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方
花间
迷误花间,我是穿了云裳的人
起舞,吟唱,飞升或者消散
都是花的本意,当晚霞收回残色
大地青烟飘荡,那一路的花开
仿佛无尽的留恋和不舍
一切颜色之上,蓝和紫最为忧郁
从气息到气质,性情里的幽静
整个世界都是它们秘密的呼吸,它们
让我想起一些遥远的地方
普罗旺斯,北海道,田纳西州,地中海沿岸
单纯的时光,季候风,蓝色波浪层层叠叠
而我是失色的,怀念曾经,迷恋伤口
命里的落花,纷纷而去,像万物的离去
它们不知道我的孤独、无语和哀伤
我是那个种花的人,也是那个收割的人
左手撒花,右手持镰
一个繁花的时代,就要落下天幕
花朵寂灭,星辰黯然,河流隐退
只有风,吹过近处山冈,又吹过远处山冈
它把一切带回故乡,那寂寥凄美的家园
紫花如烟,生命如暮
花开
每天都有风大声地从树梢吹过
把薰衣草的消息散播到远方
它们的寂寞,思念,蓝和紫
那生长之地,永不褪色的哀愁
故乡的影像在我心中是壮丽的图画
天山沉默着绵延千里,黑松林莽莽苍苍
河流,炊烟,浮云,落日
这些流动的事物和静止的薰衣草相互交叠
季节中,我能听见
收割的人赶着马车走向广阔的田地
阳光流水般铺满大路
路两旁的紫花,它们从来没有凋谢过
它们的光亮是寂静的群星
穿过千山万水的归途,就像穿过一生的记忆
紫花凄美的影子,在时光中静静飘落
我将忘记童年,少年,一生的温暖和孤寂
当我老迈,衰弱,将不能沿轨迹回到旧日
故乡
那时,星河沉沦,日月飞行
带走了岁月所有的光华和青黛的哀伤
薰衣草花语
我宁愿是失语的,不哭不喊
小小的眉眼含着伤,一边吐血,一边迎风
落泪
情爱里的离愁,一开始就比暮色浓重
是最狠的一笔
那手执镰刀的人,正踏着满地露水而来
他已磨亮了刀刃,我却只含恨山水
当落日的鼓点敲响西域
胡弦声声催逼,胡笛把紫花一直吹上西天
且慢!且不要断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念想
许多人还恋着风尘,我也有终身的抱恨
无论用独白还是自语,或者绝唱
我都无法向山河交代
紫衣下瘦小的身子美得毫无用处
不张扬,不显眼,咳嗽是细碎的,喘息也是
从花枝到花叶,都要学会忍耐
那些荒漠里的流水,云层里的霞光
那些断了后路的爱意和去意
终是辜负了浪迹的人,只一声轻叹
我的草姓和花名已隐没乡野
我的蓝和紫也在自己的云烟里淡出
那一年
那一年,穿过天山深处的果子沟
我看见野果树漫山遍野
牛羊花朵般撒在坡地
阳光透明,在陡峭的崖壁上流淌
毡房白蘑菇一样长在寂寞的深山
头顶盘旋的鹰,低低地,阴郁而悲愤
我要说的不是这些
我要说的是,出天山,过清水
我就看见了人间的四月天
故乡开阔的田野上
薰衣草一直开到了天上,灿烂如星海
它们耀眼的光束照亮了破旧的村庄
那幽暗又明亮的蓝和紫
把土屋和木栅栏秘密淹没,隐藏
远地里的河流被风吹得一闪一闪
炊烟被风吹断,人被吹到了一朵花心里
大地是窒息的芬芳与寂静
那一年,除了故乡我再不曾看见别的
我只是默默地,陪着落日无言
我看见头顶满天霞光,脚下紫花遍地
仿佛看见了一生的孤独和温暖
在后来的岁月中,它们成为
风,月,流水,无边无际的冥想
漫长的思念,梦想的起止
而我把故乡当做天堂,披羽衣,着霓裳
飞了一回,又一回
时光飞回那一年,故乡未变,我初长成
伊帕尔汗
带我一起回到故乡吧
我要在河谷种植紫色的薰衣草
她有被子植物互生的叶片
细长的茎干时常被风吹折
繁密有序的花穗是紫的,但紫的还不够
我要用暗蓝的伊犁河水浇灌
给她天真的露水,普罗旺斯的眼泪
六月夜空细碎的星辰,以及云朵无边的幻想
她每个小小的杯盏里都藏着一个沉睡的
婴儿
无数朵小花是同一朵小花的复制品
执着,痴迷,浪漫而忧郁
而一朵小花的命运,早已被预定
她是这个世界即将消失的部分
和西天的晚霞一样,让我如此沉醉和彷徨
当我穿着亚麻的长裙赤脚走过
脸庞染着薄暮,十指微香而紫烟环绕
关于故乡,关于伊帕尔汗,谁能告诉我些
什么?
我如何把自己从中分离出来
譬如晚风轻吹,她的气息就是我的气息
譬如夜幕降临,像降临一场天外的寂静
她的熄灭就是我的熄灭,她的灰也是我的灰
看花
花梗,花托,花萼,花蕊,花冠
是它们组成了一朵美丽动人的花,对吗?
雪白,金黄,红艳艳,紫微微,万紫千红,
姹紫嫣红
是它们构成了花的颜色,不是吗?
饱胀,含苞欲放,蓓蕾初绽,欣然怒放
一朵花开放的声音,你听见到了吗?
妩媚,明亮,鲜艳,亭亭玉立,随风摇摆
一朵花的模样,你看见了吗?
暗香,幽香,清香,香气袭人,香飘万里
花儿的香味,你一定闻到了
是的,可是——
落英缤纷,百花凋谢,零落成泥
为什么我只看见了整个世界哀伤的飘零
香姑娘
多少年,失散江南,依然保存她的眼泪
多少次,想穿过她娇小的眼泪
到达更小的心脏,幽怨的紫
传说中她的眼泪是紫色的,汗水芳香
为她丢了江山的人
骑白马,喝伊力特,落魄得像个帝王
如果我能够再次回到故乡
在一群紫花中找到她
在西域落日正圆的时候,牛羊停止吃草
她跳舞,紫莹莹的小手
把大地伸展得又平又远
把自己的紫带到一个叫天涯的地方
远离了故土
她和我一样是平民家的女儿,在今世
成为我众多姐妹中最小的一个
有深紫的痛,丝绸一样明亮的哀愁
我们在一个不叫伊犁的地方相遇
隔着玻璃,淡雅的香
宛若伊犁河水长长的呼吸
在他乡,我不过也是一株紫色的草
苦寂的光阴中,一点一点旧
深紫变成浅紫
只有小小的爱 ,一直柔韧
卖薰衣草的女人
斯大林街,那个临街店铺穿紫衣的女人
身体里生长着数不清的花朵
香,不为人知
风一吹就散,风一停又聚拢
年年,她在深锁的后花园种植薰衣草
在敞开的前门把一种嗅得见的幸福
向每个路过的人兜售
我要的爱情在她的咒语里
我要的圆满在一朵紫花里
我用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讨价还价
用西域的月亮,葡萄,草叶,羊毛
用玻璃杯里澄明的嘎瓦斯
跟她交换
我相信一朵紫花的预言
相信小径分叉的暗示
相信道听途说和一见钟情
这一次,下一次,更多的时候
在更多的地方,我将依次遇见她
依次看见紫花开放
紫色的草
让我遇见她们,并爱上
这些小小的紫,这些米粒一样
微弱的幸福,是件多么容易的事
黄昏,我沿着大地走
或者停下来站到她们中间
我不止一次看见
她们打开又收拢翅膀
借着风飞翔,说话
一直把耳语传向天边
我比她们更喜欢这些接近黄昏的紫
这些看得见的,眼前的紫
还有看不见的,空气里的紫
呼吸到肺里,露水里的紫
浸透到骨头里
声音里的紫,紫出血来
我染紫的衣袖,还没有
被头顶的天空染成灰
也在拼尽全力的紫
那么多的紫,集中在一起
流动着,比云朵寂静,比鸟声明亮
带动着黄昏越来越美,越来越暖
带动着伊犁河,暗暗地由蓝变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