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鹏宇
2011年2月15日20时17分,老一辈历史学家何兹全先生安详地离开了他所深爱的祖国和热爱的事业,享年101岁。对何先生一生的概括,正如他的自我评价所言——爱国-书生,他说:“一生爱国,关心政治,又一生不离开读书做学问,这就是我。”(何兹全:《爱国-书生——八十自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页)。不过,说到底,何先生是一位职业的历史学家,对于老先生的逝世,我们除了哀悼之外,研究和学习他的思想、继承他的精神或许是更加重要的事。
研究何兹全先生的材料,除了他的学术著作之外,最重要的恐怕就是其自传《爱国一书生——八十自述》了。读了何先生的自传,其中最令我动容的是第十三章,何先生命之为“安身立命处——到历史语言研究所”。何先生说,他一生中有两次命运的决策,“1930年去北京读书是一次;1944年决定去史语所又是一次”(《爱国一书生——八十自述》,第194页)。何先生之前在重庆的国民党中央训练委员会作编审工作,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混饭”。后来由于对国内政治形势的失望,他“慢慢想回书斋读书了”(《爱国一书生——人十自述》,第194页)。正好这时史语所已经由昆明迁到四川李庄了,于是何先生便决定离开“混饭”的地方,去一个属于自己的学术殿堂。多年以后,何先生在回忆这段历史时说:“这次我选对了。大决策决定了我的一生。”(《爱国一书生——八十自述》,第195页)足见史语所生涯在他学术生命中的地位。
李庄在今天四川宜宾市,在今天看来这地方只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古镇,然而它在抗日战争时期却是一个后方文化中心,其地云集了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中国营造学社、金陵大学、文科研究所、国立同济大学等十多家高等学府和科研机构。史语所当时是在李庄山上的一个叫“板栗坳”的地方,此地交通十分不便,水路甚至还有生命危险,在何先生去之前,一位史语所的同志还险些命丧河中。但这些并不能阻挡一个书生求学治学的坚定向往。史语所当时虽然只是寄居在一个地方士绅的大院子里,然而在这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却聚集了傅斯年、李方桂、李济、凌纯声、董作宾、梁思永、岑仲勉、丁声树、劳蜍、陈槃等众多学术大师。战时条件很差,史语所又在山上,既没有电,连买菜还得下山。然而,没有电,正好提供了一个适合思考、讨论的环境,下山买菜,反而成了获取信息的主要渠道——下山买菜的人可以听到广播。李庄,在战乱的时代,仿佛是一个世外桃源,为这群智慧的头脑提供了一个思想的天地,何先生回忆道:“在李庄的两年,是我们一生生活得最安详的一段。”(《爱国-书生——八十自述》,第197页)这种安详,更多的是心灵上的安详,是脱于尘世专心学术的崇高境界。
李庄的生活看似平淡艰苦,然而对于学术发展来说却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地方,何先生用具有诗意的文笔描写李庄的生活:“李庄几年的生活,真是‘日出而作,日人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无日机轰炸之乱耳,也无党争、腐败消息之刺心。安定,安静,安适;读书,休息,睡大觉。山前山后,田埂林边走走,偷闲学少年!”(《爱国-书生——八十自述》,第198页)除了环境安定外,李庄因为是战时文化中心,文化机构众多,大师云集,也为学术思想的交流提供了条件,何先生就讲到他们经常到社会所和营造学社去“玩”。所谓“玩”,实是一种无形的学术交流和思想会通。
何先生在李庄完成了三篇论文,即《东晋南朝的钱币使用和钱币问题》、《魏晋的中军》和《魏晋南朝的兵役》,尤其是第一篇,是他的主要史学思想——“汉魏之际封建说”的萌芽之一。在这篇文章里,何先生认为:“魏晋占有的中原是东汉社会的正统,社会经济发生重大变化,由繁荣的城市经济堕入朴素的自然经济;孙吴、东晋占有的江南是东汉社会的边区,东汉时期它的社会经济虽然不如中原发达,但它却是沿着东汉时的道路继续发展的,没有经过跌落。”(《爱国-书生——八十自述》,第199页)。何先生主张把经济上进入自然经济作为封建社会开始的标志,魏晋时期(后改作汉魏之际)的经济转折便是这样一个象征,因此,他成为“魏晋封建说”的代表人物。建国后,范文澜的“西周封建说”和郭沫若的“战国封建说”先后在历史学界占据主流地位,但何先生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成为史学界的一位特立独行者。1995年他发表《我在史学理论方面提出过的一些问题》一文,其中说到:“汉魏之际,社会经济有变化,这大约是研究这段历史的都能看到的,因为这是历史事实。但认识这变化是由古代到封建的社会形态的变化而又给它以系统的理论说明并以可靠的历史文献证成其说,大约是我第一个提出。是功是过,是对是错,我都要争这个第一。当仁不让。”(何兹全:《我在史学理论方面提出过的一些问题》,北京大学历史学系编《北大史学》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20—121页)。再次坚守自己的认识。
如今,何先生已经离去了,文化中心的李庄也已经不复见了,但是,回首百年中国史学史,在那段战火纷飞的岁月里,有李庄这样一个学术圣地确实是庆幸的。而那群学人,在无比艰苦的条件下,能够坚守自己的学术阵地,坚守学术原则,把历史学的存亡与民族的存亡联系起来,在自己的领域里,为民族文化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正是有这群人,有这种精神,历史学才能一路走到现在。无论将来的路有多么难走,我们需要记得,七十年前的那群人们,在一个叫李庄的山上,以十分乐观的态度面对种种困难,以不屈的意志创造了丰富的文化财富,在中国近代史学史上写下壮丽的一笔。
作为一名在读的历史学硕士研究生,对于历史学这个学术殿堂来说,仅仅称得上初窥门径。未来的学习之路还很长,在学习的过程中,除了要认真学习具体的专业知识和理论方法外,更应该学习的是前辈学者们那份对学术的挚爱之心和坚定的学术精神。何兹全先生及其李庄精神,为我们后辈学人树立了一个榜样,无论治学之路有多么困难,我们都要坚守学术信仰,以追求真理为己任!
最后,谨以陈槃先生所作的《中研院史语所留别李庄栗峰碑铭》悼念逝去的何兹全先生,并以“安居求志”的“李庄精神”与众位同仁共勉。
江山毓灵,人文舒粹。
旧家高门,芳风光地。
沧海惊涛,九州煎灼。
怀我好音,爰来爰托。
朝堂振滞,灯火钩沈。
安居求志,五年至今。
皇皇中兴,泱泱雄武。
郁郁名曰归,我情依迟。
英辞未拟,惜此离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