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武
在中国佛教史上西行求法运动中,以晋代的法显、唐代的玄奘、义净三人最为著名。义净除翻译了大量的佛经外,还留下了几部著作,其中最重要的是《南海寄归内法传》和《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
《南海寄归内法传》是义净在游历印度与南海二十年后,根据他自己的所见所闻,“谨依圣教及现行要法”(义净著,王邦雄校注《南海寄归内法传》,中华书局1995年,第24页),对当时印度、南海、中国三地的佛教状况的实际记录。本书与《大唐西域记》、《法显传》、《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一起,颇为学术界所重。
《南海寄归内法传》不仅为我们今天了解公元7世纪时印度佛教僧伽内部宗教生活的状况提供了详细的信息,而且书中有关7世纪时的中国雕版印刷的记载,对中国印刷史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第一,该书是我们目前所了解到的最早的、公认词义表达最清楚的记录有雕版印刷信息的著作;第二,该书中有关雕版印刷的信息,维护了中国是雕版印刷术发明国的地位。
关于雕版印刷术的发明,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汉朝说、东晋说、六朝说、隋朝说、唐朝说等。现人们普遍接受的是已故印刷史大家张秀民先生的唐初贞观说。张先生之佐证文献资料主要依据明代史学家邵经邦(1491—1565年)《弘简录》卷四十六载唐太宗令梓行《女则》,并引唐末冯贽《云仙散录》(一名《云仙杂记》)“玄奘以回锋纸印普贤像,施于四方,每岁五驮无余”为旁证。由于邵氏之说无出处,且《四库提要》以为《云仙散录》为宋代王钷伪作,故贞观说亦有人怀疑。
到目前为止,我们所了解到的最早的、对雕版印刷记录不存在争议的文献为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造泥制底及拓模泥像,或印绢纸,随处供养。”(《南海寄归内法传》第173页)义净这里提到将佛像印在绢、纸上的记载人们并无异议。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在众多讲述中国印刷史的文章和专著中,对义净这条清楚无误的记录却鲜有提及。笔者私揣,或许是人们对义净记录中的印刷佛像的产地存在误解,涉及到雕版印刷的发明,从而避开不谈。
在提到《南海寄归内法传》涉及的印刷佛像发生地时,人们多解释为印度。日本人藤田丰八根据义净的这条记录,认为是印度发明了雕版印刷术,尔后传人中国(张季民《中国雕版印刷术及其影响》,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61页)。钱存训先生说:“671—695年间访问印度的中国高僧义净在他的信中说:印度的教徒和俗人‘造泥制底及拓模泥像,或印绢纸,随处供养。”(钱存训《中国古代书籍纸墨及印刷术》,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第229页)冯鹏生说:“唐义净在《南海寄归内法传》中云,他在印度曾见‘造泥制底及拓模泥像,或印绢纸,随处供养。义净是671年至印度,694年回国的,此材料应是可信的。”(冯鹏生《雕版印刷的渊源及发明》,《出版发行研究》2000年第4期)其实,《南海寄归内法传》所记录的印刷佛像的行为发生在中国。
义净在《南海寄归内法传》里记载了当时印度佛教寺院生活的各方面的情况,其目的是想用印度“正统”的典范,来纠正当时中国佛教的偏误,矫治时弊,力挽颓风。因此,本书里的每一章“在介绍了印度某一方面的情况后,几乎总要对比中国的情况,直接或间接地对当时中国佛教寺院中的某些状况进行批评。”(《南海寄归内法传》,第147页)为了说明义净所说的印刷佛像之举发生在中国,我们有必要对原文作一分析。本书卷四《灌沐尊仪》条下云:
但西国诸寺,灌沐尊仪,每于禺中之时,授事便呜楗稚。寺庭张施宝盖,殿侧罗列香瓶。取金银铜石之像,置以铜金石木盘内。令诸妓女,奏其音乐。涂以磨香,灌以香水,以净白氍而揩拭之。然后安置殿中,布诸花彩。此乃寺众之仪,令羯磨随那作矣。然于房房之内,自浴尊仪,日日皆为,要心无阙。但是草木之花,成将奉献,无论冬夏,芬馥恒然。市肆之间,卖者亦众。且如东夏,莲华石竹,则夏秋散彩,金荆桃杏,乃春日敷荣。木槿石榴,随时代发,朱樱李柰,逐节扬葩。园观蜀葵之流,山庄香草之类,必须持来布列,无宜遥指树园。冬景片时,或容阙乏,剪诸缯彩,坌以名香,设在尊前,斯实佳也。
至于铜像,无问大小,须细灰砖末,揩拭光明,清水灌之,澄华若镜。大者月半月尽,合众共为。小者随己所能,每须洗沐。斯则所费虽少,而福利尤多。其浴像之水,举以两指,沥自顶上,斯谓吉祥之水,冀求胜利。奉献残花,不舍持嗅。弃水弃花,不应履践,可于净处而倾置之。岂容白首终年,尊像曾不揩沐,红花遍野,本自无心奉荐,而逐省懒作。遥指池园,即休畏苦-隋。为开堂普敬,便罢此则,师资绝绪,遂使致敬无由。造泥制底及拓模泥像,或印绢纸,随处供养,或积为聚,以砖裹之,即成佛塔,或置空野,任其销散。西方法俗,莫不以此为业。
从文中看,义净先是讲了印度“正统”的佛像灌沐之要义。从“岂容白首终年”至“西方法俗,莫不以此为业”一段话,乃是对不守“正统”的一些作法的批评。义净写《南海寄归内法传》的目的,我们前面已经提到,是想用印度“正统”的典范,来纠正当时中国佛教的偏误,所以,这段话绝不是对当时印度佛教界所发生的现象的记录,而是对中国佛教界存在现象的批判。
把义净这段话理解为是对印度佛教界当时发生现象的记录,恐怕是解释者对“西方法俗,莫不以此为业”中的“业”字的误解。“业”字在此处不作“从事”、“经营”讲,而是佛教语,作“沉业”讲,亦即本条中“大师虽灭,形象尚存。翘心如在,理应尊敬。或可香华每设,能生清净之心。或可灌沐恒为,足荡昏沉之业”的“业”。义净这里的意思很明白,他所批评的“建塔、印刷佛像”这些作法,在印度僧俗的眼中,都属于“业”。在本条最后,义净写道:“曾见有处四月八日,或道或俗,持像路边,灌洗随宜,不知揩拭,风飘日曝,未称其仪矣。”四月八日,依中国佛教传统,是释迦牟尼的诞生日,此日僧俗共同举行浴佛活动。此亦证前面义净批评的作法是发生在中国的事。
另外,从有关文献看,义净所讲的佛像印刷地也不可能是印度。关于印度当时尚无纸张,张秀民先生驳藤田丰八已讲过,此处不再赘述(《中国雕版印刷术及其影响》)。钱存训先生说,纸张“在7世纪之前,却未能传入印度。至于在印度流行,那已是12世纪的事了”(钱存训:《纸和印刷》,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2页)。(钱先生在后来出版的《中国古代书籍纸墨及印刷术》中改变了这种观点,主要是受他人对义净该纪录中“业”的误解的影响,见本书序)义净在从印度回国的途中,于室利佛逝逗留期间,尚向国内请求寄纸墨抄写佛经(参见《大唐寄归内法传》)。
在《南海寄归内法传》中,义净多处提到了“纸”,但并没有明确显示纸是在印度使用的。如卷二《著衣法式》条:“阿育王像正当其式。出行执伞,形仪可爱。即是依教齐整著上衣也。其伞可用竹织之,薄如竹蕈,一重便得,大小随情,宽二三尺。顶中梭作,凝施其柄。其柄长短量如盖阔。或可薄拂以漆,或可织苇为之。或如藤帽之流,夹纸亦成牢矣。神州虽不先行,为之亦是其要。骤雨则不沾衣服,赫热则实可招凉。既依律而益身,擎之固亦无损。”从“神州”和“依律”二句看,在伞中夹纸,是在中国发生的事。
至于绢,尽管义净在《南海寄归内法传》中多处提到,但多数是以批评的口吻出现。如卷二《衣食所需》条:“凡论施绢,乃是圣开,何事强遮。徒为节目断之,以意欲省招繁。五天四部并皆著用,讵可弃易求之绢施,觅难得之细布?妨道之极,其在斯乎?非制强制,即其类也。遂使好事持律之者,增已慢而轻馀;无求省欲之宾,内起惭而外恧。斯乃遮身长道,亦复何事云云。而彼意者将为害命处来,伤慈之极,悲悯含识,理可绝之。若尔者著衣啖食,缘多损生,蝼蚁曾不寄心,蛹蚕一何见念。”“高世耶乃是蚕名,作绢还受斯号。体是贵物,制不听用。”卷二《著衣法式》条中,义净先是介绍了印度僧人的著衣法式,尔后针对是中国僧人著衣写道:“斯等所论,要事益多,并神州不行。袈裟角垂,正当象鼻。梵僧纵至,皆亦雷同。良为绢滑坠肩,遂令正则讹替。”卷一《晨旦观虫》条云:“凡滤水者,西方用上等白氍,东夏宜将密绢,或以米柔,或可微煮。若是生绢,小虫直过。”所以,义净所说的绢的使用现象,应是针对中国佛教而言。
另,义净后的新罗僧人慧超在巡礼印度(723—727年)回唐后写的《往五天竺国传》卷十三说:“至于绵绢之属,五天总无。”可见,义净在印度时,印度是不生产绢的。无纸无绢,何以用绢纸印刷佛像?故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中讲的印刷佛像之举不属印度而属中国。
当时中国有印刷佛像之举,在其他唐代文献记载中亦得到证实。唐开元十三年《大唐中岳东闲居寺故大德硅和尚纪德幢》载:“(李元琏)恒手自印象,兼散施漉罗,节费省用,余皆檀舍。”(其幢现在龙门文保所,其幢文收入《八琼室金石补正》卷五十三)。“象”,通“像”。隋《白佛山造象题名》:“柳昔为女造象三区。”(《金石补正》卷二十四)。北魏《路僧妙造象记》:“大魏普太二年四月廿四日,清信士路僧妙为亡夫造释加工象一区。”(《金石萃编》卷二十九)“普太”,即“普泰”,“释加”即“释伽”。在《路僧妙造象记》中,“象”、“加”、“太”分别为“像”、“伽”、“泰”的借用字。故李元畦之“印象”,即“印像”。“漉罗”,过滤用的细密罗绢。(唐)道宣《四分戒本疏·用虫水戒》:“用已漉罗着器中向日细意谛看,若故意有虫者应二三重作漉罗……若无漉囊应用衣角漉水。”其滤虫方法与义净前《晨旦观虫》所讲同。《纪德幢》文中没有使用通常在复制方法上概念模糊之“造像“一词,而是明确指出李元硅是用印刷的方法复制佛像。按《纪德幢》载文析之,李元硅除亲自印刷佛像外,还将佛像印刷在罗绢上,广施大众。这与义净所讲在印刷佛像所用的材质上同。
按幢文记载,李元硅圆寂于开元四年,春秋七十有三。其于唐上元(674—675)中出家。“恒手自印象”,是说其坚持亲手印刷不间断。是以在印刷佛像时间上与义净所作《南海寄国内法传》时间相符。
以义净和《纪德幢》所记相互证之,中国在武周天授二年以前存在有印刷术。
1966年,在韩国佛国寺释迦石塔内,发现了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木版印刷品《无垢净光大陀罗尼经》。由于经中出现了有武则天创造的“制字”,因此,该经的印刷时间当在公元689-705年间(武则天载初元年创制十八“制字”,中宗神龙元年复辟,颁诏改“大周”为“唐”,并废除周制,包括“制字”)。
在此经发现之前,存世最早的木版印刷品为在中国发现的唐咸通九年(868年)雕印的《金刚经》。由于《无垢净光陀罗尼经》比《金刚经》早一百多年,且当时国内对我国雕版印刷术发明时间无有定论,故此经的出现对中国印刷术发明国的地位造成一定的冲击。韩国一些学者据此认为印刷术是韩国发明的(参见潘吉星《论韩国发现的印本(无垢净光大陀罗尼经)》,《科学通报》,1997年10月),国内一些专家则撰文反击。遗憾的是,国内的反击文章虽多,然都缺乏有力的证据。
关于《无垢净光大陀罗尼经》,成书于武则天天册万岁元年(695年)的《大周刊定众经目录》中无记载。成书于唐玄宗开元十八年(730年)的《开元释教录》卷九记载为由沙门弥陀山与法藏等译于“天后末年”(《影印宋碛沙藏经》,上海影印宋版藏经会印行,1935年,第456册,第137页)。宋赞宁《宋高僧传》卷二《周洛京寂友传》说此经由弥陀山与法藏等译于武则天天授年间(690-692年)(赞宁《宋高僧传·周洛京寂友传》,中华书局1987年,第34页)。所以,此经的雕印成书时间最早也在692年以后。
而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的成书时间,据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卷下《大津传》记载,天授二年(691年)五月,义净遣僧人大津将《南海寄归内法传》和《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等书从室利佛逝送回国内。故义净在《南海寄归内法传》中提到的在纸绢上印刷佛像之举,应早于韩国发现的《无垢净光大陀罗尼经》的雕印时间。
尽管《寄归传》成书于691年,但书中记载的在绢、纸上印刷佛像的发生时间,应在义净巡礼印度以前在国内游学之时。虽然义净从印度回国途中,在室利佛逝逗留期间,曾于永昌元年(689年)七月二十日回过广州一次,同年十一月一日返回南海。但其目的只是“见求墨纸,并雇手直”(《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第214页)。且在此期间,义净并无他游,书中所提到的“扬州”、“并州”等地的佛教界的现象,显然不是这段时间义净考察的结果。
据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卷下《义净自述》讲,义净在唐咸亨二年(671年)十一月出海西行求法。所以,在671年以前,中国已经有了雕版印刷术。退一步,即便如韩国学者所言,在韩国发现的《无垢净光大陀罗尼经》刻本是在韩国印刷的,但它的印刷时间在义净记录的时间之后。从这一意义上讲,韩国学者根据在韩国发现的《无垢净光大陀罗尼经》刻本而提出印刷术发明于韩国的观点是站不脚的。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学图书馆馆员,邮编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