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丢弃的傍晚

章建

一

鱼小洋是系里的系花，披着一头青丝，两只丹凤眼，只要一笑，她白皙红润的脸颊上就会露出两个迷人的小酒窝。

我爱鱼小洋，确切地说，我暗恋着鱼小洋，而暗恋着鱼小洋的人太多了，所以对于我的暗恋，鱼小洋或许根本不知道。无数次我站在宿舍的阳台上，远远地看着鱼小洋在另一个宿舍楼的阳台上洗头，每次她都是微微地扬起脖子，然后解开头上的皮筋，阳光下，有些美丽的昆虫在她的耳间嗡嗡作响，她的头发像一倾清亮的瀑布倒垂下来的时候，那倾瀑布就直接砸进了我的心田。我想，鱼小洋，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和你在网上谈着恋爱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你的同班同学我呀！

可是现实中的我连和鱼小洋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用哥们儿孙醇的话说，我纯属是腼腆闷骚型的男人。哎，谁不想做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多情种男？可是在这个处处攀比着香车别墅的黄金年代，你得有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资本啊，我只是一个农民的儿子，香车没有，别墅没有，有的是父亲患病后落下的一堆饥荒和还在上着中学的一对弟妹。

哥们儿孙醇是个十足的情男，不断更替一身的名牌和一头造型，他的父亲是个民营企业家，上天注定了他有着源源不断的桃花运。据孙醇自己说，被他追到床上验明正身后又潇洒地说了句孤独拜拜的女孩子已经快突破一个加强连了，并且，这个基数随着时间的演变而不断地演变着。孙醇把追一个女孩子的过程比喻成买一束烟花，把哄一个女孩子上床的过程比喻成观看烟花燃放，至于最后的那句孤独拜拜，他说，烟花既然放完了，一阵大风吹过，烟消云散，大家都可以带着满足感回家了。他的这个理论被同系很多男同学效仿，大家都说，靠，真经典，真超前，真牛啊。

孙醇用“闷骚”一词调侃我的时候，有一天我回击说，你点烟花的时候可要小心了，常在江湖混，哪会不挨刀？火玩不得，火药更是玩不得呀，别一个不小心，把自己都炸没了！不料我的这句玩笑话竟然一语成谶了。这段时间孙醇夹杂在两个女孩子之间，被烤得外焦里嫩，两个女孩子都放出了狠话，说玩完了就想脚底抹油？门都没有，信不信我叫上七大姑八大姨九个远方的舅舅上你家里闹去！

这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碰上了两个为了爱情连命都不要的主，孙醇的“烟花”理论犹如坚固的连环锁碰上了犀利的钩镰枪，彻底玩完。最后在支付了一个女孩子数额理想的青春损失费后，他带着一颗受伤的心和另外一个女孩子正式地定了婚。

我被连拉带拽地去喝了孙醇的免费订婚酒，酒席设在这个城市标志性的五星级酒店。孙醇的未婚妻是外校的学生，人长得也还不错，和我一样，她也是个农民的孩子，农民的倔强脾气终于让她笑到了最后，小鸟依人般地不离孙醇左右。孙醇财大气粗的父亲喝得红光满面地对我说，你俩是同学是哥们儿，所以你得给我把这小子今后看好了，一毕业，我就让他直接结婚了。

表面上洋溢着幸福笑容的孙醇在酒席的人与人，桌与桌之间牵着未婚妻的手穿梭，同样把幸福笑容挂在面孔上的，还有孙淳的父母和亲戚以及亲戚的亲戚，当然最幸福的就是孙醇的丈人和丈母娘了，古铜色的皱纹被豁然打开后，土地和粮食突然和他们再也没有了牵连。笑和说话都极力回避着一些话题。我忽然想起了一句没由来的话，人的一生真的有n次从地狱到天堂的机遇。

大家都开怀畅饮，幸福的最高境界就是迈起步子摇摇晃晃，孙醇摇摇晃晃地在一个角落里告诉我，哥们儿，其实我真不幸福，要是今天和我牵着手的女孩是鱼小洋该多好啊！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心想，连孙醇都没有捕获的女孩子，我有什么资格去暗恋？

二

很多黑夜里我在梦中醒来，总是抑制不住地想哭。打开电脑，鱼小洋的qq头像总是为我而亮着，她总是问我，为什么明明相爱，你还要想着离开？

我说，我总是沉浸在一个很老套的故事里出不来。

她说你说给我听听嘛。

我说一粒沙和大海里的一条鱼相爱了，是刻骨铭心的那种爱，爱到不能割舍的那种爱。可是一粒沙子太渺小了，它若是滚到鱼的身边，海水马上就会把它冲走，并且永远不能回头。鱼的情况也是一样的，若是选择潮汐退却时，它勇敢地和潮汐决裂，可是一条死鱼又如何获取沙的爱呢？

鱼小洋很久没有说话。

我说，我就是那粒沙啊，你明白吗？

鱼小洋说，可是我们是人，不是一条鱼和一粒沙，只要你愿意的话，我想和你光着脚走到天涯海角。

我无语，在心里却说，鱼小洋啊鱼小洋，你可以舍弃潮汐慢慢死去，可是我呢，我却不能。

毕业的日子还有几天就要到了，夏天的闷热不期而至，每年的这个时候，总有一种悲情在宿舍里蔓延，人海飘渺，前途无知，更糟糕的是一个于我而言迟早会来的不幸的消息却提前到来了。患了肝癌的父亲终于撑不到医生指定的存活时间了，母亲电话里对我说，回来看看你爸爸吧，如果你能够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他一定是笑着离开我们的。

正是这个不幸的消息促使我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和鱼小洋摊牌，我要把她带到我父亲的身边去！

我忐忑地一鼓作气地对鱼小洋说了我的这个决定后，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电脑的屏幕，大气不敢出，心跳也开始加速，这意味着我和鱼小洋要换一种方式陌生地见面了，尽管我们彼此已经熟悉得不能够再熟悉了。

鱼小洋说，好的，我愿意。

那一刻我又想起了之前我对鱼小洋说过的那个很老套的故事，恍然间有一种大彻大悟后的轻松，其实那个老套的故事，结尾可以处理得不留一点遗憾，鱼可以张开温柔的嘴，将属于它的那粒沙子噙住，融为一体，鱼可以不用上岸，沙也不会被浪卷走。

鱼小洋当即要求我和她见面，正式结束这种网络恋爱的恋爱方式。我说，你给我一天的时间调整一下心情，我太激动了，明天吧，明天傍晚我在学校的操场等你。

鱼小洋笑了，说你可真够内向的啊。

我说我是怕啊，怕见了面后你会拔腿就走。

鱼小洋说，不会，你就是个捡拾垃圾的，我也随你一起走了。

这个傍晚我倚在宿舍的阳台上，静静地看着远远的那栋女生宿舍的楼，期盼着鱼小洋能够再一次地走到阳台上梳洗她一头的青丝。我想，这也许是我作为她的网络恋人最后一次偷窥她了吧。事实上我的运气真是不错，夕阳西下，在温暖的光线里，鱼小洋的倩影映入了我的眼帘，她洗头的姿势缓慢而自然，动作行云流水般的娴熟，后来她还给了我一个笑容，显然，她发现了我。

这个夜晚孤独而漫长，想着即将和自己永别的父亲，我的心隐隐作痛，这种痛旁人根本无法触及，想着和鱼小洋明天傍晚的正式见面，心又怦然跳跃，这种感觉今后也不会再有。和鱼小洋从大一恋到了大四，我曾经准确地计算过，从一栋楼到一栋楼的直线距离只有五十米而已，而原本就天天坐在一间教室内的两个人却在网络上苦恋了四年。

我想，明天傍晚，鱼小洋，我一定会对你说，虽然我没有钱给你买一束惊艳的鲜花，可是，我爱你。

三

这个傍晚，不时有阵阵令人惬意的微风拂过，夏日的学校操场上的人很多，情侣们手牵着手，他们大多是大二大三的学生，毕业于他们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所以他们嬉笑着，暧昧着。两支不同系的足球队正上演着火拼，尽管没有多少人围观，更没有掌声，但是这些年轻的学子依然踢得忘我，挥汗如雨，并且时不时地为一些肢体的碰撞而引发口角。这是一个大学校园操场里最普通的一个傍晚，而这个傍晚对我而言，却是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时刻，可惜的是，这种回味到了后来竟然是对一份无尽遗憾的回味。

当时的我站在操场边的一处凉亭中，在等待鱼小洋的时间里，考虑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比如鱼小洋会很惊讶地说，怎么会是你呀？然后我们彼此会陷入很尴尬的状态。比如鱼小洋会冲着我脱口而出，怎么，你也在等人？我该怎么回答她呢？我对还未发生的事情做着一些合理的推断，我在这样的推断中看见了鱼小洋的身影，她今天刻意地选择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一头的青丝没有扎，很自然地迎风摆动，走起路来像极了一只绵绵的黑白相间的小羊羔，很慢，很愉悦。

我看见了鱼小洋，鱼小洋也看见了我，她既没有表现出惊讶的神色，也没有把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而是直奔我的方向就过来了。

……

很多年以后，我在这个和鱼小洋息息相关的城市里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家，妻子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并且还是我的下属，我们有一个很聪明很可爱的宝贝女儿。

应该说，从某种程度上讲，当初我是为了鱼小洋而咬牙切齿地在这座城市里待了下来。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看看鱼小洋能够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他哪里比我更优秀了。后来鱼小洋真的结婚了，我以老同学的身份参加了她的婚宴，还是在哥们儿孙醇置办订婚酒席的那家地标性的五星级酒店。鱼小洋的一头披肩长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剪掉了，这很让我纠结，心里的那点小九九顿时荡然无存，她冲我礼节性地点了点头，眼神很忧郁，我也点了点头，苦笑了笑。很奇怪的是，从头到尾，所有来贺喜的人都吃得没头没脑的，因为已经是新娘的鱼小洋不仅没有给道喜的嘉宾们敬酒，更是连一个笑容也没有，婚宴才刚刚开席，她就离开了。

后来我和鱼小洋再也没有见过面，网络上更是没有只言片语。有时候我盯着鱼小洋的头像发呆，有一种想删除掉她的欲望，可是又一想，删得掉网络上的她，删得掉我内心深处的那个她吗？

在零零星星的一些消息里，我大致了解了她嫁了一个比她年龄大出了很多的商人，这桩婚姻的实质与爱情没有任何关系，与物质有很大的关系，男人有别墅和豪车，很多城市都有他的产业，鱼小洋的父母和兄弟都在这桩婚姻里得到了他们想得到的东西。可是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几年后，鱼小洋就把那个男人杀了！别说他们想不到，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认识她的人都没有想到。

但是这个消息却是千真万确的，哥们儿孙醇就在检察院工作。孙醇告诉我，鱼小洋的富商老公不仅是个性无能，而且还是个性虐待，在供述中，鱼小洋说她被折磨得忍无可忍，所以杀了他！

我震惊的同时试图回忆我和鱼小洋在一起的那个下午：鱼小洋向我走来，我真实地看见了她边走边微笑着，红润的脸庞在夏日的傍晚绽开着两朵迷人的小酒窝，可是就在她即将抵达到我身边的时候却站住了，有人在叫鱼小洋鱼小洋，我看见一个外系的戴着一副眼镜的男生正捧着一束超大的令人炫目的鲜花向她赶来，两人很快就面对面了，我看见了鱼小洋欣然地接受了男生的鲜花后，脸上的笑容更为灿烂。

那个夏日的傍晚，确切地说，我和鱼小洋在同一个操场曾经同时出现过，我们谁也没有和谁说话，因为她在接受了别人的鲜花后，我就默默地像一条狗一样的走了。

四

鱼小洋最终被判处了无期徒刑，从此消失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而那个夏天的傍晚的一幕却像一个梦魔附加我的身上，我总是想不透一个问题，那个给她送花的男孩，为什么不是最后娶她的男人。

有一年同学搞聚会，都已经成家立业散居在各个城市的我们在畅谈人生，怀念往日的青葱岁月时，大家很自然地想起了当年的系花鱼小洋。

有个女同学无比感慨地说，我爱人送给我的第一束鲜花还是鱼小洋替他转交给我的呢，我爱人那个人木讷得很，后来我问他，你那花到底是送给我的，还是送给鱼小洋的？我爱人答，当然是送给你的，鱼小洋？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了！

女同学的话很轻描淡写，可是却像一枚地雷一样在我的心里炸开了花。我问，你爱人是不是戴着一副眼镜啊。她好像很是满足和自豪地答，对，对，他和咱们不是一个系的，怎么，你也认识？

我支支吾吾道，好像是认识吧。

哥们儿孙醇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他接过话题对我说，其实吧，我在大学的几年里最嫉妒的人就是你。

我？我很意外。

对啊，孙醇说，你和鱼小洋在网络上谈了几年的恋爱我们班里谁不知道啊，只是大家不说你而已，因为你这个人就是死要脸活受罪，你知道最初的时候，谁把你的qq号给鱼小洋的？我呀！她死缠烂打让我把你的qq号告诉她，她早就暗恋上你了。哎，你俩最后没有走到一起，我都觉得遗憾啊，你知道的，其实我也是想追她的，多少年里，她一笑起来就露出来的那两个小酒窝，差点没把我淹死。

这次同学聚会，我是醉倒后被孙醇送回家的，到了家里，看见了泪流满面的我，妻子不知原委，一脸茫然。我说，我把我这一生当中最最重要的东西丢弃了十多年，现在才发觉。

妻子在我酒醒后问我，什么东西丢弃了十多年现在才记起？

我说，是一个傍晚，我把一个很美好很美好很美好的傍晚给丢弃了。

五

那个被丢弃的傍晚以后，我整理了行装，心情极度糟糕。

我最后一次打开了宿舍的电脑，鱼小洋说，我找遍了整个操场，没发现你呢，你怎么了？

我说，其实我只是想和你在网上谈谈恋爱而已，又何必当真呢。

鱼小洋说，那么，你和我说的那个鱼和沙的爱情故事也是自己杜撰的吗？

我说是的，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爱情。

鱼小洋最后的一行字打到，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答，知道，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