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可可西里没有琴声(连载)——一个志愿者的爱情手记

2012-04-29 03:39王宗仁
柴达木开发研究 2012年1期
关键词:遗言藏羚羊志愿者

王宗仁

四、袖珍录音机里的遗言

他说最苦的地方生活才最壮美/高山反应,使他恨不能把肠肠肚肚都吐出来/袖珍录音机里的遗言

上午,来了一位后补队员,他叫李良。为什么叫后补?他是去西藏旅游的途中,临时动意拐到可可西里加入志愿者队伍。也许三天五日就走人。对这样热情的人,哪怕人只在可可西里待一个小时,冷淡他也是罪过。那就叫后补吧。李良是海南省的青年学生,他利用暑假来西藏旅游,顺便给他们的校刊写点文章。他路经可可西里采访我们时受了感动,心劲一涌动就改变了旅程,要为保护藏羚羊做点事出把力。之后,他还要去拉萨,跑新疆,在可可西里的时间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一个星期。管理局(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作者注)本来要他留在不冻泉保护站,那儿海拔相对低一些,自然条件稍好点。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将要度过的志愿者经历太短,没有太大必要分配到更远的站上。可是这个李良太要强了,也是逞能吧,他死活不听安排,生生地越过不冻泉,到了可可西里最艰苦的保护站——月亮湖。他说,苦无所谓,我从海南大老远来到高原,就差一步了,为什么不到最值得去的地方去考验自己!这样的机会我这一生恐怕就这一次了,我要过得淋漓尽致的壮美。李良感动了所有的人,我们都不把他当后补队员看待了。他是那天午后到月亮湖的,他连行李都不用落肩,就跟着我们把保护站两个小时才能走完的区域跑了一遍。问题偏偏就出在这两个小时里,时间那么短,李良总想多跑一些地方,他甚至说他一定要设法碰到一个或几个盗猎者,给他们点厉害看看。我们没有取笑他,完全能理解他这种完全不同于我们心情的想法。所以我们迁就了他,领着他到处巡视,到处搜寻盗猎者,不知疲倦地赶着路,竟然忘了休息。超负荷了,还能不出问题!当时我们4个人为一个小组,个个都是全副武装;分坐两台车。李良看着车上装的那些包包罐罐的,觉着奇怪,便问:这是要干吗?带上干粮还不行,为啥还有背包、手电筒、帐篷?我给他作了解释,这是咱们巡山队的老规矩了,每次行动时吃、住、用、行的家伙都要一应俱全,少了哪条腿也要栽跟斗的。我们出发后,撒在荒野里,好像大海里的一叶孤帆,什么样想象不到的情况都有可能遇上。我们就得从最坏处打算。比如碰上突降的暴风雪,在泥沼地里陷了车,被狼群包围,等等。在顺利的时候就得想到这些逆境,事到临头才不会手忙脚乱吃大亏。李良好像听明白了,点了点头。又好像没大明白,一脸的茫然。可可西里志愿者的生活,他还没体验过。

我们坐的是两辆吉普车,旧车。按说在可可西里这样地形复杂、气候恶劣的地区巡山,都是在没有路的地方跑野车,应该配备好车。可是眼下这里的条件还不允许。一切才从头开始,能将就先将就着吧,慢慢会好起来的。队长老张说了,车坏了,咱们推车,推不动,就甩掉车步行巡山。这么一帮子壮壮实实的小伙子还怕困在荒野不成?说这话的口气是有点大,但在眼下这种不得已的情况下说出来,还是有志气的,鼓舞人呀!

我们的汽车在荒原颠颠簸簸地行驶着,车子倒是没抛锚,人却出现了毛病,高山反应缠上了李良。他不停地呕吐,把出发前吃的那点东西全从肠胃里倒了出来,瞧那样儿巴不得连肠肠肚肚都折腾出来才罢休。他不住地叫喊着头疼,头疼!我们不得不停下车,关照他。他下了车蹲在地上,双手抱头,连声哭叫:疼死我了!疼死我了!他还直抱怨,是谁用

头砸我的头吧,太难受了!就在我们不知所措地正忙忙乱乱地又是安慰他又是给他按摩太阳穴时,他突然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袖珍录放机交给我,示意打开。我不解,问,你要干什么?他说,打开听听,那是我给女朋友的遗言。我直想笑,这高山反应在这里是家常便饭,用得着这么“严阵以待”吗?但我还是打开了录音机,李良的声音立即就飞了出来:“亲爱的莉莉,我可能从可可西里就走向天堂了,你千万别难过,我无怨无悔。我走了,希望你能找一个适合你的人为伴。”我们听了,都笑,这人也太脆弱了,才来了半天就想死,没那么便宜。可是我们谁也没说什么,人家正经受着高山反应的折磨,还是理解万岁吧!

李良不呕吐了,头还是疼,录音机上落满了呕吐物。我赶紧拿出刚搜寻到的止痛片给他吃了,不顶用,他的头照样疼着。我说,这点药还是从张队长的提兜底层的一个信皮里挖掘出来的。李良似乎有些不满意,嘴里呜呜噜噜地说了一句话,好像是说,这么艰苦的地方怎么就不多预备些药呢!我们谁也没回答他的问话,就这么个条件,抱怨有什么用!还是藏族司机多边有经验,他好像早就有准备似的,在李良发出那句抱怨以后,他马上接上话茬:有准备的,怎么会没有呢。说着他就拿出了一条红布带子,三下五除二就给李良从额头处缠绑在了脑袋上。还真管用,李良说好多了,不那么疼了。他开始安静下来。我问多边,你什么时候学会用这办法制服高山反应?他咧开嘴憨憨地一笑,藏家人那特有的厚厚的嘴唇越发地显得厚实了,他说,什么制服,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要是个人谁还不会拿上带子绑脑袋?我说,荒天野地的,要不是早就准备好这带子,事到临头到哪儿去找?多边笑答:工具箱里还有三条备用着呢,你们几个都犯了疼也不用发愁的。瞧这家伙多有心计!

李良的高山反应基本解除。这时他拿起扔在坐垫上的那个录音机,很有点歉意地对我们笑了笑,又装回到了口袋里。之后,又摆摆手。我不明白他摆手的意思,正要问那录音遗言是怎么回事,没想到他主动说话了:出门人什么不祥之事都可能碰上,特别是走西藏跑新疆这样的地方,意外的事故多的是,多一手准备总是好的。我追问一句:怎么给女朋友留遗言,家里的人呢?他说,那正是女朋友的主意,她是怕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家里老人难以承受突然的打击。慢慢地由她去做工作吧。

我暗想,瞧人家这女朋友,那才叫情投意和呢。同样是对待来青藏高原当志愿者这件事,做人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我们继续巡逻。因为有病人在车上,车速很慢。这样我们就有机会欣赏到可可西里的风光。我的视线一直投放到地平线上,远远近近,尽收眼底。我看到了好多动物,野驴、野牦牛、盘羊、棕熊、赤麻鸡……藏羚羊倒不多,偶见三两只,点缀在众多的动物中间,很是显眼。收回视线,我看到眼前的草地上稀稀落落地开放着叫不上名字的朵朵野花。有数条从雪山流下来的小溪,闪烁着莹莹阳光纵横交错地流淌在花草之间。溪流中还不时地露出一簇簇小草或野花,很美丽,很安静。直到太阳快升至头顶时,我们才看到了一群一群的藏羚羊,它们正在稍远一点的山坡上悠闲自得地吃草。那些羊儿看到我们的汽车,开始时只是抬头望望,又扎下头吃草去了。可是我们停下后,它们哗啦一下就顺着一条山沟跑溜了。我猜想,藏羚羊们准以为我们要伤害它们,其实我们停车是因为李良又喊叫着头疼了。再说,我们是专门保护藏羚羊的,它们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多边不得不又在李良的额头上绑上了那条布带子。但是,这一回根本不灵光了,李良还是哭叫着头疼,头疼!这时天已近乎中午,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我们

决定立即返回驻地,万一雪越下越大,赶不回去,拖累着这么个病人,麻烦事就大了!

回到驻地天已经黑了,李良的头疼一点也没有减轻。什么办法都用过了,摁太阳穴、吃药、扎针都没用。无奈我们只好连夜把他送到格尔木去住院。后来听说,医院给李良检查后,认为他体质太弱,不宜长期在高原留驻,只好送回海南了。不用说他打算去拉萨跑新疆的事也泡汤了!

李良当了半天的志愿者,病病怏怏的志愿者。那也是志愿者呀,是为保护藏羚羊做了贡献,生命里有了这么一次经历,同样值得骄傲!

当晚,我在灯下给艳红写信。不知为什么总想给她讲讲李良的事情,特别想讲那份遗言,写着写着就碰到了艳红的眼神,不知该怎么写了。如实地告诉她吧,那不正好证明她反对我来可可西里是正确的。不告诉她吧,又不甘心。这份遗言给我留下了心灵的疼痛、震撼和难以忘怀的烙印。还是不遮不掩地把实情告诉她吧,人人都需要深思,人人都可以反省。我给她写信怎能不带着感情!白昼长,夜晚短,时间不能泅渡,人心与人心之间,许多时候许多事情上无法丈量。我在信上给艳红写下了这样的话:“当我再次回去找你时,无需敲门,因为门板没有了!”写下这样的文字,我一想,不妥,她要理解错了,真的把门板抽掉了,那不等于告诉我,这里没有门了……

我很怅然,真的好怅然!

五、一只夭折的藏羚羊

第一次看到藏羚羊是怎么出生/为小藏羚羊守灵/小藏羚羊临死前那黑亮亮的瞳仁

大老远,我们就瞅见前面的坡下有几只藏羚羊一边吃草一边慢腾腾地移动着,便不由得收慢了车速,惟恐惊扰了这些小宝宝。在我们这些志愿者的心里藏羚羊就是上帝,我们要护着它们,爱着它们。显然那几只藏羚羊也发现了我们,它们不但没有跑开还站在原地仰起头望我们。在藏羚羊的眼里我们是它们的保护神,它们也亲近我们,爱我们。我有个感觉,今天遇到的这几只藏羚羊好像有什么事要企求着我们,要不它们为什么一直眼巴巴地望着我们不离开?队长说,停止巡山,咱们观察一会儿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与我们同行的保护站的一位工作人员有经验,他说很可能是有母羊要产仔了,咱们躲开一下,给它们腾出一个安静的空间。没有藏羚羊认为好的环境,它们是难以安全产仔的。他讲的太有道理了,我们赶紧下了汽车,步行到一个谷地(其实只是个小坑而已)。站在这个坑里我们拿着望远镜仍然能瞭见那几只藏羚羊,但专心产仔的藏羚羊就不见得分心看到我们了。就是在这里,我有幸第一次详细地看到了藏羚羊产仔的情形,那真是一个虽然美妙却痛苦着的比较漫长的过程——

我看到一只雌藏羚羊的小尾巴高高地撅了起来,不肯放下,久久地撅着,而且越撅越高,越直,好像要一直撅到天上似的。我真为它担心,那样多费劲呀,它能支撑得住吗?工作人员说,你不必操这个心了,马上就会有一只小羊出生了。几乎是跟着他的话音,果然就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雌藏羚羊的屁股处腾的掉了下来。之后,也就是半个多小时吧,那团黑乎乎的小玩艺儿竟然蠕动着,最后还立了起来,颤颤竞竞地一走一摔地移动着。啊,是藏羚羊羔!我惊喜地叫喊着。它就这么诞生在可可西里,真是太神奇了!小羊羔跟随着它的母亲向前缓缓地走动着,仍然是一步一摔,摔倒了再爬起,又摔……母亲不时地停下来,回过头用嘴舔舔它的孩子。随之,小羔又往前移走。我惊喜又不解,它们怎么刚出生就会自己走动?这样会摔坏的。工作人员说,你看下去吧,母藏羚羊就是这么产仔的。

那雌藏羚羊前行的距离越来越长,它还是要停下来,扭头看看孩子,有时还折转回去,照例舔舔孩子。之后又前行,走的距离再次拉长,再返回来……就这样反复多次,既亲匿地关照着小羊羔,又放手让它们练步。我在心里暗数着雌羊反复的次数,一次,两次,三次……大约到十次时,不知何故,雌藏羚羊一直朝前方走去,再也没回来。走出去好远了,它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它的孩子,孩子也不再起来了。我直纳闷,这是怎么啦?妈妈不关照孩子了,孩子也不跟随妈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工作人员说,不好,出事了!

什么事呢?工作人员好像不大清楚,我们就更糊涂了。

我的心忐忑不安。我们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蹭到了藏羚羊跟前,雌藏羚羊已经不知去向,只见有一团湿漉漉的毛皮像面团一样柔软地瘫在地上,那肉皮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微微颤抖着,一截脐带连在上面。我拿出照相机,本想拍下它,却不忍心,怎么也按不下快门。工作人员说,它出生还不足半个小时,就夭折了。他说着就用照相机拍下了这一切。保护站收藏着有关藏羚羊的许多资料。

我们呆站着,束手无策地看着那只死去的藏羚羊幼羔。我满胸的悲伤。一个生命,一个本来可以在这个世界上绽放光彩的生命,怎么只像闪电似的亮了一道弧线,就永远地消失在无底的黑暗中了!脆弱的生命呀!稍许,我问工作人员:它怎么就这样死去呢?他回答:是难产逆生。我再问:不是已经出生了吗,还叫难产?他说,你怎么就能肯定它是很顺利地生下来?也许从昨晚或者从今天凌晨,雌藏羚羊的肚子就开始发痛要生产了。凡是这样挣扎勉强生出来的小藏羚羊,一般的都难以成活。

我的心无法平静,仍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个小藏羚羊惨死的情景。我平时所看到的藏羚羊跑起来像箭簇一样疾快,可以跟汽车比赛速度。多棒的身体呀!没想到它们从母亲肚里生出来的时候竟然是这么一个弱小的肉块,摇摇恍恍走了几步就永远地倒下去了。我们爱生灵,就要从爱护幼小开始!

被高原寒风带走了的藏羚羊幼羔呀,你的那一团肉乎乎的身体烙印着春天深处的伤痕;我会永远听你远去的哭声!

工作人员出于职业习惯的本能,当然还有怜悯之心,他仔细观察、记录了羊崽死后的一切特征。之后,又一次完整地拍摄下了羊羔的遗相。他说,保护站每月或者双月都要召开会议,讨论藏羚羊的生存状态,他必须积累尽可能多的资料。我却郑重其事地给他建议,把拍成藏羚羊的遗容相片,要尽量地少拿出来展示,实在太惨不忍睹了。他没表态。

我们在那只死去的小藏羚羊跟前默默地站立了好长时间。是向它的遗体告别还是守灵?我说不大清楚。我一直不敢去看它,偶尔看上一眼,心里就好酸疼!突然我看到那团黑乎乎的皮肉裂开一道缝,那是它的眼睛睁开了,黑黑的瞳仁,好亮好亮!这光亮一下子就落到了我心里,我惊一声:“它活过来了!”我的话还没落音,那黑亮亮的一道缝又合闭上了。这回它真的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它了!我看到,它合闭后的眼皮上好像还留着一滴泪水……

我们依旧站在小羊的遗体前,谁也不说一句话。许久,许久。要不是工作人员提议把它埋葬,我们不知道要默站到何时。于是,大家一齐动手挖坑,是给小羊建造最后的小屋吧!直到把它安埋好,也没有人说话。完毕,我说:“黑黑,你在可可西里安息吧!我们还会来看望你的,为你站岗,保护你的灵魂!”黑黑,这是我为死去的小羊起的名字,我这一生也不会忘记它死前那一道黑亮黑亮的眼珠!

后来,我给艳红写信讲了这件事,我写道:“……今天我眼看着黑黑死去,你知道我有多么难过吗!直到这一刻在给你写信时,我的眼里还会含着泪花。我真的没有想到这只可怜的藏羚羊,出生才不到一个小时就走到了另一个它不愿去我们也不愿看到的世界。它是那么的留恋它的妈妈,留恋可可西里它的家园!这从它的那滴泪水可以得到印证。它I临走前还要睁开眼睛再看一看我们,死去时眼里还噙着泪水。那是它的生命里的第一滴眼泪,也是最后一滴眼泪。后来,工作人员说,那不是小藏羚羊的眼泪,而是它妈妈掉下来的伤心泪。不管怎么说,我忘不了那眼泪。妈妈的眼泪和孩儿的眼泪,都是催人泪下的伤心泪。我想,如果你在现场,看到了这只可怜小羊临死前的凄惨和留恋,你也会忍不住要掉泪的。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很胆小的女孩,最怕见到血,哪怕有一只小鸟死了也不忍心去看一眼。真的,那只小藏羚羊太可怜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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