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卫东
摘要:《容成氏》所述“文王服九邦”一事,存在着作者根据其主观立场,对史实进行增饰和改造的现象。作者之所以改造“文王服九邦”故事,并将其置于《容成氏》的“革命”之说中,主要是为了反衬“武王伐纣”的残酷性,从而凸显“禅让”优于“革命”。《容成氏》凸显“汤武革命”的暴力特征,是其不纯属于墨家或儒家学派的一个标志。《容成氏》的叙事风格及其思想,也受到了战国纵横家一定程度的影响。因此,《容成氏》可谓一部糅合了儒家、墨家、纵横家思想的具有“杂家”特色的作品。《容成氏》的这一特色,反映了战国时期楚地学术思想走向融合的趋势。
关键词:容成氏;文王;九邦;杂家
上海博物馆馆藏战国楚竹书《容成氏》,讲述上古帝王的传说,上起容成氏,下讫周武王。于三代之前谈“禅让”,三代之后讲“革命”。《容成氏》所载三代以下的“革命”,有一段“文王服九邦”的文字,记述商纣实行淫虐之政,引发了丰、镐、舟、石、于、鹿、黎、崇、密须氏等九个方国的叛乱。文王恪守臣道,受商纣之命前往平服。九邦为文王之德所感化,前来归服投降。这段文字极言文王对商纣的忠贞,《容成氏》却将其纳入启攻益、汤伐桀、武王灭商等“革命”事件序列之中,在内容上与作者谈论“革命”的主题适成反例。《容成氏》所言“文王服九邦”,并不见于传世文献的记载。因此,人们不禁要问:所谓“文王服九邦”,历史上果有其事吗?为什么《容成氏》将它置入谈论“革命”之说的序列?这反映了作者怎样的思想倾向?本文拟结合传世文献和地下出土资料,对《容成氏》与“文王服九邦”相关的若干史事进行考辨,并在此基础上对上述几个问题作一探索。
一、纣作淫虐
《容成氏》载述九邦叛纣,是由于纣之淫虐。简文所述纣之淫虐,一是“作为九城之台,置盂炭其下,加圜木于其上,思民道之,能述者述,不能述者,内而死。不从命者,从而桎梏之。这一段简文,应与文献中的‘炮烙之刑”有关。纣作炮烙之刑,见于《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淮南子》、《新书》、《说苑》、《新序》、《盐铁论》、《韩诗外传》、《史记》等传世文献。关于炮烙之刑的具体情形,《史记集解》引《列女传》曰:“膏铜柱,下加之炭,令有罪者行焉,辄堕炭中,妲己笑,名日炮格之刑。”《史记索隐》引邹诞生云:“见蚁布铜斗,足废而死,于是为铜格,炊炭其下,使罪人步其上。”《容成氏》所载与上述两说有着明显的不同。在《容成氏》中,所谓的“炮烙”,是在高台之上架一根圜木,在下面放置盂炭,人在圜木上行走,不摔下去便罢,如果摔下去,就会掉进盂炭之中。赵平安先生说:“从《容成氏》看,它似乎只是一种游戏,被唤来参与游戏的人是‘民,指自由民而言。他们不服从命令时,才被当作罪犯桎梏起来。”其说甚为恰当。在目前所见与纣作炮烙有关的材料中,《容成氏》的年代最早,后来文献所载的“炮烙之刑”,很可能是从《容成氏》的这种游戏演绎而来的。简文所述商纣的另一淫虐是:“既为金桎,又为酒池,厚乐于酒,溥夜以为淫,不听其邦之政。”纣为酒池之事,又见于《韩非子》、《吕氏春秋》、《淮南子》、《说苑》、《新序》、《论衡》、《韩诗外传》、《史记》等众多的古籍。但战国文献只有“酒池”的名称,没有细节方面的记述。从汉代开始,关于酒池的描述详细起来。《新序·节士》:“桀为酒池,足以运舟,糟丘足以望七里,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韩诗外传》卷四:“桀为酒池,可以运舟,糟丘足以望十里,而牛饮者三千人。”纣之酒池的具体情形,与此应当大致相仿。东汉思想家王充曾对“酒池”提出质疑。《论衡·语增》:“令池在深室之中,则三千人宜临池坐,前倪饮池酒,仰食肴膳,倡乐在前,乃为乐耳。如审临池而坐,则前饮害于肴膳,倡乐之作不得在前。夫饮食既不以礼,临池牛饮,则其啖肴不复用杯,亦宜就鱼肉而虎食。则知夫酒池牛饮非其实也。”王充的质疑是有道理的。在《尚书》和金文中,有关于商末酗酒风气的记载,却未见“酒池”的说法。《尚书·微子》:“天毒降灾,荒殷邦,方兴沉酗于酒。”《尚书·酒诰》:“在今后嗣王(按:即帝辛)……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大盂鼎》:“我闻殷坠命,惟殷边侯、甸、与殷正百辟,率肄于酒,故丧师矣。”战国以来的“酒池”之说,应是以商末酗酒的史实为根据的,但明显带有夸张渲染的演绎色彩。
文献中关于纣恶的许多传说,是经过层层加码而次第生成的。《论语·子张》:“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荀子·非相》:“古者桀、纣……身死国亡,后世言恶则必稽焉。”可见,纣作为“一个罪恶所归的偶像”,许多恶行其实是强加在他身上的。顾颉刚先生说:“东周时,初有学者阶级,也初有议论,他们本着‘劝惩之心来说话,把亡国的纣当作箭垛,朝着他放箭。……在战国的书籍里,他的罪条骤然加增得很多,而且都是很具体的事实。”其说至确。目前看来,在与“炮烙”、“酒池”等“具体事实”相关的材料中,《容成氏》的书写年代最早。因此,《容成氏》为考察纣恶传说的次第生成,提供了一个较早的文本。
二、九邦叛纣
《容成氏》记载纣不理国政,九邦乘机群起叛变。简文云:“于是乎九邦叛之,丰、镐、舟、石、于、鹿、黎、崇、密须氏。”传世文献不见“九邦叛纣”之事,却有“文王抚九国”说法。《礼记·文王世子》:“武王曰:‘西方有九国焉,君王其终抚诸。”孔颖达疏:“或以为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之徒。”此说未洽,文王抚有的九国,很可能就是《容成氏》所载的九邦。
在这九邦之中,舟、石、鹿已无可确考。而其他六国中的丰、镐、黎、崇、密须氏,文献中并无其叛纣的记载,而文王伐黎、崇、密须、于之时,却可证明四个方国臣服于商。黎又称“耆”。据顾颉刚先生研究,“甲骨文中,武丁、康丁、武乙时都有征伐‘勿方或‘笤方的卜辞,此刀或笤可能即是‘黎。可知商代以殷(安阳)为首都之后,经过几代的努力,把这离首都才两三百里的‘黎地平定下来,并封了自己的宗族于该地,作为首都西面的屏障”。商纣之时,曾在黎国征集军实、检阅兵力,以抑制日益崛起的周邦。《左传·昭公四年》:“商纣为黎之蒐”。《韩非子·十过》、《史记·楚世家》有相同的记载。可证黎在商纣之时臣服于商,是商纣阻止周东进的重要军事屏障。崇也是商王朝所倚重的方国,其君崇侯虎是商纣最重要的亲信之一,据说商纣曾听信崇侯虎之谮,囚文王于羡里。《史记·殷本纪》:“九侯有好女,人之纣。九侯女不喜淫,纣怒杀之,而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辨之疾,并脯鄂侯。西伯昌闻之,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羡里。”《史记·周本纪》:“崇侯虎谮西伯于殷纣日:‘西伯积善累德,诸侯皆向之,将不利于帝。帝纣乃囚西伯于羡里。”崇侯之谮在历史上未必真有其事,但据此证明商王室与崇国关系之密切,殆无可疑。密须即《诗经·皇矣》所说文王时的“密”国。《皇矣》:“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孔颖达《毛诗正义》云:“四国从纣谋度,则并非文王之党。而言侵阮、徂、共,不是彼自相侵,明为犯周,而文王侵之也。‘拒大邦之下即言‘侵阮、徂、共,则‘侵阮、徂、共即是密须拒周之状,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