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心不能等待(长篇纪实文学连载之十)

2012-04-29 18:31何庆良
鸭绿江 2012年10期
关键词:姑父妹妹妈妈

何庆良

2007.6.13周三重庆

母女交班

改革开放的第二年(一九七九年),妈妈转正,成为一名正式的产业工人。

这对于已经工作了十五年,却一直戴着家属工帽子的妈妈来说,简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

正式工,国有企业的工人!在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的感觉还没有冷却的年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称谓。

错过多少机会的妈妈,没有想到能在五十二岁这个年龄居然能转为正式职工,改写了人生的历史。

妈妈无比珍视自己的身份,她觉得自己也成为了从前羡慕对象中的一员。她的工作干劲更高。就像文革结束后,人们的积极性像地下迸发的岩浆一样。

然而,妈妈的兴奋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遇到了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由于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大量返城务工。工厂普遍实行了子女接班制度,让返城的知青接替父母。当时,正在读高一的二妹妹在外界的影响下,也怕将来考不上大学想尽早工作。国企职工的板凳还没有坐热的妈妈犯难了。

自己继续工作几年,也正是好年景,工资和福利待遇,退休金肯定要高些;但是,如果女儿大学考不上,又找不到工作,就要待业。吃过没有工作苦处的妈妈,深知一个青年人没有工作的心情和处境。何况一个女孩子没有工作,谈婚论嫁都底气不足。谁愿意娶个吃闲饭的待业女青年?

妈妈思前想后,终于做出了一个抉择,让女儿接班,自己提前退休!

可怜天下父母心!妈妈把刚刚到手的正式工岗位恋恋不舍地交给了自己的女儿。为了这个令人向往的职业和岗位,她已经工作和期盼了十五年。然而,幸福刚刚降临,她却毅然放弃了。为了自己的孩子,她能够舍弃她最想得到的,因为那是她母爱的胸襟和品格。

2007.6.14周四重庆

退休之后

妈妈把自己的正式工岗位让给了妹妹,却没有在家休息享清福,而是开始了她一生中最累的工作。妈妈到处找临时工做,和今天进城打工的农民工毫无差别。

妈妈所以这样做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增加家庭的收入,给二妹妹挣学费,供她读大学。

二妹妹虽然接了班,有了一个铁饭碗,但原学校的班主任仍然鼓励她继续上高中补习班,参加高考。想圆大学梦的妹妹,白天上班,晚上上课。一个徒工的工资根本支付不了备考大学补习班的费用。妈妈干临时工的目的就是给女儿挣补习的费用。

二妹妹从八零年开始边补习边备考。由于高中没读完,又半工半读,前两次考试都离录取线差几分。屡战屡败的二妹已萌生弃考之意。妈妈的工友也劝妈妈别让女儿再考了。一是补习花钱,二是考上更花钱,女儿读到高中就可以了。吃尽了没有文化苦处的妈妈绝不让女儿重走自己的老路。她横下一条心,坚决支持女儿考下去。

为了帮助女儿实现自己的梦想。母亲在年过半百之后干起了青壮年男人才出的力气活,挖地沟,晒海带,到冷库扒对虾,到居民委的早餐供应点做早餐、炸油条。

那些日子,妈妈每天早晨两点多钟起床,生火、开灶,保证上早班的工人来吃饭。妈妈用自己的双手擎起了女儿上大学的梦想。

天道酬勤,第三次再考,妹妹终于跨过了录取线,成为大连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八二级的新生。

事后多年,每当谈起二妹妹当年考大学的这段日子,妈妈总是流露出一种自信和自豪感。

2007.6.15周五重庆

婆媳关系母女情

家庭关系中,婆媳关系可能是最难相处的,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有不胜计数的例子。

但是,妈妈与奶奶的关系却是亲朋好友无不交口称赞的。

我们这一代人,对妈妈家老一辈人几乎没有太多的记忆。一是从小没有在姥姥家生活过,二是两位老人去世太早,到我们懂事时,他们都已经过世了。

姥姥去世得很早,刚刚六十岁,因突发脑溢血,不治而亡。姥爷因老年性肺气肿,七十三岁那年也去世了。爷爷家族这边的老人都长寿,一直保持着四世同堂、五世同堂的记录。

妈妈从一九四九年出嫁到奶奶去世,婆媳俩共同相处了近半个世纪。同为何家媳妇的婆媳俩在共同的家庭生活和劳作中结下了母女一般的情感。

妈妈曾和奶奶在十年里共同操持了一个几十口人的大家庭。那时,太爷,太太都在世,奶奶是那时大儿媳,妈妈是长孙媳。两个媳妇两辈人却是同样的命运。

满族遗老的家规多,礼节多。奶奶和妈妈都是被这些礼教束缚最多的人。我记得奶奶和妈妈都上了六十岁的年龄时,也不能上炕和家里的男人同席吃饭,只能和孩子们在地下吃客人吃剩的饭菜。这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就曾产生过愤愤的不平之感。

一九五九年,妈妈带着我和大妹妹去了大连。初中之前,我在暑假和寒假是一定要去奶奶家的。因为那里有儿时的伙伴,有南河洼,可以打鸟,可以捉蝈蝈,可以溜耙犁……

每次回家前,妈妈都要把几个月攒下的细粮(大米、白面)全部买回来,蒸上几锅馒头给爷爷奶奶带回去。这是我们自己家人都吃不到的。有一年冬天,妈妈把一年攒下的五斤豆油,用一个粗粗的玻璃瓶装满,让我和奶奶带回老家过年。可是,马虎大意的叔叔把油瓶挂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后边驮着我。出了车站不远,车把一晃,油瓶“砰”然迸裂,黄澄澄的豆油流了一路。奶奶心疼地直跺脚,还喊路人用碗把油舀起来,回家澄清了再吃。奶奶知道,那是儿媳把住了全家的嘴,省下的豆油,孝敬两位老人的一片心情。

六十年代,奶奶每次来大连,妈妈都把家里最好吃的做给奶奶吃,就像奶奶当年伺候太太一样。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以后,奶奶不再走动了。妈妈逢年过节和奶奶的生日都要提前做准备,打发爸爸带着妹妹回老家。妈妈说,人老了,过年过节最想的就是儿女们回家团圆。

九十年代之后,妈妈也成了老人,但她依然惦记着家乡的老人,春节是一定要让我们回家过年的。妈妈说,一辈传一辈。做晚辈的永远要孝顺老一辈。

2007.6.16周六重庆

姑嫂情深

四姑是在得知妈妈病危后,先我从德州赶赴大连的。

多年来,妈妈曾无数次邀姑姑和姑父来大连度假,小住些日子。姑姑总是舍不下她的家和她种植的上百盆花。

妈妈和姑姑的年龄相差不到十岁。妈妈出嫁时,两个姑姑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女孩。那时,爷爷奶奶住在南河洼的菜园里。家里是妈妈操持家务,赡养着太爷、太太,看护着两个小姑和两个小叔。在他们年幼的情感里,这位善良、能干,尊老爱幼的嫂子既像妈妈又像姐姐。

现实生活中,妈妈正是承担着这样的角色。当时,最小的叔叔只有五岁,擦屁股都非要妈妈来做。她每天要伺候两位老人,又要照料几个小姑小叔的日常生活,穿衣、吃饭、上学、写作业。朝夕相处,苦乐与共,妈妈就像这个大家庭里的代理家长。

随着岁月的流逝,原本是一个锅里吃饭的一家人各奔东西。大姑定居旅顺,四姑住在德州,二叔从盖州移居大连,五叔留在老家。物是人非,感情依旧。一家人各居一方,却始终音信不断。

姑姑叔叔们婚礼的一项日程,就是去大连,既观光旅游,也与兄嫂一见。他们的下一代人,无论求学、参军、找工作和办户口也都在家里居住过。妈妈也像当年照料姑姑叔叔一样地对待他们的下一代。

各自成家立业后,相互走动的机会不多,偶尔的相逢却有说不完的欢声笑语。妈妈幽默风趣的陈年往事会引得大家开怀大笑。从四姑的笑声中可以感知当年她们相处的融洽和青春的活力。

几十年间,父亲这一代的五个家庭中,无论哪家的困难,妈妈从来都是尽力所为。同样,姑姑叔叔们也会伸出援助之手。记得“文革”中供给最困难的年代。四姑会千方百计从山东德州给大连捎寄猪肉和全国粮票。这在那个年代是令人感动不已的壮举。

就在妈妈去世的前一年。我经过多方的动员,父母和姑姑姑父终于会聚山城重庆。让我这个一直寂静无声的居室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和欢乐的笑声。

在那段日子里,四位老人忆往昔,说家常,说古论今,谈笑风生。说了几十年想说没机会说的话,照了几十年从来没照过的那么多相片。他们对自己的过去充满了那么多的怀念,对今天的生活如此地知足常乐。其乐融融,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画面感染着我……

2007.6.17周日重庆

姑父瘫痪以后

姑父是我最敬重的家庭成员之一,但却是命运多舛、最不幸的一个好人。

姑父出生在一个原本富裕的前清遗老的家庭。自幼丧母,其父是典型的八旗子弟中最不争气的那一类,抽大烟把家产败落殆尽。一天没能享过贵族后裔是什么感觉的他,却背上了一个破落地主子女的帽子。

老子不争气,但儿子们都天资聪颖,刻苦努力,誓与命运抗争。姑父在学校成绩优异,但因家境贫寒,念不起大学只好参军入伍。在部队,他很快成为修理机电的能手,退伍后就留在了海军的修造船厂。

姑父在我初识的印象中,是个浓眉大眼、气宇轩昂的小伙子,比今天所谓的“靓仔”,“帅哥”要气派多了,朴实中透露坚毅的性格。清晨起来,他要出去做操,洗脸要到院子把毛巾浸在水里,洗净拧干,擦脸。孩子时的我,见到这些举动很好奇,觉得他和家里的其他人不一样。十多年后,我入伍参军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叫军人的作派。

姑父姑姑结婚时,完全是白手起家。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但不到十年,从租房买房到自己盖房,姑父姑姑两人居然凭一双勤劳的双手和省吃俭用,创造了一个令人惊叹的居家乐园。那时,我们兄妹每逢节日都要去旅顺住在姑姑家里。那是我们心中的一块乐土。

然而,一场“文革”打破了原本生活的安宁。年轻好胜的姑父在席卷全国的造反浪潮中被裹挟着,居然成为工厂一派群众组织的负责人。不谙政治的农家子弟毕竟要成为牺牲品,好在他的天性温和,从不参与任何武斗和策划揪斗之类的不齿之事。被一场“保卫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大忽悠整得精疲力竭的他,又回归到工人生活的原点。

经过这场深刻的、触及灵魂的教训,姑父从此不再出头露面,有所欲求,而是一心专研业务。年过四十的姑父又开始学外语,考技术职称,把心思转向了专业技术,为工厂的业务东奔西走。

姑父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是个工作之外把所有心思都用在家庭上的人。记得结婚之后的很多年,姑父每天早晨起来担水浇院子里的菜地,晚上下班挑水浇几里地以外的开荒地。脖子上搭上一条擦汗的毛巾,干起农活来,有模有样。他最得意的事,就是把收获最好的东西留下来让我们享受。这好像就是他劳作的目的。

姑父是个无私的人,他乐意为亲属和朋友去做任何力所能及的善事。大妹妹自小就有气管炎和哮喘病。经常出差的姑父到处寻医问药,后来得知,妹妹可能是过敏性哮喘。经过诊疗证明,姑父终于为妹妹找到了根治痼疾的良方。

同气相求,同声相应,同是善良的人有着同样善良的心。姑父的为人是妈妈津津乐道的。然而,让妈妈想不到的是,姑父在八九年的六月,在北京出差时,突发脑溢血昏倒在海军司令部的办公大楼里。经过十天的抢救和半年的康复治疗,姑父的命是捡回来了,但当年那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汉骤然成了一个木讷呆滞的老人。妈妈简直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人生转折。

从此,姑父的瘫痪成了妈妈的一块心病。我探家时,妈妈的话题中最多的是姑父的病和他的一家。妈妈的心思总是放在那些不幸的家庭成员的身上。妈妈经常打发妹妹去探望姑父和姑姑,总希望奇迹会发生。然而,姑父在姑姑的悉心照理下至今还活着,妈妈却先他而去。

已经不能说话的姑父得知妈妈去世的消息,大颗眼泪滚落在脸颊。

2007.6.18周一重庆

无言的母爱

妈妈人格上的坚强和心理的承受力给了我们一个致命的错觉,以为妈妈的身体状况再活十年是毋庸置疑的。

其实,妈妈走后,痛定思痛,才倍觉后悔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感受。

二零零六年春节前,妈妈来渝的前一天因急于给叔叔开门,不慎踩翻了踏板,重重地摔了一跌。她咬牙去开门后,就卧床不起,但她并没有告诉叔叔摔跤的事儿。当晚,妈妈疼痛得一宿未睡。

第二天,妈妈忍着剧痛乘机来到重庆。不巧,那天因工作之事,等我赶到机场时,妈妈已在机场站立等待了近半个小时。

不知妈妈受伤的我,又领着两位老人吃完晚饭才回家。

第二天下班回来,见父亲在厨房里忙活,不禁问道:“妈呢?”

父亲说:“她昨夜痛得睡不着,现在下地都不行了。”

我连忙跑进屋里,见妈妈的头发有些篷乱,显然,她一天没起床。

我抱怨妈妈为什么不告诉,为什么今天早上还硬撑着起来做饭。

妈妈淡淡地说,这次可能摔得挺重,她没想到会这么痛,以为过两天就会好。

第二天上午,经重庆的骨科名医魏德海诊断,妈妈是腰椎压缩性骨折。

妈妈在重庆诊治了近两个月。身体开始慢慢地恢复,腰部的一大块血瘀开始消退。但她的行走已经大大不如从前。其间,姑姑和姑父来重庆小住。只有最近的几个景点她才去,稍远一点儿的便不能同行了。

临近五一节,妈妈坚持回家,我看妈妈的身体没有痊愈,就力劝她住下来。想不到妈妈说,她担心自己回不了大连。当时,我觉得人老了真是多虑,根本没把这话听进去。

就这样,妈妈永远地告别了重庆。对妈妈致命的伤害来自一次意外的撞击。

五月初的一个傍晚,妈妈和邻居的大妈站在路坎旁边聊天。旁边是一群年轻人在打牌。突然,一个小伙子猛然从地上人群中窜进,不辩东西转身逃跑,把妈妈一下子撞下了近一米高的石坎。

人们把妈妈从地下搀起,随即被送进医院检查,明显的外伤症状是右手臂拇指骨折。妈妈的右臂打上石膏,吊在胸前被送回家。

其实,妈妈的摔伤更严重的是她肋骨和腰椎都断裂了。从此,她再也不能下地活动和自主生活了。可悲的是,陪妈妈去医院的邻居私自保存了病历,却没有告知妈妈受伤的实情。病情被隐瞒,加之妈妈的坚韧,使全家人都蒙在鼓里。

妈妈从此完全丧失生活自理的能力。这对一个坚强而勤劳的母性来说,精神上的伤痛远远甚于身体上的伤害。她觉得整天躺在床上,让女儿伺候是一种耻辱。她认为,这样的活着生不如死。

伤痛与心痛的交集并至,彻底摧毁了老人的心理防御底线。妈妈的多种老年病也相继加重。从最初进食的困难,很快加剧到大小便失禁,并进而出现持续性的昏迷与失忆。

此时,两个妹妹成了妈妈的守护神。姐妹俩交替地照料妈妈的生活起居,为老人端屎端尿。连续多日,每天夜里,妹妹要为妈妈换几十片尿不湿。断裂的腰椎影响了妈妈的下肢活动。她要不停捶打才能减轻疼痛和不舒适感。妹妹夜以继日为妈妈做按摩,同时,又为妈妈做着心理疏导。

已经不能用语言来感谢女儿这种孝敬的妈妈,意识稍一清醒,就不停地拍拍身边的枕头示意女儿躺下。她用自己还可以轻微活动的一侧手臂,轻轻拍打着女儿,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哄着刚出生的女儿睡觉一般。

面对着生死存亡,母女之间的亲情不需要任何的语言去描述,也足以感天泣地。

2007.6.18 周二重庆

瓜田李下

古乐府《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汉代乐府把一个君子的举止描绘到极致之处,却不免让人觉得谨小慎微到这种地步是否值得。

但妈妈留在我记忆中的一件事,却让我懂得一个君子之风的磊落与作为。

那是三十年前的一个秋天,正在山东大学读大二的我陪着妈妈,第一次去大姨家。

记得那天早上,表哥赶着马车去拉沙土,顺便送我和妈妈一段路。

大姨家离姥姥家大约有五十里。表哥的马车送了不到十里就转向朝西走了。

我陪着妈妈在蜿蜒曲折的山丘路上步行而去。

老家是中国最盛产苹果的地方。这里的秋天真是迷人。几十里的乡村路两旁,到处都是苹果园。又大又红的苹果挂满了枝头,许多树枝被过重的果实压弯触地,甚至连枝干都折断。被风吹掉的果实散落在树下,俯拾即是。

一阵微风吹过,空气中的醇香扑鼻而来,那种味道真叫人陶醉。

母子俩在生平第一次这样远足,走在无限美好的金秋里,边走边聊,不知说了多少话。不知不觉,太阳已到正午的时分。或许是生物钟的提醒,一种饥饿口渴的感觉随之而来。我让妈妈在一个果园的边坡坐下歇口气,自己也找了一丛干黄的草墩坐下。

我问妈妈剩下的路途有多远,她抬头看看远处的山丘说,大约十里路。我盘算着,按照我和妈妈行走的速度,可能还要走上一小时。

手表的指针已经过了午时。这样说来,到大姨家应该是午后一点多了。这时,我开始后悔,早晨出发时竟没有带点吃喝的东西。原以为这几十里的路途走不了多久,空手走起来轻松些。没料到,现在才知道,农村三乡五里的说法都是大约估出来的里程,比实际少得多。

从自己的感受推想,妈妈此刻也很口渴难耐。我让妈妈等着,起身向果园深处走去。妈妈见状,连忙问我干什么?我说,挑两个成熟的苹果解渴。妈妈立刻厉声喝我回来。

我很不理解地听从了妈妈的指令,回到了母亲的身旁,心里还觉得妈妈太过分了。老家这片土地最适宜苹果的生长。大片的土地不是用来种大田,而是作果园。家家的自留地几乎都是苹果园。农民一年收成的绝大头是靠苹果。苹果对于这里的人们就像一枝麦穗、一个苞谷棒一样。没人会对别人吃自家的一个苹果有什么过度的反应。果园里满地掉下的苹果是作饲料的。

妈妈见我不高兴的神情说:“你穿着军装,还戴着校徽,怎么能去摘别人家苹果,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是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吗?“

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辩解才好。见妈妈那么认真和严肃的口吻,我只好说:“那给人家留下一块钱,行吗?”

妈妈用没有任何商量的口吻说:“我不渴,走!”

妈妈站起身,连土都不拍一下,迈步前行。

跟在妈妈的身后,我们谁也没说话,一直默默地向远处的山丘走去。

我突然省悟到,自己方才的想法触及了妈妈为人处事的底线。她会觉得,这不应该是她的子女应该有的非份之想和做人的行为。

妈妈的沉默不语,让我感到了自责和内疚,也油然而生一種对母亲人格力量的敬仰。

几十年过去了,生活中许多的事儿都成为过眼云烟,而这件事却铭记在我的灵魂深处,久久不能泯灭,影响着和照亮着我的人生。

2007.6.20周四重庆

妈妈在重庆的日子(之一)

妈妈第一次来重庆是2004年的春节。

这是妈妈第一次从东北到西南,这么大的地域跨越对她来说是不可想象的,而且是坐飞机。

妈妈这次远程,是几经反复才最后成行。最初,无论如何劝说,她都执意不来。因为,我在北京工作学习的三十年里,妈妈仅仅去过一次北京。以后,无论怎样做工作,妈妈都没有应允过。

妈妈不去北京的理由很单纯,就是怕影响我的工作,给我添麻烦。这话说出来,也许外人是无法理解的。但深知妈妈性格的我,却为之感动和内疚。

那些年,为了考大、考研、考博士,为了写论文不停地奋斗,每年的长假甚至是寒暑假都很少回大连探望父母。那时也从来没有想到带父母外出旅游,或者给父母过个生日之类的事情。连续一二十年的拼搏下来,不知不觉地把冲动演变成一种惯性,又从惯性固化为一种习惯,好像闲暇就是浪费生命。

这种生活的节奏给妈妈以强烈的影响。从母爱的本性出发,她认为,儿子的每一项工作都很重要和神圣。儿子的时间没有分配给她占有的权利,在她看来不给儿子添一点麻烦,不让儿子分一刻心是作母亲的本份。她坚守着这样一种信条从不动摇,无论是国庆大典,还是乔迁新居,妈妈对各种理由的邀请都以不变应万变。

每天早晨,我离家出门时,走出单元楼口就径直上车离去。一次,司机提醒我说,老人家正站在阳台上看着我上车。此后,上车前,我都有意识地回望阳台,总能见到母亲深情的目光。那目光,既是送行,又是期盼。尽管妈妈对我招手示意的动作并没有任何举动回应,但那注视的目光里凝聚着多少母爱的深情。

后来爸爸告诉我,只要你来电话说回家吃饭,你妈做好饭,就不停地到阳台上等着你回来。

这么执着的母爱却被另一种母爱压抑着,她是那么关心自己的儿子,却又怕这种关心影响儿子的工作。这便是一种伟大母性的矛盾,它们强烈地冲突着,又和谐地集于一身,从而更加彰显出母爱的无私与崇高。

为了能够让妈妈成行,我把工作与回家的矛盾做了强化。目的是让她感到,她来探望儿子是帮助我工作,能够照顾我的生活。她可以给我看家做饭,让我回家有饭吃,有回家的生活感受。

已近八十的老母亲终于迈出了她从未走过的远足。我们母子能够在大西南的山城重庆相聚,有了分别三十年后的一段共同生活的短暂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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