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衲

2012-04-29 12:22二毛
西部 2012年11期
关键词:酒桌上画画

二毛

那天在酒桌上老衲瞪着眼睛,拍着腔(读康)子(胸脯)冲我吼:没麻达!尕尕的事情!之后又咧着涝坝一样的大嘴笑着对我说,就是我画画的时候你得煮点羊肉,弄瓶酒,我边喝边画,那样我才能把你画出味儿来。

我记不清那是哪年在哪个酒店的酒桌上老衲亲口答应要给我画素描肖像的事,只记得当时我对老衲说,煮点肉弄瓶酒尕尕的事情!不过,我好像没像老衲那样拍自己的腔子。

说起来我应该不是个认真的人。想想自己坐酒桌也有些年头了,知道酒桌上的话一般都不能当真,也知道谁要是把酒桌上的话当真,谁就是乌鲁木齐最大的傻×。多数情况下,要是别人在酒桌上答应我的什么事,我可能不会较真,可我这个黑肚子(没文化的人)偏偏喜欢画,特别是那些我认识的画家亲手画的画。

我虽搞不了艺术品收藏,却喜欢在家里的墙壁上挂一两张手工画,这样当我那些有文化的朋友到家里来时,自己就可以把脸放得平平的,给他们吹吹牛,以显示我和他们活得差不多高雅。

多少年都过去了,老衲就像那几个欠我钱总不见还的朋友,答应给我画素描肖像的承诺一直没兑现。

我几乎把老衲给我画画的事忘了。

有一天我去逛友好书店,书店里满实满载(新疆方言)的书叫我眼晕。那些书像我原来在西山码起的一垛垛干透的土块,我真担心它们倒了会砸死人。

看到一垛一垛的书,我莫名地悲哀起来,觉得乌鲁木齐这么边远的地方都有这么多的书,北京的书可能就更多得了不得了。想想这些年自己还在胡球日鬼地写书,写出来的书谁看呢。我甚至想这么多的书会不会把人的脑子给撑坏?不是早就有人说,书读多了就把人读成书呆子了吗?我们西山就把呆子叫苕子,而苕子就是脑子坏掉的人。书呆子是不是那些让书把脑子撑坏的人呢?

出了书店,看到马路上的天桥,猛然想起老衲的住处和工作单位离这儿不远,不知怎么搞的,心里便生出想见老衲的冲动。这种冲动和想见情人时的冲动差不多。

我掏出手机,拨老衲不知哪年和我在这个天桥分手时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手机的耳机里是一个不温不火的女人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再拨,还是那样。

我靠!老衲这个无耻的家伙,居然给我留了一个不存在的电话号码。

我怀疑老衲在我记忆中的真实性,甚至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在酒桌上认识过一个叫老衲的家伙。不过,这也不奇怪,现在好多东西都变得越来越不真实了。尤其是这些年城市的迅速膨胀和网络的无限延伸,那些虚拟的东西像漫天飞舞的雪花,掩盖了世间的本来面目。那些原本很熟悉的东西,一下子跑到虚拟的世界中,会让人觉得陌生和恐惧。

望着马路上一串串滑过的车辆和天桥上一团团来来去去的人们,感觉这座城市也是被今天的人们虚拟出来的,或者人们已是这座城市虚拟出的一个不起眼的符号,要不,偌大的城市没有一人对我投来关注的眼神,这是否说明我在这个城市的记忆里也像老衲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了真实性呢?

老衲的电话打不通,可老衲以前工作过的单位应该还在吧,我想去那里应该能知道老衲的什么消息。

老衲工作的单位我以前去过,过了天桥拐到巷子里就能看到他们单位的大门。

看门的还是那个腰弯得像虾米的老头,老头嘴上永远都斜戳着半截似乎没有点着的莫合烟。老头嘴巴一嘬,咳嗽声就从他鼻子耳朵眼睛里同时往外冒,让你看了就觉得自己也要喘不上气来。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单位的领导,找这样一个人来看大门,恐怕什么样的贼都会被老头吓跑。

老头眯着一只眼问我找谁,我说找老衲。老头说找他干球!他老婆都找不到他,你还能找到?

我脑袋在听完老头的话后,像正被小孩吹胀的气球,一下子大了好几号,一个连自己老婆都找不到的人,我还能找到?

打老衲的电话也找不到他,认识他的人又都不知道老衲在哪儿,难道老衲被这个城市删除了吗?

其实,好多年前,老衲在这个城市还是个比较活跃的人物,他的名字在酒桌子上很频繁地被人们提起,像某段时间媒体关注的某个人物,让你不记住他都不行。还有些时候,老衲也经常在艺术家聚会的酒桌子上出现。多数情况下,老衲都憨憨地坐在那里听别人说话,只是在酒喝透了之后,老衲才用他那不太有穿透力的嗓子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人们在介绍老衲时说他是蒙古族,而老衲却强调说自己是“凯特蒙古”。我问老衲什么是“凯特蒙古”,他说凯特是蒙语,假的意思,凯特蒙古就是假蒙古的意思。

我不知道老衲的民族身份会假到什么程度,反正在我和他接触的时间里,没看出他身上哪一点有草原民族的影子,只有那么一两次,在酒桌上听他用蒙语唱过腾格尔的《蒙古人》,之后就再也没发现他身上有过蒙古族的什么影子。

人们说老衲是个画家,没退休前在大学里教画画,可这么多年我也没见过老衲一幅像样的画作。据老衲说他教过的学生虽没孔子多,但也遍布天山南北。

听老衲的大学同学说,老纳在读大学时总是邋里邋遢,上课时他像个傻瓜老张着嘴巴,让人担心他的哈喇子随时会流到课本上。老衲在班里是劳动委员,没事总拿着大扫把扫地,给同学们布置劳动任务时唾沫星子能飞到教室的每个角落。有段时间,老衲和一个女生好了,全班同学都在担心,担心老衲如果要和那个女生接吻的话,那个女生该怎么办,会不会感觉恶心啊!还有就是老衲的嘴巴大、牙齿长,会不会一激动咬掉了那个女生的舌头。再就是老衲是个长相粗粗拉拉的人,从入学到毕业,同学们从没认为老衲年轻过,因为老衲一进教室,同学们就感觉老衲比班里所有同学都大。老衲的大学同学还说,让人搞不懂的是,许多年后同学聚会,人们都感觉自己老了一大截,可老衲还是那样,一点没变,这又不得不让全班同学羡慕老衲,问他是怎么保养自己的,老衲一笑而过,那意思是说就不告诉你,气死你们!

其实老衲岁数也不大,可不知为啥,早早就退休了。我想老衲他们学校领导的脑袋肯定是被乌鲁木齐的冷风吹出了毛病,怎么就让一个体力和精力都像公牛一样的男人早早退休了呢?

退了休的老衲一下子像特务一样神秘兮兮起来,这让认识老衲的人想找到老衲成了件很难受的事。其实,认识老衲的人也不是真想找老衲,就是觉得老衲突然从自己的眼里消失了,心里总不踏实。细细想想,找老衲的确也没啥正经事,甚至压根就没啥事。可认识老衲的人自己也觉得奇怪,既然找老衲压根没啥事,为啥还要找他呢?这一点找老衲的人不明白,老衲自己就更不明白了,因为老衲从来也不知道这些年到底都有谁找过他。

人有时也是,老给自己找些自己也搞不清的事情。

那么,我想见老衲又能有啥事儿呢?是多年前在酒桌上老衲答应要给我画幅素描肖像?

其实,我现在还真搞不清找老衲到底有啥事。可以肯定,我找老衲绝不是还想让他给我画什么素描肖像,因为我听人说,老衲这些年的爱好多了许多,早就不把画画当主业了。

有一段时间我听说老衲在对木头下功夫,动斧动刀地把那些原本呆头呆脑的木头琢磨成男女身上那些个重要的却又不好给人看的器官。老衲琢磨出的那些东西被懂艺术的朋友称为木雕,还宝贝一样挂在自家显眼的墙上,闲着没事的时候,就盯着那些木头器官看上好一阵儿。朋友说,老衲的木雕虽和老衲本人一样粗粝,可却能让人有一种想要叫唤的冲动。

我不懂木雕,自然也领会不了老衲的精神,就像领会不了现实生活中这样那样的精神。

我不知道老衲为什么要把那些哑木头变成男女的那些东西,让我这个不懂艺术的人看了怪脸红的。听懂艺术的朋友说,艺术最终要表达的东西,就是老衲木雕要表达的那些东西。我想想也是,现在的男人想对女人表达情感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的那个东西立马变成老衲雕出的那个东西。

还有一阵子,我听说老衲又去烧窑了,只是老衲烧的窑不是张思德他们烧木炭的那种窑,也不是郊区烧砖烧瓦的窑,老衲烧的窑是现如今很时髦的叫作陶艺的窑。这样,老衲又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像把自己也放在窑里烧了一样,让谁都找不到。等老衲再出现在朋友面前时,老衲可能不会跟你宰他烧窑的感受,而是和你侃他长进的棋艺。

老衲的棋下得不错,准三段水平。这是他自己说的。

我一直对老衲会下围棋这样的事想不通,就像一直想不通我那个长得像牛一样壮硕的同学能当医生。按说纸上谈兵这类事情,是那些精细文弱的书生和面相高古的闲人雅士所为,打死我也不信形象粗粝线条硬朗的老衲也能干这种静心养性的事情。

老衲是个让人琢磨不定的人,就像打麻将,你不知道自己下一张会摸到啥样的牌。当然,老衲不是麻将,可你就是不知道他明天会干些什么。

那年夏天,老衲就干了件让文学圈的人都吃惊的事。短短几天的时间,老衲就把赵老师和军成这样没有一点画画基础的人教成了“文人画家”。他们在老衲的指导下,每人都给自己画了一张很骚情的自画像。后来军成的那张自画像还印到了东海的诗集上。

老衲好酒,有条件的时候一天喝三顿也不烦。但比起我们雅山的那些“扎巴依”(维语:酒鬼),老衲还差一个档次。我们雅山那些扎巴依有酒就再不想别的事情,而老衲在喝酒后却还能想些别的事情,比如教作家画画,和棋友下下围棋什么的。

老衲是个不错的人,但人不错不能说他哪儿都不错。有一点我得提醒那些想和老衲做朋友的人,您可千万别相信老衲在酒后对你的承诺。通常,老衲那个带着浓浓的玉米或高粱发过酵的承诺,可能你一辈子都等不到,就像咸亨酒店的伙计等孔乙己年关来还钱一样。对付老衲酒后承诺的最好办法就是在老衲的承诺出口后,赶紧找张餐巾纸把它彻底擦掉,一点儿也不要留,否则你会在今后的等待中,失望得想给自己的脸上吐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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