医的是,我父亲寄回来一套血衣,他在寻找你的过程中,死在了他乡。他曾经对我和母亲说,如果你们收到我的衣服或者帽子,那么,说明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不要寻找,放弃寻找我。”
“我瞒着樊正去了镇上,那里很多人排着队要求郎中配药,我也排在后面。我看见表哥来了,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告诉我,他打听到江西有个叫樟树的地方,二十多年前买过一个女孩,会不会是你姐姐。我打断他:不要这么称呼她!”
“我毫不犹豫跟着表哥走了,正如你想像的,樊正在家是如何的煎熬。但是,我都顾不得了。我和表哥像夫妻出差一样,一路结伴往江西而去。是的,我们住在同一个招待所,睡在同一张床上,他为了我,一直没有结婚。他说过,要让我活得好,活得自在。但是,因为我的姐姐被拐走了,我当然活得不自在。他说,就算这辈子都在路上,也要陪着我。”
“等我重新回到黄土板地儿时,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了,我想你一定知道了,我怀了表哥的孩子。而当我想和樊正分手时,却听村里的人都在说,我怀了樊正的孩子出去找姐姐,现在肚子大了不方便,才回来。我和樊正理所当然又生活在一起。”
“孩子长到三岁时,忽然犯病,是先天性心脏病,大夫说这种病是原发性的,很难医治,只能看孩子的造化。”
樊正开始赚钱,出去打工、种树苗,种一切可以换钱的植物,他养驴,养鸭子——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像他那样宠我懂我呢?”
黎巧顿一下,说,我知道他撞了人,他说,他不想去坐牢,因为他要照顾我们母子。
十
妙妙居然又回来了,她这次穿得有点古怪,完全是户外运动的打扮,我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妙妙指指空中飞过的一架滑翔机,说,如果不飞一次,我就觉得活着是没有意义的。
她看我情绪有些低落,问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说,没有。我很好。
她说,你不是有个警察丈夫吗?我飞过以后就回去了,我帮你带个口信吧,告诉他你一切都好。
我挥挥手机说,他什么都知道的。
妙妙走过来和我告别,我说,无忧无虑真好。
妙妙像个大人一样拍了拍我的背,说,我到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会经历什么的吧?
我想想也有道理,觉得妙妙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就已经成熟了。有些欣慰,我轻轻地说,你喜欢这里吗?
妙妙说,喜欢。不过,我还是要回去的。那里才是我的家。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要留下来吗?
我笑笑说,我得做很多事,怕是要用一辈子才能完成。对了,我送你走吧。我对黎巧说,你们的车能借我用用吗?
在我的鼓动之下,司机——确切地说,是我的妹夫,他把车从另一道小路开到公路上,我对黎巧说,让我试试吧。
黎巧说,你想干什么。
我走过去,抱住黎巧,不知为什么,我的泪水不由自主滂沱起来,我忽然想起那两个人,一个是我的母亲,一个是我的父亲,我已经完全忘却了他们的模样,而他们却为我丢了命。我想到我的妹妹,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她只是为了我活着,并且,她活得如此不堪……我哽咽起来,喊我一声姐姐,好吗?
无论我如何地请她喊我一声姐姐,黎巧依旧没有喊,她只是把双臂紧紧地搂着我,我说,借你们的车,我送送妙妙。
在我的坚持之下,他们再也没有阻拦——他们也无法阻拦到我,我一直开往密云,我知道中途有个小镇,那里有个男人在等待巧巧。我还知道,交警那里有记录,不久前的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还未了结,受害人生死不明。我驾驶着这个陈旧的方向盘,颠簸在路上。我听见空中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我对妙妙说,我真想看看,你是如何飞上蓝天的。
妙妙似乎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中途便吵着要下车,她一下车便挡在我的车前,她大声喊着,姐姐,你疯了!我知道你要干什么!
很快,从后面一辆车里下来几个人,半是劝说半时挟持地让妙妙上了车——轮胎大王的手下一直以保护妙妙为己任,他们会好好照顾妙妙,并且让她在蓝天自由飞翔的。我第一次觉得人生无忧无虑真是最最幸福的事。
彭宇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是多么有耐心的一个男人啊!他容忍我单身出门那么久,他得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问候,他该怎么解释呢?他说,然然,你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想他永远不会理解,我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当然,警察也许会否定那天肇事逃逸的司机是我。但是,我是个画画的,我有能力把自己的理念用画笔描绘出来,我还是个小地方的专栏作者,我当然能够编就一个合情合理的事故经过,从而使他们能够相信我,至于其他的,似乎已经不再重要。
我在电话里对彭宇偶说,亲爱的,对不起,我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相比于我的亲人们,我得到太多了。人怎么可以那么贪心呢,太贪心了,上帝要收回去的。我大约就是太贪心了,所以,现在,我得适度偿还了。
当然,我的解释受到了彭宇偶的强烈质疑,他怀疑我所说的都是谎言。他认为,旅途即邂逅,我必定遇到了一个心仪的男人,然后一起为爱走天涯了。我有些欣喜他能这么想,因为,他一定觉得我是快乐的——他一直希望我过得快乐些。
我随着他的责备猜疑和央求哼哼哈哈地笑了笑,说,家里还有很多画,你如果不嫌弃,拿到画廊,可以卖掉一些,他们还是很喜欢我的画的。
我听见他那边的声音碎了,彭宇偶一定把手机摔到地上了,他的愤怒和无可奈何我能想象得到,只是,我没有选择。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我安慰自己,随即把车停在路边,慢慢地把手机卡取出来,正好一阵风刮过,我随手一丢,卡片随风远远地飘了去,我想看清楚它飘到什么时候,却再也找不见踪影。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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