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琴,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承德市作协副主席,承德市民协副主席。1963年1月出生于河北省平泉县。做过教师、秘书,现任平泉县文联主席。主要作品有:诗集《诗的四弦琴》(合著)散文集《生命的四季》《神话山河》《遥远的地平线》、诗歌摄影集《诗意地栖居》。
地处承德东北部的古老平泉,历史上曾是中原农耕文化和草原游牧文化相互碰撞和交融的重要地带。在其北部山野,耸立着一座巍峨蓬勃的大山,它就是七老图山系马盂山。中国七大河系之一的辽河即发源于此,其上源称老哈河,也就是辽代著名的土河。它逶迤东去,成为养育众多文明的母亲河。
“以辽水名国”的契丹族,在北方的广袤大地上,开创了中国北方游牧民族的黄金时代。其极盛时期,疆域辽阔,大体上北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东临日本海,南至华北中部,西逾阿尔泰山。与北宋、西夏鼎足而立。契丹族创造的博大精深的文明,具有强烈辐射作用,为以后的历代统治者所“垂鉴”,并有“一代风俗始自辽金”之说。以至在世界上影响很大。直到今天,俄文和拉丁文中仍然沿用其族名“契丹”一词指代“中国”。
山声、水声、人声鼎沸……
作为契丹族的发祥地,马盂山确实不是一座平常的山。它不仅诞生过契丹始祖,而且发源了辽河,实乃契丹文明的摇篮。它浑厚古朴,气势磅礴,最高峰海拔1738米,极像契丹族典型器物马盂。峰之间以一脉错落的山脊相连,既有阳刚之气,又不乏阴柔之美。因山体海拔较高,植物垂直分布明显,而山上气候温凉并自成一个小系统。其间,不仅树种丰富,草盛花繁,岗岭纵横,雀跃兽奔,而且大小沟谷水声绕耳,许多小溪或明或暗,在马盂山脚下,汇聚成一道清澈的河水滚滚东流,滋育着老哈河流域坦荡如砥的大片川原,使其成为宜农宜牧的富庶之地。这片水丰草美的山野,正是当年那些圆脸大眼、袍装髡首的契丹人的世代聚居之地。当年契丹人的生活情景已经离我们遥遥远去了,但在这片迷人的山水之间,贮留了多少云烟中令人回望不已的镜头。
这片云拢雾绕鲜润的土地记得,那些坐落在水流不远处的毡庐,有的黑色,有的白色,一概面南而居,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坳里、大树下、草地上或溪水旁,在这青山绿水之中显得粗朴而浑和。几乎每户契丹人的住地上都停放着三轮毡车,毡车长辕高轮粗辐,车后部有毡棚,花饰门帘。有的富裕人家的毡庐前还有妇人乘坐的小车,也是长辕高轮,为轿顶式,车棚支以红色柱子,四周覆盖蓝色帷幕,前垂格帘,棚顶饰以火珠形裝饰物,四角悬挂流苏,显得美观豪华。
契丹人的生活离不开马和车,马是契丹人最普通的代步工具。车的种类则有许多,有运载物资的,有乘人的,还有水陆两用的。每当晨曦初照,契丹人便走出毡庐,在散发着青草气息的山野里,开始了一天的新生活。瞧,在一片高大的桦树旁,有两个契丹男人,头顶部发已剃光,仅留两鬓垂至肩部,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契丹人的髡发。两人身着短衣,脚穿黑毡靴,各背一只小口细颈直腹状的水皮囊,一前一后去河边背水,河水清悠悠地流淌着。远处河边有人把盛水的容器投入河面,容器发出咕嘟嘟的进水声响,十分悦耳。
在一处毡庐前,一契丹老人在灶前生炭火。她穿着用兽毛精心制作的衣服,腰扎红色带黄色的佩带,服饰显得格外漂亮,她正准备为全家做早餐。有童子在一旁玩耍。他们的饮食以肉类、乳品为主,辅以粮米、蔬菜、水果,一会儿,香气就弥漫在毡庐附近,令一旁慵懒的小狗竖起敏感的鼻子。
而在距毡庐较远的一处山角,有林子依着大片繁盛的花草,许多马匹正在草地上悠闲地低头吃草。一头戴胡帽长袍束腰的契丹人,手持牧鞭在驱赶畜群,他的脸微微扬起,呈给我们一副典型的契丹人的特征:宽宽的面庞、直挺的鼻子、坚实的唇部、细长而大的眼睛。形象极似现在草原上的蒙古族。马儿自得地吃着草,风拂掠着马鬃,衬托出环境的幽谧。
再看这条自峻岭葳蕤的山间蜿蜒而来的曲折小河,穿过一片盛开着白色黄色小花的草地,流到飘摆翠绿枝条的细柳之旁。一溪碧水,浮游着多种漂亮的水禽,有天鹅、野鸭、大雁等。它们三三两两,有的在追逐,有的在觅食,有的在遨游。忽然,水边的草滩上飘起一阵轻柔的歌声,这歌声低缓、曼妙,具有浓重的草原风味,回荡在白云飘浮的蓝色天空中。寻声望去,见一契丹装束青年女子,她头戴黑色瓜皮小帽,帽缘扎绿色巾带,挂黄色耳坠,浅绿色长衫上系一条红色腰带,右侧佩一只黄色葫芦状荷包,正依立在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前轻轻吟唱。从女子愉悦的表情上,看得出她在咏唱美丽的大自然,是眼前烂漫的春光给了她无限的遐想和深婉的情怀……
这片水寒月淡,深邃的土地记得,契丹人曾在这偌大的川野和旁侧的沟谷里从事各种生存活动。这是由一道道山一条条水一个个沟谷构成的丰富多元而又韵致独特的源头环境体系。藏在最里端的马盂山,似一座神秘的仙山,魂魄一样统摄着这片纯粹的山水。而水的流动更其动人,许多从沟谷里冲出的无名小河哗哗地激溅着。它们从各个沟谷疾步而来,仪态万方,从马盂山南北两麓刻录了一条条旋律优美的曲线,交汇之后的老哈河,一路汇聚,越流越宽,奔腾向前……在如此魅力十足的山经水脉里,契丹人怎会无动于衷呢,他们已把深深的感念融入到辛勤的劳作之中了。星光渐明之时,契丹人才回到自家的毡庐安享食盘里喷香的炒米和乳粥,餐饮过后,有的人家还要把马套上穹窿状的毡车,披星戴月地外出运载物资,辚辚的车声辗过柔软的大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这片杨柳婆娑的金黄的土地还记得,在这流光溢彩的世界里,曾上演过契丹人多少独特的习俗啊。契丹人基本上是耶律和萧两姓间互相通婚,并且严禁贵族与平民通婚。如遇特殊情况,须奏请契丹皇帝批准。成婚前,一般经过订亲、会亲、迎亲、拜奥四个程序,最后办喜事成亲。契丹人小户家庭居多。一般女儿结婚便与丈夫迁往他乡,儿子结婚则领着妻子另立毡帐。但契丹人婚姻不拘辈份的比较普遍,其中甥女舅父婚较为常见。契丹族的礼仪繁多为世所公认。各种活动均有相应的礼仪,仅祭祀之礼就有多种。他们奉祀天地,崇尚大山,多用青牛白马以祭。契丹人还尚左,衣襟一律左衽;尚东,凡祭祀之礼一概向东;尚白,祭祀之牲禽多用白色。此外还崇拜星辰,崇拜火,崇拜箭,崇拜马,甚至崇拜旗和鼓,所以都有不同的祭祀活动。但契丹人厌月,祭告天地、日神之时,惟不拜月。如遇月食,即望而唾之。契丹人敬畏风雨雷电,对巨风十分惧怕,尤其是旋风,认为是鬼神在作怪。每见旋风,便合眼脱靴,望空打四十九下,口道七声“坤不刻”,汉语为“魂风”,意在驱鬼。
契丹人最多的娱乐活动是竞技。一年当中有多个竞技日。尤其精彩绝伦的是射兔比赛。兔为木兔,先在一个地方设置好,参加比赛的人分成两组,其中也有契丹女子。他们飞骑竞射,撩人眼目,先射中木兔者,志得意满地高踞马上,接过败者跪在地上恭敬而进的美酒,一饮而尽,旁观者则一片欢腾。还有相扑,契丹称为角抵,类似后来的摔跤。两个膘肥体壮、半坦胸腹的契丹男人,在场地中央扭结了几个回合,仍不分胜负,围观的人们挥动粗壮的手臂,口中发出“嗨!嗨!”的喊声,为场上的人加油助阵,乐而不疲。打马球,契丹叫作击鞠,也是辽国朝野上下都很盛行的一种活动。在球场两边立两根柱子,柱间置板,板下开一球门,门后有网囊,球为木制,拳头大小。两队选手各乘马拿弯月形顶球仗,争相击球进入对方球门为胜。这种活动融马术、击球于一体,险境迭出,非常刺激。此外,契丹人喜爱的娱乐活动还有下棋、玩纸牌……
古墓、石雕、无比真实的心灵秘史……
故人已去,遗迹犹存。在契丹人生活过的这片山水之间,近些年来,发现了大量珍贵的辽代遗迹和遗物。许多风景秀丽的沟谷里都有辽墓埋藏,著名的有大长公主墓、石羊石虎古墓、八王沟辽墓群等。丰富的墓葬、大片苍苔累累的石雕……它们在惠畅的和风中默默诉说着那久远年代里的世故和风情。当地居民挖菜窖曾碰到辽代铜镜,在田间耕作曾捡拾过残破的辽瓷,用镐头刨地甚至还刨出过小铜像、石观音和造型为骑蛙童子的小摆设。至于那些精彩纷呈的馆藏文物,就更让人叹啧不已了。风格古朴的马盂、工艺精美的银冠、气韵独特的辽三彩、罕见的丧葬用品银覆面……它们无不散发着浓郁的文化气息,让人感知到一个光荣伟大的民族那深隐着又真切无比的心灵秘史。
契丹族的历史可以说也是飘带酒香的历史。如果说中原人崇拜的造酒祖师是杜康,那么契丹人则崇拜自己祖居在辽河上游一带的远古母亲。是她利用辽河之水的醇厚,酿造出芳香的美酒,给风土朴实、“事简职专”的契丹人的性格里增添了更多的豪迈。
众多的美酒自然要有与之相配的酒具了。各种壶类一直在契丹人的生活中扮演着酒具的重要角色。马盂,今名鸡冠壶,又称皮囊壶或马镫壶,是契丹族独有器物,是行军和打猎过程中必备的一种盛酒的用具。最早的鸡冠壶多皮制,也有木制的,后来改为瓷窑烧制,有穿孔式和提梁式两种。据了解,本地博物馆仅在马盂山和土河源头附近民间采集到的瓷制辽代鸡冠壶,就堪称琳琅满目的鸡冠壶世界。
旗幡、经鼓、一个曾令风云失色的民族……
曾几何时,契丹皇帝威风凛凛地亲率百官后宫、车马侍从、旗鼓拽拉、浩浩荡荡的大队伍,逶逶迤迤地来到马盂山扎下一个庞大的毡帐群。在这花木如绣的山间,凭添了一缕皇室所续的也是最大的一缕袅袅烟香。契丹皇帝居住的穹庐式毡帐十分豪华。其牙帐用枪围成营盘,也叫“硬寨”。枪与枪之间用毛绳连系,每枪下设有一个黑毡伞,为卫士遮风挡雨。枪外还有小毡帐一层,每帐住五人,各执兵仗作为禁围。南有省方殿,北有寿宁殿,相距约1公里,殿皆木柱竹榱,以毡为盖,柱为彩绘,壁装锦饰,匾额为红色刺绣,内里帐帘则黄布绣龙。契丹皇帝不仅在此祭祖,也祭山、祭天地、祭辽河之神。
当地男糊白马女糊青牛的丧葬习俗,应是对契丹神话和其祭俗的遥远呼应了。在马盂山附近,许多地方都背依山湾,面朝流水,远山如屏紫气萦绕,颇得自然之生气,如果用古代风水学的眼光来看,都是理想的祭祀之所。还有那清冽的溪水,随处垂拂的柳枝,总会让人想到契丹族的射柳祈雨之节——瑟瑟仪。流转到今日,人们仍有干旱年份祈雨的习俗,只不过不再射柳,但仍脱不了与柳的关联,人们头戴柳帽抬着白羊,其心虔虔地登上马盂山奉祀雨神。
契丹族是一个马背民族。打猎对于他们不仅是一种生存手段,还是一种习武方式。蒙密的草木,丰富的动物,使马盂山成为许多辽代上层统治者所津津乐往的优良猎苑和习武之所。
史书上,辽景宗、辽圣宗、辽兴宗等皇帝均有“猎马盂山”、“钩鱼土河”的记载。有一次兴宗在马盂山打猎,为防止射箭伤人,令所有猎者在箭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以备追查,可见当时打猎的规模之大。打猎分围猎和游猎,围猎又称打围,多时达上千人。皂旗猎猎,鼓角低昂,飞骑奔逐,惊心动魄。契丹皇帝头裹幅巾,身披铠甲,在周围身穿墨绿色衣服的侍御者的簇拥之下,时而弯弓射箭,时而纵马飞逐,身手异常勇猛矫健……
在这些猎场高手当中,不乏名震遐迩的女将。辽宫后妃多数都有猎场经历,虎豹鹿熊亦是她们的手下猎物。难怪在辽代,也有女将镇边,这实在是她们英武有加不逊男儿的缘故。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皇后述律平、辽景宗耶律贤皇后萧绰(萧燕燕)都是名垂青史的大辽太后。尤其是萧燕燕,这位受汉文化陶冶较深,既有契丹气质,又有汉族智慧的女政治家,她曾执掌辽朝两代政权(景宗和圣宗前期),垂四十年,使契丹帝国由中兴而鼎盛。她曾亲率大军威胁北宋都城,与北宋订立了著名的“澶渊之盟”,形成了宋辽友好往来120年的和平局面。
她曾多次随其夫景宗、其子圣宗行猎马盂山,留下许多富有传奇色彩的动人故事。马盂山层层叠叠的森林中,当年曾闪动过萧太后多少绰约多姿的身影啊。如今,在源头附近有一块奇特的圆形巨石,人称萧太后梳妆石,据说是萧燕燕临水梳妆的地方;山巅上有一把厚重的石椅,人称太后椅,相传是萧燕燕坐观契丹兵演练习武的地方……
溪水涓涓,杨梢霎霎。幽旷的老哈河川,大地一派金黄。许多互不相望的居落就散落在这悠远的川地上,随山水之势而成各各不同的风景:有的在树隙间闪闪烁烁,忽隐忽现;有的依山临水,古老的木栅和石墙带有一种天然的艺术美感;有的境界较为开阔,远方群山映出齒状罗列的蓝色峰峦,近处则是绿色的小山依傍;还有的溪水沿村旁山根潺潺而下,流进绿影幢幢的稻田之中……这里的许多地名都颇有意味,如:马架子、老虎沟、雕窝、牧场、石虎、柳溪,等等。单从名字看,恐怕很难排除这些地名与当年契丹族存在某种特定的联系。若从当地居民积习已久的风俗习惯看,某些传承性的东西就更多了。可以说,今天的本地居民与过去的契丹居民,无论在生产生活还是其它方面,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不过有隐显之别罢了。不要说那些经常映入眼帘的祭祀的小庙,就连小孩子们玩的“老虎吃绵羊”的游戏,还是契丹的遗存呢。
当年,契丹皇帝威仪赫赫的毡帐、满沟满谷的马群、鱼雁飘香的庆祝仪式、声韵独绝的胡笳之乐,已永远融入在这片丰厚的土地之下,似乎再也无处追寻。但如今到处溢流的绿色、遍野的山花、明晃晃的河流、雪白的鹳鸟、千年的古树……却给人一种蕴意深远的古典感觉,在契丹人的故土上,那些故人、故事、故物,沉积为一种令人辗转的情思、一种联翩的浮想。我曾见过契丹族精美的金银器、华美的瓷器和罕见的玻璃器皿,它们所展现的契丹文明的盛大景象,着实令人追慕。
契丹族在建国之初,耶律阿保机曾亲手制定“尊孔崇儒”的基本国策,其后诸帝恪守不移,常以陶醉于汉文化为自豪。在辽人的史料乃至国书里,多次以“中国”自居,不仅如此,还以“中国正统”自诩。可见其博采众长的文化吸纳精神,以及“汉契一体”的文化情结。
契丹,乃“东方太阳神”之意,这个曾令风云失色的英雄民族还是随风而逝了。历史就是这么具有悲壮之感,它让你在湮没的辉煌里痛惜,更让你在无限的追思中神往。
高昂的马盂山经历过许多个世纪的风雨沧桑,越发显得青葱碧翠、沉凝苍郁。千百年来,它始终静静地立在那里,风卷雪盖,雨洗云飘,以宁静的目光,越过重峦叠嶂,越过历史的烟云,与60公里之外的辽中京大明塔遥遥相望,沉浸在对一个民族的永久纪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