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 选编

2012-04-29 12:22
西部 2012年11期

“野外”创办于2002年,最初由胡人、江离、楼河、炭马、飞廉、古荡等70后诗人发起,其同仁刊物《野外》在纯粹、沉静、关注诗艺的共同取向下,追踪国内同一代诗人的写作,并逐渐汇集杭州及周边区域的年轻诗人,于2003年开始举行每月一期的“野外诗歌沙龙”,每期专题讨论和细读一位国内外诗人的作品,成为一个各种不同风格并存,一起具体扎实探讨写作的诗歌群体。可以说这样持续的切实、深入的交流方式,在当今新一代诗人群体中具有某种典范意义。

今年是“野外”成立十周年,刊物也已出到第十期,举办沙龙七十次。在这一过程中,同仁之间相互激励,切磋批评,对各自的诗歌观念的成长、写作风格的确立起到了较大的推动作用。

胡人

奔跑的中国

多少年了,我们习惯了奔跑

奔跑着吃饭,谈恋爱

奔跑着握手,睡觉

一路上,风,

吹坏了我们的皮肤,肌肉

骨头也松散了

我们浑然不觉

稍一停留,就要被鄙视,践踏

我们必须奔跑

脚烂了,眼睛瞎了

还在奔跑

一路上,良辰美景如同虚设

享受人生只是一句口号

有的跑到了八十岁,还是面黄肌瘦

有的刚刚起跑,就夭折了

一路上,哭声不断,白骨皑皑

譬如这个夏天的夜晚

在风雨和雷电中

人们和火车一起奔跑

奔跑着打电话,发短信,写微博

但他们不知道,中国跑得太快了

他们乘坐的火车太累了,跑不动了

而后面的火车还在继续奔跑

多少年了,中国一直在奔跑

速度越来越快

没有人可以停下来

如果你胆敢停下来

就可以看到美景了

就可以看到死神了

飞廉

月蚀

——给泉子

垄上走来我的父亲,

晚清小吏,民国乡绅。

乱世危脆,凶险

多端,他起承转合,

从《出师表》

走向《小园赋》。

脚下,霜寒,蟋蟀

在野史的灰烬里取暖,

大地磨着牙。

1916,岁在丙辰,肖龙,

共和、立宪展开激战,

袁世凯孤独死去。

是年九月,衔着迷惘,

我来到这悲惨世界。

父亲长醉不醒,

瞪着青白眼。

我抛开《论语》,捕风,

捉蝴蝶;渭水滨,

看姜子牙钓鱼。

河水幽凉,

流淌今古奇观。

六姐琪祯痨病缠身,

咳嗽声,呼应着风雨,

整个时代的哀怨,

郁结在她无辜的肺里。

我托四叔从江南

捎来雨花石,

种在宅院的四角,

冀此驱逐邪神。

她卒于1926年花朝节。

乌鸦满天,

匪酋“王老鸡”攻占县府,

我们仓皇逃向省城,

途中,父亲的长指甲,

再次连累了全家。

残酷莫过万年历,

省城十年,我迷上了

创造社、旗袍、

电影院……

茶花女身上,

遍尝了云雨之欢。

全民抗战,我受伤回乡。

小县城,

被一个传说佑护着。

朝菌不知晦朔,

我吐纳晚霞,巧取豪夺。

日本投降,父亲说:

一山不容二虎。

话音刚落,流弹打死了

我家的一头耕牛。

第二年,癞蛤蟆集体

南迁,父亲说:

中国即将一场劫难!

一年后,土改运动,

征去了他七十二年的命。

炭马

藏起来,是为了被找到

我们藏,一个人找

我们藏起来,是为了被找到

在父母的房间里

我们疯狂寻找,藏身之所

当那搜寻的伙伴噔噔踏响

地板

我就屏住呼吸,心跳不已

当那些隐藏不深的伙伴

被一个个找到

还有一些是自己故意发出了声响

我洋洋得意,但忍住笑声

最后,我听到他们一起

离开房间,去玩泥巴

院子里不时传来笑语欢声

我,孤零零地,躲在床底下

被遗忘

最后也忍不住喊出了

声音,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回荡

楼河

与父亲在校旁饭馆

夏末初秋的蝉声阑珊。

你来看我,你的身体还能支撑你独行。

你带来了米,橘子和红薯。

给我,或者我的老师。

我带你来到校旁饭馆,仿佛就是我请客:

空心菜五角,鸡骨架一块五。

我们吃啊吃啊,像两个潦倒的朋友。

我们多忧愁,你说着:“真贵!”

好像很能理解我的不易,

好像对我说着:抱歉,让你破费。

街边污水缓慢得让人颤抖,

对面纺织厂的噪音流遍整条街道。

我们捧着瓷碗,眼前掠过散去的同学。

你对这一切都感到好奇,

但你不说,仿佛知道

自己羸弱的身体不配对这一切抱有如此

大的热情。

你苍白的脸在熄灭自己,

并且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你不知道,

现在我多想拥抱你,

你不是我的父亲,你是我的孩子。

古荡

奥姆弗洛斯(Omphalos,中心)

奥姆弗洛斯,奥姆弗洛斯

在我说出之前是一粒砂,是一口泉

是水感动碎片溢出来,是一圈井

没有人会发现你,奥姆弗洛斯

没有人。只剩下静静的响

听苔藓谈论天气,看豆荚翻晒肚皮

当人们都急于忙碌,而我清闲

提起水、濯洗脚、打着石子

像散着骨架的泡桐,不在乎风筝的

高低。我一如我自己

地球在自转,空气散逸

我像一只独居的麻雀

在收割完毕的稻茬上

走来走去

道一

莉莉·玛连

谁的低音可以穿越半个多世纪?

成为水一样的墓志铭,流遍

一九三八年德意志的黄昏。

那些士兵,像冬夜后院的木材

整齐地躺着,他们的呼吸

跟随大提琴的余音,颤抖着消失

呼啸而过的空虚,红色的弹坑,

莉莉·玛连,今晚只有夜莺还睁着眼睛

忏悔的人把性命交给战争,仿佛

我突然想到的赞美诗,哥特式的尖锐

台阶,失去一条腿的人诅咒着新闻

诅咒着,你缓慢的旋律带来新鲜的死亡。

以及

平滑的抛物线,突然的亮光

整个夜晚放弃朗诵,在贫困的乐章中

平躺下来,就着炮火想一下你的容颜

在元首干净的水杯里,或者激情的唾沫中

一九三八年德意志安静的荒野

谁的低音穿越了半个多世纪。

莉莉·玛连,任何一个音符

都在为自己挖掘坟墓。

任轩

当你看着我的眼睛

——给张婷

浩如星辰的书月者,至今无人见过月心,

也无人可以破开木槿一样

破开月。可这有什么关系?

眼睛是叶子,是树皮,月光和眼神是一样的。

而之所以我们心存赞美,

不是花儿多么娇艳,年轮多么稀或密,

不是能否看得见月心。

我们之所以心存赞美,

来自对自我内心的端详。

好比对着镜子梳头。因此——

当这个城市的植被把所有白云收进毛孔,

葡萄和麦芽以最快的速度发酵,

当香樟树和白玉兰借清风疏通它们的嗅觉,

水珠用荷叶擦亮自己的眼睛,

你从黑暗中走来,

我就感到在座的饮者都被摇晃了一下。

老刀

失眠

有什么事情比失眠更为重要

灯在幽暗的回忆里静静地亮着

你说:“一座坟墓埋葬了唯一的名字。”

那就数数沉默的花瓣吧

一些水带来的幽深开始袭击倦意

此夜的月色是唐人书写过了的

疼痛也没有新意

只有一两只寒冷的鸟偶尔飞过

留在掌心一两个动词

失眠,让一个患者活得像鱼

谷雨

往昔

回忆的靴子掉进梦里,而没留下任何痕迹

就像是雨,落在往日的阴影里。

醒来已是傍晚,推开窗户

看着远处迷蒙的天空、灰暗的建筑

仿佛到了另一个城市

心底充满从未有过的敌意和陌生

或许,睡梦中醒来的那个人是我

而你是另一个我

走过我十年前走过的崎岖小路

爱着我十年前爱过的流水和明月

或许,你在想,如果外面在下雨

如果这雨可以下到一段凌乱的内心独白里

这段独白该有多么温暖

就像蜡像馆里的蜡像,吹灭了微暗的火

就像是心里,住着一个幼小的野兽

吞没了荒野

或者,反被无边的荒野吞没

就像是忍不住吃掉的苹果

和暗夜。

我曾在一首诗(已经遗弃)里赞美——

麦子青青,饱满、纯净

看见了吗?

它们和落在身上的雨水一样美

面对流逝的时间、生命

我们的身体因寒冷而变得像钻石般透明。

方石英

独自摇滚

大雁进入小学课本

天空一下子变得湛蓝

风吹动白云

风吹动菊花

同时被吹动的还有我疯长的头发

一切似乎都是预先设定

我带着自己的影子

游学四方

碰到一些好人

碰到一些坏人

我的名字

隐现在火焰边缘

我是如此热爱睡觉

石头把我的梦垫得很高很高

游离

切·格瓦拉

革命过后,习惯了

互相残杀的我

变得无所适从,整个世界

都是崭新的

我的内心空荡荡

没有人虐待我,也没有人

可以让我虐待

但斗争的理念,已经

无法更改

像吃饭一样,我需要血腥

需要敌人的残酷

以及战友间的亲密

革命过后,祖国留给我

拐杖和战争的幻象

而他抽身离去

我一瘸一拐地走在

哈瓦那街头

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

分不出敌我

轰隆隆的汽车像机关枪

血正一片一片地从天上飘下来

余西

旅途

我将驶向我所不在的城市。

那里有我的书籍和床铺,

有不是我的高架桥和人群。

风景在蒙着水汽的玻璃上流逝:

绿的杉树,白的河流,

如同过往,在雨水中沉浸。

在体内,幽暗的血脉里,

有一种哀婉在静静流淌,

但我请求,不要为我难过。

透过蓝色椅背的间隙,

沉睡中的女人,便足够给我安慰,

她的双重下巴,她的尖嘴红唇。

无人相识,却可以与自己交谈,

没有人知道我的喋喋不休,

只有振颤、轰鸣,在坐无虚席的车厢。

我仍然没有准备好,和华丽的城市,

或者温柔的女人生活在一起,

因为我贫穷、怯懦,我的生活没有意义。

山叶

苹果树

多花的苹果树,

在靠近姑妈家农场的那块

红土地边上

满园子都是扑鼻的

花香,我们不绕道行走

我们打算从里面

穿过去,或者站在

一棵树下说会儿话,

一起嬉笑,

摸摸彼此微凉的鼻尖。

辛酉

墓志铭

这是一个不倦的歌者。

他在世的时候,手提心脏,歌唱了一辈子。

如今,他睡着了。枕头底下

压着十卷诗歌。

在这些诗歌里,他不厌其烦地

歌颂着石头,倔强的石头

它那粗砺的棱角,抵御过一场大风。

在这些诗歌里,他总是不停地

写到野草,那些被牲畜践踏过的野草

那些被禽兽啃咬过的野草

在雨中,昂起了头颅。

除此之外,他还不止一次地

写过野花,朴素的野花

艳丽的野花……各式各样的野花

他将她们中最美的一朵

娶回家去,做新娘子。

剩下的篇幅里,他诅咒,以良知的名义

诅咒黑夜

诅咒黑夜一样的人,和事物。

他得罪了不少人,没有好名声。

鲁晓米

无题

柳丝夹带雨丝,

立精神的秋,

看屌丝的湖。

寂寞在水面编织,

斜风吹散衣袖,

空呵,不倦地拆补。

如果方便面才算工致,

请朗诵这一面湖。

如果碧树不算格高,

请仰望时代的金价。

哦,石蟹晃悠巨钳,

裁老年的腼腆;

一路小楷青青,

尽是起伏的潦草。

抓一把波动的皱纹,

老眼里,秋光潋滟

王净

偏执想

对于偏执的热爱,伤了我们的审美。

就如在爱中,我们的死心塌地,

从反面,论证了我们的不灵活。

尽管有人声称,为了爱要不惜一切,

我们容易把这理解为:燃烧中的木柴,

灰烬却是寂静的。我们怀疑忠诚吗?

不,忠诚呆在它的定义里,老实巴交,

我们双手赞美。倒是值得怀疑。

在爱情的冬天里,我们渴望橘黄的

火焰,温暖也不刺眼。我们渴望着,

却讨厌渴望本身推迟了结果的降临。

我们爱着,它的另一种解释是:被爱。

在这严肃的仪式中,我们的心灵

不断变换着小把戏:我们捧出花朵,

眼睛却巴望着果实闪现;我们挥出

爱的云彩,但希望它马上掉进眼井里。

诸多事物,突然弹出可疑的面孔。

怀疑的枝叶,成了土壤中唯一的真实。

这荒诞吗?除了爱人的手和灵魂,

谁又能够进行理性的逻辑证实?

这让我们也飘忽不定起来,我们成了

虚无的共谋者,这多少让人有点伤心。

这也不能怪罪于审美,它有它的难处。

怪罪于爱吗?它本身多想甜蜜。

怪罪于偏执吧,可连我们都觉得无辜。

藏马

他之诗

当我们一直在陆地寻找着

他却躲进了水里,独自地,像是被什么包扎

他说他的头发竖立在那儿

泥沙的间隙里发质有点硬,也许吧

他说他的那顶帽子,还戴着,挺好看的

不知道好看在哪里,但就是好看

他说他的衣服很整齐,整齐得

像是一直立正着,不知道为了什么

他又说他的人很胖,胖得有点浮肿

当然了,那十多个日日夜夜

他说他真的很重,说不出的重

指尖都这样重,连毛发都那样重

他又说他的脚有点白,哦,看起来

是有点白,直直的,白中泛黑

他说,他的嘴唇也有点破了,一道

很深的印痕,不像是因为亲吻

他说他猜测是在打捞时,被铁钩子

擦破的。那么,接着,他又说

他的裤带有点紧,你看,都快涨裂了

哦,腰部,多么结实的一条牛皮带子

他又说他的膝盖也变形了,就像

睡得太久的人那样,僵硬着一块铁

而一只脚上的鞋还没有松,看下面

这根鞋带比在平时扣得更紧。哦请不要难过

他说他的脸还是很清晰的,或许

更洁润,有三十多岁男人的些微仪态

是的,这一点,我也知道,曾经

他走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有趣的人

他又说他的胡子看上去像一个卖烧烤的

但在照片上看去,脸形又像一个老师

他说他那天是不是喝酒了,你瞧,他

鼓胀着的头部,有着一圈婴孩般的光晕

接着,他又说他每天都会接收这样一些

但没想到这是个诗人,原来诗人是这样

悲伤得可爱。他想起了他的眼睛怎么

眯成了一条缝,再也睁不开,他看不到

他的瞳孔是什么样的。而这

和他的工作的缜密不符合,有点为难了他

他说但他当时不想损坏他身上的任何一

个部件

现在好了,得到他家人的同意,可以

更深地了解他了。他说他先用剪刀

剪开了他的衣服,然后,终于露出了

裹着的皮肤。他说他在腹部划了一下

那暗紫色就分开了两爿,而刀尖

再向上,胸膛也就打开了。这是一副

好身材,符合生理学包含的一切范畴

他说他的心脏很好,肾也不错,以及

肝、胆、脾、胃,就是肺不好

对不起,里面积满了河水,喉管里也是

他说肠子里好像还有没消化完的

一些东西。他说是不是吃了海鲜和面

芹菜和肉。又是不是吃得很饱

但可能饭后没去散步;而肉真的

挺厚的,骨头在里面,可能很受气

他说没想到他也是那样听话地躺在那里

一声不吭。而他也真的更没想到

会花了近四小时去了解,因为秉着职业的

道德良心真的很仔细真的他想呈现对外面

疑惑着的精确的答案。而现在

已经找到了——他说最后的结果

其实和他初次见到他时

所判断的一样,好了这下我们都放心了

他说还是早早回家去吧(哦,没想到

他的家在千里之外),但如果有疑虑那就

再等等吧,反正躺在这个冰柜里也挺好的

他说他要走了。他说但你们一定要记得

帮他穿好衣服,怕是光着身子有点难受

也难看。他说他刚才都记不清

那把刀子在这身体里切裂过多少次了

哦,请千万不要难过,千万

人生难免会误失而这只是

一个小小的例子而已。接着,他又说

总之真的是很好,是一具很健康的躯体

一边说着——他把他留在了尸检房

里——

然后自己一边收拾着法医用的那些工具

最后,他提起了袋子,走到门外,把它仍进了

车子的后备箱。再见,然后他摇摇手

摇摇那只用消毒水洗过的手掌。

说再见了,再见了祝你们好运,永远地

江离

不朽

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去看我的

父亲。在那个白色的房间,

他裹在床单里,就这样

唯一一次,他对我说记住,他说

记住这些面孔

没有什么可以留住他们。

是的。我牢记着。

事实上,父亲什么也没说过

他躺在那儿,床单盖在脸上。他死了。

但一直以来他从没有消失

始终在指挥着我:这里、那里。

以死者特有的那种声调

要我从易逝的事物中寻找不朽的本质

——那唯一不死之物。

那么我觉醒了吗?仿佛我并非来自子宫

而是诞生于你的死亡。

好吧,请听我说,一切到此为止。

十四年来,我从没捉摸到本质

而只有虚无,和虚无的不同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