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武文
老槐树长在杨村村口,巨大的树冠像伞盖一样遮住了好大一块地方。远方的游子,不管是求学的、打工的还是当官的,转过那个山坡,还隔着好几个村子呢,就首先看到老槐树了,心里暖暖的,就像看到家了。
老槐树本来在七奶奶的院子里,遮着整个的院子。七奶奶儿子要翻盖房子,村长说,槐树是神物哩,是全村的宝贝,你把房子往后坐坐,让槐树到大街上去吧,让全村的人都能膜拜。
七奶奶的嘴瘪瘪的,嘟哝着,槐树在修行哩,它是我家的。村长说我知道是你家的,哪年上也是你家的,没人跟你抢,我只是要把它挪到街上……
槐树几个孩子都拢不过来,可是中空了,能钻进去一个七奶奶一样的大人。七奶奶说,它修行要成仙啊,老天爷不让它成仙,嫌它好事还没做够,用雷劈它,可是它命大,劈不死它……
村长不听七奶奶瞎叨叨,叼着烟卷走了。
七奶奶还在说,一直说。
七奶奶眼瞎了,好多年前就瞎了,可她能听到脚步声,但这次没听到。
村长说话还是管用的。七奶奶家的房子盖起来,南面院墙往里砌了八米,槐树就到街上去了。
槐树到了街上,更增强了生命力。每天早晨,树冠上都涌着一层氤氲的雾气,炎热的三伏天,树底下凉丝丝的。吃过晚饭,七奶奶早早摆了茶具,人们便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摇着蒲扇,哼着民谣,在这里谈古论今,摆开龙门阵,间或也会有人拉起二胡,或来一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又或者是大嗓门的“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喧喧闹闹,直到凉风起了,才抓起屁股底下的马扎回家,钻进热烘烘的蚊帐里。明天还要上工呢。
站在大街上的槐树也喜欢这种热闹,焕发了前所未有的激情。槐树的子孫们从各家的院子里钻出来,郁郁葱葱生长着……其实人们都看着哩,七奶奶家因为有了老槐树的庇护,孙子们一个个考上了大学,从村子里走了出去。
老槐树是神哩,家里有了它,子孙便也沾了仙气,福荫也会遮到我们的家里……于是几年的工夫,郁郁葱葱的槐树就遮住了整个村子。过路的人就说,你们别叫杨村了,叫槐村吧。杨村的人呵呵笑着不说话,这么多的槐树,每年都收获大量的槐米——那东西清心败火,杨村的人喝得多了,脾气都变好了。
槐树,成了一个村庄的标志。
不知不觉的,杨村人过上了好日子。路修得更好了,还有好多人家买上了汽车,年啊假的回家的杨村人,都把汽车放在槐树底下,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那是一个天然的车库。
然后,然后村长又来了。先喝了七奶奶两盅茶,说了一段闲话。最后说,我说的没错吧?槐树挪到了街上,你家的日子好多了吧?七奶奶不说话了。村长又说,我的意思,如果把槐树挪到县里,是不是你的日子将会更好?
七奶奶耳朵支棱起来,拿起拐棍,要往屋子里走,嘴里说,槐树是我的!槐树是我的!
村长说,我知道是你的。人家给钱,这不是来跟你商量吗?七奶奶说,没的商量,多少钱都不行!
村长站起来,讪讪的,东西都分给老百姓了,村长没有权威了。现在的村长不好当,主要工作是要钱,不能甩脸子了,要学会软磨硬缠。可是村长有办法,孩子哭抱给孩他娘,他立即向乡长汇报。乡长呢,有办法。七奶奶有个孙子在乡里干着呢,乡长把他叫过来,安排他回去帮着村长做工作,做不好工作先别回来上班……
最后挖掘机来了,围着老槐树挖土,用草绳包起来,再用吊车吊起来,装到大车上拉走了。县里的休闲广场早就挖好了坑,把老槐树栽了起来。
村长一直在车上跟着,亲眼看着老槐树重新立起来。市民们都围过来,看传说中的神树……
于是,杨村的神树不单单只是荫护杨村了,它要荫护整个县城了。
可能是七奶奶的预言对吧,老槐树的修行还不够。他还没有能力庇护整个县城,发黄的树叶竟然没有返青,最后慢慢枯萎,凋落了……
村长最近经常醉酒,喝醉了就在老槐树留下的坑子旁转悠。手里提着酒瓶子,哇哇的往坑里吐。
七奶奶在家里听到了,摸索着走出来对村长说,你许下的诺言要算数啊,每月都找车拉着我去县城摸摸老槐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