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继承
优秀中华文化的传承,关乎“国基永固”。这样说,并非文化保守,而是有着历史、现实和理论的依据。在人类历史上,唯一历史没有中断的民族,就是中华民族。究其原因,中华文化作为凝聚中华民族的精神源泉与支柱,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在全球化背景下各民族激烈竞争的今天,无论是基于民族振兴的现实需要,还是出于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考量,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文化都已经成为当下中国需要着手推进的重要工作。
需要指出的是,弘扬优秀传统文化虽已成为共识,但是中华文化浩如烟海,既有带着特定时代痕迹,需要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不断扬弃的内容,也一以贯之渗透着中国先哲对人类命运和宇宙究竟的深刻思考。因此,我们今天对中华文化的传承,实际上是对赋予中华文化生命力的基本精神的弘扬,这种弘扬,一方面是对优秀文化传统的传承,另一方面也是在新的时代条件下为创造新文化奠基。那么,中华优秀文化的基本精神是什么呢?
孔子在总结《诗经》的时候,面对洋洋洒洒的三百多篇内容,用三个字加以概括,曰“思无邪”。借用孔子的这个思路,我们也尝试对中国优秀文化中的核心内容加以总结,一言以蔽之:曰“解放”。意指解放被贪欲束缚的“道德良知”。但是,需要强调的是,中国文化所强调的“解放”不是西方历史中“文艺复兴”所提出的“解放”。文艺复兴的人性“解放”,不仅解放了人性之中的“理性”,而且人性之中被压抑的欲望和贪私也寻找着各种被赋予合法性的机会。中国文化的“解放”,实际上是《大学》中的“明明德”。中国文化认为,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天生的“良知”,或者称之为“明德”,道家称之为“真心”,佛家称之为“佛性”。这个东西被欲望、自私、贪心等迷惑和蒙蔽,导致我们失去了人心之中本来的光亮,而被贪欲、自私等等左右,甚至成为欲望的奴隶,中国各家圣贤各使手眼,无非是让人们明白自家心田的“本来面目”,而不至于被欲望紧紧束缚。我们尝试就这个问题作一个简单的说明。
比如儒家,《孟子·告子上》:“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也就是说,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仁义礼智这些美德,并非是外部强加给我们,正因为如此,如果一个人真正觉悟到这些,就可以让“良知”作主。如果人们不去追求“良知”,那么这些美德就会渐渐被欲望蒙蔽。正因为儒家有这样的认知,才敢说“圣人,与我同类者”,将这句话推导开来,就是“人人皆可以为尧舜”。
为什么人人心中皆有“仁义”,但在现实中很多人却成为背“仁”寡“义”之人?孟子打了个这样的比方:“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曰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曰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在孟子看来,面对人心之中的“仁义”,如果我们不注意看护和滋养,相反常常做一些违背仁义的事去戕害良知,结果必然会导致“舍则亡”的结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孟子又说:“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分析到这里,我们就更能理解孔子的话。他曾经说“性相近,习相远”。意思是就人的本性而言,人和人都有共同的地方;但由于每一人选择的生活方式不一样,导致人与人的差别越来越大。也正因为人人心中都有“仁义”,所以孔子才自信的说“我欲仁,斯仁至矣”,“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大学》“明明德”、“止于至善”;《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唐代李翱的“复性”说;乃至宋明儒的“本心”“良知”,无不体现了引导人们恢复“仁心”的努力。孔子就是儒家提倡解放“良知”的典范。在七十多岁的时候,孔子这样总结自己的人生境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其实就是一个人的道德良知完全澄明之后的境界,换一句话说,这是“仁心”完全摆脱“贪欲”束缚而自心光明的状态。
道家的思想看似飘逸离世,其实不然。我们以《道德经》为例,来看一下老子对待人心修养的态度。在《道德经》第四十八章,老子言:“为学曰益,为道曰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不为。”在老子看来,一个人学习知识,每天都在增加;而当一个人求道的时候,则是“减法”,所减的就是人心之中的“贪、私、欲、愚、妄”等,而且求道的境界越加高远,人心中的这些贪欲则越来越少;当一个人把心中的“贪、私、欲、妄”等完全去掉的时候,就达到了“无为”的境界。真正的“无为”,则是一个人“真心”的完全呈现,在这个境界,“无为而无不为”。因为一个秉持“真心”的人,没有个人的私利盘算和权欲权衡,没有个人得失的斤斤计较,能够全心全意为众生做事,服务社会,正因为放下了“小我”,才能够成就“大我”。所以,老子认为“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一个真正的圣人,由于心中没有“私心”,所以能够将百姓的诉求当作自己的使命,真正把人民的利益当作自己奋斗的方向。在《尚书·大禹谟》中,曾有这样的一句话:“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人心”代表的是“小我”和“贪欲”;而“道心”则是人心中的“仁心”和“良知”。在“人心”的干扰下,“道心”容易被蒙蔽。在道家看来,求道的过程就是解放“道心”的过程,就是去掉“自私贪欲”的过程。而且,这种解放“道心”的目的不是求得什么个人清静。庄子曾有“内圣外王”的提法,他还专门写了《大宗师》,指出:一个人真正内心成圣的人,才有资格真正“做王”,而且这种领导人也才能真正“道法自然”,才能真正毫无个人的私利,真心为了人民的利益而担当责任,推行“王道”。在《逍遥游》中,庄子讲什么才是真正“逍遥”——“无所待”。比如,有一个人名叫列子,可以“御风而行”,但庄子并不以他为“逍遥”,原因是“有所待”,如果缺少了风,列子如何飞翔自由?真正的“逍遥”则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的话很深刻,一个人心中没有了自己,才会是“至人”,反过来,当一个人心中有一个“小我”的时候,就会有“小我”的悲欢、怨怒、爱恨等。可惜的是对于一般人,只能任“小我”摆布。一个人只有没有“功名利禄”的思想,才能成为“神人”;一个人心中没有任何“名相”的时候,才能成为圣人。在这个境界,万物平等,没有分别,心包太虚,仁爱天下。道家强调“无为”,恰恰是提倡人不要成为欲望的奴隶;不要被欲望所左右而胡作非为;而是要让一颗“真心”作主,在这个境界,万物与我为一,天地与我并生,齐生死而无所待,这才是道家追求的“自由”。
佛家的思想,现在的人对其偏见最多,一是视其为宗教而敬而远之,更有甚者视其为“迷信”;二是认为佛教“逃避世间的责任”而对其采取排斥的态度。其实并非如此。所谓“佛”,即是“觉悟”;成佛者,实际上是指对人生和宇宙彻底觉悟的人。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的时候,曾经这样感叹:奇哉,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皆因为颠倒妄想而不能证。这句话实际上是佛家的“总纲”。既然一切众生都和佛一样具有“佛性”、“如来智慧德相”、“觉性”;那么,那些先知先觉的大德的使命就是“自度度他”,能够领悟自性之中的“智慧”,从而实现彻底的大觉悟。因此,佛教其实最反对“迷信”,因为任何对外在的“迷信”,都会让众生迷失对自性的觉悟。佛教的“觉悟”,恰恰是激发自身觉悟能力的“觉醒”。这样我们就可理解,当一个学佛者迷失在“佛像”、“佛经文字”中时,真正的祖师就以“呵佛骂祖”的形式引导学佛者明白真正的觉悟不是来自对外在的崇拜,恰恰是自性的觉悟,是激发自性的智慧。从一定意义上说,在所有的文化形态中,最尊重人的主体性的是佛学,因为释迦牟尼觉悟到了人人皆具“佛性”的秘密,所以才敢大喝一声:人人皆可以成佛!只要一个人能够明白这个道理,把心中蒙蔽佛性的贪嗔痴等“灰尘”去掉,等到自性的灵光“独耀”,自然能够照彻环宇,实现真正的觉悟。在佛学看来,我们众生的可怜在于认贼作父,迷失“本来”,把“佛性”上的“灰尘”当作生命的意义,沉迷于声色犬马,结果流浪生死,最终沉沦苦海而不能自拔。对于认为佛教是“避世”的误解,源于对佛教真精神的无知。唐代禅宗大师药山惟俨,曾言学佛者要“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意味着学佛者在境界和觉悟上看破一切,放下一切,真正实现大彻大悟;恰恰因为这样,学佛者才能够做到深深海底行,真正放下“小我”,心中“无我”,不计名利得失,甚至生死置之度外,为了众生的利益随缘度化,不为自己求安乐,只为众生谋福田,“但教群迷登觉岸,敢辞微命入炉汤”。这样我们就能更好的理解为什么佛教的地藏王菩萨能够做到“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观世音菩萨能够做到“千处有求千处应,苦海常做度人舟”。
此外,佛教的宇宙观认为,我们生活的世界不过是无限宇宙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他们主张我们应该通过“众善奉行”、“诸恶莫作”、“自净其意”的过程,实现生命层次的提升。因此,他们的“出世”,并非逃避责任,而是向人们昭示了一个不断前行的方向,从做人开始,然后正确作“超人”,这个“超人”,就是真正实现了完全觉悟的人,这种人正因为觉悟了人和宇宙的真理,并且知行合一,所以能够实现真正的“自由”和“解脱”,而芸芸众生则是在名缰利锁的牵绊中苦苦挣扎。
简而言之,由于近代以来中国深受西方文化的冲击和影响,导致很多人对中国文化产生种种误解,认为中国文化“压抑人性”,其实并非如此。关键是我们如何理解“人性”,我们到底要提倡“解放”什么。如果以西方的文化视角看,所谓的“解放”,自然也赋予了人们追求人性“欲望”的合法性,所以中国遭遇的鸦片战争、非洲遭遇的黑人贩卖、席卷欧美的性解放潮流、当下社会存在的冷漠自私等现象,都不足为奇,这不过是人性欲望释放之后必然出现的乱象。不同于西方,中国文化虽然认为人们饮食男女是可以理解的自然现象,但没有赋予人们追求欲望的合法性,更不主张人们在追求贪欲的道路上迷失人生本来的意义和价值。中国文化看到了“人心”和“道心”的区别,从而主张把“人心”束缚下的“道心…‘解放”出来,活出一个大写的人,让人类的心灵不断净化,人类的文明也能够不断的得到升华。更进一步,中国文化强调人性的本来状态虽然应该是纯净的,人人心中都有仁义道德;但是在现实中,如果我们不注意养护自己的“良知”,那么,受到“人心”干扰的“道心”就会迷失,人心也会变得越来越不“纯净”。正因为如此,中国文化的儒、释、道大德各用善巧方便,无非是启发人们用“良知作主”,不做欲望的奴隶,能够真正作“自家”的主人,而不是在声色和物欲中失去本有的“纯净”。当然,现在很多人可能不认可中国文化这个说法,但是,我们不禁要问:人人心中都有“良知”,难道不是这样吗?对于有些人而言,所谓不愿意认同中国文化的说法,无非是心中放不下对灯红酒绿的依恋,难道是真放不下吗?孔子言:我欲仁,斯仁至矣。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取决于自己,关键就看自己是否愿意信奉受行。
(作者:北京市中国政法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师,邮编102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