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论语》中“仁”的渊源与意义系统

2012-04-29 00:44杨波波
华夏文化 2012年1期
关键词:颜渊仁者范畴

杨波波

“仁”是儒家思想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范畴。历来对“仁”的阐释大多针对意义发展相当完备的“仁”而言,所以《论语》中的“仁”常被指出许多自相矛盾之处。理清“仁”的渊源与意义系统对于认知《论语》与孔子思想具有重要的意义。前人对于“仁”的研究多有精妙之处,影响甚大;但也有不少人摘择章句大加发挥,最终使“仁”这个范畴意义纷纭,难以理清。本文努力从源头梳理“仁”,尝试通过追溯“仁”的字形与意义的发展,结合《论语》产生时代的其他文献,来探索“仁”的意义。

一、“仁”的字形与含义的演变

语言文字是人们沟通交流的工具,它的产生、发展都凝结着人的思想。对于早期汉语而言,单个字的字形变化都可能蕴含着丰富的思想意义,即字形的变化能反映出相关思想的变化情况,甚至是思维方式的转变。因而,理清“仁”字的本源与发展,对于准确把握“仁”的意义尤为重要。

目前普遍认同“仁”字的写法有四种。见于《说文解字》“人”部有三种:“从人从二”,即我们现在使用的“仁”字;“古文仁,从千心”(忎);“古文仁,或从尸”。另外,郭店楚简中,“仁”作惖,有近七十处(详可参见庞朴《“仁”字臆断》,《寻根》2001年第1期;王中江《“身心合一”之“仁”与儒家德性伦理——郭店竹简“惖”字及儒家仁爱的构成》,《中国哲学史》2006年第1期等)。《古玺文编》中曾把“惖”释读为“信”。

“仁”“或从尸”的写法见于甲骨文(《殷墟书契前编》2-19—1,罗振玉,珂罗版影印本,1913;《甲骨文合集》1098,郭沫若主编,胡厚宣总编辑,中华书局,1978年10月)。“从人从二”与“或从尸”两种“仁”的字形相似,或许存在某种联系,“其字体都是对于人或与人有关事项的指涉”(李友广《先秦儒家人性论的演变——以郭店儒简为考察重点》,中国人民大学博士论文,2010年)。

“忎”“惖”两种“仁”的字形都从心,说明与人的心理有关,强调内在的心性,二者表义应当相似。不同的是“惖”心上是“身”,而“忎”心上乃“千”。但是,古文“千”与“身”字形相近,都与“人”相关,属于“人部”。有人就认为“忎”“惖”可能是同一个字,前者是后者的误写。郭店简中的“惖”不见于《说文解字》,有可能是向“忎”转变的一种过渡字形。结合“从人从二”的“仁”来看,“忎”较之“惖”更加具备从内在心性向横向人与人关系的“从人从二”的“仁”的过渡趋势。

“仁”源于古祭礼,最早的“仁”应该“或从尸”,即《说文解字》的第三种。“‘仁本来是对祖灵的一种极端虔诚和敬拜的自然心性…它的本源在于自发的、纵深的、内在超越的心性。”(谢阳举《“仁”的起源探本》,《管子学刊》,2010年10月)也就是说“仁”源自一种古老的祭礼——尸礼(是一种祭成丧者的祭祀方式,即以死者的后代,比如长孙或同姓晚辈,来装扮鬼神,作为祖先灵魂的附身,由这个尸者象征性的代表祖先,感格祖先来享祀)。从这点出发,或许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孑L子会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孟子·梁惠王上》)孔子主要针对破坏“尸礼”而言,反对对传统礼俗的破坏(古祭礼有“尸”无“俑”)。

“仁”最早从尸祭礼产生,因而它包含有对亡故先人的哀思、敬重与爱,涉及祭祀时的行为、心理等,如恭、礼、虔诚、不忍。“事死如事生”(《礼记·祭义》,描写文王祭祖时的心仪)或许正是“仁”由祭礼向现实中的“亲亲”转义的渊源,即将对亡故先人的感情转移到在世的亲人身上,也就有了“仁”最基本的意义之一的“孝悌”。“仁”由最初祭祀的对象“尸”转移到“人”,同时也就具有指涉“惖”“忎”意义的可能。即推最初“仁”的心理及于他人,便产生了“惖”与“忎”;而将“仁”的这些心理演化为人与人交往的道德规范,就产生了“从人从二”的“仁”;而这种道德规范反过来又需要有个人“仁”的自我修养作为前提保障,即对个人修养的要求。至此,“仁”的意义基本成形。必须指出的是,由于“仁”一开始就集合了许多心理的、感情的、道德的范畴,注定了它难以确凿定义。同时,仁的最终字形的确立,也促进了人的主体意识的形成。“能近取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雍也》)“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颜渊》)等,都可以反映个人主体地位的存在。

“仁”的不同阶段意义在《论语》中都能看到,虔诚、恭敬与爱的心性是其意义的根本,贯穿始终;按其表现大致可以把《论语》中的“仁”分为两部分,一是基本的孝悌;二是及人的忠信恕宽惠等,以及建构在这个基础上的“仁”的道德、行为的要求等意义。明了“仁”的渊源变化,依据不同阶段的意义,便能将《论语》中的“仁”进行大致的把握。

二、《论语》中“仁”的含义

《论语》中有五十九章出现“仁”字,共计一百零九个“仁”。所有“仁”字基本上都是对“仁”的概念的直接应用,或是作为道德要求,或是作为行为准则,或是指“仁”者(人),没有关于“仁”的确切定义。这一特点,也与孔子注重当下成就因材施教的教育方式相吻合。

通过对《论语》中“仁”进行统计,我们发现,“仁”具备众多细目和成立的条件,包括“孝、悌、爱人、恶人、立人、达人、不怨、不忧、不佞、礼、爱、恭、敬、忠、恕、刚、毅、木、讷、勇、礼、宽、信、敏、惠……”在《论语》中,“仁”是包罗众德的最高观念、最高德目,统摄一切德目,也是人格发展的最高境界。“仁”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原则、精神的范畴,它似乎是凭借众多已有品德构建起来的,我们不能也无法用西方哲学思维模式,把“仁”视作一个抽象的概念,给它下一个确切的定义。

“仁”在《论语》中意义丰富,孔子言行被结集为《论语》的时代,“仁”的意义已发展得相当完备了,《论语》中蕴含了由最初“仁”产生到最终“仁”定形各个阶段的意义。结合与《论语》产生时代相前后的其他文献,可以发现前面对“仁”字形与意义的分析大致是正确的。

爱、敬与诚(虔诚)是“仁”的意义的出发点;“仁”的其他意义基本是由爱、敬与诚(虔诚)推及的,主要是通过借用有相近意义的已有范畴来体现。最能体现这一出发点的有:“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颜渊》)、“出门如宾,承事如祭,仁之则也。”(《左传》僖公三十三年)等。

首先,“仁”体现在对亲人的孝、悌,主要包含有爱与敬两个方面。“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学而》)“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阳货》)“不背本,仁也。”(《左传》成公九年)

推这种心理(情)于他人,有三种情况:

(1)对君长忠、恭、不怨等。是爱、敬与诚(虔诚)三种感情的升华。

“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八佾》)“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

“(孔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述而》)申生拒绝逃亡时说:“仁不怨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逃死而怨君,不仁”(《国语·晋语二》)

(2)对平辈信、恕等。是爱、敬与诚(虔诚)三种感情的平等发展。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

“子曰:‘言忠信,行笃敬。”(《卫灵公》)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卫灵公》)

(3)对下层人宽、惠等。是爱、敬与诚(虔诚)三种感情的向下发展。

“惠则足以使人”。(《阳货》)

“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颜渊》)

“视民如子,见不仁者诛之。”(《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其次,虽然“仁”的意义建构在一系列范畴之上,但是它却不等同于具体的各个构成范畴。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子罕》)“子曰:‘刚、毅、木、讷,近仁。”(《子路》)“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泰伯》)“‘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宪问》)

很明显,“仁”与构成它意义的各个具体范畴不同,“仁”有其独立意义,而各范畴也并不一定代表“仁”。

在前述“仁”意义的发展过程中,“仁”的意义从血缘亲情扩展到人与人关系层面。如“不背本,仁也”(《左传》成公九年),“上下相亲谓之仁。”(《礼记·经解》)“言仁必及人”(《国语·周语》)等。

个人的主体地位得以确立。“仁”已经开始具有自我修养的内在要求与以“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为最高目标的济天下的理想抱负了。

最终的“仁”的主体应该是个人,除了在《礼记·儒行》等极少数儒家类文献谈到个体如何珍视生命、身体以外(如“爱其死以有待也,养其身以有为也”等),儒家谈及个人很少。或许他们认为,个人自身于他人亦是他人,大家都以“仁”为信条修习,则人人自然能享泽于“仁”吧。而个人坚持“仁”应有一定原则,如:“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卫灵公》)“子曰:‘当仁,不让于师。”(《卫灵公》)

三、《论语》中“仁”的矛盾

1 《论语》对是否达到“仁”有明确的认定标准

首先,有些德行被认定为属于“仁”的范畴。如:“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刚、毅、木、讷,近仁”;“克己复礼为仁”等。

其次,有些行为被认定为不“仁”。如:“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学而》)“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阳货》)

再次,有属于“仁”范畴的行为未必就达到“仁”,没有属于“仁”范畴的行为未必就不“仁”,无违背“仁”要求的恶行也未必就能称得上是“仁”。如: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公冶长》)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宪问》)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宪问》)

最后,明确指出了伪装的“仁”。“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颜渊》)

郭店简中《性自命出》篇有多处提及“情”与“伪”。“苟以其情,虽过不恶。不以其情,虽难不贵”,“伪斯吝矣,吝斯虑矣”,“凡人情为可悦也”(李零著《郭店楚简校读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8页)。《性自命出》还提及了“物”、“悦”、“势”、“故”等概念,“凡动性者,物也;逆性者,悦也;交性者,故也……绌性者,势也……”“凡见者之谓物,快于已者之谓悦,物之设者之谓势,有为也者之谓故”(李零著《郭店楚简校读记》第136页),反映了儒家判断人德行的原则:以“情”为根据,不为表面行为迷惑;对“物”、“悦”、“势”、“故”等影响人们以“情”为根据行为的因素有明确认识。这与我们上面分析的《论语》中的情形非常相像。像“仁”等许多语词虽然没有明确的定义,但其范畴内部应该蕴含有清晰的逻辑。

2 《论语》中“仁”的矛盾

《论语》中“仁”存在差等现象,可能正是“仁”在具体情境下的矛盾的根源。

一开始“仁”就表现出亲疏之别,亲亲的“孝悌”特别受到关注。“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仁者,人也,亲亲为大。”(《礼记·中庸》)“爱亲之谓仁”(《国语·晋语一》)。

“仁”的其他意义也是由“亲亲”推及的,有一种由近及远的变化过程,而“仁”意义的这种由近而远的变化逻辑也已为人们所认可。这种逻辑体现在:“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学而》)“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雍也》)“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为政》)这样,亲亲与爱人的矛盾也就自然而然的产生了。同时,基于结果的衡量,“仁”表现出差等现象。结果之于实践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却也破坏了“仁”出于情、及于人的原则。子贡与孔子论管仲,孔子以管仲的治国绩效衡量仁,与道德人情脱节。另外,对于孑L子而言,似乎“仁”的修养和庶人是没有关联的,它只是少数人的专利品。“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宪问》)。

3 “仁”与“礼”

谈“仁”,“仁”与礼的关系甚至矛盾也不可回避。《论语》中就有“克己复礼为仁”(《颜渊》)。《左传》也记载:“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谿?”(《左传》昭公十二年)

孔子的终极目标在于治天下,即政治的抱负,而最可行的方式莫过于借助已有的规则,“礼”是周实践过的成功经验,是孔子所要借以治国平天下的根本手段,虽然孔子本人实际已经对礼做了改造。“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为政》)“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八佾》)

以“仁”为标准修养,按照“仁”的要求调节个人与家庭、人际、君臣关系,虽然在孔子实践中有重要意义,属于对社会意识的构建,但也只是孔子复礼平天下的辅助手段。在孔子那里,“礼”是比“仁”更广泛的范畴,可以说“仁”是“礼”的重要组成部分。个人修养还得“克己复礼”,而“仁”的范畴所包含的美德也是礼所认可的。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硕士研究生,邮编710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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