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晖
其文也珍之“其”
想了很久。
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开口。有时候,不能开口是无话可说,有时候,却全赖熟识。推荐一个山重水复的陌生人的书实在比推荐一个身边人的书要容易得多,尤其是这个人是你可以不分昼夜打电话过去分享喜怒、放肆哭笑的人,是你在大考前夜,被法语变位扰得直想退学,忽然打电话叫你到楼下草坪吃她刚刚煲好的皮蛋瘦肉粥的人。“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踏歌尚且如此,如我这般既撒过野,也吃了粥的,如何写书评?
我且客观,总不能装作大义灭亲,竟不认识自己的师妹;我且主观,北大忆旧,又免不了落入世俗的窠臼——有谁比我们更了解“建构”一词的吊诡?昔时,我们说胡适建构白话文,林徽因张罗太太的客厅,今日,倒叫我如何面对《十一味爱》的前世今生。拘谨了,逢话只说三分满,未免太像挤牙膏,让人笑你懂也不懂;倘若放开胆子,又恐不小心成了以讹传讹的始作俑者,白白辜负了文珍的一手好文。左思右想,只恨作家就像理发师,好的文字永远写给别人,自己倒要顶着一头乱发站在理发椅前讪讪而笑终无奈何,只好勉力为之,少不了在窠臼与客厅之间兜兜转转,少不了一边“刷牙”,一边放胆说几句自以为得了“真意”的“妄言”。
初见文珍,是在五院当代教研室2004级的新生导师见面会上。彼时的我,还深浸在“竟然能混进北大”,“怎么会混进了北大”的侥幸之中,教师们说的话自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合低头在心中念佛;忽听曹老师提了一个女孩的名字,众人皆笑,“这可是我们第一个写作硕士”,听说她本科念的是金融,韩毓海老师还追问了一个亚当•斯密的问题,她只是笑,大家却也觉得很好,仿佛她便是文学力量大于金融的一个明证。在这样的一团和气、前仰后合中,我终于看到了一个干净得像才脱笔砚的女孩,穿着民国式样的七分袖淡青色小衫,两只粗粗的麻花辫染了极漂亮的亚麻色,瓷娃娃一样的脸上敛着几分怯色,但那怯色却因为某种稚气的执拗,反而坦荡得让人喜欢。原来,我还有这样一个同年入级的美女师妹呵。熟识不久,我便在她的小说里找到了形容那“稚气的执拗”的一个绝好的词,蛮暴,蛮暴的热情。当真,文珍的为人为文,总在温和中带有那么一点点不可理喻,一点点无法控制,有新鲜的青涩,又充满危险的未知,没有保险丝,却时时游走在临界点上。托蛮暴的福,我们才在那些天气晴好或山风骤凉的午后,坐在香山的格子窗里吹风,什么都不想,只看厚重的玉兰朵跌卧脚下;在黄昏临近时靠近大水法,归途渐渐迷路和感到浓重的凉意;在蓝旗营的夜里,黯然地想起张国荣,一路无言;在KTV,听她用粤语唱王菲那些或新或旧、不知所以的歌,也不知道她知不知自己的音色是好的;跑来跑去,懵懵懂懂地跟着她吃遍了北京大大小小的湖南馆子,有时她打电话来,只有一句,讲哪里哪里又开了一家某某馆,记得去吃。
蛮暴,唯有文珍和文珍笔下的那些女孩子能够拥有这个词的天真与骄傲。
其文也珍之“文”
文珍,名字真好。字语间便带出一种细味的呢喃,这不是那种让人随随便便呼来唤去的名字,而是叫人一开口就要先陪上三分呵护,叹了以后还要赞的。
人如其名,用在她身上一点也不为过,有时候会禁不住想,倘若人有上世,文珍一定为这个姓等了很久。她巴望着这些文字,甘守着这些文字,她待它们,有着热恋中少女才有的霸道与安静,那样的热烈而沉默,让人读着也不由正色。她不肯简慢为文,也不肯多代文言,因为这两者在她看来,皆是怠慢。你不能怀疑她的热切,不能怀疑她的执着,甚至不能怀疑她写作时那孩子气的蛮力,就像你不能怀疑“爱的露西亚的黄”,不能怀疑维萨牌蛋黄酱那“柔软略带一点油哈气的香”与栀子花的“芳香、洁白、美丽”。
那如同栀子花一样郑重盛放的朵朵文字背后,是一个虽然“每个动作都充满生命的张力”,下台后却只晓得躲在厚重的帷幕背后,不肯出来谢幕的如栀子花一般“细小雪白”,既骄傲又羞怯的舞者。
读《十一味爱》,就像遇到了一个波德莱尔一样在都市街头漫步的游荡者。街道的拱廊边,是新世纪的阳光,而橱窗里是我们永远的爱恋情仇。在这个没有人肯停一停的年代,文珍却甘心为爱拾荒,将那些女孩与女孩之间微妙的牵绊,女孩与男孩之间彼此的顾惜,将那婚前的犹豫与婚后的游离,将那舞者的痴恋与都市的难眠都一一收拾起,连同卖灌饼的小胡与麻辣烫西施的纠葛与那些我们因为疏懒和逃避来不及整理的思绪一同,都摆进了路边的橱窗里。就像她喜欢的喜欢黑暗的花生一样,她看着他们,任由他们在那光影里,舒枝展叶,在那黑暗里默默生长。也许有雪白的车灯偶尔照过,让我们得以映见面孔苍白的自己,但还是黑暗和幽光更让我们留恋,只因那些心事,唯有文珍的文字可以洞见。
十一味爱,味味不同,像酒令的花签,只不过,每一签都刚刚好言中,初看错愕,再看便惘然;又像是那医人的药,一颗治病,两颗治心,十一味让你找到柔软的往事,重新看取眼前人。
我所偏爱的,有一味是一个女孩写给另一个的心事:两个比肩成长的女孩,因为家境、心性的迥然,渐渐生出不同的羽翼,向往不同的生活,虽说,错过便永不相遇,但彼此生出的却是另一个情境下的自己,就像交错的平行空间,就像人生的另一种选择。比如《色拉酱》的你之于我,比如《第八日》中的辛辛之于顾采采,其间的热烈缠绵,全然不亚于男女之欢。那回忆朝向的,不但是“你”与“辛辛”,或者就是曾经的“我”和“顾采采”自己。因此,这不是,从来不是,同性爱,对此,小说表述得相当清晰,“我是女子,我当然不会寂寞到去爱另一个女子。我又不是叶细细,你又不是许之行。我只是。”“也许只是,单纯地怀念那种静好。”
如果说在《色拉酱》中,这种怀念尚是模糊的,充满了个人选择意味的,那么在《第八日》中,这种怀念的指向便日渐清晰,当顾采采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已“嫁作”台商妇的辛辛,辛辛说话间神情间的“陌生老练”却让她“心下一惊,便知道眼前这人,再也不是和她在凤凰树上傻气地哭一个下午的辛辛了”,但即便如此,顾采采仍然会在硕大的北京城里,在无数个失眠之夜,怀念“一个空气里的辛辛”,“辛辛,还好有你陪我”——言语间,虚幻的味道,让顾采采的孤寂与无助陡然添了几分寒意,而她的怀念对象也终于浮出水面,一个和辛辛一样过去的自己;所谓的个人选择也开始沾染上浓重的命运味道,“她(顾采采)当时若没有奋力考到北京,那么结果和辛辛又会有多少不同呢。也许更糟,更不堪,一切都很难说。”
这些女孩,就像一对双生子,虽然处处不同,但拥有的却是一模一样的曾经。在爱恋之前,在涉世之初,有那么一段女孩子最好的时光,单纯、嬉笑、静好,未来就是自由的远方,而陌生的成长就像一个漫长的冬夜,始终迫着她们不断向前,让她们不断发现,前面或者没有未来,远方同样没有自由。“辛辛,是否毕业了就一切都会好?”顾采采不断追问辛辛的,就是她最无从把握的,而这个问题,大约和“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哲学命题一样让人难于回答,所以,当然不会有答案,只会有失眠整整八日之后,顾采采在过山车上的酣梦。失眠有终了,酣梦总有时,而梦醒之后呢?从小镇到大学到就业到房子到恋爱到裁员,从第一日到第八日,文珍用顾采采告诉我们,一个不愿违背自己心意度日的女孩子,她每一关都逃不过的,每一关都是需要生出三头六臂来闯的,她的心愿那么简单,可生活容许她通过的路径却是那么的促狭、逼仄——也正是在这一层面,在一个可以脱开生活政治经济学的地方,文珍触摸到了生存的壁垒。原来,创世纪只需七日,那第八日,才是属于我们的人生。
在文珍之前,从没有人成功书写过这十足微妙的少女情愫,这种相守对望、虚实交错的冷暖与甘苦,更没有人透过这虚实交错的冷暖甘苦如此透彻清醒地细数成长的挣扎与寂寞。借助辛辛和顾采采,文珍为我们呈现了一隐一显两种人生,就如一尾鱼,一面是露出的脊背,一面是水下的肚腹,文珍拣了那个柔软的来写,对待另一个却如对待她所钟爱的花生,“我宁愿长久地猜测地面下它的长势,根系如何静默地向着各个方向发展,果实如何缓慢成长,温柔膨胀……我将不忍开启,亦无从惊叹和失望,全由它自生自灭。”这是文珍爱辛辛的一种方式,也是小说的空穴,任凭风来。
另一味,便是暗恋的奢华。文珍在小说中口口声声说爱如捕风,而事实上,她相当擅长这种由一个叙述人的意识定点出发而渐渐铺叙织就的捕风式的叙事结构。
在她的小说里,暗恋的段落总是华彩异常,她的叙述从容而绵密,文字仿佛一沓一沓从她的笔下漾出,如同出岫的云朵,挤挤挨挨,每一朵都秘藏了心事,只是,那蚀骨的思恋推之难开,那绵密的倾诉缱绻难去。在这些情感塞车的故事里,我以为,《果子酱》是次于《安翔路情事》的,《安翔路情事》是逊于《第八日》的,而《第八日》又怎敌《北京爱情故事》?虽则《果子酱》有成熟血橙的沉重和香甜,但萨拉奋力的舞蹈与足尖心底的疼痛终究有隔;麻辣烫西施对灌饼小胡的恋,到底还托了小胡的三分迟与憨;顾采采对许德生的痴与望,又因《第八日》的叙述走向,破碎得有些踉跄孤单,那种猝不及防、遽然降临的突然当然是叙述中漂亮的弯道,但也隐隐让人感到为了小说的单向度演进,文珍对这一段的处理多少有些着意化繁为简的味道;唯有《北京爱情故事》,这样平凡的题目下竟掩着那样一个单纯完好如水晶般剔透澄澈的暗恋故事:那样的纯粹、热烈、执着、憨痴,又是那样的混沌、克制、小心、不逾矩,浪费了大把的时间,失却了大把的机会,又生了太多怨,动了太多气,那样的畏惧沉默,又那样的动心使性,每个人,都是自己在谈一场两个人的恋爱,那些对方无从知晓的细节,那些为爱三缄其口的表白,那些背地里暗暗一再下定的决心与嘴上说“不必”内心却巴望的灼烫的热切——那些因爱而生的焦渴,让每一个途径爱恋的人都微微战栗。也许有人要觉得它平淡,就如,最初我们总是爱《金锁记》胜过《沉香屑•第一炉香》,要到很久以后,我们才会明白,葛薇龙的那一场烧,乔琪一只手臂横在轮盘上一动也不动的那个姿势,远比曹七巧耳边的蝴蝶更让人心疼,因为,你知道,葛薇龙其实没有选择。就像你慢慢读,才会知道《北京爱情故事》的百转千回远胜过萨拉足尖破碎的舞蹈。
值得一提的是,《北京爱情故事》里面的暗恋故事有着太过美好的结局,前面的叙述虽埋了扣子,却一直绷得很紧,最后倏忽一放手,便如张爱玲讲的弄堂里那卖弄车技的小孩子,“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样的叙述间隙间,恍然见出文珍如“她”一般顽皮的心性,而各位看官也都如“他”一样,又怨又气,爱恨竟如之何?当真也如张爱玲说的那样,“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要谢谢文珍,让没动笔的人也尝到写作的欢愉。
其文也珍之“也”
文珍小说的佳处,便如这个“也”字,你瞧它是虚词,却不知它的作为实在是十个实词也比不上的。
表面上看,文珍小说文气之婉转流淌,即是一个最显在的“也”字。可关于文气之“也”,说了便落言荃,只好放在一旁不提,只合文间知己各得各的会心罢了。
而在小说的表达上,这个“也”尚得一说。首先是引“文”入小说。《果子酱》、《色拉酱》、《关于我所爱的花生》之中都有大量引文的嵌入,这可以说是文珍早期小说行文的一个标志性特点。古人作诗讲究“妙手偶得之”,而这些引文却像不相干的外来者,被蛮暴地插入了小说之中,内容上的前后连续更被语气上的错列生生阻隔,她却仿佛一点也不怕小说的叙述会据此乱了阵脚,“比方说后来我就从网上查得:‘所谓蛋黄酱:这是最常规的沙拉酱之一。……”这样的叙述在她的早期叙述中比比皆是,讲得郑重其事,口气中却总有一点将信将疑、虚张声势的意思。“比方说”,“据说”,“所谓的”,这些不知从何而来却又听上去颇具科学性的介绍说明,从一个侧面,极大地彰显了小说的独语气质,而它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断读者连续性的阅读期待,也仿佛象征着现代数字技术对日常生活无所不在的深度侵袭。从深层结构来看,它们又好像是初学写作者无法掩饰的思维罅隙,不过,文珍不过是故意卖个破绽给你看,小说的推进走走停停,那些从天而降的“引文”仿若手杖,时时为结构壮胆、助力——但倘若只是壮胆、助力,便不成其为一个好的“也”字,它们的好处更在于,文珍总是能在一段引文的后面,柳暗花明地轻松跳转,就像写学术论文,一段资料后面接一段分析述评而文气未断,何等的妥帖漂亮,又是何等的水到渠成!
在《北京爱情故事》中,这个“也”字又化作了数字。他和她的办公室“隔七个房间”;他和她第一次聊天搭讪,一起排队买栗子,“前面大约有十来个人”;年底同事去唱歌,她“中间一连唱了两首”,“一首《夜会》,一首《闷》”;玫瑰香,“他一直只爱吃这唯一一种葡萄”;他读黄碧云的《七种静默》,给她讲“七宗说不得的罪”,高中时读的是《十八春》;而离别在即,“还有一分钟就要关车门了”,他终于急着向她表白,“我会一生一世照顾好你的”,“她却完全不管他说什么,只是一心一意地推搡着他”,待到他说,“顾小双,我喜欢你。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我喜欢你已经整整一年半了”,他自以为是自己抓住了最后的“一线机会”,却看到她打开的包包里,“一张车票,T27,19号车厢,当天当次有效”。如果说,《北京爱情故事》是一出两个人的“独角戏”,那么,这些数字就是连通“他”和“她”的情感秘径,每一个数字都是他的目光,他的心跳,他的表白,他的稻草,不义气地泄露他的心事……谁在这场暗恋的故事中?无他,不过是另一个“也”字。
其文也珍之“珍”
文珍在题记里说,“但愿自己能写出生命里的暗和光,又写出那况味的热与凉”。在这《十一味爱》中,文珍始终在寻找自己的风格,而现在为她定下任何一种调子都是对她创作丰富可能性的窄化与剥夺,从《色拉酱》到《第八日》,从《第八日》到《安翔路情事》,那么多人为她写作之路的拓展而喝彩,我却从不愿意把后者看做是对前者的突破。惟愿文珍始终都保持自己那最珍贵的,让我们读她小说的时候,但觉“呼吸微细”,不读的时候,便叹“夙夜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