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传 江南忆(组诗)

天山传

在茫茫的地平线上

穆天子啊，跟随着八骏

它们是英雄的赤骥、盗骊、白义、逾轮、

山子、渠黄、骅骝和绿耳

它们都是你在银做的天闲里喂养大的

每天供料一石，露水八斗

它们日行千里，还可展翅飞翔

清明的王啊，你牧守天下

断然没有一匹良马会被埋没民间

请造父赶车，伯夭向导

你自西安北上，抵包头，过贺兰

穿过鄂托克旗，经凉州至天山东麓

又走天山南路，看到了两条河流

一路上，你与沿途民众交换物资

珠泽人为你献上白玉石、马和牛羊

你赐他们黄金之环和朱带贝饰

西行路万苦千辛啊

累了，扯月光作帐

渴了，取骆驼饮血

你终于到达西王母之邦

“飞鸟之所解羽”的西北大旷原

谁说你不理朝政，不好佳人

只因江山太重，美人太轻

唯有西王母啊，才是真正的江山美人

你连忙拿出了玄圭、白璧和绸缎

她也让我回赠你西方的特产和珍宝

并在瑶池旁举行盛大的宴会

为你接风洗尘

瑶池哦，良人的肚脐

琼浆玉液将万众滋养

猕猴献上蟠桃，花鹿展开双角，狐狸抛出

媚眼

雪鱼穿行，传递着喜讯

众仙子翩翩起舞，旋转，旋转，三千年光阴

西王母为你歌唱：

“白云本就在天上，

山冈原就在地上，

山川阻隔着你我，

千里迢迢，

倘若你不死，

还会再来吗？”

你清了清喉咙，答：

“我回到东方后，

将使国内诸侯们政治清明，

使万民的福祉有所保证，平等均富。

我盼着还能见到你啊，佳人，

请等我三年，瑶池再相逢。”

西王母又唱：

“您去西方那穷山恶水，

只能住在野地里。

那里虎豹成群，

到处都是鸟鹊。

如果您的诺言不会改变，

我就永远是您的女人。

想想那些穷地方，如今您就要走了。

这笙歌之中，我内心激荡，难以平复。

您是百姓的天子，人们都在仰望您啊！”

听罢这支歌，你泪流满面

你爬上弇兹山，刻石种槐

槐者，怀也，你让我广告天下

“西王母之山”，你将它封给了佳人

西王母啊年轻又漂亮

长着一对可爱的虎牙

那浓密的秀发，长长地自然垂挂在胸前

她的歌声甜美，声音嘹亮

她的话你能够听懂，你的话她也明白

你们的语言一定是相通的

否则，又如何能够相互酬唱

只是你答应过人家三年内再相见的

却为何失约了呢，为何

她着实等不及了，派我通报，当年就东来了

她被安排住在向阳的最好的宫室里

你有没有接见她

有没有像你的人民希望的那样

再一次和她对歌，两情依依相悦

或者，在她到来时，你又西行了

其实，你们有没有再相见

唱什么歌，说什么话都已经不重要了

瑶池作证，你们打通了中原和西土的血脉

水边的塔松作证，你们的约会无比浪漫

我作证，从现在开始，我成了西域文明的

使者

我要写一部长歌，献给这方圣土

我能听见神灵的启示，劝人从善

尽管我也时常怀疑自己的身份

去乌什

上午，尚市长带队赴乌什考察。

中午，乌什县安排午休。

党校招待所，一个质朴的旧时代的名字。

我休息的205房间像个摇篮，

被子很香，被套很白，棉絮柔软，

一个梦，噙着奶嘴，

那是老阿妈手上的茧皮和天山雪水的互

相叮咛。

下午，去看衢州援建项目亚满苏卫生院。

路上，我说：马！

一匹枣红马出现了，在渠边饮水。

我说：飞鸟！

三只大雁出现了，落在湖面上嬉戏。

我说：兄弟！

赵宇和田林华发来短信——早日回来，喝酒。

我说：河流！

托什干河便从吉尔吉斯斯坦缓缓流来，

见到我们，随即分成两截：

一端流向塔里木河，一端流向乌什的人群。

弟弟啊，坐在山冈的最后一排

弟弟啊，坐在山冈的最后一排

他蓬头垢面，衣衫蓝缕，嘴角沾着爆米花

弟弟双眉紧锁，神情凝重，像个“犀利哥”

弟弟啊，坐在山冈的最后一排

他就要死了，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愤怒地

指向山下的人群

弟弟德行高洁，怀才不遇，厚厚的深红，是

他身旁的石榴

“自迸明珠打雀儿”

弟弟啊，坐在山冈的最后一排

朝着山下狂舞的人群

声衰力竭地喊出他平生第一部高音

啊——喔——

但是我们听不懂

那是一个疯子的第一句疯话

除了散落在空中的玉米屑

我们不明白他讲什么

没有关系，我们祝贺他

终于从一个抑郁症患者

转正为一个暴力施行者

他终于能表达自己的意愿了

尽管我们还听不懂，但是没有关系

正如我们还听不懂风声和鸟语

我们还需要在通往先知的路上，耐心地等待

弟弟啊，坐在山冈的最后一排

山下，亿万条水蛇扭动明亮的腰肢

载歌载舞，开着同学会

互相寻找自己的朋友，互诉衷肠

他们结伴，牵手进入古老的厕所

蹲在相邻的两个坑位上，说说笑笑

他们向弟弟炫耀自己广阔的社会关系

炫耀自己如何精通另一个小语种

炫耀自己滑溜溜的谋生手段

弟弟啊，坐在山冈的最后一排

他的呼号无人理会，很快被风带走了

他本该知道，如此微弱的声音

根本不可能传递到大公的耳朵里

弟弟啊，坐在山冈的最后一排

“我该前行，我怎会落得这般地步”

他想起温暖和鼓励

想起1993年夏天的杭州，烈日下C先生

骑着自行车带他前往招生办

他站起身，掸掸衣衫上的灰尘

但是，山野茫茫啊，雾气弥漫的天际，何处

才是下山的方向

同学们还蹲在坑位上

一边谈笑风生，一边解手，神情暧昧

大公们穿着深灰色的风衣，喝着美酒，为

同学会放风

怪异的气味，熏得弟弟退缩了

他回到山冈，最后一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弟弟啊，坐在山冈的最后一排

狮子因为美德上山冈

也因为智性，坐在山冈的最后一排

狮子不愿像狐狸一样每天开同学会

它要顶着一生的骂名，决绝于狐群

弟弟啊，坐在山冈的最后一排

他就是野人“唐存其”

他赤身裸体，在故乡的田塍上

吞食脚趾缝里的青蛙

弟弟啊，坐在山冈的最后一排

山洪爆发，泥石流最早吞噬了他

他说，我也是泥浆的一部分啊

他坚定地，摧毁性地，压向山下

景深

远处，屋顶上两个民国老虎窗并峙

静静地看着新世纪的第八个秋天

渐近，一只巨大的吸尘器

在游泳池里踱着官步

把昨夜沉淀的皮屑、毛发和污垢一一吸去

二楼阳台外，一排排肋骨

被时风的组织部长

安插在苦楝树的头顶上，又像琴键

听凭一只无形的手，弹奏着日常生活

客厅里，我行尸走肉

在晨读的时光

数着韶华的流逝

寒水

小山峦鼓起腮帮，

不断地向空中吹腾着夕阳。

原谅湖畔那些自作主张的建筑，

美术离不开时代，连水鸭也懂，

它竖起屁股，钻进湖面，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夕阳的尾巴燃烧着水天，

把温暖放大了两倍。

六公园越剧角，下岗工人瑟瑟发抖地唱着，

心目中一个欢乐祥和的节日。

四只小天鹅，面对西湖，

在条椅上挤成一排拍照留念。

她们合作，过集体生活。

她们分工，每人负责自己的脸庞。

她们和整体的构图无关，

和西湖无关。

树枝探向湖面。

春天来时，它给西湖一点颜色。

通常在一张照片的左上角或右上角，

桃红，柳绿。

这一棵，充满暗喻，

比如一个投湖者，最后的身姿。

日全食

此时，你会在哪里，

天体实验室？检测外星人的HIV?

你诞生于太阳之历，7月22日。

一位端庄的女王，让向阳的白墙下嫁皇家

乐队。

让丝瓜藤充满逻辑，剪出旧时代的齐耳短发。

顽猴优雅地伸出左臂：“姐姐，请为我采集

血样。”

我在筋竹出生，庄稼密密的胡子灼伤我清

盈的脸庞。

那是夏历六月三十子时，

邻人说：“生儿半夜子，上阵父子兵”，

但婴孩一出生就已看破斗志，独爱晨光中

的妙曼风吟。

这时，人类为我们庆生，

他们举着自制的天文镜，

一阵阵欢呼，请灵龟布阵。

但是，请不要直视太阳，

耀眼的光芒，会刺伤你的眼睛，

使你把其它明亮也看成黑暗。

怎好抱怨那光芒呢，

它照不到你，是因为你不在它的直射范围

之内。

值得庆幸的是，你遇到了奇观：

“黄昏降临，庭院的三两种颜色顿生倦意”

之后，

太阳完全被月亮覆盖了，

两具历法重合，横跨长河，藐视芸芸众生。

天潮退去，躯体逐渐冰凉。

雌雄同株，纠缠在一个大坑里。

安吉天荒坪啊，美丽的屠场。

天光重现。眼角溢出妒火。蝉依然鸣叫。

人们重拾尊严，回到屋子继续度夏。

正午

这样，人世间最明净的部分出现了

在杭州西湖，断桥东南侧，一棵桃树的花

骨朵里

那是三月，华丽的春节刚过

饱嗝中，鱼群跃入湖水，游向钱塘江了

清苦的牛羊，遁入周边的山林了

我发誓不再午休

我只身一人，薄如蝉翼，被阳春数落

我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友人

老黄说北京下沙子，人都快疯了

许多年前，她说北京到处是非典，但日子

还得过

那就先告诉她吧：“花骨朵，舍利子”

喂，有些人你该原谅

因为在他的一生中，从未听过这样的偈语

原谅行尸走肉的，当众微笑的

原谅刚愎自用的，忘乎所以的

原谅道貌岸然，留着三七开发型的

原谅异想天开的、原本乐观的

包新旺，浙江乐清人，现居阿克苏，供职于浙江援疆前方指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