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与黄鉴在一起
1952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在杭州西湖边栖霞岭19号院落中,年逾90岁的画家黄宾虹正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此刻,他面前的画纸经过层层积染,早已经变成了漆黑一团,而他却视而不见,因为,他的双目几乎已经失明了。
没有人知道,此时的黄宾虹画的到底是什么,或许,他正在描绘的是自己内心深处的艺术。
60年过去了,黄宾虹的画作早已成为浙江省博物馆常年展出的馆藏珍品。当人们看到他晚年的作品时,不免会产生种种猜测。黄宾虹的有些作品似乎带有强烈的法国印象派气息,而创作手法又是极具中国特色的随笔点染。尽管大多数观众觉得这些极其相似的山水画晦涩难懂,但是最让人费解的还是画面上那种黑乎乎的笔墨。
人们不禁要问,当年,双目已经失明的黄宾虹留在纸上的这些墨点和线条到底是什么?他究竟在表达一种什么样的艺术呢?
笔墨灵犀
在杭州西湖边,有一座正面向西湖写生的黄宾虹雕像。如今,来西湖游览的人都会看到这尊雕像。对于熟悉中国近代美术史的人来说,黄宾虹这个名字一定不会陌生。他与齐白石并称为“南黄北齐”,是上世纪中国画坛久负盛名的一代大师。
今天,人们对于黄宾虹的记忆各不相同。有人记得他那谦谦君子般的儒雅风度,有人记得他在授业解惑时的满腹经纶,还有人记得他师法自然时的专注神情,但让更多人记忆深刻的还是他别具一格的山水画作。
黄宾虹的山水画并不是色彩斑斓的,黑与白是他作品中的主要颜色。在黄宾虹看来,描绘自然山川并不需要很多颜色。正因为其画作中那种挥洒点染的浓重笔墨,画坛上甚至有人戏称他为“黑宾虹”。
为什么他会将世界描绘成黑色的?在这笔墨之中是否隐藏着我们所不知道的艺术魅力呢?
1865年,清朝已经走向衰亡。两次鸦片战争的巨额赔款让清帝国的经济濒临崩溃。随着《南京条约》《天津条约》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执行,西洋文化在清帝国的港口城市悄然流行,西方的哲学、艺术和新的思想随着鸦片一起登陆这片古老的土地。
1865年3月,慈禧和恭亲王奕訢在紫禁城为朝廷重用汉族官员的事争执不休,这场争论的结果将直接影响在两个月前出生的黄宾虹的前半生。
同治二年正月初一,也就是1865年1月27日,黄宾虹出生在金华县城西铁岭的一个徽商家庭。他的父亲黄定华是广达布总号的老板,为浙江金华的著名商贾。
喜欢琴棋书画的黄定华在30岁才得了黄宾虹这一个儿子,他希望黄宾虹以后能考取功名,为黄家光宗耀祖。
就在黄定华畅想着儿子飞黄腾达的未来时,紫禁城里的争执也有了结果。因为恭亲王等权臣的一致反对,慈禧太后只好默许汉人继续为官,于是,黄宾虹的前半生从此被定格了。除了考取功名之外,他别无选择,尽管孩童时代的他是如此喜爱绘画。
黄宾虹喜欢绘画几乎是天生的。他第一次接触笔墨是4岁时看父亲作画。父亲见他神情专注,颇感兴趣,就乘兴教他绘画。到了6岁时,黄宾虹就能把家里收藏的清代名家山水册临摹得惟妙惟肖。这让父亲惊讶不已。
童年时的黄宾虹不仅很有绘画天赋,而且聪慧过人。据记载,他5岁时能够阅读《说文解字》,6岁时就能将《山海经》倒背如流。这让黄定华兴奋不已,他觉得黄家光宗耀祖终于有了希望。
一天,已经8岁的黄宾虹正在玩耍,父亲和一位身份显贵的客人闯入了他的视线。这位客人就是黄家的族亲、任翰林院进士的黄崇惺。因去福建上任路经此地,黄崇惺特来拜访。当看到黄宾虹之后,他大为吃惊,断言这个孩子是一个天生奇才,日后定能考取功名。在黄崇惺的极力推崇下,黄定华下定了决心,让黄宾虹走科举之路。
科举是传统中国普通读书人打开仕途之门的唯一钥匙。在父亲的严令下,黄宾虹开始了单一而枯燥的学习生活。他忍受着苦读八股的煎熬,一学就是5年。
黄宾虹的童年或许可以用身不由己来形容,在这个大家族里,他无法选择自己的未来。虽然这个家族给了他临摹、鉴赏古人名画的机会,却并没有赋予他成为画家的权利。
地处安徽省南部的歙县是古代徽州的一部分,也是徽商的发源地。尽管当时的徽商早已富甲天下,但读书做官仍是人们心目中的正道。黄宾虹的故乡就在歙县西边的潭渡村,村中那座四周被农舍簇拥着的高大建筑就是他的故居。如今,仅从院门门头的装饰上就可以看出黄家昔日的辉煌。
黄家曾经是当地的望族,自古文风鼎盛、人才辈出,历朝历代达官显贵、盐商巨贾不胜枚举。但是经过太平天国的战乱,黄家开始走向衰败。到了黄定华这一代,大多靠外出经商谋生。
1876年春天,13岁的黄宾虹随父亲回到这里,参加一年一度的县试。天资聪慧的黄宾虹第一次赶考就中了秀才。
因为中了秀才,大喜过望的父亲觉得儿子的仕途之路指日可待,不再对他进行严格约束了,家族收藏的古人字画也任由他随意浏览。
此时的黄宾虹,兴趣已经完全投入绘画中。他每日沉浸在古人营造的山水意境中,把八股文抛到了脑后。或许是因为天资聪颖,他觉得即使不太用功,也能在随后的乡试中金榜题名。
19世纪80年代,蜂拥而至的洋货充斥着大街小巷,大清帝国的传统手工业彻底崩溃了。黄定华经营的手工布料无法抵御外国机器生产出来的洋布料,布号的生意一落千丈,陷入了困境。
这时,家里已经无力承担子女的学费了,黄定华决定,除了黄宾虹之外,其他子女一律辍学。已经考取了秀才的黄宾虹考取功名走入仕途,成了黄家唯一的希望。
然而,黄宾虹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20岁时以秀才的身份应试举人,居然名落孙山。落榜之后,黄宾虹的仕途之路随之暗淡,家族日益衰败的现实使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艰难。
被誉为“天下第一奇山”的黄山自古以来就是文人墨客神往的胜地,历朝历代都留下过艺术大师的足迹。明清时期,著名的“黄山画派”就诞生于此。这些植根黄山、体会自然真味的作品,继承的是中国宋元山水画的优秀传统,讲求意境萧疏幽淡,笔墨变化自然,富有秀逸之气。
歙县毗邻黄山,黄氏家族收藏有黄山画派的众多精品。黄宾虹每天与这些作品为伴,渐渐地,作品中那种疏淡清逸的意境如甘露良药一般,一扫他多年苦读却前功尽弃所带来的烦恼。
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年轻的黄宾虹选择了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希望与这个混乱的社会疏远,与时局隔绝。但是,他“生于乱世,长于忧患”,这种田园诗般的生活愿望注定要以悲剧收尾。
很快,随着黄家的境况走向山穷水尽,黄宾虹发现父亲真的无法再养活他这个只知道琴棋书画的闲人了。被迫回到了现实中的他决定到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而这次外出将成为黄宾虹传奇经历的开始。
地处江淮平原南端的扬州是一座古老的历史文化名城,清代的扬州更是江浙一带的商业中心,也是人文荟萃之地。这样一个经济发达、文化昌盛的都市,成了黄宾虹闯荡世界的首选。
坐落在扬州市中心的何园被称为晚清第一园。1884年,初来扬州的黄宾虹就住在这里。何园的主人是黄氏家族的远亲,世代为官,生活富足。何家收藏了大量的古人字画,其中不少是宋元名家的山水画。这些大家真迹让黄宾虹爱不释手,终日临摹。在这里,他似乎又找回了文人雅士的生活乐趣。
22岁的黄宾虹凭借着高超的临古功力和过人的才气,在扬州书画界崭露头角。两年后,经友人推荐,他在两淮盐运衙门谋得了一个录事的职位。这让黄宾虹十分欣喜,虽然只是抄抄写写,但毕竟是在衙门里做事,既解决了生计问题,又了却了父亲希望他走仕途的心愿,可谓两全其美。
可是他并不知道,在这威严的官府大门背后却是触目惊心的官场诡道。
就在黄宾虹担任录事后不久,一个盐商因事被人告发,衙门里一位姓陆的官员借此向盐商索要贿赂。为了平息事端,盐商送来了一幅罕见的董其昌的山水精品。这位官员知道黄宾虹自小就鉴赏、临摹古画,随即命他前来鉴定。仔细查看后,黄宾虹认定此画是一张赝品。于是,这位官员以此为由,又向盐商大敲竹杠。
以高洁自居的文人竟然成了敲诈勒索的帮凶,这件事对黄宾虹打击很大。他毅然拒绝了送来的酬金,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种做法反而引起了猜忌。此后,这位陆姓官员到处散布谣言,诬陷黄宾虹收受贿赂,捏造各种罪名对他进行大肆诽谤。
这种黑白颠倒、勾心斗角的官场生活使他对官场深恶痛绝。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不同流合污,他毅然选择了离开。
闻名天下的徽墨已经有1000多年的历史了,这种配方独特、纯手工精制的研墨是专供书画使用的墨中珍品,它的产地就在安徽的歙县。
1889年,黄宾虹回到了歙县老家。这一年,生意失败的黄家准备东山再起。精明的黄定华发现,只有传统制墨这个行业没有受到洋货的冲击,于是,父子俩开办了一间制墨作坊。
从此,黄宾虹一边帮父亲做墨,一边研读墨史、墨谱等书籍,逐渐了解了不同墨种各自的特点。也许正是因为这段特殊的经历,才使黄宾虹对墨的用法了如指掌,以至晚年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正当父子俩感到生意有望、自得其乐时,叵测的命运又一次让黄宾虹坠入了痛苦的深渊。
1894年6月,黄定华突然去世,而此时已经31岁的黄宾虹正远在扬州销墨。父亲的去世对黄宾虹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作为被寄予厚望的儿子,如今已娶妻生子,过了而立之年,不但没能实现父亲的愿望,就在他弥留之际也没能陪伴在身边,人生的苦闷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点。
办完丧事之后,黄宾虹决定在家守孝3年。此时,他又萌生了厌倦尘世、隐居山林、做个文人隐者的想法。
虽然隐居生活像一汪平静的池水,但是,歙县之外的世界却开始风云激荡。1895年,因为中日甲午战争失败,清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震撼了北京。1898年4月,康有为、梁启超等人联名上书光绪皇帝,要求变法强国,拉开了“戊戌变法”的序幕。
不久,隐居歙县的黄宾虹得知了这一消息。这个一直寄情山水、与世无争的书生,平生第一次兴奋了。就在黄宾虹苦于报国无门时,他遇到了改变自己命运的第二个人—谭嗣同。
作为文人的谭嗣同,当时是维新变法的领袖之一。他主张文人应当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当他南下招揽人才,途经安徽时,黄宾虹主动托人与他约见,此后,他们之间经常书信往来,交流革新思想。在谭嗣同的影响下,35岁的黄宾虹开始走出自己封闭的世界,与各处仁人志士频频往来,共商维新改良之策。
但是,书生们变法强国的美好愿望在大清统治者眼里却是一种致命的威胁。1898年9月28日,“戊戌六君子”在北京菜市口刑场慷慨就义。消息传来,身在歙县的黄宾虹号啕大哭。而官府也准备对他这个维新派同党动手了。在这危急关头,惊闻此讯的黄宾虹连夜逃亡。从此,他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1906年的一个冬夜,在安徽歙县的潭渡村,画家黄宾虹家的院子里传出了阵阵敲打声,几个身影正围着一台机器彻夜不停地忙碌着。原来,他们在私造钱币。按照当时的《大清律法》,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夜色中,造好的假币被小心翼翼地从后院抬了出去。身为一个文人,黄宾虹为什么甘冒杀头的风险做这种事?这些假币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呢?
不久,私造钱币的事被人告发,黄宾虹仓皇地踏上了逃亡之路。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出逃了。在途中,他反复问自己:当梦想再一次破灭时,是否应该就此认命,让艺术成为自己人生唯一的安慰呢?
知白守黑
1905年,已过不惑之年的黄宾虹来到了安徽的芜湖。5年前,他因参与维新变法被官府通缉,逃离歙县老家后一直漂泊在外。
没有人知道,这5年间,亡命天涯、孤身一人的黄宾虹内心深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对于这段逃亡的经历,黄宾虹的自述年谱中并没有详细的记载,只说这期间他曾到过南京的清凉山、宣城的响山,当然还有他情有独钟的黄山。令人不解的是,嗜画如命的黄宾虹在逃亡的5年中竟然只画过几张画。1900年,黄宾虹住进了黄山的文殊院。在这里,他创作了《黄山图》。作品完成后不久,他就下山了。临行时,他将这幅画留给了文殊院的僧人。
1904年,辗转来到芜湖的黄宾虹结识了柏文蔚、刘师培、陈去病、苏曼殊等同盟会志士。在他们身上,黄宾虹看到了一场新的革命正在酝酿之中。不久,黄宾虹与这些革命党人秘密成立了一个名叫“黄社”的组织,其目标是推翻清朝统治。
从上一次参与维新改良到这一次组建反清“黄社”,黄宾虹已然成了一位革命者。为了搅乱清政府的金融体系,为革命提供经费,黄宾虹接受革命党的指令,回到歙县老家,在自家的后院架起机器,铸造钱币。但是,很快他又被人告发,只好又一次连夜出逃。
历史有时出奇的相似,黄宾虹的两次革命经历如出一辙,都以逃亡终结。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家的机会了。逃离歙县的黄宾虹来到上海,从此在位于自忠路的旧居住了30多年。
1907年,各地革命党人纷纷起义造反,革命活动在上海也轰轰烈烈地展开。然而,逃亡至此的黄宾虹却出人意料地终止了自己的革命生涯,选择了另外一种生活。来上海不久,他就加入了“研究国学,发扬国光”的国学保存会。
对于逃亡到上海的这一段经历,黄宾虹很少提起。他在自述中也只是说:“乃至沪,于《国学丛书》《国粹学报》《神州国光集》供搜辑之役。”在上海,黄宾虹似乎又回到了文人雅士的生活状态。
此后,自小鉴赏、临摹古人名画的黄宾虹,接连发表了许多有关传统绘画和美术历史的评论文章,逐渐在上海的文化界崭露头角,成了小有名气的文化人。1910年,黄宾虹的母亲去世,他干脆将家中老小全部接到上海,从此在这里安家了。
定居上海的黄宾虹虽然生活平静,但是他身外的世界却风起云涌。
1911年10月10日,湖北新军在武昌发动起义,辛亥革命爆发。此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各地纷纷响应,举起了革命的大旗。1912年2月12日,宣统皇帝溥仪在北京宣布退位,清帝国宣告灭亡。
就在这年深秋,黄宾虹接到了安徽新任都督的亲笔信。这位新任的安徽都督,就是当年在芜湖与黄宾虹一同革命的柏文蔚。在信里,柏文蔚邀请黄宾虹回安徽共同参议政事。
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凭借着与柏文蔚的交情,黄宾虹可以大展宏图,实现革命理想,同时还能完成父亲一生的夙愿。但是他拒绝了邀请,选择继续留在上海。
然而,历史却在这时变得慌乱迷茫起来。张勋复辟、袁世凯称帝、北洋军阀混战……这一幕幕场景如同马戏团里的演出一样此起彼伏。黄宾虹发现,虽然清朝统治已被推翻,但是社会依旧水深火热,革命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拒绝了柏文蔚的邀请之后,黄宾虹彻底远离了政治舞台,成了一家古玩店的老板。他的这家名叫“宙合斋”的古玩店很快成了上海文人雅士谈诗论画的场所。
综观黄宾虹的一生,他从事过的职业纷繁复杂,做过官吏、鉴定家、手工作坊老板、报社编辑、职业作家、古董商人等。尽管他一生都没有离开过绘画,但是他从没做过职业画家,甚至从不出售自己的作品。因此黄宾虹的这条绘画之路是独一无二的。他从不以卖画为生,所以并不在意场面上流行的艺术之风。
当时,推崇雅俗共赏的“海上画派”风靡一时,画派的领军人物吴昌硕的作品在上海滩很难求。吴昌硕本人喜欢用浓丽对比的颜色,画作色泽强烈鲜艳,这与黄宾虹幽静清雅的画风极为不同。
初来上海时,黄宾虹也曾参加过上海画坛的一些文人雅聚,但是他这种古朴的山水画很少有人喜欢。从那时起,黄宾虹对绘画的研究渐渐游离于时代之外。
黄宾虹在写给友人的信中,曾这样阐释自己对绘画的认识:“笔墨之妙,尤在疏密,密不可针,疏可行舟。然要密中能疏,疏中有密;密不能犯,疏而不离,不黏不脱。”
今天被奉为精品的黄宾虹画作,在当时并没有得到画界的认可。在人人都大谈改革艺术之风的影响下,他的画被许多人视为食古不化的代表。
不知不觉18年过去了,已经60岁的黄宾虹站在了历史潮流的对立面,走上了一条孤独、寂寞的艺术之路。
1922年,黄宾虹家中被盗,不仅许多心爱之物不翼而飞,苦心经营多年的古玩店也元气大伤。这场飞来横祸再一次唤醒了已近花甲的黄宾虹归隐山野、远离尘世的“隐士”之心。
不久,黄宾虹变卖了家产,无声无息地回到安徽,在贵池的池阳湖边买了几亩水田,过起了世外隐居生活。这里是他与谭嗣同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没有人知道,黄宾虹为什么会选择这里作为他的隐居之地。此时,他的笔墨开始变得浓重了,其画作中出现了黑密厚重的积墨。黄宾虹彻底走上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成了当时绘画界的另类。
从少年学画到人生沉浮,从满腔热血到心静如水,60年中,黄宾虹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世事沧桑。或许早期那种清逸、明亮、淡雅的画风在这个时候已经无法表达他的心境了,仿佛只有这种浓黑厚重的笔墨才能抒发此时他心中的意境。“生于乱世,长于忧患”是黄宾虹人生的写照。从他三次隐居的经历来看,或许归隐山林、自得其乐才是他内心真正向往的生活,但是残酷的现实让他为此纠结了一生。
1924年农历六月十二日,突如其来的一场灾难再次打碎了黄宾虹的归隐之梦。几天中,池阳湖连降大雨,水位暴涨,决堤而出,黄宾虹苦心营造的世外桃源瞬间被淹没,隐居生活再次成了泡影。
于是,黄宾虹又无奈地回到了现实中。而这样的现实对于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来说,已经十分残酷了。他的愿望毁于天灾,他的艺术无人认可,他的生活又将面临四处漂泊。没有人知道,此时的黄宾虹内心是否充满了悲凉和绝望。
然而,黄宾虹没有想到,现实生活的不幸却是他艺术的大幸。正是这场磨难,悄无声息地驱使他走上了大师之路。
离开了隐居的安徽以后,黄宾虹开始四处游历讲学。这期间他回到过上海,远走过广西,也以文化名人的身份参加过一些有影响力的艺术活动,但是却从未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这种生活,一过就是9年。
四川的青城山是中国的道教名山,素有“青城天下幽”的美誉,自古就是文人墨客长留之地。1933年春天,黄宾虹只身一人来到了这里。
此前,黄宾虹应友人之邀来四川东方美专讲学,不料遇到军阀混战,学校停课,于是,在成都无所事事的黄宾虹决定到青城山看看。当他走到半山腰时,突然下起了小雨,山间烟雨濛濛,远处的峰峦时隐时现。
这种神奇的自然景象,让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黄宾虹心头为之一动。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悟到了什么,于是他不顾浑身湿透,忘情地攀登游览。
这天晚上,回到成都的黄宾虹一进宿舍就拿起了画笔,一口气画了十几幅《青城烟雨图》。
随后,他在寄给友人的信中写道:“坐山中三移时,千条飞泉令我恍悟,若雨淋墙头,干而润,润而见青,墨不碍色、色不碍墨也。”此后,他称自己的这种山水为“雨淋墙头”。
所谓“雨淋墙头”原来指的是安徽民居上的马头墙,因为风雨的侵蚀,日积月累,留下了许多漏雨的痕迹,远看很像白纸上水墨晕染的效果。黄宾虹在青城山上顿悟的,就是这种“雨淋墙头”式的淋漓水墨效果。此后,他的作品开始用这种水墨淋漓效果营造朦胧、湿润的意境,厚重感也油然而生。
心中的山水密码一旦解开,艺术上苦苦追求“师法自然”的道路也就与他的内心相通了。此刻,川蜀的一山一水在黄宾虹看来都蕴含着神奇的造化。
一天晚上,他无意间注意到白天秀丽的大山在夜晚显得格外神奇。在月光下,有些地方只剩下黑色的轮廓,有些地方却呈现出银白色。逆光下的山林仿佛笼罩了一层光环,放眼望去,凹凸分明,变化微妙。
黄宾虹马上拿出了写生本,在月光中画了几张素描。月光照射的地方,他留有空白,一笔不画;暗处则沿山谷岩壁的轮廓进行勾勒,然后在里面层层加黑。这便是他以后经常运用的“积墨法”。第二天早上,他一看自己的画稿,大为惊叹,据说连声高呼:“月移壁,实中虚,虚中实。妙!妙!妙极了!”月色下的山林终于让黄宾虹领悟到了山水画作中实与虚的意境、黑与白的奥妙。
从童年时代临摹古画算起,虽然黄宾虹在长达60年的绘画生涯中练就了高超的笔墨技法,但是,蜀地的奇遇才让他真正感悟到了中国绘画“知白守黑”的高远意境。
浑厚华滋
中央美术学院的前身是半个多世纪前的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北平艺专。
今天的学生们或许并不知道,70多年前,年逾古稀的黄宾虹曾满怀着期望从千里之外的上海赶来这里,以教授的身份在讲台上站了11年之久。而他之所以要来北京,还要从抗战前夕的1933年说起。
1933年1月31日,已经占领中国东北三省的日本关东军攻陷了山海关。北平的形势骤然紧张起来。为了避免故宫的文物落入日本人之手,国民政府责令故宫博物院立即甄选部分贵重文物分批迁往上海,同时在南京抢建文物库房。
就在这批文物陆续抵达上海的同时,离开四川后的黄宾虹也来到了这里,受聘于上海市博物院。不久,在金石、字画、古玩鉴定方面享有盛名的黄宾虹,成了故宫博物院驻沪办事处鉴定专家组中的一员,负责对南迁的文物进行清点、鉴定、编号、造册。这一年,黄宾虹已近70岁,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人生的暮年,自己还能有如此的机遇,得以饱览众多历代大家的传世名作。
在鉴定文物的日子里,黄宾虹发现,这些古代名家的作品大多秉承笔墨至上的观念,这与他研习中国绘画的思路不谋而合。这一刻,为坚守艺术理想而漂泊大半生、深感孤独寂寞的黄宾虹,获得了莫大的慰藉。
很快,南迁文物的整理工作就结束了,黄宾虹又回到了日常的生活中。但是,他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
当时的上海滩正值摩登时代,西方文化不断滋长,人们热衷于百乐门里的舞厅、外滩旁的咖啡馆,甚至还有国际饭店内的抽水马桶,传统文化则黯然失色。
这一切使坚守国粹的黄宾虹感到无奈和孤独,他常常怀念那段鉴定文物、与众多大师的传世名作朝夕相伴的日子。虽然他从未去过京城,但是故宫模糊的影子时常会不经意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已到古稀之年的黄宾虹,第一次对远在千里之外、传统文化深厚的北平产生了向往。
时间到了1937年。3年前黄宾虹曾经鉴定整理过的那批故宫文物,一年前被运到了南京,而如今又要迁往四川。就在黄宾虹被带到南京对这批文物进行最后的鉴定期间,他意外地收到了北平古物陈列所的邀请。这个隶属于故宫博物院的机构希望他出任该所国画研究室的导师。不久,北平艺专也来函邀请他担任教授。这让身居上海、倍感孤独的黄宾虹喜出望外。于是,他决定南京的任务一结束,立即动身前往北平。但是他并不知道,已经在北平的东、西、北三个方向驻扎的40万日军,正远远地窥视着这座古老的都城。
1937年4月,初春的北平并没有显露出太多战争将至的迹象。初到这里的黄宾虹沉浸在兴奋与喜悦中。他不仅体验到了北平艺专浓厚的学术氛围,也见到了昔日的弟子和交往至深的好友,这其中包括已经从上海举家迁到北平的张大千。这一切让黄宾虹感到十分欣慰,和上海相比,或许北平才能让他的艺术之路不再孤独。于是,他萌生了迁居北平的想法。很快,黄宾虹写信给上海的家人,并商定了动身的日期。但是他没有想到,此时的日军已经秘密地包围了宛平城。
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北平危在旦夕。消息传来,黄宾虹心急如焚,因为此时他的家人正在前来北平的路途中,一时间音信全无,生死未卜。对于一个已经74岁的老人来说,如果因为自己的一封信而使全家遭遇不测的话,他该如何是好呢?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去火车站打探消息,终日愧疚不安。所幸的是,一个月后,家人终于平安到达。
然而,此时日军已经占领了北平,战火也在全国各地迅速蔓延开来,亲人的到来使黄宾虹一筹莫展。他没有料到,因为他的梦想,全家都被带入了虎口,进退两难。万般无奈之下,黄宾虹只能与家人蜗居在城西宣武门内租住的一处民宅里,开始了他在沦陷区的生活。这一住就是11年。
北平沦陷后,城外的北大、清华等学校开始在混乱中陆续向南方撤离,城内的北平艺专也被迫停课,黄宾虹满心期待的国学艺术氛围随之化为乌有。他只能深居简出,终日与画笔、古籍为伴。也就是在这一时期,黄宾虹对数十年的创作进行了深入思考,并将自己的笔墨心得总结为“五笔七墨”。
在经历了北平沦陷之初的动荡之后,古物陈列所国画研究室通知黄宾虹可以前去讲课了,这让黄宾虹感到些许安慰。此后,他借着授课的机会,逐渐接触到留在北平的众多画家。这时,他开始迫不及待地向人们表述他对中国绘画的理解。然而遗憾的是,他的画被讥讽为“漆黑一团、又黑又丑的穷山水”。
至此,黄宾虹内心对北平的向往和期望荡然无存,近乎残酷的现实再一次让他的梦想化为泡影。
在后来的回忆录里,黄宾虹这样描述他在北平的生活:“近伏居燕市将十年,谢绝应酬,唯于故纸堆中与蠹鱼争生活。”字里行间,孤独之感油然而生。然而,即便是这种无人问津、埋头作画的孤独生活,在那个战乱的年代,黄宾虹也没能持续多久。
当时,日伪统治下的古物陈列所只付给黄宾虹一点微薄的工资。在没有任何根基的北平,一家人的生计很快就成了他最头疼的问题。而他从不愿以卖画为生,就算是迫于无奈出售自己的作品,他的画在当时也无人欣赏,不值几个钱,甚至能不能卖出去都是未知数。从未窘迫到如此地步的黄宾虹,在年近八十之际,被现实的生活逼入了死角。
最艰难的时候,黄宾虹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了。幸亏有一位往日熟识的德州小贩时常前来接济。每隔几天,这个小贩就给黄宾虹送来几斤杂面,从不提钱的事。身上确实没有钱但又实在过意不去的黄宾虹,只好每次送他一幅自己的画。
在北平苦度到1940年的黄宾虹,境遇还是没有得到改善。为了维持生计,他不得不把珍藏多年的古画也拿去卖掉,以解燃眉之急。就在黄宾虹为生计忧心如焚的时候,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危险正在悄悄向他逼近。
1941年冬,黄宾虹突然被日军拘捕。至于被捕的原因,一些学者认为是因为当时的日伪政府很看重他的学问,多次派人请他出来任职,都被黄宾虹断然拒绝。这让北平日本宪兵队长由里龟太郎勃然大怒,随即下令拘捕黄宾虹,威逼他就范。也有人说,是因为那段时间黄宾虹经常与南方的友人和弟子通信,日本人怀疑他在秘密进行情报工作。
黄宾虹年谱中并没有详细记载被拘押审讯的任何细节,只是说:“幸未拘押过夜,审问时间则甚长,仅得面包两枚充饥,旋即释放回家。”据黄宾虹夫人宋若婴回忆,那天晚上,当她忧心忡忡地问黄宾虹以后作何打算时,黄宾虹没有回答,只是挥笔画了一幅梅花,并且题诗:烟云富贵,铁石心肠。耐此岁寒,以扬国光。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在沦陷区生活了8年的黄宾虹兴奋异常,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激动地说,自己“无异脱阶下之囚”,喜悦的心情“自难笔墨形容”。
1946年春,83岁的黄宾虹复任北平艺专教授。他每周都手拄拐杖前去上课,从不间断。
就在这年11月,齐白石的作品在上海西藏路宁波同乡会公展,黄宾虹也有几幅作品一同展出。当时的上海美术馆筹备主任施翀鹏观看展览后,专门在《艺术论坛》发表文章说:“这次附在齐白石画展中的几幅山水,更觉一团漆黑,毫无层次。我真不懂宾虹先生为何有如此作风。”
艺术上的隔阂使晚年的黄宾虹在北平倍感孤独。对于这座城市,他已经不再有过多的奢望了。耄耋之年的黄宾虹只想有一个清静之地,吟诗作画,安度余生。
两年后的1948年初夏,85岁的黄宾虹收到了一封来自杭州的信。国立杭州艺专聘请他为国画系教授,来信还说明,因为年事已高,学校只是仰慕他的名望,而他可以不问教务,颐养天年。看完信后,黄宾虹几乎毫不犹豫地决定尽快动身。
1948年7月23日,黄宾虹携家人离开了北平。为了免除火车带来的旅途劳顿,他决定先飞上海,再转去杭州。在抵达上海时,昔日的老友和弟子闻讯前来接风,席间大家看到多年未见的黄宾虹竟然一改往日的矜持,吟诗作赋,谈笑风生,直到一醉方休。那天晚上,他们一共喝掉了33斤黄酒。这是黄宾虹11年来第一次开怀痛饮。
杭州西湖边上的栖霞岭19号是黄宾虹人生的最后一处居所。自从1948年来到杭州后,他就住进了这里。隐居西子湖畔,与静谧的山水为伴,黄宾虹的心情轻松而安然。
晚年的黄宾虹,作画时喜欢用秃笔、旧纸和徽墨中的古墨,这一切给他的画面带来了特殊的浑厚效果。来到杭州后,由于浸淫在江南的风物之中,他逐渐深化了在北平时期就已形成的对水、墨、色的探索,用渍墨、水渍、铺水等画法表现出了江南自然山川草木的华滋,画面充满了水汽氤氲之趣。
没有什么比这种田园诗般的生活更让黄宾虹感到愉快的了。让他纠结了一生的夙愿,此刻终于得以实现。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沿着这样的生活轨迹走完他的艺术和人生之路。然而,正当黄宾虹安享隐居生活,沉溺在创作带来的喜悦之中时,一个致命的打击又向他袭来。
1952年4月的一天,年近90岁的黄宾虹突然感到双眼十分疼痛,后经医生诊断为白内障。这是一种很痛苦的眼疾,除了双眼每天针刺般的疼痛之外,视力还会受到影响,直至失明。对于一个画家来说,如果双目失明,他的艺术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得知黄宾虹生病后,杭州国立艺专的前任校长潘天寿专程前来探望,他发现黄宾虹仍然借助放大镜在摸索着作画。
随着眼疾的不断加剧,黄宾虹的视力急剧下降,最后几近失明,但是他仍然每日作画不停。此时,他对笔触是否到位、构图是否合乎章法已经全然不知了,甚至不知道一笔下去会画在哪里。然而,就是在这样一种在常人看来毫无章法、近似于乱画的状态下,他把自己的绘画带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今天,在杭州的浙江美术馆,人们可以看到黄宾虹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或许你无法分辨出每张画之间有什么不同,无法看出画面局部所描绘的具体内容,但是,画中这种浑厚的墨团和无拘无束的线条,记录的是黄宾虹心底对中国绘画一生的感悟。
这些作品在今天看来,已经达到了中国绘画所追求的那种“默与神会”“技近乎道”的至高境界。它不仅是东方哲学的深层次体现,也与西方现代绘画所强调的“抽象性”精神殊途同归。但遗憾的是,在60多年前,却很少有人认同黄宾虹作品的美学价值。实际上,综观黄宾虹历经磨难的一生,真正能够看懂他的作品、理解他内心追求的人也寥寥无几。
1955年3月2日,黄宾虹因病卧床,难以起身。当弟子们前来探望,整理记录他口述的画理、画史时,谁也没有想到,其间,他突然提起了谭嗣同,并激动地念起了57年前他35岁时为痛失这位好友而写下的一首挽诗:“千年蒿里颂,不愧道中人!”
1955年3月25日凌晨3点30分,黄宾虹因胃癌在杭州人民医院病逝,享年92岁。据说,黄宾虹在生命弥留之际,曾对身边的亲人这样说道:“我的作品要过50年才有人能看得懂,你们看着吧。”
1937年初春的一天凌晨,上海市西门路5号响起了一阵敲门声,画家黄宾虹拿着早已准备好的行装,随着来人匆匆上路了。
此时,正值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夕,一年前才刚刚辗转运到南京的大批珍贵文物又被迫面临紧急西迁。黄宾虹被特别指定即刻赶赴南京进行文物鉴定。
早已远离政治舞台、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不问时事的黄宾虹,再一次被历史拉回现实中。事态的紧迫,让黄宾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可能要出大事,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接踵而至的竟会是一场全民族的大灾难。而他自己多舛的命运也将面临新的磨难。
专家评
靳尚谊
原中央美术学院院长
中国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
画《黄宾虹肖像》之前,我对黄宾虹并不是很熟悉。20世纪90年代初,上海书画社出了一本黄宾虹的画集,有整体有局部,我发现他画得非常好。那时候我们的印刷技术已经很好了,能把黄宾虹笔墨的妙处较好地展示出来。20世纪80年代初,我曾把中国的壁画跟油画结合起来做了一些实验。90年代的时候,我看到黄宾虹的山水,就考虑如何将水墨画跟油画结合起来,所以就以黄宾虹的肖像做实验。
跟学中国画的人不一样,我在黄宾虹的画作里看到了抽象的美—笔墨中抽象的美,而且又是一种很浓密的画风,不是清淡的。清淡抒情的中国画很多,像倪瓒的就非常好,草草几笔,画就出来了,而黄宾虹是很浓密的,黑黑的,这个跟油画有点关系。
黄宾虹的抽象和西方印象派之后的现代艺术有相近之处,他虽然用墨来点染,但是能达到异曲同工的效果,所以他的作品带有一些西方现代艺术的味道。其实中国画中的文人画就带有西方现代艺术的味道,但出现得比西方早几百年。
黄宾虹的水墨画中黑色用得很多。虽然很黑,但是里头很丰富,层次很多。如果黑成一团,那就全死掉了。所以它妙就妙在黑而不死,黑里头是透气的,层次丰富而厚重。这种黑是中国水墨画的传统里延伸出来的样式,是中国文化中的一种笔墨表达。
黄宾虹是一位学者,他的研究涉及各个方面,除了中国传统文化,他对西方的文化也有所触及。这一点他是很特别的。因为他所处的时代还比较早,五四运动以后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西方的文化过来了。他既有很深厚的传统文化,又接触到西方文化,是一位学者型的画家,他深厚的学养对他的山水画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龙瑞
中国国家画院名誉院长
黄宾虹是最能代表中国文化精神的一个画家。中国文化在不同的时代不尽相同,但是不变的是价值取向和文化核心。在这种核心价值下,形成了一个非常完整的体系。
他出身于徽商之家。当时的徽商文化已经发展到了很高的程度。黄宾虹的祖辈们既从商,同时又对文化十分关注,甚至他的父辈里头有文人也有画家。
黄宾虹先生早年致力于科举,后来又投身于维新,甚至革命,参与了很多这方面的活动。后来他把自己的各种经历都融入对艺术,特别是对中国画的研究中。正是因为他站在比较高的位置,同时还涉及好多方面,所以他不但是一个大画家,同时还是一个学者,在金石书法考证等方面有非常高的造诣,这正是中国文人的典型代表。
黄宾虹的艺术源于传统,不但源于我们传统中的一种形态,同时还源于我们的文化精神,所以说黄宾虹是中国文化从传统走向现代最具有代表性的画家。
黄宾虹不是学院派,他没有上过任何专业的美术学校,完全是家学,他通过与父兄、同道不断切磋和研讨来提高。他受聘在北京对古画进行梳理时,得以见到大量的中国历朝历代的艺术品,这对他整个的绘画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黄宾虹称自己的早期画法为“勾古画法”。所谓“勾古”就是以线条勾勒表现山川、树木、房舍的一种笔法,主要是轮廓的勾勒,用笔简洁,带有中国文化的抽象特征。他后来又提出太极笔法,强调线条的形态要像太极式,要一仰一俯,或者产生太极中间的气场一样,用笔是互相呼应的。太极笔法也是中国人的一种形体认知。黄宾虹把它引进绘画中,通过具体的技术层面来把它展示出来,非常了不起。
杨晓阳
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中国国家画院院长
有人说黄宾虹受过西方印象派点彩派的影响,这个我们无从考证,但是黄宾虹画法中的黑画背光对李可染的影响很深,李可染也是从黄宾虹这一路走下来的。李可染的画法明显有光线的感觉,而黄宾虹的画面没有直接光线照射的感觉,可是他曾说中国画是阴画,是夜晚看到山川万物的一种感觉。
他在用笔方面功夫很深,基本中锋用笔,折钗股。他总结了用笔的几条原则:用笔要重,如高山坠石;用笔要平,如锥画沙;用笔要圆等。这些可以说是对中国书法、中国绘画几千年延续下来的特点的一种总结。这几句话不但总结了前人,也影响着后世。
安徽的水酸碱度很奇特,在这种条件下造出的变幻莫测的宣纸,与水的反应非常微妙。对这种宣纸谁运用得最好?就是黄宾虹和齐白石。
黄宾虹用积墨法,齐白石用拓墨法。齐白石的拓墨法在生动性上无与伦比,但是在厚重方面,在层层加染这种效果上,齐白石是不及黄宾虹的。这是个人的特色不同,齐白石画得很利落,很清晰,黄宾虹得白内障的时候,画得不清晰,他在这个方面与齐白石是背道而驰的,所以他的特点也是没有人能够代替的。
如果他没有因为白内障而视力模糊,他画出来的未必就是这个感觉。这反倒应了古人的一句,就是“不以目视而以神韵”,是凭一种自我手上的感觉、身体的感觉、气息的感觉。这是一种天才作品,是天人合一的作品。他有的作品是画着画着停下来,隔了很多年继续再画。难道这不是人和天合作的吗?所以这是一种天才作品,是不可重复的。
在黄宾虹那个时代,大量的画家受到西画的影响,受到西画的基础教育。有情节、有现象、有场面,画这些当然是人物画见长,借鉴徐悲鸿引进的西法,直接能够表现我们每天经历的斗争和生活。但黄宾虹没有走这条道路。他的国学底子比较深厚,做过美术研究,做过编辑,他在理论上的思考已经领先了。他临终前说:“我的作品要过50年才有人能看得懂。”就是说,他把当时大家正津津乐道的一种艺术形式和追求作为自己的基础,超越过去了,所以我们现在才认识到他。认识到他的时候,跟他同代人比,他的境界是高的,他追求的深度是别人所没有的。
许江
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中国美术学院院长
黄宾虹无疑是中国上世纪屈指可数的几位艺术巨匠之一。正如潘天寿先生所说,他是300年不出的人才。
黄宾虹先生的艺术人生看起来波澜不惊,并没有像他的人生一样充满危机,他循着一条线索走下来,集自己六七十年的努力,最后慢慢形成一个高峰。1953年,他因白内障几乎失明的时候,信手来画,画自己心中的山水,黑密厚重,我个人认为是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新高峰。在此之前,他毕生仿佛都在为这个突然到来的高峰做准备。
中国画以前很少固定一个视角,而是事先从各个角度观察了整座山,画的时候画家在心里看到了山的全貌。黄宾虹的绘画是最好的诠释。他心中的山水是混沌一片,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其中有象,不是把自己在各个地方看到的山水在心里头做一个勉强的凑合,而是把看到的东西在心里头连接成一种磅礴大气的景象,有一点像范宽《溪山行旅图》那样波澜雄奇的山水。
黄宾虹先生的画浑然一片,黑密厚重,温润华滋。一座非常沉厚的山,仔细观看,会发现这座山有层次,有结构,有笔墨,有心胸。这些东西不仅仅是笔墨,不仅仅是章法,更是它的浑然大气,是画家把心里的感觉不断叠加,叠成厚重的山水。
黄宾虹先生的用笔非常自由,根据自己的心境走,根据自己的神走,笔应手,手应心,最后形成了我们讲的温厚华滋。他的积墨不是一次完成,所以他的墨非常滋润,我们看到他的一层一层的叠墨,它不干渴,有一种内在的滋润。这个我们在看黄宾虹的画时看得很清楚,虽然墨乎乎一片,但是感觉是被山水、被云烟给滋养着、包覆着的。他的繁笔造成了他的温厚,他的积墨造成了他的华滋。
所以到了1953年他眼睛看不见了,他必须用最浓最黑的墨来画,而且一笔一笔之间留出了白。他就靠黑和白之间强烈的对比,才能依稀地看到这个变化。实际上这是用心在画,但是在画面上呈现出来的就是黑密厚重,达到了中国传统山水画新的高度。
张桐瑀
中国美术家协会
理论委员会秘书
黄宾虹把近现代中国画家已经忽视的书法资源重新进行了整理和认识。从元代开始,以赵孟頫为主的文人画家开始对中国绘画的画法进行梳理,对适合书法构成机制的画法进行了总结,把书法的机制带进了文人画体制内。黄宾虹所擅长的画法是对传统文人画的延续,我们现在叫文人写意绘画,也简称写意画。
黄宾虹认为书法是中国绘画的一个重要的支撑,所以他进行了一生的探索。他把各种书体进行了深入的体验和修炼,总结出了五笔七墨。
我们来看看他的五笔七墨之平、留、圆、重、变。
先说平。书法的工具运用,第一关是要上、下、提、按当中取其均匀,先把线条画均匀,把粗细画一致,这是平。这个平正好概括了我们上古的书法,那就是篆书。篆书粗细均匀,这是书法、笔法的第一个程序。
第二个,留。在书法的发展当中,人们发现上下顿挫也有它的潜能。到了小篆之后,就开始往隶书上发展,隶书所谓八分就是撇捺,篆书没有撇捺。撇捺就是带顿挫的。上下顿挫的潜能被开发了,这里面包含了楷书和隶书。
再说圆。圆是笔锋的交转,是草书和行书。平、留、圆正好把毛笔书法的笔法特性给概括了。书法只有这三种运笔方式,一是上下之间,二是顿挫,三是交转。唐代以后就不再有广义书体出现,而是出现了狭义书体颜体、柳体、欧体,一直流传下来。
再说重。我们知道,中国的毛笔是软的,要取其硬。中国的宣纸是薄的,要取其厚。所谓厚重如高山坠石,就是取其重度、重量的感受。
他所说的变,就是说,当书法造诣达到一定程度,不会变通就只是一个书写匠。对书法来讲,比如同样是三点水,可以有各种变化,底下四点水可以有方向、大小、粗细的变化,那么对待万物也是。
七墨实际是五笔的延伸。对黄宾虹来讲,没有笔法的墨法质量是不高的,韵味不足。笔法的应用就是墨法。素墨在运用的时候,中间有一个痕迹,边上会印出淡淡的墨迹。在运用笔触的时候都会留在纸上,会形成一个笔痕,所以他在这一点上更加强调了对书法和笔法的重视。
顾风
扬州书画研究会会长
扬州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黄宾虹是中华文化的一个标志性的人物。他是一个杰出的书画家,也是一个文人、一个学者。了解以下几点对于解读黄宾虹非常重要。
第一,他是一个经历了完整艺术人生的艺术巨匠。这个完整的艺术人生指的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积淀的过程,真的符合古人讲的规律:“人书俱老,人画俱老。”他的才华不仅仅表现在书画上面,对书法、绘画理论、精神学乃至哲学,他的见解和高度都是同时代的艺术家很难企及的。
第二是他的学力,就是他师习古人造化的长期的艰苦过程。他在当时被各方面都不认同,他的艺术成就、影响力都不是排在前面的。
第三,就是他的坚守,他守得住。晚清、民国的中国处在一个社会急剧变革的时期,很多人对传统文化失去了信心,转而积极地去学习欧洲。在这种情况之下,黄宾虹能够坚守住。
另外一个就是天假以年,老天爷给了他90岁以上的高龄,让他如精钢,有这么多不同的元素在炉子里面慢慢地炼,最后炼成一个特殊的材料,成为中国艺术史上的一个高峰。我想,对于中国绘画来讲,他可以跟荆、关、董、巨,跟“元四家”,跟石涛这样一些开创性的人物相提并论。
最后就是他的师古人、师造化。他走遍了名山大川,特别是晚年入川的经历直接使他产生了三年变法的想法。而且黄宾虹的黑山水不是没有来源,他不仅对山水观察入微,还看整座山的形势。他的黑山水画把不同时段的光对整座山体的影响都描绘出来了,这是细致观察的结果。最终,他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浑厚华滋的风格。
再过几十年,我想,对于黄宾虹的研究还要继续。他真的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一个伟大人物。
冯远
中国文联副主席
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黄宾虹是中国现当代美术史上四个早期的代表人物之一,是中国文人画的一个重要的宗师。我用宗师这个词,实际上就是对他的一个综合的评价,包括学养、技艺、艺术才华和他对美术史发展的贡献。
他是用水、用墨非常灵动的画家。他的山水画,形成了他非常鲜明的个人特色,别具一格,中锋用笔,厚重。这种笔墨的层层敷加,层次非常丰富,尤其在用水方面,堪称一绝。到了晚年,由于他的视力发生问题,他的绘画倾向于非常随意的焦墨,层层点染,我们认为这种画法跟西方的印象派绘画具有异曲同工之妙。所有的对象在他眼中都是一种模糊的感觉,这就叫印象派。
黄宾虹注重写生,他游历名山大水,说中华大地,无山不美,无水不利。这使得他笔下的山水苍翠,而且一以贯之。同时他还有一句话:“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不求学养之高,无以人晋见。”我们从黄宾虹先生留下的大量手稿、笔记、书信以及作品来看,前后跨度非常大,他确实是一位大器晚成的中国画大师。在他身上既非常完整地保留了中国近现代绘画的一些精华,在中国绘画语言技法由传统形态向现代转变的过程中达到了相当高的境界。所以黄宾虹先生的艺术成就,无论怎样讲,对我们后者的启发、影响和对美术史的意义,都是无可估量的。
王中秀
黄宾虹研究专家
黄宾虹的作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被人们认可,现在他为什么会重新被现代人所重视呢?
根本的原因是黄宾虹在新文化运动背景下对中国画的梳理做出了历史性的贡献。他是超越当时中国的审美趣味和水平的代表。黄宾虹的出发点就是对气韵的重视、对个性的重视,这种追求内在美的理念和西方现代绘画走在一条相通的路上,然而当时的中国还不能完全接纳他这个观点。国画复活运动以后,有一点回潮,有一点寻找传统的意味,然而黄宾虹还是发现周围没有人,他是孤军作战,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后人身上,希望50年之后有人能理解他。
黄宾虹始终认为,他是走在一条合理的、正确的道路上的:中国画不能走回头路,也不能和西方一模一样,要拉开距离。所以黄宾虹的现代性是现在我们重新解读他的根本原因,而不仅仅是对传统的重新观照。实际上黄宾虹的画论里面有一种现代性的力量。
我们现在不少人想要变得像他一样,这就不符合黄宾虹的原意了。他的一点一线是传统的东西,他很少在意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他的五笔七墨,但是很少在意他主张的用他人来造自己的面目。实际上他是一个材料,黄宾虹给你一个最基本的材料,不是教给你一种技法,是让你用一个材料整合成自己的面目、自己的风格。我们需要深思的不仅仅是黄宾虹的画面,而是黄宾虹的理念。他对中国绘画传统的再梳理,他提炼出来的那些东西,可能会产生一个新的面目。
卢辅圣
《朵云》《书法研究》主编
黄宾虹的艺术是一个逐步变化的过程,但是有些东西他一辈子都在坚持,比如书画同源同法等。他晚年梳理出非常理论化的东西,比如五笔七墨,比如太极图的结构方式,比如他对字法与画法的统一性的阐述,比如他对形神美的理解,这都跟他几十年漫长的承前式自我修炼分不开。
他用不着去讨好,也不必受别人的检验,可以不受干扰地直接面对笔墨。他所谓的“雨淋墙头月移壁”就是笔墨的一种视觉呈现。在山水画上,从来没有一个人的笔墨达到黄宾虹的深度。他的山水画对中国画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时称“南黄北齐”。山水画越到后来越不写实,走向了写意山水。齐白石的写意山水是用大笔,用画写意花鸟画的方式去画山水;吴昌硕的写意山水以线条为主,点和面比较少,铺开的东西比较少。黄宾虹和他们的写意不一样,他开始的时候是轻工淡写的,到了最能代表他特征的大写意山水时,他用的往往不是传统的大笔或者小笔,而是跟书法类似的,笔法结构方式上也不再像齐白石、吴昌硕等那样明确地去表达某个东西的形状。中国画很多东西其实是用符号来代替感觉的,黄宾虹通过符号象征来勾起观者对作画对象的联想。
黄宾虹对西方所谓的印象派、抽象派感兴趣。他认为好的中国画跟它们是一致的。他的“雨淋墙头月移壁”实际上也是一种感觉。就是把笔墨组合成的画面最终效果,还原为一种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晚上看到的山,所以他黑的浓厚的东西,就像晚上的水。他曾写诗说到青城山,在雨中欣赏,全部被打湿了,雨中的山,有水墨淋淋的感觉,夜山有很重的感觉,这恰恰是他艺术追求当中最典型的东西。
吴敢
中国美术学院
中国书画鉴赏中心主任
黄宾虹最大的特点就是挖掘了中国画的民族性。在这一点上他贡献巨大。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很多人都觉得中国画已经穷途末路,他的理论和认识使很多人的观念发生了改变,给后来者提供了巨大的力量。
他说绘画和中国所有的学问都是相通的,他学问深厚,从其他知识领域得到了很多支撑,使他在绘画的探索之路上不再孤单,比如说对于古器物的研究,可以跟绘画的点相印证。
在他去世的时候,整个画坛对他并没有全面的认识,他的东西搁了几十年也没人去关注,我觉得这也不能说完全是因为他超前或者落后,而是理解上的差异以及时代的因素。这种现象在历史上也不乏例子,比如说元代的吴镇。当然这些人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非常有自信,我觉得宾虹先生对自己的画、对自己的高度,应该有绝对的自信。
黄宾虹先生对绘画最深远的影响是方向性的。他为后来者指出和确认了中国画的发展方向。至于他在很多具体的比如一些技法层面的探索,虽然也会有很多人去学习、去挖掘,但单从这个角度认识他远远不够。他的学养涵盖了诸多的领域,所达到的高度也不仅仅是绘画的高度。
陈向迅
中国美术学院
中国画系主任、教授
黄宾虹的笔墨很神奇,通俗地讲是比较见功力。他一辈子从理论到实践,十分用功,笔墨已至炉火纯青。从专业的角度讲这其实是一种墨式。通俗地讲,墨式是一种黑色,但是在中国画的创作中,墨式又是一种非常富有变化的表现手段。黄宾虹能够把这种手段运用得非常透彻,或者说用得非常全面,通俗地讲是画得很黑。他有种能力,一遍一遍地画,一层一层地加上去,加得很厚、很黑。
如果仅仅是画黑,这个很容易做到,谁都可以蘸最重的墨,但是与此同时又画得很透明就很难了。黄宾虹了不起,关键是他在画得黑的基础上还画得很透明。他可以画无数遍,可以画到很深的一种感觉,但是他同样保留了水墨透明的感觉,把看起来矛盾的东西完全地统一在了一起,这就说明他手上的功夫非常好。他对墨式的运用、对水的运用以及用笔等已经有自己非常独特的风格。
张晓凌
中国国家画院副院长
黑是中国绘画的一个修养,黑是最难搞的,白好搞。为什么黑难搞呢?黑是积墨造成的,积墨在中国绘画的墨法里面是最难的,比如你画了一遍,再积一遍,再积一遍,一般人积三遍,这个墨就死掉了。但是黄宾虹能做到积十遍还能看见纸纹。这就是大师。即使现在也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