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延生
(哈尔滨工程大学 外语系, 黑龙江哈尔滨 150001)
方法论是人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一般方法,是人们观察事物和处理问题的通用指导原则。对于任何一门科学研究而言,方法论都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就是在强调方法论的重要性。语用学如果还想获得进一步的创新性发展,就必须在方法论上下功夫(李锡胤,2011)。易仲良教授(1996:17)认为,语用学之所以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这离不开方法论的滋养。正确的语用研究方法必然带来富有生命力的语用研究成果,而语用研究方法的正确与否直接关系到认识研究对象性质的有效程度。为了说明方法论对于语用研究的重要性,何自然教授(1999)专门撰文《语用学方法刍议》,论述了如何使用恰当的方法提出并解决一些语用问题。积极探讨语用研究的方法论问题同样也是国际语用研究同行倍加关注的问题。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的语言顺应论就富含深邃的语用学方法论思想,其理论雏形就是国际语用学研究会的工作文件,而起草这份文件的主要目的就是力求给出语用研究的方法论指向。然而,尽管顺应论为语用研究提供了新奇的方法论指导,但是在具体研究当中这点却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张艳君,2009)。具体来说,尽管顺应论的倡导者Verschueren本人在国际语用学界影响广泛,但在西方语用文献中顺应论却基本“失语”,有关其方法论思想探讨可以说基本空缺。尽管顺应论在中国语用学界占据了主要“市场”份额(陈新仁,2010),但国内研究大多只重视理论应用,批判性反思研究目前较为鲜见。
我们认为,导致顺应论研究地缘性失衡特征的主要原因在于顺应论的方法论价值未曾获足够的重视与深入的挖掘。随着国际语用学界解放语用学①呼声的兴起(Hanks, Ide &Katagiri,2009)以及美国语言学界“语言作为复杂顺应系统”纲领的发布(The Five Grace Group,2009),顺应论的方法论价值引起了学界关注。这将有助于改变当下语用研究“只是注意不同观点的发表,而却忽视统一框架下不同研究的比较与评价”的现状(Verschueren,2011: 14)。揭示顺应论的方法论的开放性(procedural openness)与系统性(systematicity),可以保证语用研究结论不再受到理论基础解释不充分的困扰,并使得研究发现与前期想法(pre-conceived ideas)以及单纯的臆断(mere speculation)有效地区分开来(ibid.: 12)。从理论批评的观点来看,探究语言顺应论中的方法论思想既是顺应论研究的重要工作和组成部分,也是从普适学科对语用研究进行反思的一个重要方面。顺应论研究还是正在进行的还未成熟的科学研究,对于这种尚未成熟的研究视角进行方法论研究就具有双重意义:第一,探索这一理论发展中研究活动是如何展开的,从而为理论解释效力的提升提供方法论依据;第二,研究顺应论作为未成熟的研究视角如何能够为语用学增添一种新的学科视角,从而实现语用学成果评价的合理仲裁。这样二者就构成了方法和方法论反思的基本内容。我们将从方法论诠释的三个基本维度 (可能性、可行性以及现实性)阐释顺应论中的方法论思想——超越还原论,以期为正确认识顺应论在当下学界的学术价值提供一些参考。
从方法论诠释的意义上讲,任何一种特定理论的方法论诠释其实都会牵涉到该理论范式的可行性论证。方法论本身就已经预设了理论的可行性,理论如果没有可行性,也就不会存在相应的可行方法,方法论自然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因此,如果想要对某一理论范式的方法论进行诠释,其可行性论证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需要注意的是,可行性这个概念并非是一个孤立的概念,其本身又预设了两个概念(可能性与现实性,前者为前件预设,存在于可行性之前;后者为后件预设,依附于可行性之后),三者一起形成了诠释性思维活动的相对完整过程(孙奎贞,1987)。一方面,可行性论证往往是建立在可能性认识的基础之上,惟有具备实现可能性的方法才能具备充分可行性。如果理论根本不具实现的可能性,其可行性就是梦幻泡影。另一方面,理论可行性为理论的现实应用提供了认识上的依据,在认识论层面证明理论具备可行性,必须以现实性为旨归。理论应用一旦开始(即由可行性向现实性的转化过程),就必须以可行性为指导才能提升理论应用的实效性,同时在实施过程中检验可行性论证的科学性。没有可行性论证,达到利用理解解决问题的目标现实性就不能得到可靠保证;反之,没有现实性,可行性论证也就失去了意义,其科学性也无法得到检验。
由此可见,既定理论的方法论诠释必然要涉及三个方面:方法论的可能性、可行性和现实性。这也是十分符合人类对于方法认知的基本规律的,“人们首先揭示事物发展的各种可能性,继而在各种可能性之中选择符合人们需要的可能性作为可行性的行动方案,然后再进一步揭示由可行性方案向实现决策目标转化过程的各种具体条件,并在实施中对人们的认识进行检验”(同上: 32-33)。鉴于顺应论的方法论思想可以归纳为超越还原论②,我们将从以上三个基本维度阐释顺应论在方法论维度如何实现超越还原论。
基于顺应论中方法论思想诠释的三个基本维度:超越还原论的可能性、可行性和现实性,我们将从哲学背景溯源的角度分析顺应论在方法论上超越还原论的可能性,从逻辑起点剖析的角度阐释顺应论在方法论上超越还原论的可行性,从可能误区避除的角度探析顺应论在方法论上超越还原论的现实性。
顺应论在学界出现伊始,就有学者将其称为综观论,以凸显顺应论所看重的综观视角(all-encompassing perspective)同传统英美语用研究理念的不同之处。其多元的研究方法、动态的意义处理(钱冠连,2000)、元语用意识的突显(Jaffe,2001)等颇为新颖的见解让人耳目一新。顺应论第一次为语用学系统地构建了一个统一的理论框架,“把各课题都贯穿起来了”(何自然、于国栋,1999)。学界认为,顺应论为语用研究打开了一扇新窗,有望促成语用研究中百家争鸣格局的形成 (谢超群、陈新仁,2007)。综观一说抓住了顺应论的一个重要区别性特征,但同时也误导研究者陷入极端主义的偏误,依据不同的哲学基础而将综观论与分相论错误地划归为彼此对立的两大阵营。普遍认为顺应论的欧洲大陆哲学基础与分相观的英美分析哲学基础水火难容。顺应论的支持者强调基于欧洲大陆哲学基础之上的顺应论为语用学研究带来的新颖视角,而批评者则依据英美哲学所看重的还原主义驳难顺应论难以摆脱“什么都是,同时什么也不是”(Huang,2007)。赞成派与反对派之间缺少具有针对性的对话,内部批评一直悬置未果,这使得彼此之间的对立之势日渐根深蒂固。如果不考虑顺应论哲学基础的历史源流,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无可厚非,因为欧洲大陆哲学与英美哲学之间的确彼此相轻、相互攻击③。但当我们认真地回溯顺应论所依赖的欧洲大陆哲学基础时,就会发现二者并非彼此对立。
在《语用学新解》一书中,顺应论的奠基人Verschueren(1999)开宗明义地说明了顺应论将语用学界定为“关于语言和交际的认知、社会、文化的研究”(the cognitive, social, and cultural study of language and communication),并以语用视角(The Pragmatic Perspective)为题,将语用学描述为“关于语言(任何方面)的全面的、功能性的视角(a general functional perspective on any aspect of language)”。可以说,顺应论对于语用学的界定尽显Morris语用学原初定义的精髓,即语用学研究的是人与符号的关系。“语用学指的是研究符号与其解读者之间关系的科学……既然多数符号(如果不是所有符号的话)的解读者是生物,那么,如果我们说语用学研究符号学的生物方面,即发生在符号运作过程中的所有心理的、生物的和社会的现象,就是一种对语用学作出的足够准确的描述。”(Morris,1938: 38)
也正是从这一原初定义出发,我们窥探到了顺应论的哲学本源。顺应论的哲学基础就在于Morris的符号学思想,而这一思想又直接来自于古典实用主义的典范代表皮尔斯的符号学思想④。古典实用主义哲学的特点在于它可以把“逻辑和科学的严格性与对人在真实世界的福祉的关切结合在一起”(普特南,2005)。换言之,在古典实用主义哲学视域中,大陆哲学与分析哲学⑤可以和平共处。这在哲学史上可以找到证据:带有典型美国哲学风格的古典实用主义在时间上早于分析哲学与大陆哲学分道扬镳(同上)。因此,从时间节点上来看,顺应论的哲学基础并非单单包含欧洲大陆哲学一脉,理论框架当中同样带有英美哲学的纯正血统。因此,将顺应论与分相观在哲学传统上相对立似乎犯了一个断章取义的错误,有所不妥。即便是在当下的哲学界,皮尔斯作为实用主义的奠基人,一方面被蒯因、普特南和哈克(英美哲学家)所引用,另一方面也被萨特、哈贝马斯甚至是德里达(大陆哲学家)所引用(同上)。试问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将饱含大陆哲学与英美哲学传统的顺应论与英美哲学的代表分相观相对立呢?
借助以上哲学基础的历时梳理,我们还可以弄清楚为什么综观视角颇具包容力。其哲学基础的奠基者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倾向于兼收并蓄,平衡分析哲学与大陆哲学于一体的人。在哲学基础上,顺应论并没有宣布要与还原论决裂,更没有说要抛弃还原论。这一哲学基础的比较分析也在启示我们,要想深刻了解语言系统,就必须深入考察还原论和分析性思维。一些没有真正深入阅读顺应论文献的批评者反而认为顺应论是一门全新的理论(维氏将其看作是一个视角),认为其方法论必然是与还原论彻底的决裂。而实际上,Verschueren (1999)在《语用学新解》中已经证实了这一观点是错误的。维氏通过分析具体有关指示语、言语行为、隐性含义、礼貌、意向性和会话分析等传统语用分析实例,反复强调传统语用单元切分的偶然性 (accidental)及一刀切 (neatly separated)给语用研究发现能产性(productive)(Verschueren, 1999)带来的负面影响。上述传统分析单元的连贯性分析一方面精当地展示了顺应论的包容力,同时也恰当地论证了英美传统分析单元通过引入综观视角具备可整合性。在意识形态上将二者对立没有任何好处,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当下的语用学研究理念常常表现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整合关系 (朱磊、郑新民,2010:77),而非彼此对立。
概言之,顺应论与英美分相观在哲学基础上并非简单对立,它们之间存在包孕关系。从哲学基础上认识到顺应论存在超越还原论的可能性有助于顺应论乃至整个语用学完成软科学到硬科学的过渡。事实上,所有具体科学层次上的理论范式,如控制论、协同学以及混沌理论等,都在大量使用分析科学创造的数学工具,特别是各种数学方程。我们可以预判,在颇具复杂性的顺应论研究促动下,方法论意义上的简单性受到了一定的挑战,其中的还原论方法不再具有普适性。但作为科学抽象和合理近似的简化方法,还原论则可以经受住考验,仍然具有普遍性意义(孙小礼,1993:181),这在语用研究当中也不应该例外。
从方法论诠释的意义上讲,任何一个特定理论的逻辑起点是其方法论可行性论证必然考察的重点。因此,阐释顺应论在方法论上超越还原论的可行性就面临两个问题:顺应论的逻辑起点是什么?这一逻辑起点如何体现出顺应论的方法论超越还原论的可行性?就逻辑起点的界定而言,它是指研究对象(任何一种思想、理论、学说、流派)中最简单、最一般的本质规定,构成研究对象最直接和最基本的单位(吴鸿雅,2004)。加之逻辑起点是一个理论的起始范畴,往往以起始概念的形式来表现。因此,寻找顺应论的逻辑起点的路径导向一开始就应该锁定在顺应论的核心概念之上。就核心概念而言,顺应论主要包括三个核心概念:变异性、商讨性和顺应性。三个具有层级性特征的核心概念可以阐释一个概念——语言选择。换言之,顺应论是从语言选择出发,然后提取出三个彼此相互关联的核心概念来阐释语言使用的过程就是不断作出语言选择的过程这一基本命题(Verschueren,1999: 12)。语言的变异性决定了语言选择的可能范畴,语言的商讨性暗示了语言选择常常是在灵活原则与策略的指引下作出的,不具机械性;语言的顺应性使得交际者可以从具有变异性特征的语言选择项集合中作出具有商讨性的选择,从而满足具体的交际需要。由此可见,从顺应论的理论之初,语言选择就具备了一般的本质规定性,而且它也的确是顺应论研究中最为直接和基本的观察单位。当然,据此就认为语言选择就是顺应论的逻辑起点还为时尚早,但至少从理论建立之初的宏观取向来看,语言选择具备作为顺应论逻辑起点的潜质。
如果想进一步确定语言选择是否就是顺应论的逻辑起点,我们除了需要从核心概念中确认它为一个最基本、最简单的本质规定之外,还有三个方面需要论证,即构成该理论的研究对象之基本单位,其内涵贯穿于理论发展全过程,其范畴有助于形成完整的科学理论体系。实际上,语言选择从一开始就被看作是顺应论研究对象的基本单位。顺应论的整体论述实际上都是基于一个宽泛的命题,即语言使用一定是一个出于语言内部原因或外部原因而不断作出语言选择的有意识或无意识过程(ibid.: 56)。从这一命题当中不难看出,语言选择就是顺应论研究对象的基本单位,它普遍存在于语言使用的各个结构层面以及交际策略当中。作为顺应论的逻辑起点,语言选择的内涵同样贯穿于理论发展的全过程。无论是三个核心概念还是四个分析视角(语言结构、语境相关维度、运作机制和凸显程度),均以语言选择为轴心。语言结构和语境相关维度构成了语言选择的轨迹,由于运作机制的介入,三者一起勾画出语言选择的过程性特征,而凸显程度又与它们一起交代了语言选择的意识地位。四个分析视角所刻画的语言选择轨迹、选择过程及选择地位一起构成了意义的功能性运作(ibid.: 67)。语言选择就是意义的功能运作的轴心所在。因此,可以说语言选择的内涵的确贯穿于顺应论理论发展的始终。
语言选择范畴的相对性的确有助于顺应论形成完整的科学理论体系。语言选择普遍存在于说话人和听话人两个方面,具有明显的双向性特点。这种双向性保证了顺应论在理论建构中的完备性,从而与其他单一视角的理论有效区分开来(如关联理论等)。语言选择存在不同程度的元语用意识监控,表现出充分的意向性特征。这种意向性不但表明了顺应论对于语言使用中心智属性的尊重,同时使得自身具备了衡定认知语用研究的重要属性。语言选择尊重不同选择之间的竞争关系,承认语境相关因素对于不同语言选择的激活或者抑制功能。语言选择的这种优选性十分精准地描述了具体的语言使用过程,为进一步推进语用优选性研究提供了理论支撑。这一点在语言选择本身所具有的匹配性激活特征中同样有所体现。综上所述,语言选择作为顺应论的逻辑起点无可厚非。
作为顺应论的逻辑起点,语言选择如何体现出顺应论在方法论上超越还原论的可行性呢?语言选择这一概念揭示了顺应论在方法论上是一种基于过程的演化性语用分析模式,这与还原论基于实体性存在的方法论取向不同。这一点最为明显地体现在前者注重语用交际的目的性与动力性,而后者则主要注重语用交际的质料性特征。换言之,语言选择概念所附带的概念集合暗示顺应论在方法论上更为注重时间性因果规律的发掘,这与它深受进化认识论思想的影响密不可分。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维氏为何强调历时分析以及经验型分析的重要性。语言选择概念强调语用研究对象的可能性与潜在性,这与还原论所侧重的语用对象完备性完全不同。前者注意语用交际的非平衡态,这主要体现在顺应论对于交际需要满足存在程度性差异的交代;而后者更加强调语用交际的平衡态,这直接体现在Levinson的模范语用交际者(model person)概念当中。这一鲜明的对比直接导致二者在思维方式上的差异。前者是一种过程性思维,强调问题的应对与解决,因为顺应论主要回答人们如何使用语言来满足生存的需要;后者则是一种分析性思维,侧重分析的稳定与有序。语言选择概念暗示顺应论在方法论上不但可以完成还原论擅长的自上而下式分析,还可以实现自下而上式综合。还原论认为,语言系统是由语言单位组成的,对于语言单位的解释就是对语言系统的解释,语言系统理论的存在就根本没有必要,结果最后只剩下一个由相互作用元素所构成的集合。与还原论不同,语言选择一方面预设了语言单位(即语言选择实体本身)的重要性,另一方面预设了语言系统的重要性。通过这样的方法论前提,顺应论就可以在一个宽泛的理论框架中把自上而下分析以及自下而上的综合有效结合起来。语言选择实体单位的微观解释受到语言系统理论的宏观阅读,语言系统的宏观解释必须要考虑语言选择实体单位的微观机制。二者之间的区别可以表示为下面的两幅图。
图1 还原论之方法论
图2 顺应论之方法论
现实性是指包含内在根据的、合乎必然性的存在,是客观事物和现象种种联系的综合,体现着事物联系和发展纵横两方面的整体性质。因此,探究顺应论在方法论上超越还原论的现实性就必须注意顺应论如何在方法论上体现与其他学科的纵横联系。一般来说,传统学科是以研究对象来划分的,如语言语用学研究的诸多分支都以研究对象来表明各自的研究范围和相互之间的区别。虽然每门学科都有自己独特的研究方法,但之间的区别在于研究对象而不在于研究方法。顺应论并不是一门单一的学科,研究对象分散于各个语言使用层面及多个学科当中,具有典型的学科互涉性特征。因此,顺应论所持的方法论立场超越了还原论,所使用的研究方法也都已经超出了还原分析方法的界限。通过研究方法论来界定顺应论的应用领域和性质是顺应论的重要特色。值得一提的是,论证顺应论在方法论上超越还原论的现实性不但要注意哪些地方是可以应用的,更为重要的是注意潜在误区的甄别。换言之,顺应论在方法论上超越还原论的现实中,有哪些地方是需要注意避除的潜在误区是我们实现理论方法现实性必须首先考虑的问题。我们认为,这种潜在误区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误认为顺应论在方法论上超越还原论就是抛弃还原论,在二者之间建构绝对的二元对立。作为西方哲学论著中的高频词汇,“超越”一词确有包含对被超越对象的否定含义,但只有个别极端的虚无主义者才会把这种否定绝对化。对于大多数哲学家而言,超越知识意味着超出了前者之界限,并无全盘否定(刘放桐,2000: 8)。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顺应论在方法论上超越还原论可以被表述为一种扬弃,即否定之否定,一种有肯定结果的否定。诚如黑格尔在《逻辑学》中所言:“扬弃在语言中有双重意义,它既意谓保存、保持,又意谓停止、终结……所以,被扬弃的东西同时即是被保存的东西,只是失去了直接性而已,但它并不因此而化为无。”对此维氏深表认同,在英美的还原论方法论与欧洲大陆传统的非还原论方法论之间的绝对二元切分不再那么重要(朱磊、郑新民,2010: 77),他尽量试图避免用主导理论、竞争性理论的思路看问题。一切理论都有长短,牢记其长短在我们为研究某一特定现象而选择框架时是很重要的(同上:79)。顺应论的创始人从一开始对于还原论就持有肯定的态度。然而国内学者在论及顺应论时,往往直接将其与还原论对立,视同水火。顺应论研究从目前来说更像是一场思维方式的变革运动,一切传统语用研究对象都要透过语用综观视角予以审视,把传统分析还原思维遗漏丢弃的东西重新筛选一遍,从中找出分析还原方法忽视的东西。在这场顺应论变革中,以新方法论为特色的顺应性研究的光芒有望照亮分析还原方法的诸多死角,从而使各个传统语用研究对象被建构于一致性框架中。顺应论的这种方法论取向可明确区分自身与极端功能主义者的差异,也许正是这种方法论优势,语用学不但将自身与某些企图抹煞语义、句法、语用三层面的独立存在、抹煞不同解释模式存在的极端功能主义区分开来,并且将语用学对通常当作语义以及句法现象的阐释潜力(易仲良,1995: 18)释放出来。
其二,误认为强还原论和弱还原论之间毫无差别而对两者予以直接否定。实际上,从“方法”一词的词源学分析当中也可以发现本质上对于还原性的设定。方法是指为获得某种东西或达到某种目的而采取的手段与行为方式,即在人们有目的的行动中,通过一连串有特定逻辑关系的动作来完成特定的任务。方法当中蕴含着目的性(为获得某种东西或达到某种目的)和分解性(一连串有特定逻辑关系的动作)。这就意味着主体只要遵照这种逻辑分解关系就可以实现自己的目的,可以说方法在本体界定中就包含了还原性之意。承认方法存在的顺应论在其方法论中自然就承认了还原性血脉。许多批评顺应论过于宽泛的学者往往并未深究顺应论对于还原论的态度⑥,也因此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还原论信念是人类解释复杂性语言系统的一种必要的世界观,也是人类应对复杂性交际的一种重要手段,而这也正是顺应论在方法论上所认同的观点,否则在《语用学新解》的第一章就不会不厌其烦地针对传统语用分析单元的关联性进行深入的论述。也正是从这一细致论述当中,我们看到顺应论所认可的还原论是弱式还原论,承认语用交际可以通过基本分析单元的规律来解释,语言交际整体可以分解为基本分析单元,但分析单元的结合物不再是原来的语言交际整体。弱式还原论的这种方法论属性动机具体在于 “我们不能原原本本地对付它(整体),而是不得不将其简化为某些我们能分别考察之的分离领域(切克兰德,1990:74)。在语用研究中,如果完全拒斥还原论思想,这将剥夺我们理解事物与过程的乐趣,丧失知识所赋予我们的能力(Bunge,1991: 33)。
顺应性研究因为涉及的领域都是传统语用研究无法整合的,传统的语用研究方法论在顺应性研究领域显得无能为力。因此,顺应性研究首先就要从科学方法上进行突破与更新,特别是要超越已经成为思维定势的占绝对统治地位的还原论,寻找新的方法论,以便解决顺应性的问题。我们必须时刻记住超越预设着一定的基础,这个基础就是还原论。在顺应论的方法论现实性方面,我们并非要从较为绝对的意义上超越还原论,而是要以一种开放式扬弃的态度汲取原有还原论的合理性,以系统的观念在关键点切割语用交际,而绝对不是妄图彻底抛弃还原与化约。顺应论可以看作是语用学发展的新阶段。顺应论至今所遭遇的诸多冷遇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它对传统语用研究方法论,如还原论产生了巨大冲击,并且采用了传统研究较少采用甚至排斥的研究方法。顺应论的研究方法对传统语用研究方法既是重大挑战,也是重要补充,这对于语用学自身健康发展的意义不言而喻。
顺应论的兴起除了对于传统的语用研究观念、方法产生一定促动以外,还在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上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在本体论方面,顺应论的兴起使得语用世界图景发生了重大改变,解放语用学的号角就是其中之一;在认识论上,顺应论的兴起对传统语用认识论形成重大冲击;在方法论上,顺应论与分相论差异较大。顺应论的兴起需要语用学者对顺应论产生的各种思辨问题作出哲学回应,同时也需要语用工作者对其中的哲学思想及时总结与归纳,并梳理既定的哲学意蕴内容,以丰富我们的语用研究。语用学要想使一些描述性语法规则获得理据性,加速语言认识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进程(易仲良,1995:20),借助顺应论独特的方法论思想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顺应论在方法论上表现出较好的延展性。根据顺应论的进化认识论基础以及对于交际复杂性的充分尊重,他在方法论上存在进一步提升科学化程度的空间,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例如,鉴于顺应性造就复杂性这一科学命题,我们可以考虑借鉴CAS(complex adaptive system)的模型系统来勾勒语言使用中的演化性特征,具体包括新层次的出现、分化和多样性的出现等。在定性研究的基础上再进一步抽象凝练,结合数值方法探究语言顺应性的量值计算以及语言顺应性的性状模拟,从而完成语用学从软科学向硬科学的有效过渡。我们深信,这些方法会在顺应性研究中获得新的含义,在语用研究中发挥重要作用,并且还会反过来丰富这些研究方法。
当然,我们必须有勇气承认距离顺应论的方法论思想发展到成熟阶段还有很漫长的历程。实际上,还原论这种方法论从滥觞到最后成形也是经历了几百年的时间,历经培根提出归纳法,牛顿加以提炼,最后到笛卡尔才总结出还原方法和还原论。想要在当下十分清楚地归纳出顺应论的方法论不太切合实际。与培根最初呼吁科学家要采纳归纳法遭遇冷遇一样,维氏提倡为语用研究提供可比性框架的顺应论同样遭遇失语。但牛顿和笛卡尔最终还是使得还原论登上了属于自己的历史舞台,我们也深信顺应论在超越还原论的旅途上也会等来自己的牛顿和笛卡尔。尽管根据顺应论在国内外研究的现状,这一等待似乎略显漫长,但我们相信随着语用研究者在实践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反复应用这一方法论范式,它会最终成熟。届时超越还原论将不再是一个表意占位符,而是能够为谋求语用学解放作出实实在在贡献的中坚力量。
注释:
① 解放语用学的目的在于促动国际间的语用理论回流,解决语用学中尚未解决的问题。通过借助具体理论范式,可以对于多种影响因素赋予充分关照,从共时角度保证了语言变异的语用影响因素描写的充分性,并从历时视角揭示语言变异的起源与未来走向。锁定语言变异和语用理据的演化融合点就将成为可能(毛延生,2010)。
② 超越还原论最早出现于1999年4月2日出版的美国《科学》杂志的复杂性专辑当中,两位编者Richard Gallagher和Tim Appenzeller以“超越还原论”为标题撰写了导言。
③ “这两个传统(大陆哲学和分析哲学)之间常常充满了敌意。分析哲学家指责他们的大陆同行,其晦涩故作高深、其模糊令人失望;大陆哲学家则指责他们的分析同行,毫无意义地炫耀技巧和咬文嚼字。”(普特南,2005:ii)
④ Morris的符号概念主张以双重的方式解释句法、语义和语用之间的三元关系,这与Peirce的观点有所不同。这导致了有人辩解称Morris通过将语言使用者转变为一个逻辑上存在的实体而误解了Peirce的符号学思想(Dewey,1946)。但实际上这一点并未完全割裂二者之间的继承关系。
⑤ 分析哲学的基本观点十分典型地反映在对简单性的分析中。“所谓简单性问题,指一切可以用还原论方法解决的问题,已经得到系统、全面、透彻的研究。形成完全成熟的普适方法论和具体方法的体系。新的问题还会出现,但只要循着这条路走就可以解决,至多作一些局部的调整、修正,无需作方法论的变革。”(苗东升,2001: 7)
⑥ 维氏在《语用学新解》扉页上引用了Dennett的话:“There is no reason to be compromising about what I call good reductionism.
It is simply the commitment to non-question-begging science without any cheating by embracing mysteries or miracles at the outs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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