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北部森林的分岔小径

2012-04-29 00:44袁洁
南风 2012年1期

袁洁

面貌苍老的羊

莫小南从十五岁开始想象初恋的样子。

第一次牵手的对象,第一次接吻的对象,第一次爱抚的对象,第一次做爱的对象……究竟会是怎样一个人呢?他有怎样的面孔,会不会高大宽厚?对自己会不会很好?会不会打篮球,会不会弹吉他,喜不喜欢台湾的文艺片,有没有兴致周末一起骑单车去看海……诸如此类。当然,十五岁的莫小南不会想到也许这几个对象并非是同一个人,甚至都不在初恋发生,那时候莫小南觉得初恋就会顺理成章地做完这些事,包括最后走向婚姻。

在我们城莫小南这样的十五岁女孩有很多,她们穿着整洁的校服背着大大的双肩包在尚未喧嚣忙碌起来的清晨从四面八方徐徐迈进不同的学校。但莫小南觉得自己和她们谁都不一样,甚至每每和这些同龄的女生交流,总有一股吞进异物的怪滋味从心底不断涌上来。每当这个时候莫小南就特别想念一个人。莫小北。这个世界上,她的心事只能对莫小北说,棉絮一样的梦想和烦恼,以及对初恋的想象。

莫小南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一个莫小北。那时她和爸爸妈妈刚刚搬到一栋离某段废弃铁路很近的公寓内,每天清晨妈妈会打发莫小南到铁路那找一位老婆婆挤新鲜的羊奶。由于铁路已经废弃好几个年头了,铁轨外围、枕木之间逐年长出绿油油的野草,老婆婆的羊就放养在这段铁路上。于是,那些面貌苍老的羊得以取代铁皮火车每天在这条铁路上来回踱步。清晨六点半,刚刚上小学的莫小南拿着个铝制小杯准时出现,穿梭在羊群之间,小小的身体和眼神一起躲躲闪闪的。老婆婆看见她便跑过来乐呵呵地接过铝制小杯,拉过身边一头羊埋头利索地“滋滋”挤起来。老婆婆挤羊奶的时候,莫小南站在一边依旧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她怕那些尖尖的羊角,也怕那些老气横秋捉摸不透的羊脸。老婆婆挤够一杯子,抬起身递给莫小南。莫小南把手心捏得暖暖的零钱放到老婆婆手上,转身更加小心地离开。

如此过了大概三四个月。一天清晨,老婆婆挤罢羊奶,没有立刻交给莫小南,而是盯着她细细端详了一会,开口说,你们是双胞胎吧?昨天来的是阿大,你是阿小。老婆婆对自己的判断显得不是特别怀疑,问完之后并没有流露出迫切需要莫小南回答的眼神,像只是随口问问罢了。但莫小南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真的,年幼的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亲爱的,如果有人突然问你,你是双胞胎吗,你会怎么回答?多年以后,莫小南在喧闹的舞厅里扯着嗓子问男友。

七岁的莫小南没有回答,面目含糊地拿过铝杯慌张地跑掉了。从此她的心里渐渐有一个莫小北。

总的说来莫小南不是一个特别有男人缘的姑娘,在任何场合都不会出现男人们围着她转的场面,但她也不缺少男朋友,至少在二十五岁之前是这样。谈了几次恋爱,莫小南始终没有找到十五岁时设想的那种初恋的感觉,她和前后两三个男友的关系似乎都是那种慵懒的不咸不淡的类型,并且一点都没有初恋应该被赋予的单纯和美好——当然,阿灿除外,但莫小南觉得那是她生命里不能被纳入总结的一个突兀,如同非洲大草原的角马群里莫名其妙冒出一头长着獠牙的野猪。莫小南不知道究竟是初恋这东西根本就从未打算在她身上发生,还是她对初恋的定义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好在有没有初恋终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既不影响吃饭睡觉也不影响升迁发财。现在的莫小南貌似已不在乎这些了,偶尔想起,觉得十五岁的自己真是傻气得要命。莫小北一定在什么地方“噗嗤噗嗤”地笑我呢,可是亲爱的莫小北,你知道自己的初恋丢在哪里了吗?

现在莫小南二十八岁,在我们城的一家晚报当记者。

报社里有一些联想能力很强的同事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会脱口而出:莫小南?你有个兄弟或姐妹叫莫小北吗?小西小东有吗?——好像在超市里买豆子,红豆?绿豆有吗?黄豆黑豆呢?——这时候莫小南总是仪态万方地笑笑,缄默不语,显得很神秘,别人也就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

这就是文科生的特点,他们总有很强的联想能力。第一次有人问莫小北的时候,莫小南很惊诧,汗如雨下,似乎以为这个人也会同时知道她和莫小北之间的所有秘密。后来知道对方只是按照思维惯性随口问出来罢了。事实上,问话者根本不在意是不是真的有个小北小西或小东,这么问,只是因为好玩,甚至是一个Joke,虽然莫小南一点也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幽默的成分。

大学毕业后莫小南顺利进了这家晚报,头两年,她跑社会新闻。几乎所有的新记者都会被派去采访社会新闻。所谓社会新闻,其实是包罗万象无所不包,一般来源又以市民爆料为主。十来个稚气未脱、雄心勃勃的毕业生挤在“市民热线”的小黑屋里,一有线索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外冲。莫小南本以为报社都是文化人,翰墨飘香,没想到需要如此肉搏,因此出发点就比别人慢了,根本抢不到重要线索。她的第一篇稿子是采写城东老李家难得一遇的巨型柚子,青青黄黄的裹着粗糙的皮,有篮球那么大——我们城就是有那么多无聊的人,他们在屋顶上阳台上种菜种水果,长成了奇花异果就赶紧把媒体记者请到家里来,那些上报的照片里,主人总是开心得像画报里的农民伯伯。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莫小南一直在采写这类柚子仙人掌的豆腐块,并由此走进我们城东南西北各个角落的街头巷尾。她从那些城市农民伯伯或农民大嫂家里走出来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只在西面的天空随随便便留了一些艳俗的红颜色,像黄土高坡的农民白袄子上扎着的红腰带。空气中有股酸醋味,晚风不停地把这怪味输送进鼻子。莫小南发现,我们城其实是一个神经质的城市。而这个发现如同一个挂在门梁的陈年柚子,终于找到刀具来剥皮的时候早已被风干。

春风沉醉的晚上

有些女人喜欢穿剪裁合身的衣服把自己包裹得玲珑有致,有些女人喜欢宽大宽松的衣服不经意把自己伪装得像个孕妇。莫小南无疑属后一种。衣服总买L码的,无论是上衣裤子还是裙装能让她一眼看上的总是日韩系的娃娃款或者欧美风的艺术范。因此你可以想象一个瘦小的女人穿着麻袋一样的衣服在报社大楼狭长曲折的走道来回穿梭,从高处窗口吹来的、原本只游荡于我们城林立的高楼间的风灌进宽阔的下摆,把整个麻袋吹得鼓胀,像一朵含苞待发的花儿。

秃头总编有时会眯着眼睛,灰黄的指间夹着一个烟屁股,站在办公室门口看这只每日平均晃过二十趟的麻袋,流露出困惑的表情,他想知道这个人整天在忙些什么?

进晚报一年后,莫小南终于发了平生第一个专版,是关于市民投诉行道景观树木棉树在春末如失控的吹雪机不断制造棉絮飘进家家户户。打扫?怎么打扫?!主妇向莫小南发泄对外头那几株植物的不满。市政园林部门、医院呼吸道疾病专家、植物学者、木棉树附近居民、行人……几天时间里,莫小南把能涉及到的方方面面上上下下都跑了个遍,采写了一组生动翔实科学严谨的关于木棉棉絮所引发的社会问题的文章,总算让秃头总编记住了那个穿麻袋的女人名叫莫小南。呃,她也许有一个姐姐或妹妹叫莫小北吧——秃头总编坐在旋转椅上,看着油墨未干的样报想。

然而,就在出了第一个专版之后,莫小南开始了持续半个多月的流鼻涕、咳嗽,并最终导致她和当时的男友分手。往后的两三个月里她常想,为什么自己非要去采写什么木棉棉絮不可呢,最后还染上了呼吸道疾病,真是太倒霉了。想得愁眉苦脸,好似悲情剧的女主角。更不用说还在红着眼睛流鼻涕的时候得知男主角的移情别恋——如果有观众,一定到了该飙泪的桥段。

莫小南当时的男友有个像极了白衣飘飘的偶像剧男主角的名字:乐小天。莫小南十分中意这个名字,他拥有她二十来年生命中所认识的人里最好听的名字。也许,她其实是先爱上这个名字才爱上他的。

家门口那条街上的随心网吧,自莫小南读小学的时候就在那里了,最早是游戏机室,后来变成了网吧。莫小南从未进网吧。家里还没电脑的时候,上网也只去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因此也从来没对随心网吧为何十来年屹立不倒产生过兴趣。

乐小天成为随心网吧的常客是在那年春节刚过。小天和小南是大学同学,他是外地人,毕业后陪莫小南一起留在我们城工作。离校一年多了,换了几份工作,似乎还没找到自己在这座城的位置。直到有一天,偶然走进随心网吧。

在随心网吧怪异的熟赭色灯光下总能看到一些粗糙又微小的白色颗粒漂浮在空气中,好像有人在抽烟,可谁也找不到冒烟的确切位置,由此制造出某种似真似幻的超现实氛围。乐小天眯着眼睛狠狠吸了几口这浑浊迷离的室内空气,目光聚焦在最东边的一角:十几台电脑正在联机,每个人头戴耳机,双眼亮晶晶地闪光,嘴角洋溢微笑,对着CS闪亮的屏幕冲锋陷阵热火朝天。乐小天不由想起中学时的一篇自读课文《春风沉醉的晚上》,写什么的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就是恍然间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何为“春风沉醉”的感觉。那天乐小天刚刚失去毕业后的第三份工作,可他觉得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

从此乐小天成为随心网吧的常客。桃花盛开的初春时节,我们城休眠了一个冬季的植物们悄然抽出新枝,乐小天也意外窥见了他生命中的春天。原来人生的意义不是坐在格子间里没完没了地打报表或是和有狐臭的客户唧唧歪歪,而是坐在散发迷离气息的网吧里和熟悉的陌生的战友们一起打CSOL、AVA、COD……大学的时候,乐小天不是没玩过网络游戏,但沉迷过一段时间后,渐渐就厌倦了成天独自对着屏幕练升级和打装备。随心网吧的联机游戏才让他真正理解了游戏的真谛,感受到游戏的高贵。高质量的画面音效打造了逼真完美的枪械弹药和实战场景。更重要的是,他是和真真切切的隔不了几个位置、有血有肉的人在作战,兴起时甚至可以彼此吆喝击掌呵斥欢呼——回应的声音总在对面,而不是网络深处的虚幻。

森林里的莫小北

三个月后,莫小南知道自己因为不会玩CS、COD败给了一个高职的女生。乐小天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战友。那时候,莫小南正缩在床上一边赶稿子一边擤鼻涕。

女战友?她没有明白。目光留在屏幕上,腾出一只手胡乱抓了两张卫生纸。她以为乐小天是在跟她讨论哪部电影剧情。毕竟他那么有空,没上班,有的是时间看些无聊的片子。

等莫小南明白整件事情的结局的时候乐小天已经放弃再跟她解释一下过程了。他说莫小南我们再没有彼此交流的余地了,我们分手吧。说完就昂扬地走了出去,好似真的是个反恐战士。留下莫小南愣在那里半天没回神。后来她对莫小北说,我看着他的背影,眼前竟然出现历史书里圣雄甘地的形象。莫小北撇了撇嘴,他成天泡网吧玩游戏,瘦了才像甘地。莫小北对乐小天满怀愤懑,这样的男人不过空有个好名字不要也罢!可莫小南真的有些留恋,因为乐小天会骑单车、会弹吉他、也会打篮球,对了,他还能把张学友的歌唱得很好。直到现在,他也凭借这些特长成为莫小南记忆里男友的翘楚。

莫小南其实在每次恋爱都不是特别投入,有些游离,可分手后的悲伤却是扎扎实实的投入。分手后她想了很久也没明白为什么三年的感情比不上三个月的CS。她一度决定化悲痛为力量利用媒体的力量打击我们城所有黑网吧,可一调查发现随心网吧竟是牌照齐全而且已在公安局打通关系的正规网吧,顿时就丧失了战斗力。莫小南颓然地想起小时候,曾长久地站在随心网吧的前身——随心游戏机室里观摩邻居哥哥操作按钮和手柄玩名将、街霸、雷电、恐龙快打……看到大人来喊吃饭都不舍得离去,她已经忘了游戏是否有情节,总之是和开火拳击胜负决斗之类有关的,因为她看得很揪心——可是再揪心她也一点没想过要自己上去握住那个手柄拍打那些按钮,只是默默地当个旁观者,莫小南的童年原来是连超级玛丽都没摸过的童年。

而那多年以前的揪心,也许是和今天的悲伤相通的。

那年莫小南二十三岁,经历人生的第二次失恋。也是那一年,她又一次神色戚戚地走进了莫小北的森林。莫小南亲近莫小北,甚至成为莫小北,可以把在这个世界里蜷缩着的身子暂时舒展开,畅快呼吸清新氧气。她真高兴有一个莫小北存在。

莫小北住在北部的森林里,从她的小屋窗口可以看到许多高大的乔木,银桦、雪松、柏木、冬青、老槐、香樟、杏树等等无所不有。屋外延伸着一条铺着鹅卵石的不足一米宽的小道,一直通往木栅栏围起的小院门口,莫小北天天趴着窗口往外看,想象着有一天,会有一个身材魁梧、脸蛋红扑扑的猎人从那条小道走来,身后背着一杆猎枪和一头死去的狼。

七岁的那天清晨,莫小南从那些面貌苍老的羊群里疾步走出来。她记得那天天空是紫红色的,按现在的理解是有些阴阳怪气,但年幼的莫小南并不能感受“阴阳怪气”这个词所彰显的氛围,她只有最质朴的认识:好像要下雨了。童年时莫小南一旦觉得周围的空气有些不对劲就会做出“要下雨了”的判断。她只懂得用下雨来解释一切怪异和不合理。

小女孩端着自己的铝制小杯几乎是小跑着走在那条长满杂草的铁轨上,仿佛担心卖羊奶的老婆婆会突然改变主意率领那群羊追赶上来要一个答案。

你是双胞胎吗?

从事实的角度看这应该很好回答,莫小南十分清楚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在那栋苏联式火柴盒房子里的只有她一个孩子,昨天前天以及今天拿着铝制小杯来装羊奶的也都是她莫小南。可是老婆婆的话依然让她困惑不已,也许真的是有一对双胞胎呢?要不为什么会有人认为她是双胞胎之一呢?下雨天总会把一切搞得乱糟糟的,虽然还没开始下,莫小南已经觉得烦透了。

自打那天起,莫小南时常会想到双胞胎的问题。有时候她看着爸爸妈妈忙忙碌碌的背影,真希望有一个面貌相似、心有灵犀的双胞胎姐姐,叫莫小北,会和她拉手做游戏,会倾听、理解她的一切想法。可有时候,她又不希望有一个双胞胎姐姐来与她分享一切东西,和她比较学习成绩和收到男生纸条的数量。

莫小南就在这样痛苦的矛盾中长大,好在她还有一个关于二十一世纪的幻想,这使得矛盾不那么令她心烦了,因为一切问题到了二十一世纪都可以迎刃而解,我们将拥有一个像刚刚剥壳的白煮蛋一样完整圆融顺理成章的世界,更妙的是我们还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当然你知道最终这个对于二十一世纪的假想也被现实击碎了,好在那时她已经长大了,并且已经渐渐明白莫小北实际上意味着什么,她在哪里。

跳出来的云母片

进报社的第六年,莫小南已不用挤在小黑屋抢线索了。她还在社会新闻部,但专门做访谈栏目,比以前的豆腐块档次高很多。这一天清晨,不知名的鸟儿在窗外唧唧喳喳,把她从深深的睡眠中唤醒,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有阳光从卧室的百叶窗缝隙倾泻进来,像把一整锅的云母片倒进室内,莹莹地闪着光。莫小南觉得一切都很祥和,美好得像童话故事。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变成了森林里的莫小北。但她很快确信,这并不是森林的小屋,而是我们城南边的一栋老公寓的三楼,而自己还是那个当记者的莫小南。

我们城的看守所就建在一片黄黄的土丘上。四四方方的形状隔开气场,好似兀自生长于宇宙间的一片孤独建筑。外墙体很厚,周围没有树木,只有郊区扑面而来的荒凉。莫小南在联系人的带领下走进大院,然后再一个拐弯,进入办公楼一楼东面走廊最尽头的一间办公室。莫小南知道,这个院子后面还有好大一片建筑,但眼下,它们都被这栋白得像医院床单的办公楼遮住了,仿佛已习惯了躲在这栋楼的阴影下沉睡。

这间房间正中面对面摆着两张上世纪八十年代风格的办公桌,墙壁刷得比外墙还白,白得有些刺眼。在这刺眼的白上面整齐地挂着几面锦旗——三角形和四方形的交错排列,像在演奏一支乏味的曲子。一走进这个房间,莫小南就情不自禁地跺了两下脚,感受到这个矩形空间里原本规矩流动的空气被搅得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逃窜,她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得意。所以说,莫小南本质上还是有点儿坏,虽然报社的领导同事们都以为她是乖小孩。不过对此莫小北会有不同的看法,她会说这都是从阿灿那里学来的,莫小南你摆脱不了他,他在你身上留下烙印啦。毫无疑问,听到这些,莫小南会捂着耳朵尖叫起来。

当然,现在并没有莫小北来提醒她阿灿这个人的存在,所以莫小南还在为跺几下脚就赶走了这里陈腐的空气得意着,延续着清晨的神清气爽。她不知道今天要采访的是什么人。联系人只是说,有一个模样儿很端庄的小伙子,本市户口,家境也不错,还大学毕业,却干起了办假证的勾当,结果被抓了。她昨晚做了一些功课,知道这样的个案虽然挺有特点,但从新闻的角度看也不算特别有新意,现在都市人压力这么大,大学生工作这么难找,什么不正常的事都做得出来。她决定从这个表面现象里挖掘出更深的一些东西出来,比如该小伙子的成长背景、情感经历啦;她还想从这个个案适当做一些延展,最好能切入这个看守所里不同群体的精神状态。

总之,第一次来看守所做采访,莫小南的职业嗅觉确信这会是不错的题材——直到看到瘦瘦高高、面色苍白的小七出现在她眼前,她才恨恨地想,这真是一个不错的题材,好得简直可以诠释她人生的主题了。

莫小南人生的主题就是失望、妥协与懊悔。不可否认,这净是一些负面的词汇。但莫小南觉得,如果说有谁人生的主题全都是积极正面的,那一定是雷锋叔叔之类的励志人物了,况且鬼才知道励志人物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人呢。

我们来说说小七是怎么回事吧。

小七曾经是莫小南的一个追求者。比她低两级,算是学弟吧。在莫小南的印象中小七是一个异常腼腆的男孩子,除此之外,关于小七,她就没有更多的了解了。当时大四下学期的莫小南正为找工作的事焦头烂额,她与乐小天的感情也处于稳定期,根本无暇与一个比自己小的男生再掀波澜。事实上,莫小南一直只把小七当作一个偶然认识的、可有可无的学弟,直到他终于向她表白——还是通过QQ,真是幼稚至极。

我们说过,莫小南并不是一个特别有男人缘的姑娘,从小到大,追求过她的男生也就那么几个,扳手指头数都嫌多余,所以她很容易就陷入对这种追求的感动之中,奇怪的是唯独对小七,始终有一种戏谑的成分,她并不为他的爱感动,只是觉得幼稚可笑,莫名其妙,因此拒绝也根本不假思索,连措辞和理由都懒得讲究一下。

从此以后,小七就在莫小南的视野里消失了。

在莫小南的记忆里也很难再浮现出来。直到这个六年后。

仕女的紧身胸衣

伟大的先哲们很早就意识到,女人这个物种带有许多一厢情愿的成分。自以为脱俗的莫小南也不能免俗,甚至根本就是“一厢情愿”的杰出代表。比如对于初恋这件事,在客观层面上,初恋就是一个人的第一次恋爱,虽然很难判定暗恋、单恋、网恋、三角恋、多维恋之类算不算,不管怎样,“第一次恋爱”总是一个明确的所指,一个谈过几次恋爱的人怎么能说自己没有初恋呢?可莫小南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因为她所经历的那些恋爱都不符合她十五岁时对初恋的设想。换句话说,她自己做了一个模具,后来自发产生的东西都不符合这个模具的形状,只能判断那些东西都是错的。当然,如果爱情是可以靠模具生产出来的话,莫小南就不会是一个没有初恋的人,遗憾的是,这个一厢情愿制作出来的模具只有质检的作用,毫无生产的功能。

自从三年前中断了和阿灿的关系,莫小南似乎就成了爱情、男人的绝缘体。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阿灿抽空了她的力比多,也许就将这样孤独终老吧。现在在看守所里意外见到小七,不仅勾起了莫小南的所有记忆,还激起了某些一厢情愿的情绪。

那天的采访草草结束了,围绕着访问提纲把一个个问题抛出去,小七选择性地沉默或回答。他们就像陌生人一样展开访谈,气氛不算热烈也没有冷场。只是在采访的过程中,莫小南渐渐觉得来看守所采访真是无聊透了,这样的访谈诉求是什么呢?展示犯罪嫌疑人内心隐痛和人性之复杂?揭开看守所的神秘面纱?

小七当然也认出莫小南了,但他除了脸上牵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外不再有别的表示,甚至有些吊儿郎当,仿佛根本和她没什么交情似的,更别提曾经爱过她了。这漠然的神情却镌刻进莫小南的大脑挥之不去。我们说过,莫小南人生的主题就是失望、妥协和懊悔,最初最深刻的诠释就是那个她坚守了整整十年的关于二十一世纪的欢快畅想终于被平庸的现实取代,后来莫小南还经历过许多大大小小让她失望、妥协、懊悔的事,直到她已习以为常,认识到人生本就是这么一回事。然而小七的出现仿佛在她脑海里又奏响了这一主旋律。莫小南无法理解腼腆的小七为什么会变成办假证的小七?为了解开这个疑问,她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纳入小七的人生轨迹中。

如果你曾对艾弗雷特的量子力学多宇宙理论有所了解,那么你也许更能理解莫小南现在的思维方式。我们的人生常常会走到一个岔口,面临着左和右、0和1、以及更多的选择。当然耶稣说,要走窄门,但毕竟还是有人走了宽门,走窄门的人生和走宽门的人生从此截然不同——甚至影响到下辈子的前途。在多宇宙的体系中,左和右、0和1、窄门和宽门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完全可以在不同的时空领域内共在,并且是基于朴实、自洽的逻辑。所以我们可以说,莫小南现在开始畅想的是另一个宇宙的事——如果当初她没有忽视小七的爱,甚至接受了他,小七好好地毕业了、工作了,还会走上办假证的道路吗?

莫小南像中世纪那些穿紧身胸衣的仕女们一样为自己加上了一道原罪。更要命的是,她根本无从知晓另一个平行宇宙里事情的走向,所以她的设想既无法得到印证,也无法得到否定,于是她的原罪感始终无从消解。

看守所的那期访谈专栏出来了,效果很平淡,因为文章读来有一股沉滞的气息。秃头总编依旧站在办公室门口抽烟,那穿着宽大衣服的女人依旧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只是他不觉得她像含苞待发的花儿了,倒更像一朵枯萎的月季。

小七被判了九个月的拘役,继续在那个白床单一样的看守所服役。

莫小南几乎每星期都会去看他,带自己做的饭菜,酱油水鱿鱼、清蒸鲈鱼、糖醋小排、白灼虾,炸鸡排等等;也带水果,苹果梨橘子龙眼荔枝;甚至还有小说,马尔克斯、卡夫卡、余华、麦家,后来又开始带漫画,日本的,美国的,比利时的……从我们城市区开往城郊看守所的公车只有一辆,每天来回四趟,司机总是那个戴墨镜络腮胡的王师傅,关于王师傅的事情我们可能在另一个故事里展开,而在这个故事里,王师傅只是渐渐发现一出城就乘客稀疏的车上增加了一个常客,那个瘦小的姑娘,却穿得足以使自己成为一架鼓风机,当然她更引人注目的是总是提着大包小包,显得十分笨拙累赘——按理说,一个探视频率那么高的访客不该老是这样,除非她是想把家搬到看守所里去。

纳木错湖边的狗

进入冬季以来,北部的森林里荡漾着一股雾霭沉沉的气息。这里不下雪,但落着霜,不仅结在枝头上,也铺在地上,白晶晶的,有点像戈壁滩上的盐碱。

莫小北升起了火炉,戴上了橘红色的毛线帽。小屋里还是温暖,其实外面也不算太冷,除了呼出气来会有白白的气体罢了。莫小北喜欢的那株红花羊蹄甲今冬已经开花了,紫红色的花朵,飘出若有若无的香味;她还喜欢拣几片形状完好的叶子进来,那是青绿色的,背面有短茸毛,腹面光滑,顶端裂开,形成驼峰一样的两瓣,整体造型像羊蹄子似的——这就是羊蹄甲。莫小北把它们夹进厚厚的《二十四史》第三卷里,等剥离了水分变成书签。

我们知道,莫小南的故事在二十八岁那个颇有蛊惑性的美好清晨之后好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像死水一样无从打破,我们也不知道她将如何走下去,又无法帮她想,乱翻了一通苏格拉底的典籍也毫无用处,像苏格拉底这样的导师级人物从来不直接给人一个答案,只会不断地提示暗示,真是又啰嗦又装逼,活该娶个悍妇。我们和莫小南一样,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就回过头来找莫小北;我们和莫小南一样,都很高兴有个莫小北存在。

毫无疑问,莫小北是个和莫小南同龄的姑娘,这在前文已经反复明示或暗示过。但只有一次,在莫小南的心里,那个陪她一起长大的莫小北变成了一个男的——那就是阿灿。莫小南一度把阿灿当成了莫小北,对他诉说不能对别人说的心事,甚至会不由自主地大声问他:亲爱的,如果有人突然问你,你是双胞胎吗,你会怎么回答?

作为一个了解莫小南的人,你一定知道,这个关于双胞胎的疑问是莫小南的人生密码,她不假思索地对阿灿问出了这样的问题,足以见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和阿灿认识还是缘于一次采访。和乐小天分手后的第二年夏天,那时莫小南虽然已经出过专版,但还是一个小兵。专副刊中心情感版的编辑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老女人,她跑到社会新闻部叫嚣人手不够要借个丫头片子过去用用,正好莫小南站在门边复印材料,就把她拉过去了。

喏,这个男人,开着一辆破吉普,要把死去的爱犬送到西藏纳木错湖边安葬。情感编辑塞过来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听说他把狗锁在车里去超市买东西,因为迟出来了一会儿,狗被闷在车里,中暑死了。你去和他聊聊!

说实话,莫小南真不想去报道这样的事情,一方面她对狗没有丝毫爱好,也丝毫不能理解那些爱狗胜过爱人的行为;另一方面,她觉得一个大男人专门跑到西藏去安葬一条死狗实在做作透了——还有那狗就不会发臭吗?

但在报社里,人人都是她的boss。

情感版的行文规则就是——肉麻、煽情,我们城总有许多人平时对周围的人和物吝啬情感,只好把多余的感情投入一篇篇情感文章,与纸面上的陌生人同情同感。晚报的情感版一周出两期,周三和周六,每到这两天,报纸的销量就直线上升,甚至超过周一和周五的股市金融版,足以见我们城的空气里涌动着多少寻求疏导的荷尔蒙。

十七岁以后,莫小南就变得缺乏梦想,也不相信奇迹,从表面上看来,还有些随波逐流——总之,对整个人生都不是特别上心。一个人遭受重大挫败,总会很容易走到原先的反面,莫小南就是这样的例子。她很快就发现坐在对面的阿灿和自己不是一类人。阿灿并不是她见面之前所设想的那种留长发蓄小胡子自由职业的文艺青年;相反,他在一家外企做数据处理,有一头利落的短发,个子很高,肤色偏黑,眼眸清亮,除此之外,外形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从整个人的气质看来却有一股执拗和欠揍的坏劲,不知道具体是从什么地方散发的,反正莫小南就是能看出来,这个人的生命气场与自己完全不同。

换句话说,他激荡起了莫小南内心已死掉的某些东西。

采访结束后,莫小南半开玩笑地脱口而出,祝你一路顺风,给我寄明信片哦~正常情况下,莫小南不会对采访对象说出这种带港台腔的话,真是肉麻死了。但那一天,她好像真的很想收到这个要去纳木错葬狗的人的明信片,正经说出来又显得不太好意思,只好用不正经的港台腔来掩饰。

后来,阿灿真的从纳木错给她寄来明信片。天空蓝得像假的,湖水比天空还蓝,倒映着远处的雪山——他没有把她的港台腔当成玩笑,让莫小南很欣慰。

米老鼠卷笔刀

要说莫小南现在是不是爱上小七了,我们真的很难回答,连莫小南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她从来就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姑娘;爽快利落的是莫小北,她急得直跳脚,莫小南你又犯傻了,小七只是一个和你不相干的人,你影响不了他什么,更不可能对他的人生负责任!当然她也知道,莫小南绝不是爱上小七了。奇怪的是,这样的事,莫小南本人偏偏不知道。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糊涂。

阿灿从西藏回来已是那年八月底。他开始疯狂的加班以弥补休假一个月中断的业务。莫小南跑到他们公司去给他送样报,其实送样报当然只是借口,她着实出于一个女人热爱八卦的好奇心,想看看阿灿从西藏葬狗回来有没有什么变化——结果自然令她失望了,虽然埋头加班使眼圈有些发黑,那副欠扁又固执的神情依然如故。西藏不是能使人脱胎换骨么?

如果阿灿真的被雪域高原净化得像雪山一样恬静,阿灿就不是阿灿了,莫小南也不会不可抑制地爱上他。后来她和阿灿在一起,经常去做一些出格的“坏事”。比如跟踪虐猫分子,把一大袋垃圾洒开来堆在他家门口;比如把爱假正经的总监送进干洗店的衣服偷偷调包,将所有BOSS领带全部换成迪士尼的唐老鸭;比如买了两把喷枪,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那些老是霸占公共停车位不挪的车子上写大字报……阿灿像莫小北一样爽快利落,并且不止是判断,在行动上也从不迟疑,莫小南忍不住想,当莫小北在森林的小屋里等到了猎人和狼,就会变成阿灿这样胆大妄为又可爱得要命的人吧。

猎人和狼对于莫小南来说是一种隐喻,象征着某种朦胧未知的生命力量。如果说莫小南活得有些随波逐流,莫小北则坚守得有些寂寞,而无论是莫小南还是莫小北都希望有一个脸蛋红扑扑的猎人朝自己走来,最好他的肩上还背着一头死去的狼——这样他们晚上就可以升起柴火吃烤狼了,多么惬意的人生!

阿灿觉得,遇到莫小南,好像是找到了一个玩伴。他读小学的时候,邻居有个肤色特别白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头有点歪——就是小时候把圆圆的后脑勺睡扁了,扎起辫子来就看得特别明显,她只好总是披散着头发,看起来就有些邋遢。因此周围的男生和那些爱漂亮的女生就爱嘲笑她。阿灿却喜欢她,当时他以为是喜欢她的皮肤特别白——而他自己好像天生就是一副黑黑皮厚的样子,现在看来满不是那么一回事。不过究竟是喜欢什么现在也不值得再追究了,“喜欢”这件事从来就是无缘无故,无论你是八岁还是八十岁——当然我们城有不少人会持不同意见,他们中有的是因为太势利,有的是因为缺乏安全感,有的是因为无知,有的是因为被生活强奸了……好在我们这个故事里并不需要展开来分析这些。

邻居的小姑娘在阿灿五年级的时候转学了,临走前送给阿灿一个当时流行的米老鼠卷笔刀。那时他们已经有了近三年的友谊,常常以“黑白双煞”的形象出现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他去拔老是罚人抄课文的老师的自行车汽门芯,她就帮他放哨;他跳到别人养鱼的池子里游泳,她就帮他看着脱下来的衣服鞋袜红领巾……她还会帮他出主意,比如天晴的时候去把数学老师晾在竹竿上的衣服收起来,等到下雨天再把它们晾回去……总之,有了这个皮肤雪白的玩伴让儿时的阿灿开心死了,到处使坏都干劲十足,即使被发现了受批评也不觉得懊恼,至少还有人作伴呀,那时候他觉得生活真有意思——据我们所知,有这样想法的小孩可真不多。

和阿灿在一起的九个月里,莫小北在莫小南的生活里渐渐隐退,因为一个阿灿就足以给她整片贯穿南北的辽阔森林。阿灿也对她讲他的过去,讲到邻居的小姑娘,莫小南笑得很开心,仿佛听到的是另一个自己的故事,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故事,在这样的故事里充当主角。她猛然发觉,彼此尚未相遇的二十几年里,在灵魂的原点上,关于这个世界的困惑、以及与这个世界的抗争与和解……竟有深刻的交集,尽管表现方式不尽相同,尽管所形成的生命气场如此迥异。十五岁时,莫小南用坚硬的冷漠来抗拒周围的粗鄙,阿灿则用超乎寻常的狂热来回应周围的无聊;长大成人,莫小南学会了适应社会的规则,然而谁都不知道她的心里有一个莫小北和一片森林。

猎人和狼的隐喻

一直到二十八岁,莫小南还常常会做这样的梦。妈妈穿着带船形胸针的红色洋装,新烫了一头大波浪卷发,喜气洋洋地把一个下巴尖尖,眼睛圆圆,个子不高的小姑娘领到她面前,莫小南,你有个双胞胎姐姐,叫莫小北。然后那个叫莫小北的姑娘就跑过来拉起她的手,两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彼此端详,好像在照镜子一样,好玩死了。过了好一阵,莫小南才大胆地伸手摸了摸对面姑娘的眉毛、眼角、鼻子、嘴,她看出来了,这个姑娘虽然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脸上却分明有种她不能企及的淡定和勇气。她快乐得心都要飞出来舞蹈啦,真想使劲拥抱莫小北。

然而这样的梦总是在拥抱之前就中断了。

两年前的初秋,我们城所有树木都还干劲十足地绿油油生长着,仿佛这既不是一个离别的季节,也不是一个丰收的季节。对于树木来说,一切存在都与意义无关,意义只对人才有意义。阿灿就是在那个甚至还十分炎热的初秋时节,开着他的破吉普离开了我们城。尽管后来的日子里,莫小南一直试图抹杀那个初秋对于她人生的意义,但连我们城的树木们都看得很清楚,一切都是徒劳。

有一天,我们可以像游牧民族,赶着一群毛发沉重的牛和羊,走很远的路,找到一片绿洲,然后躺在这戈壁绿洲里嚼着水草吃。即使过了这么久,我们都说不清究竟是谁对这样心向往之的画面感到怯懦了。 阿灿离开了我们城,据说去寻找他曾许诺和莫小南共享的画面。莫小南本应该登上他的破吉普,欢天喜地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指手画脚。可不仅她没有勇气上去,作为司机的阿灿也甚至连一个正式的邀请都没有,他们好像突然在一夜之间彼此逃开了对方。莫小南和阿灿一度连成一片的森林又如魔幻演出一样“轰”地分开,迅速地左右位移,越来越远。

当两个人想永远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梦就中断了。究竟是命运,还是怯懦?如果让我们来评述,也许更倾向后者吧。这也是莫小北的意思,虽然莫小南一直嘴硬不承认。

幸运的是她又找回了莫小北,原来莫小北还在她的森林小屋里,哼着曲儿收藏红花羊蹄甲的书签,猎人和狼也还没来,就像被按了return键的电脑程序,一切照旧。莫小南还是那个被生活打磨得随波逐流的莫小南,莫小北也还是那个坚守得有些寂寞的莫小北。

我们城的冬天并不像北方那样寒冷,天不会下雪,水也不会结冰,甚至连掉光叶子的树都少见。今天是小七被减刑释放的日子,莫小南站在看守所的大门外,冬日的阳光洒在身上像一双无形的手在演奏钢琴曲,暖洋洋的。午后一点,小七还没有出来。她早晨七点就到这里了,那时候天还没太阳,只有南方冬季阴冷的寒,她站在那里不停地跺脚,摩擦双手取暖。这片光秃秃的土丘,连坐都没地方坐,莫小南无所事事地站在这里,只好回想小七、乐小天和阿灿,时间在回忆里漫长得仿佛过了几个世纪。

在记忆的跋山涉水里,莫小南也看到了北部森林——那里不仅有北方的植物,也有南方的植物,它们在一起生长,盘根错节。显然,南方、北方之类具体的地理概念对这片森林毫无用处,它可以布满各种奇花异果,也可以只长一种树、只开一种花、只结一种果。重要的是,它一定有一座可以栖居的小木屋,有个下巴尖尖、眼睛圆圆的姑娘,她总是很快活、富有见地,有勇气面对从那条不足一米宽的小径上走来的一切事物,包括穿着马靴、扛着双筒猎枪、身材魁梧的猎人,他的身后,跟着一头狼:红红的舌头垂下来,双目炯炯。

你想过没有,也许等来的猎人并不是一个脸蛋红扑扑的慈祥大叔,狼也不是一头死去的狼?莫小北把整套《二十四史》读了两遍,然后透过昏黄的历史问莫小南。

莫小南蜷缩在森林小屋的火炉旁,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围巾,仿佛整个人就长在那堆厚厚的围巾里。她像是没听见莫小北的问话似的,只顾不停地转动手中那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从窗口望出去,她看到了银桦、雪松、柏木、冬青、老槐、香樟、杏树……最后,她就看到了一个披着皮草的猎人远远地走来,后面跟着一团灰灰晃动的东西……

生活和爱情都是漫长而困难的事情。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拉美人在一本书里这样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