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2012-04-29 19:53朱雀
西部 2012年10期
关键词:显示器胜利

在闪闪发光——电脑荧屏在昏暗的房间里闪闪发光。小A移开搭住额头的右手,擦了一把脸颊的汗水,长长吁出一口气。

瞳孔反射着屏幕的微光,小A眼帘半垂,凝视着显示器。

他体会到熟悉的快意,因为又一次获胜,而且这是特别困难、来之不易的胜利。长时间的紧张让他的脑子有点迟钝了,眯缝的眼张开了一下:目力所及处一片黑色,被子像一堆稻草蜷缩在床的边缘。快感很快消逝无迹,他依旧慵懒地坐在桌前,要提起全身力气才能顺畅地呼吸。

屏幕色彩突然有了明显变化,光影色交错呈现在小A脸上,没有表情的脸仿佛一下子生动起来,虽然明知这是错觉。

这个月份一转眼就要过去了,短促得奇怪,和没有没什么区别。

小A开始疑心方才的胜利,说不定是疲惫状态下的幻象?怀疑生出,凝固的眼珠反而动转了,视线立刻离开屏幕,去寻找着别的落点,黑暗如同一片令人晕眩的沼泽地。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胜利的快感已离他远去,无论有多少次,也无论是艰辛无比还是势如破竹,他的双脚都像踩在软塌塌的棉花上。不过他仍旧沉稳地坐着,尽管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也尝试过停止对麻木的胜利的追索。他想寻找一种新的感觉。

那么做什么?不能说完全找不到别的快乐和体验,而是无论什么快乐都溜得太快,他的兴趣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如果一只风筝飞得太快太高,它就会溜进云层,甚至绷断那根牵线,消失得无影无踪——小A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呆呆地站在地面的玩家,大张着空空如也的嘴,手上还提拎着一根断线,挠着乱七八糟的头发。

实际上他的视线又返回到晶亮的屏幕上。近来他经常性地呼吸不畅,每隔几分钟又需来一次深呼吸,耳道里也有蜂鸣音:或许是耳机戴得太久的缘故。下意识地吸进一口气,隐约可以听到一股来自鼻腔内的嘘嘘声,不戴耳机才能听见。他的心脏不太好,年前的体检证实了这点,尽管对那些专业的医学术语不懂,但呼吸不畅的原因被归结到此,体检校验单也就完成了它的任务。当然了,这样想对身体健康没有一点帮助,小A认为,对自己一点帮助也没有。

行了,他的心情又好了许多,似乎有新的、让心情再次跃动起来的对象。鼠标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不止一次,小A觉得这只老鼠太可怜,它不应该生尾巴,就是这根尾巴束缚了它,它被尾巴奴役、绑架,每天都在啪嗒啪嗒地抱怨,或者不抱怨。小A还可以随着音乐的节拍抖动下腿,而它呢?只能不满地咂咂嘴。老鼠不会说话。

在这么想的过程中,老鼠抱怨个不停,它不停地咂着嘴。

房间里有点闷热,隔着窗帘的阳光一定很强烈,因为这是八月份嘛。玻璃总是发烫,还好有窗帘作一下缓冲,它整天就那样悬在那里,叫人一点没有撩起它的欲望。想象室外的灼热,小A停止了抖脚的动作,头皮生出极不舒服的反应,烦躁将音乐带来的愉悦一扫而光。他摸了把乱糟糟、油腻腻的头发,好像有几天没洗了,不过这个跟他自己无关,于是又否定了洗头的念想,毕竟还有更紧迫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什么事情更重要?战争之外的胜利?现实之外的真实?或者更多来自电脑程序的模拟?他无疑能够获得这些,他有这样的精力和实力,更重要的是兴趣。昨天下午,他在客厅心烦意乱地绕着茶几转圈,还站进阳台上打量了一会儿——阳光很真实,气温很燎人,无论在这里还是那里。树叶懒洋洋地飘动在风里,时不时一道绿光嗖地滑过。无所事事,街道扬起一阵灰尘,人们在楼下走动。小A心脏的分量骤然变重了,仿佛在沉甸甸地塌陷,身体突然感到难受,呼吸道携带着痒和痛。他不满意,不满意灰尘,不满意大街上走动的人群。他从阳台倒退回客厅,然后倒退回自己的房间,退回到电脑屏幕前。

音乐可以调节小A的心情,但不是随时管用,不过很多时候还是管用的。只有这样,他的心情才会好一点。

小A盯着播放软件上《Hello again》的曲名,不知道应该如何翻译,是“再次说你好”,或者是“再见,你好”?可为什么要这么翻译?这首旋律舒缓的曲子,听上去心情并不那么舒缓。小A闭上眼睛,嘴角微微翘着,不知道是不是在享受,一首只有他独自在听的钢琴曲。没有了习惯性的抖动,只剩下均匀的呼吸;气温也有变化,呼吸调匀后,身体的温度都会降下来,不再有燥热烦乱的不安。

半睡半醒状态下过了个把小时,小A轻轻睁开眼,《Hello again》还在一遍又一遍不知厌倦地播放。这个设置叫“循环播放”,只有电脑程序,电子产品才能这样无休止的重复——人不可能这样丝毫不变地反复演奏同一个东西,并且不带一点情绪。同理,一首曲子可以在空气里无限地传播,人却不能一直不停地听同一段音乐。小A呆愣愣的,他可能不在音乐里,他更可能是试图不让自己待在同一种情绪里。液晶显示器的光线瑟缩着,单调地投射在他的面部。

事实是,要调整成一种好的情绪并不难,难在不能持续太久,而且愈是想要保持住这种状态,就愈难做到。小A就是如此。一旦他期望或努力去停留在某种境况里,往往就愈不舒畅,并且会离那种感觉愈来愈远。譬如站在阳台上,看裙楼顶上的花草树木,阳光闪闪烁烁,仿佛一切都很安详。然而很快,灰蒙蒙的尘埃开始在寂静里推进,栏杆老旧,油漆黯淡,视线模糊起来,鼻腔里干干地发痒。随着一声长而尖利的喇叭声刺破稀薄的空气,早先的感觉也就荡然无存。

问题在于,他到底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其实无需犹豫,需要的是重新、继续寻找他的胜利,寻找一种使自己能获得足够快感,去实施的行为。可是,那不是属于他的胜利……那不是属于我的,那不是属于我的……小A深深吸入一口气,以至呼出它用了长得不可思议的时间,长到他的默念都停止了,那口气才最终收尾。小A心中的波澜再次一掀,一种澎湃的、类似非洲鼓的节奏在耳道中腾起,他忽然觉得太阳就像一面鼓,圆团团的鼓面,比静默更深远,更广大,更长久。

曾经有一次,某人半夜在楼道里弹了一段吉他,金属味的噪音把熟睡的小A惊起。他竖起耳朵专心致志地听,一直到最后一丝丝尾音。也许这就是他,是否反常不知道,反正有点傻里傻气——他不知道人类忙忙碌碌地修建,制造,交易,计算,颠颠倒倒,进进出出有什么意义,但他知道这就是约定俗成的规则、行为方式甚至生存的意义。或许意义就是在无意义中形成的。

小A 耷拉着眼皮,每分钟不少于五个哈欠,慢性鼻炎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他,让他无精打采,狼狈不堪。所幸的是,他又一次选择战斗了——尽管这战斗只需要拧紧神经的弦,动动指头,让鼠标乏味地滴答滴答。不过他几乎没有感到一丝满意,连本能的亢奋也断断续续,唯有桌子上,椅子周围,积满了浸透鼻涕的餐巾纸,看上去不像是炎热的夏季,反而是生活在严冬。

有时候小A会想一想弹吉他的事。这个玩起来还是比较有意思的,虽然吉他软件的演奏听起来一点都不带劲儿。那么显然只有真实/现实的……想来想去,吉他的模样倒是逐渐有些明白了,但相对的空虚感也生长出来。“那不是我的”,成了他的心头禅,不知道啥时候就会突然冒出头,在冷不防的情况下吓自己一跳。

手指在键盘上跳来跳去,多少有点像弹钢琴。他打字的速度不错,不过因为用的是全拼,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动作是多余的。还有,他本来没有学过任何一种乐器,但却有点想当然,觉得自己是会弹钢琴的,或者说适合去学弹钢琴,因为他天生一双修长的、弹钢琴的手。电脑键盘普普通通,黑色键钮,白色的字母,阿拉伯数字和符号,有一个键残缺,向右稍稍倾斜,边缘锯齿状危险地裸露着。一个不常用的键。要不是它坏掉了,小A也许永远都不会注意到那几个字母的排列顺序。它们那么小,在一个长方块上密密麻麻地列队,仿佛正遭受着什么不公平的待遇。

他渐渐进入了状态,眼皮用力眨了眨,动作的手指先顿住一瞬,接着用力地敲向键盘,十根手指发出噼哩啪啦的声响。那气派像是某大师刚弹完一首曲子,而且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大师,至少在表面上很暴躁。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在鼠标上抚动,多少有一点脱力的担忧,但他仍想重新找回胜利的愉悦。这种胜利带来的持续的愉悦已经持续了多长时间啊,从过往的以少胜多,到现在的独行英雄,他无法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强者。不同的是,如今的他在战斗中尽管依旧强大,可以不加思考地格杀对手,可这样甚至无须思索的胜利使他厌倦了。几年来,第一次持续了数周的厌倦。

他离开有着不同面孔表情、冒着腾腾热气的人群,只留下个人认可的,在虚拟空间也能获得的那些对象——树草,山海,风,日月(真的太阳更烦人),音乐(哪里都一样)。日复一日面对屏幕,直接后果是在大街上行走的他去失了方向——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嗡嗡营营的人声,他感受到更真实的虚幻与空茫。倒是在这方寸之地,指尖下老鼠发出吱吱呀呀呻吟的地方,没准存在更多能够被认同的现实感。

天阴晦下来,空气闷热依然,头顶的天花板仿佛给洞穿了,大片压低了高度的乌云,无数双围观的眼睛隐匿在后面。小A觉得自己周围全是云翳,凉飕飕的,隐约能听到压缩机和玻璃的共振。他觉得这是一团带动力的云,像一艘巨型飞艇,发光的电脑屏就是云团的操作中心……那只耗子无意识地握在右手里,主机的轰鸣声凸显出来,他不得不调大耳机音量以掩盖住这声音。此时此刻,音乐乏味,色调单一,屏幕光线朦胧,就像个痴呆病人,口中不停地念念叨叨。

视野里黑漆漆的,屏幕上弹出小A惯用的英雄脸谱,一抹幽蓝的色带慢慢横移过窗口下方。虽说兴味索然,他还是点击了“进入”,老鼠钝脆地叫着,虚拟房间里有九个玩家在等待,就差他一个人。

继续点击“进入房间”,游戏开始。

他习惯闭住气,隔很长一段,才小小地吸进一口。又过了不知多久,胸部明显感到不舒服了,才徐徐把气吐出来。没有血脉贲张,没有如痴如狂,他神色冷漠,不动声色,坐姿懈怠地乜着屏幕,全不理会队友一方的询问。从投入战斗到现在,小A基本上就是听从本能,条件反射似地应对:移动光标,手腕小幅度起落,像蛇一样扭摆,弹动。有一刻,他甚至腾出手捏起指关节,噼啪,噼啪,然后睁大左眼,一度离开眼前的屏幕,向天花板胡乱扫描。小A捋了捋一头长发,觉得自己有点像一位教授——莫名的,他想象中的教授就是将长发往后梳,是否有胡须倒不重要。当然了,游戏中的骑士,他的英雄,留的是白色的胡须,即便看上去更像一簇倒放的冰激凌。

“我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骑士夸张地叫着他的口头禅,挥舞着宝剑。

小A很早就认为,那骑士是在夸耀自个儿的胡子味道好极了,外观那么洁白,那么光滑,那还能称作胡须吗?现实中从未见谁蓄过那么多的胡须,所以要么是假须(包括假发),要么他根本不是人。其实他本来就不是人——这一点倒是小A忽然有的觉悟。

骑士总戴着黑灰色头盔,露出冰蓝的眼眸、白得耀眼的胡须,看不见他脸的其余部分(他从未摘下过头盔)。

“我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骑士发出不依不饶地怒叫,策马向敌方冲去。

小A半眯着眼,再次斩杀一个强敌。他又一次杀了许多人,毋庸置疑地在十个玩家里排名第一。可第六感提醒他,己方已经开始走下坡路,战局正在发生逆转。照这样下去他们肯定会输,最多再过十分钟,他们就会一败涂地。小A无奈地敲击着鼠标,看英雄骑士们在地图上意图不明地跑来跑去,像丢了魂儿似的瞎转。他不再攻击,也不回应队友的抱怨乃至谩骂。地图上的树和草细瞧完全是扁平的,就像用纸片剪成,根本没什么三维效果,只是粗看有点草的模样。正应了小A自言自语:“这他妈是啥玩意儿,这也叫草吗!”

以前他也骂过,那是因为牛脑袋拉成了狭长的一条,变成蛇脑袋了。不过当时他是跟人开玩笑,这次可是真的拧起眉,牙齿咬着下嘴唇:一个困惑加愤懑的表情,加上一直有的呼吸不畅。

是肺炎吗?小A并不不懂得肺炎是咋回事,但他确实想过要不要吃某种药剂。他在电视上留意过一则广告,他嗓子的病症似乎跟广告的描述挺吻合。接下来他不再理会游戏,把挽救败局的责任留给了几个傻乎乎的队友,因为当下的局面就是他们造成的——四个嘟嘟囔囔、满屏幕瞎跑而且抱怨不断的菜鸟,让他们自寻烦恼去吧。手腕一动,他退出了游戏程序,两分钟后屏幕上蓝光乍现。小A现在双眼微眯,一条腿翘在桌子上,没有音乐,只有机箱传出的嗡嗡的噪声,时不时还有玻璃窗当啷啷发一声响。

主机很老了,只有显示器是新的。关闭的显示器屏幕像一面灰色的镜子,可以看见小A面孔和脖子的一部分。关闭显示器的情景是想象的,因为他从来不关显示器,他害怕房间里漆黑一片。而他最不喜欢开开日光灯,被日光灯照射的感觉太难受了,让人感觉像是待在监狱里。

小A仰靠住椅子背,一只手轻轻抚在温热的键盘上,似乎要防止它突然弹起来。

键盘还很新,虽然坏了一个键,但防水又防摔。按键的残缺出厂前就有了,小A没去换,因为键盘是送的。太老的主机啊,已经用了四年多,歪歪倒倒,吭哧吭哧,就像一个秃头、掉牙的老头,按照通常的速率早该改朝换代了。

浑浊的空气,尘埃浮动,人稍一动转,它们就会被黏糊糊地搅动起来。

啪嚓,他关掉显示器,站起身来,脚下有点不稳,右腿支撑着向后一转,他想去外面缓口气,于是房间里亮起了灯。

朱雀,1992年10月出生,土家族。2001年2月开始写作。先后在《诗潮》、《诗刊》、《诗歌月刊》、《红岩》增刊、《诗选刊》、《绿风》诗刊、《边疆文学》、《黄河文学》等发表诗歌一百六十余首,近几年诗作连续入选《诗选刊》“中国诗歌年代大展特别专号”。2003年获重庆首届“少数民族文学奖”,2009年获“巴蜀青年文学奖新人奖”,2010年3月获《诗选刊》“2009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著有长篇小说《梦游者青成》(重庆出版社2012年4月版)、《轻轨车站》(作家出版社2011年12月版)两部,短篇小说与童话约十余万字,在《山花》、《山东文学》等刊发表过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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