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影像与辛亥革命

2012-04-29 00:44冯天瑜
江汉论坛 2012年1期
关键词:辛亥革命

摘要:《大革命写真画》是中国最早印行的以辛亥革命为题材的影像集,所录用的照片皆为1911年至1912年拍摄,可谓现场照片的结集。《大革命写真画》的照片,一是来源于中外人士的摄影作品,二是截取自中外人士的纪录影片。这些图片与影像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是足可传世的佳品。

关键词:《大革命写真画》;史源;辛亥革命

中图分类号:K25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2)01-0028-03

就历史记载的翔实程度言之.发生于20世纪初叶的辛亥革命,超越此前事变的原因之一,便是辛亥革命适值摄影和电影技术普及之际.人们理所当然地把镜头聚焦于这场震撼世界的革命,从而留下大量生动、具象的视觉信息。

法国物理学家达盖尔1839年发明银版摄影术.又经多人努力,19世纪中叶以降,摄影术得以发展。1889年美国人爱迪生发明电影留影机,1895年法国埃米尔兄弟研制成功活动电影术.19世纪末叶以降,电影术得以发展。随着摄影及电影技术应运而生,历史进程的记录,增添了纪实性无与伦比的利器,一幅照片、一段影像所保存的文化信息,往往是百语千言所难以比拟的。

辛亥革命前后.中外人士留下相当丰瞻的摄影作品以及一定数量的纪实电影资料。中国近代出版业的翘楚——商务印书馆1911年11月至1912年4月出版《大革命写真画》14集(“大革命”指辛亥革命,“写真画”为日本汉字词,指摄影作品),便是当年反映辛亥革命进程的影像作品结集。此影集,横开本,暗绿色漆面布脊,共有600余幅照片,每幅照片附以中英文对照说明文字。影集内容涉及武昌起义、阳夏战争、江宁(南京)光复、苏沪光复、福建及安徽光复、广东光复、直滦及东北山东变政、山西光复、南北议和、北京兵变、红十会出入战场等,清民双方军政要员及军民人众的影像成批呈现,诚为比较完整的图像辛亥革命史。虽然以后各类史籍、图录广为采用或辗转采用这部摄影作品集的历史照片,但多失之零星片断,也极少说明源自这部摄影作品集,因而今人大都不知曾有《大革命写真画》这样一种记录辛亥革命的摄影集存在,各种辛亥革命史籍也极少提到这部摄影集。令人快慰与庆幸的是,商务印书馆于辛亥革命百年之际,重新出版这部弥足珍视的摄影作品集,这或许是纪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的众多书籍中特别具有史料价值和观赏价值的一部。

《大革命写真画》是中国最早印行的以辛亥革命为题材的影像集,所录用的照片皆为1911年至1912年拍摄,可谓现场照片的结集,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及时印行,难能可贵,然而此影像集前言与后记一概缺如,未能留下交待照片来龙去脉的文字.为今人提出溯源讨流的任务。经考析.笔者作出如下判断:

《大革命写真画》的照片,一是来源于中外人士的摄影作品,二是截取自中外人士的纪录影片。这些图片与影像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是足可传世的佳品。

先论《大革命写真画》所辑照片可能采用的摄影作品。

摄影术约于19世纪中叶传人中国,1868年访问香港的英国摄影师约翰·汤姆森在香港开设影楼.并在广州、上海等地广为摄影,留下影集《中国及其人民图册》(1868至1874年),内收恭亲王奕的照片及洋务运动时期的种种社会画面。上海自1850年代已出现照相行业,最早的照相馆有公泰、丽珠、宝记等。另如武昌,19-20世纪之交有“显真楼”等照相馆开设,我的朋友吴欢家藏曾祖吴稚英与家人合影,即为显真楼20世纪初年的作品。可见,辛亥革命前夜,摄影术在中国城市(特别是开放的沿海沿江城市)已有相当的普及度。

另外,清末革命党人不乏摄影爱好者,以暗杀朝廷高官显贵著称的同盟会员喻培伦、黄复生、汪兆铭都精于摄影,为掩护刺杀摄政王载沣,他们曾于1909年在北京开设“守真”照相馆,所摄照片数量不少。湖北革命党人、共进会员李白贞1910年在汉口开设“荣昌”照相馆,辛亥首义后的阳夏战争期间,李白贞出入前线,拍摄大量战地照片,惜乎于冯国璋所率清军汉口纵火间。“荣昌”照相馆被焚,战地照片付之一炬。另外,武汉“文华”照相馆摄影师鲍俊轩于武昌起义前夕,拍摄彭楚藩、刘复基、杨洪胜三烈士惨遭杀害的照片.后之史著、图录广为采用。民国元年(1912),上海商务印书馆印行《革命纪念明信片》,分黑白、彩色两种,照片内容包括辛亥武昌首义、阳夏战争、各省响应,涉及重要人物肖像、各省民军战绩,民国国旗式样,追悼、庆祝、欢迎、迎送等场景,发行量很大。这批明信片所用辛亥革命照片,与《大革命写真画》的照片,颇有相互采用的,具体到某一张照片,明信片所用照片与《大革命写真画》所用照片,孰源孰流,有待考证。

民国元年(1912)初,孙中山派高剑父(原名高仓)组织“中华写真队”,拍摄照片在《真相画报》(发行人为高剑父之弟高翁)刊发,如“孙总统解任出府之景况”、“南京陆军野外演习”、“南京战后之街市”、“南京临时政府人物之一斑”等,可能是《革命纪念明信片》和《大革命写真画》的选材来源之一。

欧美日本访游中国者,也留下大量与辛亥革命相关的照片,欧美日本制作明信片、图册,多刊印此类照片。值得一提的是美国人施塔福,他1909年起受聘上海商务印书馆,为摄影技师,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施塔福去武汉拍摄新闻照片,湖北军政府成立、阳夏战争、上海商团占领江南制造局、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等场景,皆人其镜头。施塔福享有外国人之便,得以进入清军、民军双方营地,实拍许多历史场面。施塔福的照片当时即在上海等地中外报刊发表,加之他又是商务印书馆摄影技师,其作品为《大革命写真画》所采用,理所当然。施塔福回美国后,照片原版由其女儿珍藏.又传外孙安德森。作为明尼苏达大学社会学教授的安德森将外祖父施塔福的500幅照片赠送中国,上海市博物馆编,上海古籍出版社于辛亥革命90周年(2001)之际,以《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印象——一位美国摄影师的纪录》出版。

另一值得注意的摄影者是英国人埃德温.丁格尔(Edwin J.Dingle,中文名丁乐梅),他是一位长期在中国传教的教士,同时也是新闻工作者、作家,出版关于中国社会、中国革命和基督教的著作多种。武昌起义时,丁乐梅正在汉口,作为英文《大陆报》的特派员,他广泛接触交战双方高层人物,著书初以英文名Chinas Revolution:1911-1912 A Historical and Political Record of TheCivil War,由上海商务印书馆有限公司于1912年4月出版,并同时在英国和美国发行。该书中文版.取名《辛亥革命目击记》,于2002年2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书前附有当年拍摄的照片近80幅。

《辛亥革命目击记》照片的来源,根据各种资料综合分析,一部分是由丁乐梅在书的前言中致谢的阿帕德帮助收集的,如武昌起义前湖广总督瑞潋

与张彪、黎元洪等数十名湖北新军军官的合影.1911年12月20日孙中山在乘船抵达香港时在船上的合影,杨洪胜被杀时的戴镣照片等;一部分是丁乐梅在采访中拍摄的,如题名“战斗第一天的受伤者”,其说明文字为“这幅照片是在伦敦教会医院的院子里拍摄的,显示了一群康复中的革命军受伤者,其中一个士兵坚决拒绝拍照。问他是不是因为害怕,他大声说‘相当害怕、害羞!只要看看那几个人缠着绷带的人,请告诉我,他们是不是像是胜利之师的代表。”这样的说明文字,只有与被摄影者当面交谈的摄影者才能写得出。再有一幅取名“远眺战场”的图片,其下说:“在这场现代战争进行期间,汉口的外国人是惟一的旁观者。平民和军人用上了每一个利于观看的位置。这个地方被日本海军部租用,并装备了电话等通讯工具。整个战争进行期间,日本人始终关注着战场形势。”这里,“在这场现代战争进行期间.汉口的外国人是惟一的旁观者。”与作者书中第五章“汉口大火”的观点及口吻一致,“这个地方被日本海军部租用,并装备了电话等通讯工具。”作者倘未去现场拍摄,仅依据别人收集的照片,也不会了解得这么详细,知道其楼顶安装了电话等通讯工具。更有说服力的一张照片,取名“南京紫金山上被拆散的清军大炮”,作者丁乐梅就在其中!并且其下注明:“这是本书作者在革命军占领南京后的留影。”

《辛亥革命目击记》与《大革命写真画》,都是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前者英文版出版时间是次年4月,收入照片近80幅;后者于1911年11月到1912年4月之间出版,收入照片600余幅。两书照片有一部分相同。而在这相同照片中,至少有两张(一张为阳夏战争中一群民军伏在战壕伺敌;一张是民军攻占南京紫金山)在丁乐梅书中画面景物范围比《大革命写真画》要窄小,由此推测《大革命写真画》不可能取自丁乐梅书。而另外有的相同照片,其下注释明显不同。如在《大革命写真画》第二集中,有一幅标注“红十字会用小轮船装运汉口伤兵”的照片,在丁乐梅《辛亥革命目击记》中则取名“救出伤员”,下面详细注明:

“船下水了——一艘退役的法国炮艇被红十字会用来运送伤员,从汉阳急救医院送往汉口和武昌的基地医院。在汉阳陷落前的最后三天里,六百多人因而得救。这艘船也常常受到榴霰弹和步枪的攻击。”还有一幅德国兵架设重机枪瞄准的照片,在《大革命写真画》第四集中简略注明:“德国水兵设备机关炮保护汉口租界”,而在丁乐梅《辛亥革命目击记》中,则题名“修补路障的人”,其下说明文字:“这个特别的路障经常遭到清军的马克沁机枪和步枪的射击。在战斗激烈进行恰好越过租界边界时,有一名英国水兵在那里被打伤。”这两张如果不是作者现场拍摄,自然也写不出照片背后的故事细节。

从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推测,《大革命写真画》收集了包括丁乐梅在内的英美日人士拍摄的辛亥革命照片;《大革命写真画》采用丁乐梅所拍照片,既有其所著《辛亥革命目击记》书中的,也可能采自丁乐梅以前作为《大陆报》特派员在该报刊发的阳夏战争新闻照片。

次论《大革命写真画》摘取纪录影片图像。

电影术20世纪初叶传人中国.中国人最早制作的电影是1905年拍摄的舞台纪录片《定军山》,而最早摄制的新闻纪录片,则是朱连奎1911年秋季在武汉实地拍摄的《武汉战争》。

朱连奎(1854-1923),天津杨柳青人,擅长民间戏法,曾在上海、天津码头、外轮献艺,后赴美、法、德、英等国演出,学得电影术,并购回一套电影摄影机。1911年秋季,朱连奎与一家洋行“美利公司”合作,拍摄反映辛亥革命的纪录片。朱连奎与外国协助者深入阳夏战争现场,于长江边拍摄民军从武昌渡江赴汉口作战的镜头,登汉口租界边缘高楼(如汉口大智路英国烟厂塔楼、歆生路大清银行楼顶)抢拍民军与清军交战镜头,民军与清军激战大智门火车站镜头,汉口大火镜头,民军自汉阳反攻汉口镜头。这些摄自战斗现场的胶片,带至上海冲洗、剪辑,编成《武汉战争》。12月15日.又增加南京光复镜头。上海《民立报》为《武汉战争》刊登公演广告,词日:

“观众如果欲睹战场之真象,以振奋发之精神,就请速来观看这部影片。因为能与亲临战场无异,大足增发起义之雄心,报国之热血。”

1911年底在上海公演的《武汉战争》,为商务印书馆编辑《大革命写真画》提供了影像来源,《大革命写真画》中起义首领肖像、民军出征图像、清军焚烧汉口民房图像、南京光复镜头等,均截取于朱连奎实地拍摄的《武汉战争》纪录片。

另一反映辛亥革命的纪录片,与孙中山的日本友人梅屋庄吉的电影事业相关。辛亥首义发生,梅屋庄吉立即派遣M·百代公司的摄影师荻屋坚藏前来武汉,其时正值阳夏战争,荻屋坚藏深入汉口、汉阳前线拍摄影片,后又东下南京拍摄,辑成纪录片《武昌起义》,辛亥革命的许多历史画面由此片录存。梅屋庄吉曾先后将纪录片《武昌起义》播放给孙中山、黄兴看,孙、黄皆十分称赏,并向梅屋庄吉要纪录片拷贝,梅屋庄吉特为赠送。以后的有关辛亥革命的各种文献片.不少部分皆取材于荻屋坚藏所摄、梅屋庄吉所赠纪录片《武昌起义》。《武昌起义》摄制完成于1911年底,其镜头有可能被《大革命写真画》所采用。

总之,首部纪录辛亥革命的摄影集《大革命写真画》,是当年关于辛亥革命事件、人物的摄影及电影作品的集成之作,具有很高的存史价值,无论就中国摄影史还是就辛亥革命史而言,都是足可传世的佳品。

作者简介:冯天瑜,男,1942年生.湖北红安人,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汉,430072。

(责任编辑 张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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