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晓虹
于阳春三月的台北观看来自广东省话剧院演出的《与妻书》,是在一个并不十分专业却很有专业水准的“新舞台”剧场呈。
窃以为,台湾观众的良好禀赋和素养绝对是世间首屈一指的。虽然离话剧开演前还有一些时间,但大家即已悄然落座,厂己乎没人迟到,中途也没人贸然离场,演出间歇更鲜有人交头接耳、聒噪不休。我注意到,许多女观众都是精心打扮而来的,她们仿佛是在赴一个华美绝伦的盛宴,但又装扮得体,绝不艳俗,更不喧宾夺主,而是不约而同地与周遭的环境氛围浑然一体相得益彰;那些年长些的妇女还会化个恰到好处的精致谈妆。这一切都显示着,台湾民众对文化艺术是何其推崇和尊重。
当六幕悄然开启时,100年前那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便开始艺术地呈现。舞台背景上,立有一本抽象的六“书”,它随着剧情的游走而一页页轻轻翻动,随之变幻跳跃的场景更让人如临其境——从福建闽侯呈的渐沥雨巷,到日本富士山下的烂漫樱花,再到广州起义时的烽火硝烟……由此,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林觉民25年短暂而丰富的人生,被浓缩提炼后渐次展开。
100年来,林觉民用血泪挥就的绝笔信《与喜书》在海峡两岸广为传诵,并已成为中小学生的必读课文之一。尽管对《与喜书》早已耳熟能详,但台湾观众还是被深深带到了剧情中。
戏如人生
时光倒流,清晰如咋。1900年的某日,从福州三坊七巷中的场桥路86号,走出一对行色匆匆的父子,这是养父林孝颖在送儿子林觉民去参加科举的第一次童生考试。父亲满脸洋溢的都是对这个聪慧少年的殷殷希望
学而优则仕。但他万没料到的是,这个年仅13岁的乳臭未干稚气未脱的孩子,竞敢在考卷上大笔一挥妄自写道“少年不望万户侯”7个大字,然后拂袖绝尘而去。
之后,林孝颖这个赫赫有名的全闽大学堂国文教师又绞尽脑汁,让林觉民去新式学堂受教育,仍期冀他日后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但这里铺天盖地的新思潮顿令林觉民耳目一新。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简直是如沐春风。终于,林觉民离那些腐朽没落的科举桎梏越来越远,二者最终成水火不容之势。
1905年,18岁的林觉民返乡,和出身名门的17岁的陈意映结为秦晋之好。虽然他们局促的卧室仅可旋身,但却留下了许多欢愉的记忆,这些日后都在林觉民的《与妻书》中有所提及“吾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蓝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
然而,新婚的喜悦也没有冲淡林觉民越来越浓的革命意识。同年,林觉民又心血来潮在家中创办小型女子学堂。
1907年,为了让这个离经叛道渐行渐远的儿子悬崖勒马早日回归“正轨”,林孝颖力促林觉民东渡日本留学,这样一来,林觉民也有幸成为中国第一代留学生但依然出乎林父预料的是,在樱花灿烂貌似祥和的东瀛日本,俨然聚集了大批思想激进的中国有志之士。不消说,林觉民更是如鱼得水,他在这里加入了中国同盟会,并正式开启自己的革命生涯。
儿女情长
1911年春,林觉民得知黄兴等人在秘密筹划广州起义时,便急急赶赴香港与之回合,后又辗转回到福建聚集志同道合之士。当林觉民从天而降般地突然出现在杨桥巷时,忍受着久别煎熬的妻子陈意映自然喜不自胜,她几乎快被这不期而至的幸福击晕了。而此后一别竟是永诀。
1911年4月24日,广州起义的前三天,林觉民在江边一幢小楼上,与赶至香港准备参加广州起义的同志会合。此时,万籁俱寂,而于无声处,却孕育着滔天的惊雷。东方既白时,林觉民一行就要搭船前往广州,置身于炮火连天凶猛异常的浴血起义中了。
夜更深了,也更静了,在暗淡的黄色灯光下,林觉民沉淀了一下自己激动难平的思绪,提笔写下两封信,一封是写给自己年迈的老父,另一封则是写给自己挚爱的发妻。这就是已流传百年的令人肝肠寸断的《与妻书》。天色熹微时,林觉民果断地将两封信交给一位挚友,让他代为转达。
林觉民写给父亲的信,只有区区41个字,绝不拖泥带水。字里行间,大丈夫忠孝不能两全的无奈与歉疚,以及尽忠报国的万丈豪情,尽显其间。
但相形之下,林觉民写给柔弱爱妻的绝笔信,却是停停走走、难舍难分。终于,他把对爱妻幼子的所有爱念、不舍,凝结为千余字,然后,重重地落在一个权作信札的白色手帕上。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为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书言,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字里行间,血泪交融,直令人不忍卒读!
在林觉民看来,爱国与爱自己心爱的女人,实不可兼得。但其实,如果林觉民不为了那4亿同胞而活,那他一定只会为妻子陈意映一个人而存。
1911年4月27日凌晨,为推翻清朝政府,林觉民带领敢死队员坐船从香港抵达广州,下午5时多,广州起义开始。这些敢死队员们臂缠白布,脚蹬黑鞋,奋力猛攻总督衙门。但是,他们终寡不敌众,起义随之流产失败。林觉民也不幸受伤被俘。
在提督衙门受审时,林觉民用流畅的英语回答审判官的提问;面对种种劝诱,林觉民更是慷慨激昂高声反驳,同时还不忘传播布道革命之真理。之后,林觉民凛然就义。
在得知林觉民在广州被杀的消息后,时在广州任职的林觉民岳父陈元凯忙托人带口信让女儿陈意映,火速逃离。
一日夜,不知何人偷偷将一小包裹塞到意映藏身的破败老屋门内。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够?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尽者尚有万千,汝可摹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寻我乎!一恸!遥闻汝哭,当哭相和也。”
当看到丈夫这封血泪交织的绝笔信时,陈意映几近痛不欲生,但念及幼小的孩子不能没有母亲照料,她才没有兀自轻生。
同年5月19日,在林觉民死去不足一月时,悲痛欲绝的陈意映早产生下遗腹子林仲新。两年以后,抑郁寡欢的意映终因思念亡夫过度而逝。
亦真亦幻
话剧《与妻书》中,还夹杂有表现力丰富的现代舞元素,诸如探戈、踢踏、拍手舞等等。载歌载舞时,路人、同学及独白者等角色已悄然转换期间。
当林觉民与意映永别时,滴滴由数码技术制作的“鲜血”滚落在被无限放大的“与妻书”上,之后又幻化成片片红云……
最终,在百年后的现世里,林觉民和妻子的灵魂在漫天飘舞的纸片中偎依重逢,长相厮守,不离不弃。
至此,一气呵成的《与妻书》演出戛然结束,几乎同时,剧场内华灯初放,沉浸其间的观众从规定的戏剧情境里蓦地惊醒,似乎,他们的情绪还久久没从过往的悲怆气氛中拔出。
但毕竞,那已是遥远的百年前的爱情故事了,这样凄美的故事在当今已很难再现,所以,它堪称是旷世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