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人睡了,一半人哭了

李峥

话剧(《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

那是一个大风寒冷的天气，睡午觉的时间。我们坐在同样清冷的剧场里，对着台上侃侃而谈人生与理想的两个人，眼前有些迷蒙。不少人正渐入梦乡，另一些则热泪盈眶。

不同于申城热演话剧的肤浅，也不同于经常来沪的台湾戏剧的热闹，《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呈现了一种颇为安静而深沉的况味。一个布景，一架钢琴，一些投影背景，两个演员，慢慢聊天，到处充满了简洁的力量。

聊的，是死亡。

正如剧中金士杰所饰演的社会心理学教授莫里所说的，每个人都会死，可没有人会相信这一点。然而，不管信与不信，死亡终究会来。

莫里并不是一个伟人，却是一个真实可爱的人。当被确诊得了不治之症后从医院走出的莫里，看阳光灿烂、天空湛蓝、孩子们笑着唱着，他声嘶力竭地叫：“我要这一切都停止!让太阳死去，让天空变黑!不许有笑声，不许唱歌!我病了，我要死了!”然而，世界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而改变，他的绝望能带来什么?从那一刻起，他决心好好活，充实地过所剩无几的时光。

因为在电视节目中露面而闻名全国后，许许多多的人给他来信，他每封必回，并且乐此不疲地给予自己的意见。因为莫里认为“接受同情让我感觉我将死了，给予同情让我感觉我还活着”。相比死去本身，莫里更担心的则是随着身体渐渐衰弱而丧失的尊严。他总是开玩笑：“我现在最担心有一天需要别人来替我擦屁股。”一次，米奇给他带来了他最爱吃的鸡蛋沙拉，他像个孩子一样欢呼雀跃坐着轮椅扑过去，却因为肌肉的无力而久久不能将叉子里的食物送进嘴里，几乎把一盆子沙拉都撒在了身上和地上。尽管如此，他还是规规矩矩地放下叉子，笑着说：“先放到厨房，我一会儿再吃。”

在笼罩着死亡阴影的每一天，莫里都会转头问问肩膀上的“小鸟”：“是今天吗?”他也曾一次次感叹，真希望过去这一生，每天都注意到死亡在身边就好了，一旦你学到如何去死，你就学到怎么样好好活着。在死亡面前，年迈的莫里显然比学生米奇要坚强得多。他甚至试图教导学生：“死亡虽然令人悲伤，但比起生活不开心，它真算不了什么。”

说起米奇，莫里的学生，他更像是我们每一个人。大学的时候多多少少对音乐或某些东西狂热过，然而终有一天在对“成熟”的不断渴求下投入社会工薪一族的大潮。一路追名逐利，没有时间恋爱，没有时间陪伴亲人与朋友，更不用提静心思考能否与自己的心灵“和平相处”。人到中年，回首十几年的奋斗历程，却想不起自己究竟干了什么。最经典的台词，莫过于米奇描述幻想自己死掉的情景：“我在报社拼命地赶稿，突然就倒下死去了。编辑走了过来抽掉了我身体下面的稿纸继续交给下一个记者奋战。他们把我装进蛇皮袋里，拉链在我脸前拉过，之后就装上了垃圾车。”

对死亡的恐惧，多多少少会在某个时候袭上我们的心头。这种天性，让我的许多朋友在进入剧场之前游移了好一会儿。剧中的米奇也这样在莫里的房子外游移着。16年前，他曾与这个教授亲密无间，把他当做人生的教练。可岁月如梭，如今米奇是一个成功的体育名记，而莫里则患了渐冻症，即将走向生命的终点。

拜访大学时期的老教授并不是一项义务，可是米奇还是来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然而教授那句“你跟你的心灵能够和平相处吗”在他脑海久久萦绕不去，迫使他一次又一次踏进了教授的家，直至莫里的葬礼。在14次的相处中，米奇又一次找回了自己的本心。

“这并不是一出为了要人痛哭流涕的戏。相反地，你应该笑。”金士杰曾在演出前对笔者说：“是的，我演的莫里是要死了，他一天比一天更加僵硬。可是我们有充足的笑料。而且这个戏有一种甜甜美美的东西。”的确，观剧过程中，许多观众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用“不知所措”来形容。明明脸上还挂着泪水，嘴角却止不住还要上扬微笑。

虽然源于真实人物，但莫里依然是一个太过美好的角色。他的纯粹、通透，没有因为年岁的增长而丧失拥抱生命的热情，这使他具备了在这样一个心灵鸡汤式的作品里担当心灵导师的资格。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话剧《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给人带来的观剧感受都十分奇怪，仿佛你正从天堂审视尘世间的自己。它不仅展现了人生可争取的幸福，亦展现了不可避免的悲伤。死亡，就这样大大方方地站在台上与你聊着天，就好像这一刻时间停止，你不必和它打仗，因为它是我们每一个人都甩不掉的归宿。

全剧结束。那些哭过的和醒了的人们裹挟着冬日的寒冷走出剧场。在那些睡着的人们看来，这就是心灵鸡汤式的故事，一个将死的老师又给许久未见的学生讲了几句警世名言。而对于那些哭过笑过的人来说，死亡不再是人生永远无法挣脱的寒风，也许有一天，我们也会用莫里的态度面对人生。

就在此时，我突然想起了动画片《雪孩子》。在我四五岁第一次看它的时候，善良勇敢的雪孩子为了救小白兔纵身火海，融化了，消失了，我爱莫能助地跟着小白兔一起嚎啕大哭。时隔20年再看，我开始感叹雪孩子美好的生命，是雪，是水，是空气，又有何分别?

人世间确有一样东西，可以消除对死亡的无限恐惧。

金士杰曾反问笔者，你觉得米奇为什么要一次次地来?他很难接受死亡，不擅与人沟通，成名成家却还要被老教授教训。这实在让人费解，大概唯一能解释他的行为的，就是爱。

“爱是唯一理智的行为。爱没有性质，只有本质。没有人能够单独生存，我们必须彼此相爱或者死亡。”莫里在轮椅上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