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梅
当生活的复杂性超过了想象,虚构的动力以及人们阅读虚构叙事的愿望就大为减低。当生活之恶超过了虚构,纪事就具有了非凡的力量。最重要的是总要有人将故事说出来。讲不出故事就一切都无从说起。叙事的失败是受害者最终的败诉。叙事的失败是压迫者和罪责逃避者所巴望的最终的免予起诉。
自“文革”结束至今,在相对松动的环境里,迟迟没有人像《寻找家园》、《夹边沟记事》和《定西孤儿院》这样写下有力的证词。伤痕文学或反思文学刚刚触及历史与现实的表面就过早地终结了。更糟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一些学院派的研究反倒把十七年时期的虚构叙事——而且是非文学的意识形态化的虚构叙事——视为对那个社会里人民当家作主之类的真实表述,或作为反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另一种现代性经验加以叙述。一个时代的图景被没有经验与记忆的概念堆积所遮蔽了,以至于纪实的力量、抵达历史记忆的穿透力被不经意间消弱了。
虽然“文革”后就有巴金关于说真话的倡导,但说真话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我们得知道什么是真话,我们还要知道怎样才能说出真话。况且,这样的书写逐渐淹没在过剩的信息和时尚文字的堆积之中,被影视中泛滥成灾、献媚权贵、关于帝王们文治武功的伟大叙事覆盖了。经验没有成为一个社会有意识的记忆,记忆未经反省与批判,社会政治心态史中“恶”的连续性不是经济起飞所能够打断的,社会伦理情感的救赎也不是单靠经济发展所能够拯救的,相反,由于缺乏社会公正,经济奇迹甚至加剧了这一状况。
那些知道的人将要离开,将要陷于永久的沉默;那些不知道的人、所知甚少的人在言辞凿凿。几位年轻的学人研读高尔泰、杨显惠的作品,致力于捍卫社会记忆,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栏目主持
1
高尔泰在《寻找家园》中写道:“如果没有记忆,也就没有事实。”那也就没有以事实为基础的历史叙述。在此意义上,我们都失去了家园。不是空间上的家园,而是人类社会记忆和历史的根基。
如果没有高尔泰,没有杨显惠,我们很多人将永远不知道酒泉戈壁滩漫漫黄沙中曾有一个“国营夹边沟农场”,也不知道安兆俊近三千个生命曾经在这个世上如此存活过。他们满含冤屈的魂灵如今是否还像大漠孤烟盘桓于我们头顶,我们无从知晓,或者根本不关心:那足够肆虐的沙尘与雾霾,遮蔽了这些魂灵绝望的逼视,也早已湮灭了我们的心灵。此刻,我忍不住要让见证者出场,让我们默默地看见他们,因为我们从未看见过——
“劳动教养”这个词,以及它所指谓的事物,是1957年的新生事物,历史上从未有过。进来以前,没人知道劳动教养是个什么样子。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带来了许多事后看起来非常可笑的东西:二胡、手风琴、小提琴、象棋、溜冰鞋、哑铃、拉力器,等等之类。……有些东西,进门时被没收了。没有被没收的,持有者生前是个累赘,死后都成了后死者们生火取暖的材料。
我喜欢“农场”这个词的牧歌意味,心想到这里就安全了。没想到入场时要搜查行李,还搜身。那本要命的日记,也同现金、药片、皮带、球鞋带、手表、问题书籍一起,落到管教干部手里。从那时起我一直做噩梦。……每晚的小队会上,例行表态是少不掉的,每当我表态拥护社会主义的时候,心里总是担心,这会和日记联系起来,构成欺骗罪,被加上去算总账。(高尔泰:《寻找家园》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39—140页)
一个叫安兆俊的历史学家保护了这个年轻的右派。安原先在民族学院研究新疆史,是夹边沟监狱改为劳教农场后第一批关进来的右派分子,安是劳改队和劳教队里“用犯人来管理犯人”的农业队第一大队的大队长。管教干部也把一些杂事交给他做,包括把没收来的东西分类登记,他看了高的那本日记,“没登记,趁帮灶时,堆在灶膛里烧了”。这使得高得以逃脱了足以致命的惩罚。
1959年3月初,高尔泰被甘肃省公安厅的警察带离了夹边沟,到兰州为“十年建设成就展览”作画。“完了还得再回来。但这一年期间,夹边沟农场因死人太多,已经面临关闭。无‘家可归的我,被送到了另一个农场——靖远夹河滩劳改农场。”1961年夏天高尔泰遇上一个夹边沟的幸存者刘文汉,询问安兆俊的下落,刘说:
掩埋组的人天天拉着板车大院里转一圈,哪个号子里死了人,拉出来放在门边,他们就捡走了,后来板车不济事了,改用了大马车……
我问他人埋在哪里,他说埋什么!谁还有力气挖坑!拉出去,丢在野地里就是了。兰新铁路远着哩,望都望不见,列车上来来往往的乘客,都闻到一阵一阵的恶臭,弄不清哪里来的。(同上书,第147—148页)
死亡的气息一直笼罩着人们的生活。高尔泰写道:“酒泉二字,曾使人谈虎色变。恐怖的死亡集中营——地方国营夹边沟农场,就在酒泉境内,无数人进去了,消失了,至今连尸骨都找不着。”(同上书,第292页)文革期间,他曾到夹边沟农场满目荒凉的遗址上转过一圈。“短短十年,我们开的那些沟渠都已被风沙填平。住过的土屋只留下一些断断续续的短墙,黄沙簇拥,如同荒丘。大自然又恢复到原来的面貌。有些地方白骨露出地面,时不时拉住那些随风滚动的草球。驾驶员说,这里有过一个农场,人死光了打烊了。我说是吗?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是真的,如果没有记忆,也就没有事实。多少文明多少星球有了又没了,谁能证明?”(同上书,第295页)
这个世上到底有多少个夹边沟农场,多少处使人湮没无闻的黑洞?那些无辜的甚至带着改造生活的热情走进“夹边沟”的人们,竟不能留下个尸体或坟墓之类表明先前存在过的普通痕迹。像汉娜·阿伦特所感叹的,这种新的死亡方式,与旧式的政治谋杀或犯罪谋杀相比,当真是效率颇高。一切痕迹被彻底抹掉,不论是受害者还是幸存者那里,似乎从来就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高尔泰的《寻找家园》,此外还有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拒绝让夹边沟近三千个生命消失,这种纪实性、记述式的文学有着自身不可替代的叙事伦理功能。就像赫尔岑用《往事与随想》拒绝让俄罗斯十九世纪黄金时代那些有着黄金品质的人消失,利季娅·丘科夫斯卡娅用《捍卫记忆》拒绝让苏联铁桶般黑暗牢笼里的知识分子们消失……
2
生命与死亡的印迹不仅容易被风沙自然所湮灭,也容易被一个社会的遗忘工程刻意磨灭。时值1982年,高尔泰已经供职于兰州大学。然而——
有一天,系上的同事杨梓斌气冲冲跑来,说他要抗议,抗议甘肃省委批准兰州医学院到夹边沟挖掘完整人骨,做实验和教学用具。那件事本来是严格保密的,但医学院的办货人事先答应附近的农民按计件工资付酬,后来发现不用挖掘,只在农场大门遗迹前面的第一道沙梁子底下捡一天就够数了,觉得太亏,要求修正合约……双方一冲突,秘密就公开了……但是,抗议发动不起来。这样的事情,没人觉得有趣。(同上书,第149页)
开始的时候,记忆的承载者是个人,是饱尝苦痛的肉身;随着时间和死亡,记忆的承载者是文字,是良知的写作,然而,消灭记忆比消灭肉身历来有着更多的方式。
赫尔岑曾说过:“凡是不敢说的事,只存在一半。”利季娅想起这句话时总心有余悸:“先存在一半,后四分之一,再后十分之一。如果及时封住报刊的嘴,最后等到受难者和见证人统统死光,新的一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能理解发生过的事,不能从祖辈和父辈的经历中吸取任何教训了。”(利季娅·丘科夫斯卡娅:《捍卫记忆》,第72页)
赫尔岑的忧虑意味着,一段历史绝不仅仅是当时的人和事在一段时间维度上的存在,它更关乎这种存在所呈现的意义,特别是对后人的意义。利季娅的担忧则反映了这样一种事实:权力阶级总在尽可能地“封住报刊的嘴”,扼住所有人的喉咙。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担忧在许多时候、许多地方已成为事实。谁能统计出仅仅在20世纪里存在多少集中营?又消失了多少位“多余者”?然而也正是他们,这些人类记忆的捍卫者,生命故事的讲述者,让我们得以保持着一种微弱的希望:虽然暴力拥有绵延的势能和不断出现的助推力,然而终有它的局限性,比如它们在赫尔岑、利季娅、高尔泰和杨显惠等人的回忆与纪事话语面前就不得不宣告道德上的败退。在制度缺失、政制失明的岁月里,这几乎是唯一可以依靠的抵御灵魂堕落的护身衣了。
“何况除了活着,还有更多。”正如高尔泰在回忆录的序言中所说:这个“更多之一,是意义的追寻,化作了文字。早年冒这个险,是因为心灵的需要。窒息感迫使我用手指在墙上挖洞,以透一点儿新鲜空气。……写作《寻找家园》,又像是在墙上挖洞。这次是混沌无序之墙,一种历史中的自然。从洞中维度,我回望前尘。……毕竟,我之所以四十多年来没有窒息而死,之所以烧焦了一半的树上能留下这若干细果,都无非因为,能如此这般做梦。”
3
一种政制的高妙在于同时垄断人们生的基本权与死的解释权。这意味着它拥有自我豁免的绝对权力——那曾经是上帝的特权,同时一劳永逸地取消了对立面。这实在令其他政制所向往和渴慕。就像高尔泰的发妻李茨林年纪轻轻就在被下放的村里死去了,下葬时村里十几个人排成一列所念叨的语录:“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寻找家园》第317页)符合二十世纪大盛其道的观点:为了某个主义,“生命”奔赴一场接一场的战争、运动、革命,充当齿轮、子弹,或靶子。
“要革命就会有牺牲”,这种对死亡所做的预言式的解释在二十世纪是一种极为有效的意识形态灌输方式。还有两个卓越的例子:希特勒当年大肆屠杀“精神病人”并非为了节省战备粮食,而是根据“千年至福”的观点来实施计划的;斯大林于1930年准备清除党内右派和左派“分裂主义分子”时形容他们是“垂死阶级”的代表。可见,这些群众领袖有一个共同的观点:清除一些人的生命是符合历史规律的,那些人的死是必然和应然发生的。他们也拥有一个同样的野心:“永远无误”。他们自信或假装自信于自己的睿智足以先于其他庸人看到历史隐藏的“发展规律”,因此他们所有对未来的描述和预言都基于科学的唯物主义,他们所有的政治行动,所有造成的牺牲也都是为带领群众更快地奔赴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纵然途中出现一些失败和毁灭,也不能证明他们的政治意图是错误的,因为站到未来看,历史会自动证明他们的无比正确。
当然,类似的上述“真理”经常会触礁于常识。宣称每亩地可达万斤高产,饿殍遍野之时宣称跑步奔向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社会,如此等等。正是如此统治者需要“科学”的协助:将意识形态的科学性抬高到“战略”的绝对高度,以免撞击生活中随处可见的荒谬和矛盾,同时将判审的权力置于未来以回避眼下的常识判断。
这种将暴力与现代科学完美融合起来的现代政治宣传方式浓墨重彩地登场二十世纪。当然所谓现代科学并非无辜地处于受利用的境地。按照哈贝马斯的说法,从伽利略时代起,严格的科学研究和实验的意图“变得较少考虑心灵而较多考虑人为地再造上帝创造过的自然过程”;科学成为一个“由规律支配的有目的的理性活动系统”。于是,通过有意无意地驱散传统的神话和现代形式的宗教,通过在“计算、核算、计量、观察和操作”方面取得硕果累累——这些本质上都是不能赋予人类生活以意义的微不足道的“小事”,科学一面消灭想象的因果关系,一面促进着出现一个看似热闹实为乱糟糟、看似充满目的实则毫无意义可言的虚无主义世界。(约翰·基恩:《公共生活与晚期资本主义》第253页)
不仅仅是统治者欢呼这种虚无主义世界的到来,身染“集体主义”病患的群众也对其宣称所掌握的“历史发展的自然规律”十分受用:它能消除个人行动与行为的无法预示性。历史不再是一个自言自语的疯子而变身勤恳忠诚的仆人。每一个人都恍然成为历史的创造者和主人。当然,最睿智与富有远见的主人还是那些群众领袖:“事实上,我们越是认识和观察自然和生活的规律,……我们就越是服从万能之神的意志。我们越是深刻认识到万能之神的意志,我们越是能获得更大的成功。”
站在现在的位置,这种现代政治的全部结果已赫然裸露在我们面前:私人日常生活的机械化,公共生活日趋干涸与萎缩,人们曾坚持的政府的合法权力“只能在订约个体之间达成一致意见后才能产生”这一契约合法论遭到抛弃,政治的天然职责——提供并保护公民的公共生活与交往空间——逐渐被淡忘乃至完全被偷梁换柱,本就模糊的个体形象彻底沦为原子化的群众之一。政制的关注点更倾向于从个人转向“群众”,换句话说,一己福祉需服从于集体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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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从来不能直接孕育思想,伤痛也不见得能令人清醒。如果人们仅仅只是经受苦痛、灾难与死亡,而不是自觉到——像高尔泰和杨显惠,像赫尔岑和利季娅——必须捍卫记忆,艰难地创造出对苦难与死亡的叙事,那么便不能拥有对自身经验的理性叙事和解释。因为父亲曾是国民党将领而被打成右派屡遭批斗几次险死的唐素琴,直到头发花白仍然“正确得可怕”:“社会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的,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口,文化素质又这么差,一民主就乱,乱起来不得了。要是你当了领导,你怎么办?”(《寻找家园》第80页)可见,意义的呈现不仅关乎人们如何捍卫记忆,也关乎人们如何转化个人经验进而与某种“公理”取得联结。
高尔泰、杨显惠自然是社会中的少数,而唐素琴依然占据多数。这样一些人自小经历种种政治风雨,思想上所接受的是“唯一一条正确真理”:高尔泰初学绘画正赶上国家全盘学习苏联,所有的美术院校、美术科系、教材和教学方法都是苏联来的:独尊观察力和精确性,排斥个性和想象力……高尔泰不想学,要求转系,系主任蒋仁找他谈话,说自己“留学法国十几年,什么流派都见过,摸索一辈子,才知道苏联的现实主义艺术最先进。你们不必走弯路,是赶上好时代了,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种思维方式所表达的是,真理已经有人替我们思考好了,真理的表达也已经一劳永逸完成了,最好的个人发展道路当然是“听组织的话”和自我牺牲。个人的独特性意味着,被打成右派,被攻击、告发、殴打,加上饥饿、寒冷、病患……总有一道门槛是迈不过去的。要么肉体的死,要么精神上的死,要么肉体和精神俱亡。
高尔泰也曾面对肉体与精神的痛苦抉择。他参与绘制“建国十年成就展”大型宣传画的叙述称得上是一个悖谬:画大画使他免于饿死在夹边沟,并屡次为他带来“好运”,但他知道这并非艺术创造,而是一种平庸的“体力劳动”。这种劳动带给他的是良心不安而不是精神慰藉。“有一幅‘社员之家最受好评。画的是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桌上鱼肉酥脆流油,馒头热气腾腾,男女老少个个满面红光小口大张。当时全国性的大饥荒正在蔓延。我一门心思制造效果,致力于细节逼真气氛热烈,想不到自己是在撒谎,是在参与扩大灾难。”(同上书,第185页)
在极其不自由的环境中,唯有反思与写作才能给他带来踏实感,尽管为此担惊受怕、屡屡冒险:“自知是在玩火,但也顾不得了。除了玩火,我找不到同外间世界、同自己的时代、同人类历史的联系。我需要这种联系,就像当初需要寂静与孤独。写起来就有了一种复活的喜悦。但同时,也就失去了安全感。”(同上书,207页)这或许是一种自由的辩证法,放弃生存的安全感以换取内心自由。阿伦特这样说过:“自由作为人的一种内在能力,与他开始做人的能力是一致的,正如自由作为一种政治现实,与人际活动的空间一致。”(《极权主义的起源》第590页)对高尔泰来说,或许写作就是这样一种虚拟的“人际活动的空间”。
可以说,高尔泰是在残酷现实中保持了心灵自由的卓越典范,而铸就这种奇迹的力量正源于他对劳动之外事物的不间断地思索,以及偷偷将上述思索写成文字。这使他在孤立处境中建立起“同外间世界、同自己的时代、同人类历史的联系”,也使他免于被摧毁,从而避免沦落为在人性底线之下谋生的动物——而这构成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的主要社会图景。这仍然是一种悖谬:高尔泰一直用为他招致种种不幸的写作来捍卫记忆并完成经验的转化,从而获得内在的自由,也帮助他人获得一种文化力量以抵御权力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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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家园》远非一种个人经验的回忆,高尔泰所寻找的精神家园意味着一种承载着真实的个人记忆与集体经验的叙事活动,恢复自身“同外间世界、同自己的时代、同人类历史的联系”,或许能够借此对恢复文化与政治、政治与道德的联系怀着一线希望。对记忆的捍卫与转换既非个人恩怨的表达也不是政治上重新站队。相反的情况正如1980年代高尔泰的老同事杨梓斌所讲述的其恩师、八十四岁的冯友兰的遭遇:冯因为在“文革”中的表现,现在被众人围攻,备受羞辱。杨梓斌说,当年江青代表毛泽东到防震棚看冯老,北大的人争先恐后夹道欢迎,摇红旗喊万岁,激动得直蹦乱跳。正是这些人,现在一下子都成了解放派!“这些人不是变了,而是没变。他们现在对‘左派落井下石,同当年把“右”派斗得死去活来一样,都不过是自我的重复。没有记忆、没有忏悔的改变,不是改变。”(《寻找家园》第346页)高尔泰的回忆录最重要的意义也在于此,文化的毁灭与生命尊严的消失、记忆的湮灭与政治伦理的丧失是一致的。
按照一种保守派的政治想象,文化和政治生活在古典社会里曾有过很好的融合,彼时的政治是“既有广度又有深度的高贵激情与德行发挥作用的舞台”(阿兰·布鲁姆语)。文化对民族精神的塑造,早已无须赘言。苏格拉底曾说荷马是希腊人的老师,因为荷马史诗为希腊统治者设定了人的类型,希腊也因荷马而获得了民族记忆和民族灵魂。而根据希罗多德的说法,荷马和赫西俄德一样创造了为后代所崇拜的神■。荷马是希腊这个与众不同的民族的真正奠基人。毫无疑问,荷马是胸怀抱负的诗人们的楷模。歌德对荷马的虔敬则包含着更深一层的理解:“伟大的戏剧诗人,如果同时多产,又受渗透在他所有作品中的高贵目的所驱动,那他就会成功地使他的戏剧中的灵魂成为民族的灵魂。我想,在这方面遇点儿麻烦是值得的。”
文化“遇点儿麻烦”的历史也可谓悠久。文化的特点之一是展示一个真实的世界并唤醒沉睡的民众,文化和生活的融合自然会引起人们考虑自由的艺术和独立自主的公共领域等问题的必要性,而统治者出于统治的稳定加上庸众的反精英情绪,文化人常常被攻击为怀有异见的、对祖国不够热爱与虔敬的人。我们不该忘记,正是对不虔敬的控诉,致使苏格拉底被处死。同样基于恶劣的政治环境,赫尔岑被迫流亡,利季娅被斥责为“国内侨民”,高尔泰在异国他乡“寻找家园”……
“文化”这个词,首次由康德在其现代意义上加以使用,是从卢梭的意图的阐释中得来的。与多数人所误解的那个“左翼极端分子”恰恰相反,在真实的卢梭那里,政治存在的意义包括助长人性的良善友爱,鼓舞公民德性的塑成。可以说,政治的关怀和文化的关怀相联并不可分离。卢梭坚持只有“纯然正义的政制”才是正当的。虽然在他生前身后,文化观念与政治一步步分离,直至二十世纪,政治在其狭窄的现代意义上所关系的仅仅是国家在人们之间进行的交往所施行的最低程度的统治,它不再关系人性的健康发展,更毋言人的幸福。然而仔细辨识,纵然是在政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年岁里,政治所扮演的仍不过是现代人生活的背景,文化——只有文化才构成人们作为一个整体而生活的场域,框定并塑造着人们可能的生活方式、人们抵达幸福的方式、人们死亡的方式以及死后被追忆的方式。用阿兰·布鲁姆的话说,文化,才是“更深一层的现象”。(阿兰·布鲁姆:《巨人和侏儒》,第245页)高尔泰所寻找的,不是浪漫主义家园,而是塑造和影响着人们生活的这一文化力量:对记忆的捍卫,对经验的叙述与转化。
米沃什认为,记忆是人类这种生物的一条尾巴,它的存在与摆动把握着人们生活与前行的方向。这就是为什么赫尔岑的“往事”那样令人刻骨铭心,利季娅的“捍卫记忆”具有那么重要的政治功能,这也是我们阅读高尔泰、杨显惠的意义。高尔泰捍卫记忆的写作早在“文革”前夕就开始了,但这批文章在“文革”中“大都落到革命群众手里,成了我的罪证”。文章并没有得以保存,但他说“我无悔,因为写作它们,我已经生活过了”。让我们回味作为幸存者的高尔泰于“文革”时期秘密写作的那一时刻吧——
我翻出那些在夹河滩农场用很小的字写在各种碎纸片上的所见所闻所想,仔细地一张一张看起来。看着看着,仿佛又回到了那充满着劳役、饥饿和屈辱的生活。总觉得即使是那样的生活,也比现在这样,变成千年古墓里的行尸走肉要好。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又写了起来。……自知是在玩火,但也顾不得了。除了玩火,我找不到同外间世界、同自己的时代、同人类历史的联系。我需要这种联系,就像当初需要寂静与孤独。写起来就有了一种复活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