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夜色

商郁

Ⅰ

十二月的月亮冰冷的挂在东南角的夜空，残缺的一道弯，像一张苦笑着的脸。九点以后的冬夜已经吹起了冷风，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拍打着窗门。

小夜抱着一箱355ml听装可口可乐懒洋洋的从正在核对账目的李莎身边走过，在一张红色的桌子上将可乐放下，又走回李莎身边，望了一眼库存账本。

李莎看着桌上那箱红色包装的可乐叹了口气，她连续的按着计算器清零键，然后又拿起橡皮在账本上使劲的擦，不管怎么努力，账本上总有一丝字迹，这是那支被削得像把匕首的铅笔造成的。她近乎狂躁的檫拭着账本上的那点痕迹，并埋怨着削铅笔的人。

“年轻人做事总是这么没有条理，已经说过多少次了，铅笔不要削得太尖。”

“没有办法，似乎这个店里就我们两个人在做事似的，真不明白老板招那些人来干什么的，不但帮不上忙，还尽是添乱，你看那该死的仓库账，居然把百事可乐和可口可乐合在一起写个‘可乐就完事了，干脆把所有饮料都只写‘饮料好了。”站在一旁的小夜附和着说道。

李莎放下手里的橡皮，看着一脸气愤的小夜微微一笑，眼前这个大男孩，虽然只比自己小了五岁，但总觉得像两个时代的人。虽然彼此间未曾有过类似于密友般的倾述，但李莎相信自己了解这个男孩。

“小夜。那件事是真的吗？”李莎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来，那是一张高仿皮的沙发，如果不是家具业的行家，绝对看不出是仿皮所制。

小夜茫然的看着李莎，完全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仓库账本的事吗？的确是一塌糊涂。”

李莎微微一笑，瞬间又恢复严肃。

“不是，我是说你分手的事。”

“噢。”小夜说着点点头。

“好像要准备结婚了吧。”

“是啊，本来打算明年的三月结婚，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只能怪自己倒霉了。”

小夜转过身去，背对着李莎。

“其实也没什么，也许会遇见更好的。”李莎安慰着。

Ⅱ

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接着是推门的声音。李莎站起身来轻轻的走到小夜的身后，她听说过关于夜间打劫门店的事情，尤其是快要年底的时候，这样的事情经常会发生。

“这么晚了会是谁啊，该不会是打劫的吧？”李莎在小夜身后轻声的说。

“哪有打劫已经关门的店的人，肯定是吃饭的客人忘记了什么物品。”小夜说着朝大门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喊着“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细细的，显得焦急。

“小夜，是我啊，小纹，我忘拿东西了。”

小夜叹着气打开大门，站在沙发后面的李莎舒了口气，轻轻拍着脑门说：

“深更半夜的，吓死我了。”

“什么东西这么急啊，非得现在来拿。”小夜不愉快的问道。

小纹一边在吧台上翻找资料一边说：“今年所有采购的资料，得在明天老板来之前做好汇总，不然就惨了。”

小纹离开之后，小夜再一次走到吧台看账本，他盯着酒水库存的那一页轻声念道：

“可乐355毫升50听，雪花啤酒10箱120瓶……”

“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坐在沙发上核对账目的李莎又突然问道。

“什么？”小夜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接着念酒水的清单。

“分手啊，总有个原因吧，都快要结婚了，总不会无缘无故的分手了吧。”

“我也不是很明白，可能是因为我快三十岁了还在店里打工的原因吧，反正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一点了，或者根本没有什么原因，突然间就觉得腻了，女人不都是会这样吗，李莎姐有没有这样的时候。”

“李莎姐还记得第一次恋爱时的情形吗？”

Ⅲ

李莎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各种颜色的彩灯，如果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会不会出现彩虹？她望着那些灯，开始回想第一次恋爱，已经很久没有见了，那个她称呼为修的男人，大概有十年了，自从分手之后就再也没有见面。

十年前的四月的最后一天，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天修站在李莎家门口的树下，手里捧着一只箱子，天上下着毛毛细雨。修是那种高大而且挺拔的男人，他不喜欢撑伞，他说他喜欢被雨水洗礼的感觉，尤其是春天的细雨。李莎兴高采烈的奔向修，结果得到一句再见。原本李莎打算送修一件毛衣，那件毛衣是李莎在他们确立关系那天开始织的。她什么都不说，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她看着高大的修消失在街角，雨越下越大，打湿了箱子，那只箱子里是她送给修的礼物。那天晚上，她扔掉了一切关于修的东西，毛衣被拆成了一团凌乱的毛线。那次分手，她没有得到任何解释，唯一可以做理由的是修那句懒洋洋的“我觉得很累。”

“李莎姐。”

李莎将视线从彩灯上移开，转向正在看着自己的小夜。

“什么？”

“第一次恋爱时的情形，还记得吗？”

“噢。”李莎笑着说，“已经差不多十年了吧，我都快记不起他的名字了。”

李莎停顿了一下，故作思索的样子，然后继续说。

“第一次恋爱时间很短暂，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分开了，好像约定了似的，到了那一个时间就选择各自生活了。”

“很平静的分手啊，那样应该没有任何痛苦吧。”

李莎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像是被皮筋拉开了嘴唇一样，僵硬。

时钟敲响了十点整，铛铛的声音像一把刀子割破了整个夜晚的宁静。李莎站起身望向窗外，月亮已经升高了许多，她把手指放在眼前向天空比划着，差不多移动了一个关节的距离，而实际上那是一段无法测量的距离。

“时间过得真快啊，居然已经十年了。”李莎将两只手放在窗户的玻璃上，像是对着窗户说话，玻璃上出现一层薄薄的雾气。

“我倒希望下一秒就能度过十年，那样就会忘淡许多事，也许已经遇上了真正相爱的人，过着幸福的生活，就像李莎姐一样。”

“你觉得我很幸福吗？”李莎像被刺中了神经似的突然转身面对小夜。

“那还用说吗，店里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都很羡慕你，听说春节你和你先生又要去度假了吧，是夏威夷吧？”小夜看着李莎，像是急等着要一个答案。

“恩，夏威夷。”李莎停顿了一下，“不过还没有最后确定，如果没有时间的话就不去了。”

“春节也这么忙吗？”

“恩，先生的公司明年要开发新的项目，如果方案在年前定下来的话，春节的假期就要取消。”

“那样就太可惜了，那可是夏威夷啊，我梦寐以求的地方。”小夜做着一个夸张的表情说。

“其实也没什么。”

李莎想继续说下去，比如“等下一个假期可以再去”之类的话，不是为了说给小夜听，是为了安慰自己，但突然间什么都说不出口。她的夏威夷之旅其实只是一场虚无的梦。那个晴朗的下午，刚刚忙完午餐营业时间的女店员们坐在阳光下说着最想去旅游的圣地，当她们问到李莎时，她毫不思索的说出了夏威夷，然后又鬼使神差的说春节准备和先生去夏威夷度假，即便知道这一切都已不可能，但店员们投来的羡慕眼光仍然让李莎觉得幸福无比。

李莎坐回沙发上，拿起了账本，已经核对了一半的数据，如果不再胡思乱想，应该可以在十二点之前结束。尽管心里想着要平静下来，但大脑却不受控制，她又开始想，如果当初没有和修分手，明年的春节应该会去夏威夷，也许已经去了好几次了。她心里默念道，夏威夷啊，夏威夷，你究竟是我的天堂还是地狱。

第三次从仓库出来的夜，带着一脸的不悦，对着仓库账本不停地摇头。这样杂乱无章的账本根本无法核对，如果不平静心情，总是想着分手的事，今天晚上是不可能做完了。

“我真是不明白小美平常是怎么工作的，老板也真是的，既然是小美的工作，应该交给小美自己来核对才是。”

虽然李莎也为无缘无故被安排加班核对账本的事情感到委屈，但是作为小夜的长辈，她还是要安慰一下小夜。

“就是因为老板对小美不信任，所以才安排小夜核对账目，如果那样子去想，应该会觉得好受些吧，至少被老板重用了。”

“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拿着微薄的薪水，如果不是因为薪水低的话，也许就不会分手。”

李莎看着心情低落的小夜，心想毕竟他还是个孩子，这个世上哪有这么多如果，如果当初不幼稚，也不会导致和修的分手，如果当初听妈妈的话，也不会和现在的丈夫结婚，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如果的话，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

“不过，那又能怎么办呢，除了继续努力工作之外，还能怎么样呢。”小夜提起了精神，眼睛盯着吧台上一箱红色的可乐说。

Ⅳ

风吹得越来越猛烈，一些风穿过窗户间的缝隙吹进了店里，不断的发出呜呜声，像是夜魔在吹着嘶哑的口哨。马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连车辆也少得可怜，路灯间隔着亮着，月亮躲进了乌云。李莎抬头看了看钟，十点十五分，再过十五分钟，路灯该熄了，那时候，如果月亮再不出来，窗外就会一片漆黑。她从兜里掏出手机，是旧款的诺基亚，这是三年前生日时买的，她看了看显示屏，没有任何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由于临近下班的时候才得到加班的通知，她给丈夫打了三个电话，想告知加班的事，电话却没有人接听，到现在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了，无论如何丈夫应该看到了未接来电。她想如果现在再打电话即使接通了也只会和丈夫吵架，如果再被小夜听到，那么对于她的幸福的羡慕也会随之消失。她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发短信。

“今晚加班，会很晚回家。”

她的手指停留在发送键足足十秒钟，如果不是小夜突然间的出现，可能还会更久。

“李莎姐，这么晚了还跟谁聊天呢。”小夜好奇的问道。

“没什么，我丈夫问我什么时候下班。”

“他还真是关心你啊。”小夜说，“结了婚之后似乎什么都变得幸福了，有人关心，有人挂念，也不会觉得孤单，只是可惜，我在离那种幸福一步之遥时失败了。”

李莎苦笑了一声。

“那也未必啊，如果遇上了不好的人生活反而更痛苦，就像小美，自从离婚之后，每天过得魂不守舍，就像一部机器一样，没有表情，脸色苍白，你看她的眼睛，几乎都不眨一下。”

“那也难怪她的工作一塌糊涂。”小夜笑着说。

“所以啊，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是幸福的，我倒觉得不幸福的比例要比幸福的大啊，毕竟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长了，相互之间只会看到缺点，而所有的优点就会觉得是对方应该做的。”

“那总比一个人孤单的生活要好，反正都是痛苦的生活，与其一个人痛苦，不如两个人一起痛苦，至少不会寂寞。”

李莎傻傻的看着小夜。

“你脑子里是什么思想啊。”

“害怕一个人生活的思想。”

小夜说着笑起来，李莎也跟着笑，两个人的笑声与呜呜的风声掺杂着，像一场小型的交响乐。李莎偷偷看了一眼手机，还是没有消息。她收起了笑容，继续埋头工作。

窗外传来摩托车呼啸的声音，像是改装后的摩托车发出的。小夜走近窗户，没有看到摩托车，只看到几只塑料袋在空中飘着，不知道是被刚才的车子刮起的还是被风吹起的。

“这样的天气还赛车，真是不要命了啊。”小夜不屑地说。

Ⅴ

赛车。这是李莎最难忘却又最不愿想起的。十二年前，李莎经常坐在修的摩托车后座上，跟着修去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修参加的每一场比赛，她都随行，不管是输是赢，修都是她心里的英雄。在那几年，摩托车呼啸发出的声音成为她生活中最美的音乐。她也记得修的理想，那时候的修希望能加入一支真正的赛车队，开在真正的赛道上。分手后的几年，李莎曾一度关注过摩托车的赛事，无论比赛大小，只要是摩托车的比赛她都会认真关注，希望能看到修的名字，或者找到一个长得像修的车手，这样的行为一直持续到她结婚，结婚那天她发誓不再找寻任何关于修的消息。

“这样的路况最适合赛车了，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可以随心所欲的驾驶，而且冬天的路面比较干燥，现在也没有到结冰的节气，就算是霜冻也至少要到凌晨的时候，虽然风会很大，天气比较冷，但是穿上赛车衣，根本不会感觉到风的存在，保暖效果也很好，夏天就不一样了，闷热的天气会使路面膨胀，轮胎容易打滑，高温也会使轮胎膨胀，在高速行驶中爆胎的可能性较大。”

李莎盯着账本自言自语的说着，完全不顾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的小夜，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都吃了一惊，这些所有关于赛车的常识全是十几年前修告诉她的，直到现在还能记得这么清楚，就像是昨天刚刚背诵完一样。

看到已经惊讶到不能言语的小夜，李莎笑着说：“书上看的。”

Ⅵ

窗外突然变得漆黑。

“不过相比于小美，我还是算幸运的，至少我在结婚之前就分手了，虽然差一点就结婚了，但总比结婚了之后再离婚要好，如果有了孩子后再离婚那就更糟了。”小夜转动着手里的笔说。

孩子。李莎脑海里不停的念叨着这个词语。曾经，她将生活的痛楚归结于没有孩子，她总是想，如果有个孩子，丈夫就会经常回家，就算丈夫不在家，自己也不会觉得无聊，不会感到孤单。“如果有了孩子，生活就会有希望了吧。”她总是这么想。刚结婚的时候，她和丈夫制定了一个完美的计划，他们计划在两年内有一个孩子，如果经济条件允许的话，可以再要一个孩子。“最好是一男一女，男孩比女孩大，那样哥哥就可以保护妹妹。”年轻时的李莎总是这样对丈夫说。然而，八年过去了李莎还没有一个孩子。第三年的时候，他们去过医院，医生说问题出在李莎身上，但是李莎不认为是这样。“总有解决的办法的。”每当她想起孩子这件事，她就这么安慰自己。她想过领养一个孩子，但是这个想法一提出就被丈夫痛骂了一顿。“难道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就是为了别人的孩子吗，等我将他抚养成人了，他又回到亲生父母身边，把我甩在一边了。我可不想做冤大头。”这是李莎的丈夫拒绝领养的理由。

“但是如果有了孩子，离婚就不那么容易了吧，总得为孩子的成长着想。”小夜继续自言自语的说道。

李莎轻轻的叹了口气，想到，这样也好，没有孩子，如果哪天要分开也可以离开得没有牵挂。转念，她又想，但是，这一切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我来承担这些痛苦，他却只顾自己吃喝玩乐，完全不把家放在心上，在他心里，这个家跟旅馆没有什么区别了。她又掏出手机，眼角扫了一眼显示屏，仍然没有来电和信息。

“小夜对将来有没有计划啊，总不会一直沉浸在分手的痛苦里吧。”李莎抬头对正在按着计算器的小夜说。

“计划没有改变啊，只是女主角需要换人了。”

李莎爽朗的笑起来，没有想到此时的小夜还有心情开玩笑。

“说说看，什么样的计划。”

小夜沉思了一会儿，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在明年结婚吧，然后去夏威夷度蜜月，结婚之后，我得换一份工作，毕竟现在的薪水没有办法支撑一个家庭，如果经济好转的话，争取结婚一年后要一个孩子。”

“只要一个吗，两个不是更好，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比女孩大，这样哥哥就能照顾妹妹。”

“两个当然好，家里也会热闹很多，但是经济上会有很大的问题。”

李莎看着沉浸在幻想的幸福里的小夜，不禁为他担忧，生活哪有计划的那么完美啊，以为经济富裕了就能实现计划的幸福，可是真正等到富裕的时候，就会发现原来的计划是多么的幼稚，对幸福的要求也会有180度的改变，然后发现这些年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只是徒劳，接着就自暴自弃，对生活失去信心，最后像我现在一样痛苦的生活。

“那你可要抓紧时间了，要知道现在你还是单身呢。”李莎说。

“那又能怎么办呢，也只能等着那个有缘人出现了，李莎姐身边有没有合适的人，如果有的话，可得帮我介绍介绍啊，虽然我现在还只是在店里打工，但我可不会一辈子在这里。”

李莎又笑了起来。

“好，我一定留意，哪个女生能遇上你这样用心的男人也是幸福啊。”

“哪里，要是这辈子能遇上像李莎姐这样的女人，那才叫幸福呢。”

李莎收起脸上的笑容，再次走到窗户边，想看看会不会有比赛的摩托车经过，说不定会有长得像修一样的车手。月亮从乌云里钻了出来，虽然没有很强的亮度，至少给这个漆黑的冬夜一丝希望，给予行夜路的人一些安慰。风似乎小了很多，窗外树枝已经停止了摆动，只有树叶还在微微的晃动。

“晚上会不会下雨啊。”李莎背对着小夜说。

“不会吧，月亮还在呢，如果要下雨的话，今晚就不会有月亮了。”

李莎点点头，然后抬头看着那轮弯弯的月牙，心想下不下雨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下雨了他也不会来接我，也不会问一句有没有带伞，如果结婚的人是修，他肯定会开着摩托车来接我，我们两人同穿一件雨衣，在冬雨里飞驰。

“李莎姐，结婚后要怎么才能保持幸福啊，你应该教我一些经验，你结婚好多年了吧，现在还能一起去度假，婚姻一直保持在蜜月时的状态啊。”

“八年了。”李莎有气无力的说道，这“八年”两个字好像八十年，八百年一样沉重，似乎说出来就解脱了似的。

“哇，快十年了，我听说过七年之痒，据说婚姻过了七年这道坎就能一直平稳的持续下去。”

“都是瞎说的，七年之后离婚的不是很多吗。”李莎略带着不屑的说，她对这类如何经营婚姻的书籍呲之以鼻。在她的婚姻刚出现问题的时候，她对这类书籍还是十分信任的，几乎每做一件事都会参考书上的说法去做，结果不但没有改善，反而使得生活更加糟糕，最后连生活的自信都失去了，曾经一度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精神存在问题。直到有一天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位婚姻咨询专家离婚的报道，她才明白自己一直被这些所谓的专家当作白鼠一样的试验品。

“李莎姐，那你的秘诀是什么呢？”小夜继续追问道。

“忍耐。”李莎说着低下头。

忍耐，这是从结婚第三年之后，她生活的唯一方式，她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要忍耐，总有一天会变好的，一定要忍耐，绝不能离婚，绝不能让别人看我的笑话，绝不能让妈妈当初所说的“跟着他不会有好生活”的预言实现。

“可是，需要忍耐来维持的生活不是很痛苦吗？”小夜疑惑的问。

李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精神一下子紧张起来，她双手交叉着做一个拥抱自己的动作，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转身对着小夜。

“我不是说过吗，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会忽略对方的优点，只看到对方的缺点，那时候你就要忍耐，需要给对方改正的时间，毕竟，改变一个习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小夜会意的点头，脸上露出一些笑容。

“我明白了，我以为是忍耐生活的痛苦呢，李莎姐真不愧是婚姻的专家。”

“我可看了很多书的哦。”李莎调侃的说。

Ⅶ

手机震动了几下，李莎感到全身一阵抽搐，仿佛手机的震动器牵引着她全身的神经。她匆忙的掏出手机，大拇指在按阅读键的时候滑了一下，按键的边缘刚好扣到大拇指的指甲盖，她的嘴里发出“咝”的一声，疼痛感瞬间传感到她的眼睛，泪腺像一部已经准备就绪的机器，立即产生了眼泪，湿润了她的眼眶。

她打开短信，内容是“你的话费余额少于10元，请及时充值以免停机”。

她轻轻的将手机放回口袋，仰头看看天花板的灯，感到一阵眩晕。

“那么，究竟为什么分手呢，总不会只是因为钱吧，哪有这么现实的人，为了一些钱放弃一段感情，那样做很傻啊。”她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故意将话题转移到小夜身上。

“也没有具体的谈过，分手之后见过一次面，还是那样的话，说是对目前的生活厌倦了，但是我总觉得是因为钱的关系吧。”小夜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或者是在我身上看不到希望了，女人总是希望能找到自己的依托，不是吗？”

他转身望向李莎，看到了她擦拭眼角的动作。

“李莎姐，你没事吧。”

“啊。”李莎露出笑容，“没事，沙子进了眼睛。”

她假装继续擦拭眼睛，一边揉着，一边说。

“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这样，大部份女人还是希望能独立的，总不能像小孩子一样要依仗着别人生活吧，所以，小夜也不必为分手的事苦恼，这样的分手说不定是件好事，一个总是要依靠着别人生活的女人，即使结婚了也是个麻烦。”

“那又能怎么办呢，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李莎轻轻的拍着小夜的肩膀说：“其实也没什么。”

Ⅷ

风又吹了起来，比之前的稍弱一些，但依然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样下去真的有可能下雨啊。”李莎皱起眉头望着窗外说。

“只是刮风而已，冬天的晚上就是这样，况且李莎姐担心什么啊，就算下雨你先生也会来接你的，不像我，得自生自灭。”

“他今天加班比我还晚，等他来接我的时候太阳都出来了。”

李莎的眉头又皱紧了一圈，看着手里的账本，随手翻了翻，还有二十几页的账没有核对，想想也是，整个晚上尽是在胡思乱想，心思完全没有在工作上，再加上迟迟不回信息的丈夫，更加没有心情工作了。

“你们谈了多久啊？”

“大概三年吧。”

“那也该是步入婚姻殿堂的时候了，真是可惜了，也不知道那个女孩是怎么想的。”

Ⅸ

他们面对面的坐着，已经点好的菜迟迟没有上来，小夜已经喝下了第三杯茶水，他拿着空杯子在手心里旋转。

“无论怎么样，总得有个理由吧。”小夜说着叹出一口气，强忍住眼睛的酸味。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很害怕，我不想再这么生活，我想要自己的生活。”一个被一件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包裹着的女孩坐在小夜的面前，面无表情的说。

“真的没有第三者吗？”

“都这种时候了，我没有必要再欺骗你，我们好聚好散，不是因为别人，只是我觉得累了。”

小夜站起身，从钱包里掏出钱，压在杯子底下，他说了声“祝你幸福”，声音极低，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见。女孩没有任何的表示，仍然面无表情的坐着。天开始下起了雨，小夜仰头看了看灰白色的天空，心想，今晚会下雪吧。他低下头，将外衣裹紧身体，两只手插进腋窝的地方，径直朝家走去。

Ⅹ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小夜说着从李莎的手里拿过一些资料，坐到另外一张沙发上，将铅笔放进嘴里，他感到眼睛一阵酸楚，立即咬紧铅笔，抑制住眼泪流出。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李莎轻声的说。

她是在金秋十月结的婚。结婚是丈夫的家人提出的，那天丈夫没有求婚，没有鲜花，甚至连戒指也没有，似乎一切都被安排好似的，李莎和当时还是男朋友的他坐在客厅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提起结婚的事，然后男朋友的妈妈说你们结婚吧，李莎和他四目相对，微微一笑，他们的婚事就这样定下了。虽然母亲并不同意她结婚，但是由于母亲没有充分的理由阻止李莎结婚，一句“你跟着他不会幸福”并不能改变李莎的想法。他们的婚纱照在一个免费公园里拍摄，那时候树叶刚开始变黄，草皮也是青黄相接，照片的背景里总有一些落叶和草皮，每次李莎看那些照片都会感觉一丝凄凉。她总是问自己，这些落叶和枯草会不会就是传说的预兆？

时钟敲响了十一点，李莎的手机在这时候响了起来，钟声和手机的铃声在这个寒冷的夜里交汇，像是夜魔出场的伴奏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小夜停下手里的工作，看着李莎手忙脚乱的接起电话，那神情仿佛是在接听死亡命令。“喂。”李莎的声音颤抖着，她拿着手机跑进了洗手间。

小夜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时间显示22点59分，比店里的闹钟慢了一分钟。他想，应该是店里的钟时间快了。早上出门的时候，手机的时间正好跟收音机里播报的时间核对上。他站起身，想去调试一下钟，那是一个古老的摆钟，下面挂着一根长长的摆针，均匀的左右摇摆着，老板说，这是他在古淘店买来的，有很悠久的历史。每次提起这个钟，老板总是说“这个钟可是比你们爷爷的年纪还要大呢，是店里的镇店之宝”。但是他从来没有亲自擦拭过这个钟，总是叫其他人清洗，而自己在一旁监督着。

小夜站在摆钟前，不知道该怎么调试它，他打开遮盖住摆针的玻璃门，他想，如果握住摆针不让它摇摆，闹钟就会停止，等到跟手机的时间一致时再放开，时间就能对上了。他轻轻的握住摆针，摆针停止了晃动，他的手心感到一股力量，一股左右摇摆的力量，像是摆针在拨动他的脉搏似的，一左一右。他绷紧神经，极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身体跟着左右摇晃，等到感觉身体平稳之后，抬起头看了看钟面，时间还是在走。他放弃了，像是遭受了极大打击一样叹着气，面无表情的坐回沙发，眼睛一直盯着摇晃的摆针。

李莎从洗手间出来，快速的坐回沙发上。

“李莎姐，没事吧。”

李莎猛吸了一口气，耸了耸肩。

“没事，我丈夫晚上不来接我了。”

小夜点着头，说：“他应该很忙吧。”

李莎按了几下手机按键，小夜看到她删除了一些东西，但没有看清是什么，然后她收起手机，双手捂住了脸。

“干活吧，早点做完，晚上还得一个人回家呢。”

ⅩⅠ

“喂。”

“我晚上不回来了，开会要开到很晚。”

“哦，我也加班。”

“我知道，你已经发消息了。”

为了制造一些噪音，她打开水龙头的阀门，让水不停的流，这样既让丈夫觉得她很忙，又能避免门外的小夜听到自己说话。

“李莎，你觉得我们这样生活有意思吗？”

她沉默不语，慢慢的将两个手指伸向水柱，刺骨的冰冻像一把冰刀刺进她的大脑，许久，才说出话来。

“什么意思？”

“哎……”电话里一阵叹息，停顿了一会儿后继续说，“我不想再这样生活下去了，我们离婚吧。”

“你也累了？”

李莎不明白为什么会问这句话，仿佛是生命里的第二个修在跟她说话。

“是啊，你也很累吧。”

李莎发出了一阵细细的笑声，就如店里的人跟她说羡慕她的幸福时一样的笑。

“我们明天回家再细谈吧。”

“好，再谈。”

李莎挂掉了电话，对着镜子狠狠的呼出一口气，镜子上出现一层水雾，她看不清自己的脸，只觉得一阵燥热。她将冷水泼到脸上，水触碰脸庞的瞬间她感觉到冰冷，刺骨的冷，之后又觉得燥热，心跳也随之加速，于是她加快了水泼脸的频率，最后她将整张脸浸到水里，直至心跳恢复正常的频率，身体不再觉得燥热，她才将脸离开水面，随手拿起一块毛巾，擦了擦脸，整理了外衣，若无其事的走出洗手间。

ⅩⅡ

月亮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小夜在雾气蒙蒙的窗户上画画，画一幅然后又擦掉，直到整块玻璃的雾气都擦拭完，露出一整片夜空。在月光的照耀下，可以看见树干上的霜雾。

“起霜了。”小夜对着窗户说。

“恩。快到冬至节了吧。”李莎轻声的说。

“是啊，又快一年过去了，李莎姐明年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计划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很多事情突然间就来了，根本没有时间思考，除了接受还能怎么样呢。小夜呢，有什么计划？”

“跟李莎姐想的一样，去年的时候计划着结婚，结果在一瞬间破灭了，现在对什么都不报希望了，过一天是一天吧。”

“不试着去改变吗，比如换份工作什么的，改变一下生活的环境也好。”

“还是顺其自然吧，总是刻意的去强求幸福和明天，往往伤得更深，我现在是深有体会。”

李莎会意的一笑，那种体会，她何尝没有呢。这十年她就是这么过来的。和修分手之后，她总是计划着遇见更好的，她刻意的给自己定下择偶的标准，无论哪一点上都要比修优秀，而最终她遇上了无论哪一点都比不了修的他，结婚之后，她计划着要两个孩子，要一个完美的家庭，母亲会为她的选择而高兴，这一切又落空了，不但没有孩子，生活也成了母亲告诫他人的例子。如今，她希望丈夫能原谅自己的不能生育，能接受领养的请求，结果，不但没有被原谅，反而连这个家都保不住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计划会毫无声息的落空，她不明白为什么会爱上他，嫁给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能给自己支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孩子是因为自己的责任，不明白为什么丈夫会责怪自己。她责问自己，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李莎姐，你知道怎么样才能让那个摆钟停下来吗?”

“什么？”还沉浸在痛楚中的李莎被小夜突然间的发问拉了回来。

“那个摆钟，快了一分钟，怎么样才能停下来，让它停一分钟，那样就准时了。”

李莎大声的笑了起来，笑得小夜莫名其妙。

“你怎么会有那种想法，闹钟不准了调整指针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它停下来呢。”

李莎走到摆钟的后面，打开一扇小木门，里面有两个圆柱形的旋钮，李莎轻轻的转动其中一个旋钮，分钟朝着逆时针的方向走了一小格。

“这样就可以了。”李莎说着关上了小木门。

“李莎姐，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这个闹钟就好比是生活，其实只要倒退就可以回到正常的轨道，但我们总是不敢后退，宁可停止也不后退，所以才活得这么累。”小夜盯着摆钟说。

虽然李莎对小夜的话极具共鸣，但她不想表露出和小夜一样沮丧的心情。

“你在说什么啊，搞得像个诗人一样，赶紧干活吧，晚上我可是要一个人赶夜路的。”

生活可以倒退吗？如果可以，要怎样才能倒退？像摆钟一样旋转按钮，还是强行的拨动指针？我的按钮又在哪里，谁又能帮我旋转按钮？如果可以，请将我倒退回八年前，让我重新抉择。

她再次拿出手机，看一眼屏幕，犹豫了一下，选择进入通讯录，顺着字母的排列顺序，选择到“L”这一段，按下“选项”键，从上往下，移到“删除”选项，她咬了一下嘴唇，最终按下了确认键，“老公”两个字瞬间消失在屏幕里。

ⅩⅢ

摆钟的滴答声变得越来越具穿透力，仿佛要逃离这个夜晚似的，它简单的一左一右的摇摆着，时间就在这摇摆中消失了，如果这一生用摆钟的摇摆次数来计算，会是多少次？如果把摆钟变成一右一左，是不是时间就倒退了，如果真是这样，生活就简单多了。

“小夜，你做得怎么样了？”

李莎盯着钟面，已经过了十一点三十分。她想，终于快结束了，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这倒霉的一天就要结束了。

“差不多了。李莎姐，你呢？”

李莎看着凌乱的账单和账单上一连串数字，感觉眼前一片眩晕，什么时候才能做完，谁知道呢，谁在乎呢，让它一边去吧。

“我也差不多了。”

“那我们再加把劲吧，争取在今天回家。”小夜指着摆钟说，李莎会意的点头。

“小夜，你为什么不愿意换个环境呢？分手之后不是都会选择换个环境吗，改变原来的生活，忘掉以前的日子。”

小夜慢慢的向仓库走去，边走边说：“逃避总不是永远的办法，不论逃避去哪里，心总是在自己身体里，忘不掉的东西永远忘不掉，除非死了。”

李莎慢慢的将桌上的单子整理起来，用一个长尾夹夹住，放进了随身携带的蓝色公文包里，她告诉自己，必须在今天结束这一切。

“小夜，我们走吧。”

小夜从仓库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张调料采购清单。

“可是还没有完成呢，明天一早老板不是要来问话吗？”

“可是再做下去就要到明天了，我们得在今天结束这一切。”

“什么意思？”

“过了十二点就是新的一天了，我们要重新开始生活，不是吗？”李莎说着哽咽起来。

“李莎姐，你没事吧？”

她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深呼一口气。

“没事，就是有点难过，生活真不容易。”

她扔下蓝色的公文包，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终于结束了，八年痛楚的婚姻结束了，店员们对她的羡慕也将结束了，什么理想和愿望也都结束了，等摆钟摆过十二点，一切重新开始。

ⅩⅣ

“走吧，小夜。”

小夜关上了仓库门，关掉了大厅的灯，拉上了窗帘，窗外的夜景渐渐被淹没。李莎打开了大门，一阵冷风吹进了她的脖子，她将脖子缩紧，双手抱紧了外衣，整个人缩在黑色的呢子大衣里。等小夜走到门口时，她叹了口气，关掉了走廊上的灯。

她锁上了大门，咔嚓一声，仿佛一幕戏剧落幕了。他们走在店门外的木质楼梯上，微弱的月光并不能带来足够的光亮，他们小心翼翼的一步步往前走，突然间，两人同时回头望向店里。

“李莎姐，你听到了吗？”

“恩，十二点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