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老师李明仁的黄昏

王若冰

虽然老伴已经去世3年了，但是老伴生前养的花却还是年年开放，年年长势旺盛。没退休时，李明仁觉得自己的生活还没有现在这么孤独，那种充满了恐惧感的孤独总是在黄昏开始到来，一直到深夜也驱赶不去。

李明仁退休了，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坐在庭院里，那些花草大部分都已经凋谢，一个个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枯老的身躯，树上的叶子一天天地往下落，落在了院子里，一层金黄。清晨起来，李明仁推开门，一脚踩下去，脚下的叶子就发出干脆的响声。于是，他拿起了扫把，将这些叶子扫到了一起，还没有扫完，一阵秋风起，就又刮起了一层，他看了看，就放下了扫把，眼睛落在还开着的一盆花上，不由自主想起老伴。

虽然老伴已经去世3年了，但是老伴生前养的花却还是年年开放，年年长势旺盛。没退休时，李明仁觉得自己的生活还没有现在这么孤独，那种充满了恐惧感的孤独总是在黄昏开始到来，一直到深夜也驱赶不去。人老了，觉却少了。年轻的时候，似乎一天睡10个小时也睡不够，可是老了经常半夜半夜地睡不着。老伴活着的时候，两个人就并排躺在火热的炕上聊天。想起年轻時那些有趣的事儿，经常是两个人聊着笑着就渐渐地睡着了。因此，有老伴的日子是不孤单的，不但不孤单，还总是觉得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老伴年轻的时候可是十里八村的一枝花，上门求亲的人络绎不绝，经常是东村的还没走，西村的媒人已经到了。那时的姑娘都很羞涩，一听到有人来提亲，就一个人躲到一边去，只等着父母来征求自己的意见。可老伴年轻时却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她不但长得漂亮，还有文化，是村里的会计，因此追求者自然是少不了的。但不管是谁上门求亲，都被她婉言挡回去。说起这事，李明仁到现在还觉得那是自己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儿。那时候的乡下，大都是找媒人牵线说亲，很少有自己上门求亲的。可是李明仁自己家穷，老娘又年迈多病，姐姐们虽然都出嫁了，但日子大多不好过。他虽然长得一表人才，又经常在教育报上发点诗歌和小豆腐块文章，但人家一看家里那住了近百年的老房子，里面除了几床睡觉的被子外，甚至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哪个姑娘见这样的光景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呢。尽管家中是如此的光景，但是李明仁却是异常聪明，他从小就很好学，他很辛苦地读书，读到初中毕业，结果在一个意外的机会，当上了代课老师。那时候，代课老师在农村可是个光荣的职业。因此，李明仁当然就一眼看上了村里的会计，也就是后来成为他老婆的韩巧燕。

李明仁坐在秋天的小院子里，看着满地的叶子，不知道怎么的，这心里就酸酸的，要说人也真奇怪，老伴在的时候，他还嫌她太啰嗦，有时候就那么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却能唠叨上好几天。可老伴却不恼不怒，总是颤悠着脑袋说：你这个老东西，你还嫌弃起我来了？你个没良心的！等我一闭眼睛去见阎王的时候，你想听都听不到了。

那时候的老伴是开着玩笑说的，但还是把李明仁吓了个够戗。他说：你个死老太婆，你个乌鸦嘴，你胡说个啥啊你？呸呸呸！

说着，他就使劲地往地上吐上几口吐沫，转身推起自行车去上课了。

老伴就在身后自语：这老头，还文化人呢，这么迷信。

斜阳西下，洒落在院子里，一片金黄色的光芒，很好看。李明仁自己在灶台前转了好几圈，他想好几天不吃米饭了，要是炒两个小菜，喝一小壶老酒，那就美极了。可是，他弄了半天，还是觉得麻烦，就干脆煮了一碗面条。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就像是刚刚打死了卖盐的，那叫一个咸。他气急败坏地把筷子扔在桌子上，出了门。

门口的老槐树下聚集着村里的老人，他们在那里下象棋，也唠着东家的媳妇不孝顺或者西家的儿子把亲爹给打了之类的闲话。李明仁在真正退休以后，也时常来这和大伙说几句话。但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在听，很少掺乎那些事儿。

一出门，就遇到了三宝他妈。三宝他妈很亲切地叫了句：李老师，你吃过晚饭了？

李明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就慌乱地点着头说：哦，哦，吃了，吃完了。我出去走走。

三宝他妈说，吃了就好。要是没吃就到我家吃一口吧，我今天包了羊肉馅的饺子，还有不少呢。

李明仁一听，就有点馋了，也有点后悔，他想还不如说没吃呢，自己本来就没吃，可说都说了，他就只好硬着头皮有点皮笑肉不笑地从三宝他妈跟前走过去。

李明仁有三个闺女、一个儿子，都早已经成家了。三个闺女都嫁到外地了，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一次，回来呆上个十天八天的，就又回去过自己的小日子了。儿子倒是在一个村子住着，但人家一结婚就分家单过了。现在的年轻人谁不喜欢过自己的小日子，谁愿意跟着两个老古董生活呢？好在，那时候老伴身体也好，他还没退休，还有一份收入，老两口的生活还是有保障的。人在生活能自理、日子有保障的时候，是看不出孩子孝顺不孝顺的。他这么多年对儿子倒是搭进去不少钱，可除了过年过节，儿子给提过两瓶酒外，也就没别的了。

李明仁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就已经来到了老槐树下，人们还在你一句我一句议论着谁家要娶媳妇了，谁家要嫁姑娘了等这些乡村人关心的话题。见他来，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打着招呼，李老师来了？李老师你吃了吗？

李明仁对人们的尊重很受用，这种感觉使他认为自己还是有价值的。只要李明仁一到，闲聊的人们就都会停下来说上几句。李明仁最谈得来的是他的老哥们王老汉，王老汉名叫王磊落。据说，他爹当年给他起名字的时候，就一个希望，希望他这一辈子做个光明磊落的人。王老汉跟李明仁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比李明仁大5个月，又是东西院住着，因此，两家大人的好，也传给了这两个孩子。那时候，王家的家境不错，他们就时常帮衬着李家。两个孩子都上学后，王磊落经常在口袋里装上几块糖，半路上悄悄地给李明仁；只可惜王磊落的学习没有李明仁那么刻苦，成绩没那么优秀。再后来，王磊落就走了祖祖辈辈都走过的路，当了一辈子的农民，而李明仁却当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这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友谊，两个人经常没事的时候喝上两盅，唠唠家常。老了的王磊落并不幸福，一个儿子在城里打工时出了事故死了，一个女儿又早早得了白血病去世了。而老婆呢，经受不住这一连串的打击，也一夜之间撒手西去。而今的王磊落成了孤家寡人，因为身体不好，生活似乎还不如小时候那样殷实了。李明仁就时常给他买点酒，砍上两斤肉送过去。两个老汉又在槐树下遇到了，免不了说几句知心话。

听说东头的老刘头要结婚了，找了个老伴，比他小5岁呢。

王老汉一边磕打着烟锅子，一边说。说着的时候，他还朝东边望了望，那个方向正是老刘头家的方向。李明仁哦了一声，突然像返过神来一样说：啥？老刘头要结婚？

王老汉说：可不是咋的！你说这老刘头，还怪有福气的，老了老了还能找个老伴。

李明仁说：是啊，那不错。人不常说满堂儿女不如半堂妻吗？人老了有了伴心里不慌。

王老汉说：话是这么说啊，可要是能找着个合适的也不容易啊。我说，老李啊，我看，你最适合找一个。你连饭都做不好，哪怕找个人给你做做饭也好啊。

李明仁的心里突然就一动，他想起在那些漫漫的长夜里，睡不着觉时，身边却没个说话的人，那时候觉得自己很可怜，就越发地想老伴，想得他几次都洒下一把老泪。是啊，王老汉说得对，要是能再找着个老伴，日子也许就不会像这天儿一样，一天比一天凉了。

李明仁发呆地看着王老汉把烟吐出去，飘着，呛得李明仁一阵咳嗽。

抽，抽，你这毛病咋就不改改呢？抽得一身病，还抽！

王老汉听了嘿嘿地笑，一边笑，一边咳嗽，改？还改个啥，黄土都到脑门的人了，我还改啥啊！

两个人就笑，笑得都有几分凄凉。

秋天的太阳最后在天边消散了，天彻底黑下来。

村子里突然响起了喇叭声，响得全村人听得真真的。

这喇叭是喜庆的声音，一定是谁家要娶媳妇了。李明仁随手带上院门，看到老槐树下已经聚集了不少男女，他们都把目光望向了东边，看得出，个个聊得还挺热乎。李明仁不知道是谁家又有了大喜事，也怀着凑凑热闹的心理走向了老槐树。反正退休以后，是什么都缺，就是大把大把的时间难打发，闲得他总是想，要是继续教书也好啊，怎么一下就退了呢！

王老汉蹲在树下，那树上的叶子基本上落光了，地下是细细密密的槐树叶子，抬头一看，李明仁就注意到了老槐树那些枝枝杈杈，围得一棵树越来越大，村里人都说这槐树是村里的宝，连最年长的老人都说不上来这树到底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反正，这树要两个人合抱才能搂得过来，村里人无论大人小孩都喜欢这棵大树。

原来今天是老刘头娶亲了。喇叭的声音，喜庆地萦绕在村庄里，村里的那些光棍老人们就像是有人召集了开会一样，早早地站到槐树下等着看新娘。老槐树正好处在村子的中央地带，无论住在村的哪一边，都会在老槐树下经过。老槐树把这个本就不大的小村融合得充满了家的味道。

李明仁站在人群的后边，王老汉照例地叼着烟走过来，有几分羡慕地说：你看看，人家老刘头说结婚就结婚了，今天就娶媳妇了。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弄得有模有样的，还学习年轻人呢。听说前天人家还跑到镇上的照相馆里，照了几张婚纱照呢，有这么大，这么一大张！“

王老汉用双手比画着，在面前画了一大圈。

你看见了？

李明仁有点好奇，他心想，这老刘头，平时蔫头蔫脑的，还能赶这个时髦！同时，他又琢磨，也不知道那婚纱披在一个老太太身上是啥样子啊。这么一琢磨，李明仁就扑哧一下乐了。

你乐个啥啊？我虽然没看见，可有好几个人都看到了，听说可好看了。要不，赶明儿，咱们也去看看这西洋景儿？

王老汉以为李明仁在怀疑他的话，凑上来说。他嘴里冒出浓重的烟草味。

李明仁一边用手扇着扑过来的烟圈儿，一边说：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李老师，你也找个老伴吧！

是啊是啊，我看李老师最应当找个老伴了。他一辈子都当老师，哪会那烧火做饭的事儿？干脆找一个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把焦点都集中在了李明仁身上。

李明仁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们说啥呢？我都这把年纪啦，还找啥老伴！”

“哎呀，你看，你是老师，怎么还这么个思想，我跟你说，这可是有点落后啊。国家现在提倡和谐社会呢，和谐和谐，只有家庭和谐了，社会才能和谐，要家庭和谐，你一个人也和谐不了啊？”

王老汉跟着大家一起凑热闹。

李明仁听着听着，心里还真的一热，这么一热啊，他就想起了一件事情和一个人来。

半年前，那正是春天的时候，花开得正旺盛，处处都有花香。李明仁到镇上去赶集。那一天的人可真多啊，人山人海的。也许是春天到了，天气暖和了的原因，人们的脸上都像是有天大的喜事，三三两两地走着，笑着。李明仁的心情也突然开朗起来。他骑着那辆破自行车，似乎也比平时轻松了不少。

可不巧的是，他的自行车就在这时候发生了故障。自行车扎在了路上的一块碎玻璃上，一下就没气了。李明仁把自行车靠在一边检查，一看一点骑的希望都没有了，他不禁发起了愁。他抬头一看，还好，前边就是小海村，说不定到了那里，就可以看到修车的了。

这样，李明仁就推着自行车朝小海村走去。

刚好，在村口看到了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摊位。可只有一个年纪大的女人，在摆弄着一辆自行车，李明仁还是第一次见到女人在路边摆摊给人修自行车，而且还是年纪这么大的一个女人，他就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女人。

女人大概有50多岁，虽然是满手黑糊糊油腻腻的，但是衣服和头发都很整齐。而且，女人穿着的衣服平整得很，显然是很仔细地熨过的。她正在动作灵巧地安著一个内车带。只见她双手一按，那个内车带的轮子就那么三下两下地装好了。然后，她又把那个车带打好了气，放在一个装满了清水的盆子里试看是不是还漏气。一看，那水面很平静，女人高兴地自语说总算好了。这车带怎么被扎了那么多眼儿呢？

这一抬头，她刚好看到了李明仁。这一看，她的目光就在李明仁的身上打了来回。

李明仁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推过自行车说：车带扎了，你看能不能补？

说着，他就把车支在地上了。

女人利落地说：能修，能修。

说着，女人就拿过旁边的一张小板凳，放在李明仁脚下说：你先坐这歇歇，我一会就能补好。

李明仁高兴地答应着说：哎，那真是谢谢你了。

女人说：谢啥啊！

说完就咯咯地笑了。她的笑很好听，这笑声让李明仁想起了老伴韩巧燕。老伴最喜欢这样咯咯地笑了，就算是在她老了以后，她的笑声也还是那么好听。他这么一出神，心里竟有了几分向往。是啊，向往个啥呢？他也说不清，就只好一边看着女人手脚麻利地把自行车倒过来放在地上，一边轻车熟路地往下拔自行车的内带。

看不出你一个女人家，这活干得还挺利落。

女人家咋了？女人家也照样干！

女人听了似乎还有那么一点不服气，她不软不硬地回答了一句。

李明仁也感觉自己那样说有点不合适，仿佛看不起人家是女人似的，可实际上他不是这个意思。他赶紧附和着说：是是，我是说，你比男人干得都利落。你干这很长时间了吧？

女人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说：是啊，是啊，我都干了十多年了。我男人死得早，没办法，为了供孩子上学……

李明仁一听说她男人死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动了一下。

现在孩子上大学了？

女人说：是啊，去年都大学毕业了，在市里也找到了工作。本来是不让我再出来修车的，可我想都干了这么多年了，闲下来憋得还挺难受。一个人不能总在家闲着，反而会出毛病的。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个不停，除了跟王老汉，李明仁似乎还很少有一下子说这么多话的时候，而且又这么投机，又这么有话说，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听了女人的话感觉很舒服。一直到车子修好了，女人又给车子打足了气，才口气轻松地说：好了。

李明仁说：好了啊？还挺快。这个，多少钱？

女人笑着说：3块。

李明仁一边应着，一边掏出了钱，一看只有5块的，就给了女人5块钱说：不用找了。

女人说：我有零钱，有零钱，还是找给你吧。

李明仁说算了，下次有什么问题再说吧。

于是，李明仁推了自行车就要走，女人见这样，也不再坚持，说：那下次路过到家啊，我家就在路边上。说完女人用手一指，李明仁果然看到了一座房子，虽然也是很破旧的老房子了，但是看起来很整洁，就像是这修车的女人一样，看着很利落，很舒坦。

从那以后，李明仁又在赶集的时候碰到过几次女人，两个人照样聊得很投机，女人还是没事的时候在路边修自行车。李明仁就总是找借口坐下来跟女人说会儿话，了解多了些，他就觉得女人很不简单，两个儿子都大学毕业了，按理说她可以享点福了，但是她又不是个闲得住的人。说反正在家呆着，出来进去也是一个人，在外边没生意就是看看来往的车辆，看看这南来北往的人也好啊，你说是不是大哥？天天都一个人，也闷得慌啊！

女人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叫李明仁大哥了，他听得挺舒服。

对女人独自生活的感受，他很赞同。

于是，两个人似乎又多了许多共同的话题。那次临走的时候，女人还在园子里摘了几根黄瓜和一小袋子豆角，让李明仁带上。李明仁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好意思？

女人却不当回事地说：都是自己种的，不花钱。你带上吧，反正我一个人吃也吃不完，浪费了怪可惜的。

说着，女人就把黄瓜和豆角放在了李明仁的车筐里。

李明仁不好再还回去，说：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你啊，大妹子。

女人说：看你说的，跟我你还客气啥呢？这当老师就是一样的，说话总这么客气。

自从认识这个女人后，李明仁觉得自己的生活充实了不少。但没多久，李明仁总是有事没事地往集上去的事，被儿子和儿媳妇知道了，儿子很严厉地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别跟谁谁一样，老了老了闹出点不好的事儿来。那我们可就没脸在村里呆了。爸，你要知道，我妈可是最讲究面子的人，你可不能忘了我妈。

儿子这通话说得李明仁很憋闷，他跟儿子说：我能出什么不好的事儿？你……你们都想啥呢？

儿子说：不出事就好，爸，你可千万别学那些不正经的老头老太太们，弄个黄昏恋啥的，多丢人啊！

儿子的话一下就把李明仁的嘴给堵上了，弄得李明仁一肚子的气，但他总是个明白人，他想我自己的事情还不能自己做主了，还轮到你来教训我了？他想是这么想了，但那些话他还是没说出口。

之后，天气渐渐地冷了。天气一冷，人也就懒惰起来了，李明仁也一样，最多的活动就是到老槐树下，听听村里的男女老少讲讲家长里短的事儿。现在，听到王老汉说起找老伴的话儿，李明仁就又开始想起那个修车的女人。是的，那个女人告诉他，她姓丁，有一个跟花一样的名字叫丁香。李明仁当时还说，这名字好听也好记，看到丁香就想起你了。女人还笑着问：那要是看不到丁香就想不起我了？

李明仁的脑海里又冒出了丁香弯身修理自行车的情景，想到丁香，他的心里突然一热。这时候喇叭与唢呐的声音近了，新娘来了。人群一下热闹起来，大家踮脚，伸长了脖子看，都想看看这个老刘头的老新娘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老刘头弄得还挺热闹，来了四辆红色的小轿车，新娘就坐在轿车里，看来还有不少的亲戚朋友。比年轻人结婚还热闹呢。于是，大家对老刘头还多了几分议论，说想不到这老刘头一辈子都没结婚，老了老了倒结婚了！结婚就结婚吧，人家弄得还挺热闹，又是轿车，又是鲜花，又是婚纱照的，还浪漫起来了。其实，更多的是那些孤单老人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不是滋味。这不是滋味，说白了就是挺羡慕人家老刘头的。

王老汉又凑到李明仁面前，看看人家这老刘头真不错。唉，一个人的日子难挨啊！干脆，咱们也找一个吧。

李明仁就尴尬地笑了笑。

王老汉低头磕打着烟袋锅子，眼睛看着那几辆小轿车很神气地绕着村子转了一圈，喜庆的唢呐与喇叭的声音，将小村庄弄得多了些喜气。虽然与自己没啥关系，但人似乎也都跟着沾了喜气似的，人人的脸上都笑着，议论着老刘头，说年纪一大把了，还挺时髦的，结婚结得比年轻人都浪漫。那些老光棍们，心里也都痒痒的，恨不得结婚的人是自己。于是，大家就又把焦点集中到了李明仁身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说：最该找个伴的就是李老师，你看你连口可口的饭菜都吃不上。王老汉见大家都这么说，也就极力地说，我看你还真适合找一个。找一个以后咱俩喝酒就不愁没下酒菜了。

说完，王老汉就傻呵呵地笑。

李明仁本来心里就有几分想法，经过大家这么一说，他也动了心思。

吃中午饭的时间到了，人群渐渐地散了，各自回了各自的家，老槐树下一下就又恢复了平静。李明仁又跟王老汉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就回了家。

房间里很冷，再过几天就进入冬天了，但北方的冬天来得早，气候变化也快，一下就感觉冷得受不了。屋里简直像冰窖，李明仁知道自己从早上起来就没怎么烧火了，炕上跟冰窖一样，于是，他抱来一捆柴火，蹲在灶前烧火。一烧火，他就觉得自己已经饿得前心贴了后背。一饿他就会想起老伴，老伴活着的时候是很少让自己饿到这种程度还没饭吃的。她总是早早地做好了饭菜，摆在桌子上，一边家里家外地收拾着，一邊等着他下课回来吃饭。想起了老伴，李明仁就觉得一阵辛酸。眼泪差点又淌下来。

他胡乱地下了点米，一顿饭就这么着糊弄过去了。

夜晚，躺在还是冷冷的炕上，想起了白天的那些话，他想，是啊，自己才刚60岁，身体还挺好，说不定还能活个十年八年的，还真是应该找个一起说话的人啊。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又想到了儿子和儿媳妇的话，他的想法又打了个结，但是，经过自己翻来覆去地想，他想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自己做主。

于是，李明仁决定要找个老伴。

第二天，李明仁早早地起来了，他还顾不上吃早饭，就跑到王老汉家。王老汉正在撅着屁股烧火，烟冒得满院子都是。李明仁说：你这哪像是在烧火，倒像是在弄炸药，弄得乌烟瘴气的。

王老汉一抬头，他的眼睛被烟呛得出了泪，说，这柴火咋这么不好烧呢？我还觉得挺干的啊？你还别不服气，这爷们还真是不如人家女人，看来这家里没个女人真是不行啊……

李明仁说：对，我想好了，我也要找一老伴。

王老汉一听，乐了，乐完之后就看看李明仁说：我看行。我支持你。

李明仁说：那你就帮我张罗一个？

王老汉很痛快地说：行，回头我给你物色一个，保证给你找个满意的。

李明仁说：嗯，这事就拜托给你了，别人我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啊。

王老汉说：你跟我还说这么见外的话。不过……

李明仁说：不过啥？

王老汉说：你儿媳妇那么厉害，要是不同意你找老伴，还不来跟我拼命啊？

李明仁说：是我找老伴，你怕啥？我就不信了我自己的事儿还用他们来干涉了？你不用怕。

王老汉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等好消息吧！

李明仁想起那个修车的女人，心就动了一下，于是他说：我看，你……你抽空问问她，看看她愿意不？

王老汉一愣：她？她是谁啊？继而，王老汉哈哈大笑：哦，我明白了，明白了。嘿，我说你这老家伙，原来你早就惦记上人家了。好，那我下午就骑车过去问问。

听了这话后，李明仁连眼睛都笑了。他一屁股坐在王老汉的门槛上，看着王老汉手上衣服上的柴火灰，黑糊糊的，他笑了说：你看你，怎么比我还笨啊，烧了火满院子都是烟。我看啊，你也该找个老伴了。

王老汉说：是啊是啊，这烧火做饭的活儿男人还真不如人家女人，人家一烧就好好的，我一烧火，就这样了，哎，要真是有合适的，真该找个伴啊。

王老汉感叹着。李明仁看到这样，突然有点心疼，这王老汉越到晚年越是可怜了，身边没了子女，也没了老伴。想到这些，李明仁的心里那叫一个不是滋味。

李明仁想找个老伴的消息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

按理说，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如今时代不一样了，乡村人的眼界也宽了，观念也提高了不少，老人找了老伴也是常有的事儿。但是在这个小村子里，老人找老伴还不是那么特别天经地义的事儿，尤其是像李明仁这样的老人，找老伴就更难了。在这个小村子里，李明仁是个名人，因为他是退休老师，有退休金，再加上妻子在时又是个会持家、很能干的人，家底殷实。李明仁要是找个老伴，儿子要不反对才怪呢！

果然，消息一经传出，不到半天，儿子媳妇就齐齐地到了，连过年过节的时候都没这么及时过。一进门，儿子和媳妇就直接奔主题：爸，听说你要找老伴？是那些没事爱嚼舌头的人瞎传的吧？

这次的李明仁没有敷衍，他说：是啊。

儿子一听就愣了，愣过之后就发火了，他显得格外生气：爸，你说你都是60岁的人了，你有儿有女的还要找老伴？这不是让人家笑话我们不孝顺你吗？你要是觉得孤单，你和我们去过啊！

李明仁心想：跟你们过？还不得天天看你们脸色过日子？我又不是没经历过。李明仁很清楚地记得在老伴去世以后，他在儿子家住了一个星期，前三天还可以，媳妇有说有笑的，还顿顿给弄个菜，可三天以后脸色就变了，那张脸拉着像长白山一样，没了好脸色，就更不说笑容了。吃那飯都不知道是怎么咽到肚子里的，于是，李明仁放下筷子就回了自己的家。

现在听到儿子这么一说：他真想扇他两个嘴巴。这好几年时间，也没见你们叫我和你们一起过啊，连吃你们一顿饭都难啊，别说要一起生活了。想到这儿，李明仁态度很生硬地说：这找老伴是我自己的事儿，我能做主。

他的话又让儿子意想不到。这回媳妇说话了：我看爸，您可要慎重考虑，您看您手里有存款，别找了老太太，再比您……再比您后走，那您的一切可是人家的了。到时候……

李明仁说：“到时候你们就什么也得不到了是吗？”

儿子和媳妇说：那倒不是，我们倒不是想要您的财产，主要是咱不能便宜给了外人，我们好歹是您的儿子和媳妇，别人还能比得上儿子吗？

李明仁越听越气愤，心说我这还没死呢，你们就惦记上我那点钱了。

李明仁说：我要找老伴，我有选择我自己生活的权利。行了，你们就别操心了吧。你们快走吧，我还有事儿呢。别操心我。

说着，李明仁很厌烦地出了门，走到了院子里。

儿子和媳妇也跟了出来。儿子说：爸，您不能执迷不悟啊！那半路夫妻是过不好的，您别上那个当了。

媳妇也附和着说：就是啊，爸，您可不能一听人家忽悠您就不知道南北了，您……

李明仁大声地喊道：你们还有完没完？还不滚出去。

一见他发了脾气，儿子和媳妇就只好气哼哼地走了。

儿媳妇将院门很响地关上了，铁门相互撞击的声音，带出了一串惊天动地的响声，震得李明仁打了一个寒战。

他生气地嘟囔了一句：没良心的东西，见了钱比见你爹还亲，还不是怕我手里那点钱落不到你们手上，哼！

嘟囔了半天，出来进去还是只有自己的影子跟着。于是，李明仁就去找王老汉。

天气冷了，街上的人也少了，风却更响了。

李明仁把两只手揣到了袖子里，他想，我能去哪呢？我只能去找老王头，活到这把年纪了还弄得挺惨，找个说知心话儿的人都难。到了王老汉的家，才发现王老汉不在家，一把破锁锁上了铁门。李明仁一看关着的门，心想这老家伙也闲不住，跑哪儿溜达去了？李明仁转身离开王老汉的大门，终于想起来了，王老汉是去为自己的事情找修车的女人去了。想起修车的女人，李明仁竟然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