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宇
日本史学界从“国民国家”角度研究日本近代史,大致始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并在90年代末期形成高潮,且其影响持续至今。这除了受当时的西方相关理论著述如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霍布斯鲍姆的《传统的创造》和萨义德的《东方主义》等影响以外,也与20世纪90年代初期因苏联、东欧国家的解体,马克思主义史学影响减弱的时代背景有一定的关系。为此,以国民国家的视角来解读日本近代史就成为了日本史学界近二三十年来的一个主要研究特征。
在相关代表性著作中,牧原宪夫的《客分与国民之间——近代民众的政治意识》一书从民众史的角度,对国民国家构建过程中民众的政治意识进行了较为全面的考察和阐述,纠正了此前国民国家研究中所存在的仅把民众视为被动的客体这一问题。因此,该书一出版,就在日本学界产生了一定影响。日本史学界的权威刊物《史学杂志》1999年第5期的“回顾与展望”栏目就曾论及此书,认为该书着眼于民众的政治文化,描写了“客分意识”很强的民众“国民化”的各种途径,把民众作为拥有“客分意识”这样一种政治主体性的存在加以把握,而不是单纯的被统合对象。虽说该书出版已有时日,但至今仍被视为日本近代史、民众史研究者的必读书籍和参考文献,书中的一些观点也常被引用,可以说其影响即使在今天也并没有减弱。该书由序论、正文、结论和后记几个部分构成,而正文又分为四章。第一章为“民众的‘政事”;第二章为“民众与自由民权运动”;第三章为“国民化的途径”;第四章为“仁政的去向”。因该书所涉内容较为庞杂,本文难以全面地进行深入分析,仅简要地评介一下该书的核心内容——近代日本民众是如何摆脱“客分意识”而拥有“国民意识”,从“客分”变身为“国民”的。
一、明治维新后的民众的“客分意识”
在该书序论部分,作者首先向人们介绍了1880年代的报纸所刊载的两段话:
听一下贫民们说什么吧。八公说现在一天能正经吃上三顿饭的要么是吃公家饭的,要么是骗子,不然就是强盗。熊的说:闹地震也好,西方外国佬耍威风也好,琉球人成为将军也好,只要米价便宜下来,像从前那样一天能吃上三顿饭,我等就别无所求了。([柬京日日新闻]1880年12月6日)
我三千七百万同胞兄弟,虽说有不少顽固不化之人为征兵和烟酒税而私下发牢骚,然而对于日本的对外关系却是毫不关心……。不管哪个占多数的党派在国会掌握政权,都与我无关。这真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奴性……,这种安闲自定的人既然自己放弃了参政的权利,那就没有什么资格发牢骚了。这就是奴性的自作自受。像这种软弱的家伙,即使日本沦为西方外国佬的属国,也一定还是一副点头哈腰,卑躬屈膝的样子。实在是一群可恶而阜屈的家伙。([自由澄]1884年8月2·3日)
一般认为,在因1853年“培理来航”而被迫结束锁国状态的幕末日本,民众的国民意识在外来冲击下已经开始觉醒,而随着明治维新后近代国民国家的构建,这种国民意识在明治时代应是更为显现。然而,作者所引用的这两段话却告诉人们即使在明治维新十几年后的1880年代,除了一些政府官僚、知识分子和民权运动者以外,普通日本民众对政治仍漠不关心,尚未拥有强烈的国民意识。这对人们重新认识和考察日本民众国民意识的形成与发展历程都很有意义。
对于报纸上所说的民众对国事毫不关心的现象,牧原宪夫用日本近代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的一段话进行了解释和概括:“本来这个国家的人民分为主客两种。主人为治理国家的千人之智者,其余人则为万事不晓之客分。既为客分,则不必操心忧虑,依从主人即可,而不必担当任何道义。因此,即使忧国也不必像主人那般投入,而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然而,如果仅是国内之事尚好,然一旦与外国发生战争,其弊端则必然显见。虽说无智无力的小民不至于倒戈,但正因为以客分自居而会认为不值为此舍弃个人性命,就会导致大多数人逃跑。如此……,实在是很难实现一国之独立。”牧原宪夫认为,1880年代日本民众对国事毫不关心的现象就是福泽谕吉所指出的“客分”现象,其思想状态就是“客分意识”。
二、民众抱有“客分意识”的原因
就1880年代普通民众还抱有很强的“客分意识”的原因,作者在第一章、第二章进行了分析。首先,作者在第一章指出正是因为明治政府成立后拒绝了“仁惠的政事”即所谓的仁政而导致了民众的排斥,出现了诸如“放火”等示威行为。作者在书中介绍,“仁政”原本是江户时期远离政治的普通民众在身份制下对执政者的一种冀盼,可以说是一种人治的政治状态,而与“仁政”相对应的就是民众的“客分意识”。江户时期广为流传的“仁政为武家之职责,年贡为百姓之义务”就形象地描述了这种情况。可以说,在“仁政”体制下民众只能抱有“客分意识”。
那么,为什么在以消除封建的仁政体制,建立近代法制社会为目标的明治初期,普通民众还会抱有“客分意识”呢?作者在第二章对此进行了剖析和说明。作者指出,明治政府所推行的诸如征兵制、税租等“御新政”一开始不但没有使民众获益,反倒因为给民众带来新的负担而引发了民众的不满,从而加强了民众的“客分意识”。可以说,这是由明治政府想在不赋予民众以权利的情况下而创造出“国民”的政策所导致的。在该书的结论部分,作者也有同样的表述:“封建身份制的解体、中央集权行政制度的确立、产业近代化,都不能立即产生抱有国家归属意识的‘国民。这是因为为保障自由市场经济顺利展开的政治、经济体系与民众所抱有的一些观念相对立,并且支撑其体系的财产选举制在制度上把民众推到了‘非国民的位置上,增加了他们的客分意识。”
如果对作者以上的观点加以引申的话,我们似可做如下解释:如果说在江户时期民众是基于“仁政”的理念而抱有“客分意识”,对幕府的统治是默认与服从的话,那么明治初期的民众则是出于对明治政府的“不仁政”的新政策的不满而抱有“客分意识”的,其表现为对政府的排斥和不合作。即江户时期幕府的“仁政”和明治初期新政府的“不仁政”都导致了民众“客分意识”的产生。这看似是一种悖论,但却也合乎情理。因为二者的“仁政”和“不仁政”都有着共同之处,即都使民众远离了国事,使其只能作为“客分”游离在其外而无法产生出对国家的归属感和认同意识。也就是说,要想使民众摆脱“客分意识”而拥有国民意识,就必须要使民众参与到国事中来,抱有同国家共命运的一体意识。可是,1880年代的日本尚未完全具备这种政治环境和氛围。
三、“客分意识”的摆脱——从“客分”到“国民”
在介绍和分析了1880年代的日本民众尚抱有“客分意识”的现象后,作者指出到了1890年代情况发生了变化。原本抱有“客分意识”的日本民众在进入1890年代尤其是在甲午战争后,开始摆脱“客分意识”而拥有了“我们日本国民”这样一种意识,从“客分”变为“国民”即“国民化”了。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其具体途径又是什么?在该书后半部分的第三章、第四章,作者对这个可谓是全书的核心内容进行了细致的阐述。
首先,作者认为自由民权运动在民众的国民化过程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这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