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
王蕾拎着大包小包,正在手忙脚乱地掏钥匙开门,手机响了。接起来,电话那头骤然传来表嫂高八度的声音,“哎,我刚看见李卫平了!”停了停,声音明显压低了,又说,“他和一个女人在外面吃饭,啧啧,那女人,笑得那花枝乱颤的样儿啊……”
这暗示太不委婉,也太不友好。幸好王蕾早已经习惯。
自从李卫平的饮料生意蒸蒸日上,明里暗里,她不知道听了多少这样的暗示。不是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吗?在外人看来,李卫平不到而立之年就已身家千万,年轻,多金,长得又不赖,还能不作怪?就连王蕾的闺蜜都说,你呀,得防着点儿。
可是王蕾通通一笑置之。
不是说她不在意。只是这十年,这个家,这份事业,都是两人胼手胝足一砖一瓦建成,她给得起李卫平这份信任。她不怕。
进门,放下东西,女儿要开电视看动画片,儿子又吵着要吃冰淇淋。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王蕾想了想,还是给李卫平打了个电话,“今天早点回家,好吗?”
商人柔软的那一面
接到妻子电话的时候,李卫平还在陪客户吃饭——准确说,是潜在客户。
女客户很敏感,他刚接完电话就问,“你太太?”李卫平点头。对方又试探着问,“也在你企业里?”李卫平说没有,全职太太。对方“哦”了一声,语气里顿时有了半真半假的欣羡,“全职太太好啊,不问世事。哪儿像我们这些人,一天到晚都得在外打拼,辛苦啊。”
李卫平笑了。回想起来,创业十年,他不觉得辛苦,反而心疼她的辛苦。按照她优厚的家境,她早就可以找一个匹配的男人,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汤,何苦跟着他捱这么多年?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王蕾,是在大二的元旦舞会上。王蕾是主持人,站在舞台上的她美丽又大方,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李卫平的心。他鼓起勇气邀请她跳了一支舞,从此,他们牵在一起的手就再也没分开过。
然而那时候,她是他的公主,他却不是她的王子。
考上大学,然后找份安稳工作,结婚生子,是他那贫寒的父母对他全部期望。他却并不甘心。大二那年,他对她说,“我想开一个商务管理公司,帮别人干不想干、不愿意干的事。”她其实也听不懂他那些天花乱坠的梦想,却给了他最义无返顾的支持。她跟他一起四处求人、借钱,好不容易凑了20多万元,公司开起来了,然而短短一年后,他就尝到了失败的痛苦。他不仅欠下20多万元外债,还拿不到大学毕业证。他想索性退学打工,赚钱去还债。电话里,老母亲听了气得声音颤抖,“你还想折腾个啥?去上学!家里砸锅卖铁也把钱给你还上!”
只有王蕾了解李卫平的倔强,“赔了就赔了吧,只当是花钱买了一次教训,然后再出发。”不仅如此,她还从自己父亲手里“抠”出了五万块钱交给他。攥着那五万块钱,李卫平问王蕾,“你到底爱我这穷小子什么?”王蕾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爱你。
转眼十年了,李卫平心底一阵温柔牵动。至今他都没有告诉王蕾,他一个大男人,听了这句话,在离开的火车上哭得稀里哗啦,发誓这辈子一定要给她幸福。他就爱她的简单和纯粹。
想到这儿,李卫平几乎坐不住了。女客户还在喋喋不休,他却只想赶紧回家。对了,下周就是岳父生日,他还得好好筹划筹划。
裸婚往事
要不是李卫平提醒,王蕾差点忘了自己父亲的生日。也难怪,往年都是他在“承办”,一家人出去热热闹闹吃个饭,再给父亲包个大红包。今年李卫平说有礼物,王蕾还笑他神神秘秘,又不是什么大寿。
没想到,李卫平还真送了份大礼——一辆奥迪A6。父亲很高兴,倒是王蕾在一旁调侃,“你比我这亲闺女还好呢。”又嗔怪,“怎么我过生日,不见你送惊喜给我呢?”小儿子听了用稚嫩的声音说,“爸爸,什么是惊喜呀?我也想要!”一家人顿时笑作一团。
——对岳父一家,李卫平一直心存感激。照现在的说法,他和王蕾比裸婚还裸婚。
当年他在外打工挣钱,居无定所,不但一无所有还倒欠20多万元外债,任谁都不会放心将自己的女儿交给他。然而拗不过王蕾坚持,岳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默许。大学一毕业,王蕾就北上来“投奔”李卫平。两个人挤在不到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她从一个娇滴滴的公主变成精打细算的家庭主妇。而他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婚礼都没给她!没有婚房,没有婚纱,没有婚宴,就连所谓的婚车都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一辆面包车,车上贴一个大喜字,在路上被风一吹没了,她还笑得乐呵呵。
婚后的日子过得很拮据。不安分的李卫平又辞了职,借了10万元开始经营一门小生意。尽管两个人加起来每个月能有七、八千块钱的收入,但对他们这个欠了近30万元外债的小家庭来说,仍是杯水车薪。
正在这时候,王蕾怀孕了。这是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得不忙于生意,忙于挣钱,忙于各式各样的应酬,根本没有时间照顾她。反倒是王蕾安慰他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争取顺产,顺产少花钱嘛。”一字一句烙在李卫平心上,成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歉疚。
十个月后,女儿的降临还没来得及让李卫平好好体会做父亲的喜悦,他的第二次创业又失败了。
此时换作其他女人,可能再也坚持不下去了。还在坐月子的王蕾却说,“我一直坚信,总有一天你一定可以给我幸福。从今以后,你不仅要给我幸福,还要给女儿幸福。所以无论什么样的环境,我们都受得住。”
从一个男人到一个父亲,李卫平一生中最重要的转变就在这个瞬间不可思议地完成。
——要不,回老家吧?我妈也可以帮我看孩子。
——行!
四处碰壁后再回到这个二线城市,李卫平终于找到自己事业的落脚点。
创业十年
李卫平一直觉得,妻女是自己的福星。要不是为了她们,自己怎么有脸面功未成名未就地回到老家?
二线城市没有一线城市发达,偶然间听人谈起当地的饮料市场,李卫平来了兴趣。仔细调研之后,他想办一个饮料厂。然而毕竟是第三次创业,李卫平有些忐忑,他问王蕾行不行,王蕾又一次用行动义无返顾地支持他。十亩地,是在王蕾家人的资助下租的;建厂房的材料和生产设备也都没钱买,全是找人做担保,赊的。只有产品,是李卫平根据自己的市场调研结果,找专家研发出来的——两人就此白手起家。
让李卫平和王蕾兴奋的是,产品上市后大受欢迎。然而不到一年,打击就接踵而至。先是强力竞争对手加强了对市场终端的控制,试图将他们挤出市场,接着因为对生产环节控制不严,部分产品因为微生物超标而变质,发出去的产品被召回,李卫平还被消费者起诉赔偿。
李卫平哪儿有钱赔?
员工呼啦啦全都走光了。厂房一下子冷清了,李卫平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偶尔有三三两两的员工来讨他拖欠的工资,向他拍桌子,冲他发脾气,他还得打躬作揖低三下四地恳求他们宽限几天。尽管这些员工一个月也就几百块钱,但他就是付不出来。
那是创业十年来,李卫平觉得最难的时候。那年春节,他一个人守在阴冷潮湿的厂房里,说话都能听到自己的回音,那种空寂,让他感到格外可怕。
可是他不愿回家。那个曾经无数次鼓起他勇气,给予他温暖的家,更让他感到难以面对。他不止一次地听到这样那样的闲言碎语,“李卫平就是个败家子!好高骛远!”“他为什么每次都失败?你看看他,只知道当个跷脚老板,又不下到车间去干干活什么的,就知道坐在办公室里,坐那儿能赚钱吗?”更有甚者为王蕾抱屈,“你怎么跟了这样的人?以后你该怎么办?”他受不了家里妻子每次殷殷期盼的目光,更受不了妻子每次都好脾气地跟这些人解释。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没那个命,是不是妻子要离开他才能得到幸福。
一个男人的自信心被摧残的时候,是最残酷的时候。在现实面前,李卫平感到有些绝望了。
最懂他的人始终是王蕾。在他消失的日子里,王蕾没有找他,也没有给他打电话。大年三十,合家团圆,李卫平终于接到妻子的电话,电话那头,是女儿稚嫩的声音,“爸爸,我想你了。”
李卫平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回家才是一种诱惑
回家。对李卫平来说,回家才是一种诱惑。生意场上免不了应酬,免不了出入一些场所,这些场所王蕾也不是没去过,对那些藏污纳垢的名堂心里也有数。李卫平有时候逗她“你就不担心?”王蕾笑笑说,担心有用吗?
的确,王蕾从没追问过李卫平的行踪,或是查他的手机。她从不疑神疑鬼,因为她不怕。她的信任是有底气的。十年来,有艰辛,有坎坷,有委屈,但是最难的时候,他们一直在一起。不知不觉,她已经从当年听不懂他那些天花乱坠梦想的小女生,变得可以跟他一起分析市场,判断风险。
李卫平的饮料生意陷入泥潭的时候,他们讨论最多的就是如何闯出一条血路,让公司起死回生。有时王蕾觉得前面就是一条死路,希望他换个方向从头再来,可李卫平很坚定,有时李卫平太过理想化,王蕾又会给他当头棒喝,“现实都摆在那儿,不改变怎么行呢?”
就这样汲取彼此的营养,不断总结、反省、调整、坚持,李卫平生产的饮料终于再次得到市场认可,销量直线上升。幸福来得太突然。刚开始最夸张的时候,客户直接跑到厂里来抢货,李卫平三天三夜没睡觉,督促车间不停生产,连王蕾的家人都被王蕾拖到车间帮着清洗、包装。
生意越做越大。李卫平把管理总部和家都搬到了相邻的省会城市,还新建了一个厂房,准备大干一场。
到这时候,那些曾经质疑李卫平的人又来捧他,“还是他有眼光”,或,“还是你有眼光”。王蕾只是笑,不说话。即便有钱了,李卫平还是那个她深爱的男人,是她一对儿女的父亲,是她一心希望牵手到老的人。没有应酬他会第一时间回家,陪女儿和儿子看动画片,玩玩具,还会给他们唱儿歌。偶尔在家弹弹钢琴,女儿就会在他身边唱歌。而他最大的乐趣,还是带着妻子儿女一起到郊外走走,去公园逛逛,然后吹起伴随他二十多年的口琴,此时,女儿总会在他身边翩然起舞。每当这时候,王蕾总会打趣李卫平,“以后你又失业了,你们父女俩都可以在街头卖艺为生了。”
对王蕾来说,人来人往嘲讽吹捧都是浮云,最重要的是,一个男人要有向上的力量,而一个女人,要给男人的是内在的力量。他们因此被对方塑造,他们的生命因此连接在一起。“他的财富,我是能够与之匹配的。”
而李卫平则说,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本栏目为与《家人》杂志合作栏目)
编 辑 彭 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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