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子
出了北京站,傻了!
应该说,余没有真正到过大城市。成都、西安,我们未出火车站;太原,我们也只在站前走走。看惯了青山绿水、小巷阡陌,当车水马龙、楼群华灯突现眼前时,顿觉一片茫然,不知东南西北,不知哪里是路。吾虽较《红楼梦》中的刘姥姥多见过些事,然北京远非大观园可比!故吾入北京,其茫然不知所措、事事新奇,并不比刘姥姥进大观园强多少。
本来,录取通知所附的信中说,学校在北京站设有接待点。但是,由于水灾之故,各地学生到京无定期,接待站按原定实现延期几日后,已经撤了。无奈只得向人打听去人民大学的途径。好在北京人很热情,该乘哪路车,何处换车,一一详细做了指点。
在公共汽车上,余又一次想象人民大学的“模样”,打从填报志愿始,不知已想过几多回。人大的前身为抗日战争时期的陕北大学,既从陕北始,校园当有些西北的粗犷、豪放?人大由华北联合大学而来,既联合诸多院校,规模似当洋洋大观?人大是新中国成立后共产党自己创办的第一所大学,新应胜旧,校舍当比其他大学华丽辉煌?一个又一个人大的影子从脑际闪过,不知不觉间,公共汽车已到人大站。
到校门口,余端详了好一阵,这就是人民大学么?没有宏伟气派的大门,没有高楼大厦,没有水榭回廊、亭台楼阁,普通得有些像一个乡下人。但是,那灰色的水泥门柱上,明明赫然挂着一木牌,上面遒劲地写着“中国人民大学”六字,这就是人大无疑了!不知为何,余丝毫不觉失望,反倒无意中增添了几分亲近感。于是,迈步走进校门。
“嗨!干啥的?”响亮有力的一喝,使人不由得一怔。定神侧面一看,一壮汉正冲余走来。“嗨!干啥的?”原来是那壮汉在问。“您问我吗?”余曰。“是呀!”那汉子身壮,态度倒和蔼。“我是报到的。”“报到?”那汉子听完余的回答,颇觉惊诧,抬头、低头,把余上下打量了一番。余心里有些发毛:“难道哪里有什么不对劲?”余低头看看前胸,又看看双脚,并未见什么异样。
“小兄弟,你报什么到?”那汉子的口气又亲近了几分。余解开衣襟,从贴身衣袋中掏出已有些皱巴的“录取通知”,边递给那汉子边曰:“新生报到呀!”那汉子见了录取通知,显得几分令人难以捉摸的神情,又上下看了余几眼。“小同学,”那汉子的声音很温和,“真对不起!我是门卫,看你的样子,以为……”汉子似乎有点难为情,“哲学系就在旁边的东风楼,我送你去吧!”那汉子把余送到东风楼门口。
“看你的样子,以为……”“以为什么?”余又看了看自己浑身上下。瘦弱矮小的身躯,套着一身洗得发白且有些紧的学生装,脚上穿着一双带扣的、不男不女的布鞋。一个小小的铺盖卷,上面挂着一卷草席,一走几晃。手里提的不大的木箱,盖上钉着两块不同颜色的木板。呵!难怪,余的这身打扮和这套行囊,真有些像“盲流”,甚至有几分像讨饭的。
想至此,余心情十分复杂,酸甜苦辣,难明其味。
报完到,系里的老师把余送到宿舍,同宿舍的其他三位同学,均已早到了。同学们很热情,接行李、倒水。铺床之时,余又傻了!在家乡,均以干稻草铺床,软而透。即使富裕之家,也是柏木床,“金丝”铺,只不过床、被、帐讲究些罢了。余以为北京也是如此,故铺的只带一草席。不想北京的床,面有床板,不铺干草。无奈,只得将草席铺在床板上。入夜,躺在床上,虽几日鞍马劳顿,可仍难入眠。云溪、宜宾、成都、西安、篷关……一幕幕闪过脑际。“嗨!干啥的?”似乎不时在耳边响起。难眠,不免辗转反侧。可一翻身,骨头硌在床板上,隐隐作痛。不知何时才合上眼,又飞到天安门广场去了。
第二天,系里老师送来半床棉絮,铺在床上,解除了余睡时的“皮肉之苦”。
到校后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去天安门广场看看。星期日,余约上两个同学,奔天安门广场而去。
吃过早饭,已八时许。那是一个阴天,走在路上,并不太热。事前,我们打听过去天安门有多远。北京的同学告,不到三十里。三十里,对余等常走山路的孩子而言,乃一桩再寻常不过之事。谈笑间,走过动物园,又到了西直门。在高大的城门楼下,余等自有一番议论:“此等城池,真固若金汤!”“皇城嘛,自应天下第一。”“天下第一,未能挡住李自成,也未能阻止清之八旗军!”“国之干城者,百姓矣!”说着话,余等穿城门进入城内。
走在城内大街上,余才明白,何为“目不暇接”,真恨不得前后左右,多长几双眼睛才好。北海、景山、故宫,虽是余等既望一游之处,但今日也只好忍痛割爱了,好在来日方长。中午时光,终于到了天安门广场!余等站在广场中央,思绪突破闸门,喷发而出。
是大海吗?没有滚滚波涛!是田野吗?又无扑鼻芬芳!是宫阙吗?布衣百姓成队成行!只能说,天安门广场是历史!那城楼,见证王朝兴衰,迎来一轮朝阳升起;神州风雨楼——人民英雄纪念碑,诉述着共和国的旗帜何以鲜红;大会堂、历史博物馆,印着新中国的辉煌。余读过一些写天安门广场的文字,有的虽令人叫绝,但仍不能表达余第一次站在天安门广场上的心境。看这,看那,最后,余的目光凝在天安门城楼正中央毛主席的巨幅画像上。那时,只有热泪,才能让余心中的激情流淌。看着、望着,城楼渐渐有些模糊,毛主席像似塑在云溪的青山上,像立于长江万顷波涛中,又像双手捧在余心间……
离开广场,大家方觉得有点累了。于是,决定咬咬牙,坐公共汽车回学校(舍不得花那点车票钱)。
自此之后,余心中有了一块神圣之地。无论是在漠北草原,还是在江南水乡;不管是荷锄扬镐耕地打工,还是咬文行笔教书从政,城楼中央的毛主席,仿佛总在慈祥地望着余。
什么是翻天覆地?一个穷苦人的儿子,一个有些像“盲流”的孩子,在新中国走进了“京师学府”,这可算一例吧!
这些,在今天的有些人看来,也许觉得不可理解,甚至可能怀疑余之神经是否有点毛病!斯人不能强求于余,就如余不能强拧斯人异样。历史,也许后来者看来更加“理智”,然只有从中走过之人,方有真情实感。
历史给过来人烙上的印记,是永远磨灭不了的,哪怕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