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中的齐白石
来到北京琉璃厂的人,总是希望能有点意外的惊喜。而1917年9月26日这一天对于42岁的陈师曾来说,这个惊喜却超出了他的想象。当时,这位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国画教员正在一家不起眼的南纸铺里闲逛。无意间,角落里的一方印章让他眼前一亮。印章布局奇巧,刀功老辣,但是篆刻者的名字他却从未听说过。陈师曾急忙打听这个人的住处,随后匆匆离去。
在宣武门外的法源寺,陈师曾找到了印章的主人。这位年近花甲、在生人面前有些怯生的老者是个画家,来自湖南乡间,因为画作卖不出去,只能靠刻印勉强为生。两人一见如故,深谈了许久,从此结为知己。陈师曾是清末大诗人陈三立的长子、著名学者陈寅恪的长兄。他本人学贯中西,是当时北京画坛的领军人物。
仅仅几年后,这个当年只能蜗居寺庙、生活窘迫的老人声名鹊起。他的画作超越了陈师曾和同时代的很多人,最终成了当代中国画坛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他的名字叫齐白石。
从木匠到画匠
2011年9月21日,在杭州西子湖畔的浙江美术馆,国画大师齐白石的书画精品展拉开了帷幕。这次展览展出的都是齐白石不同时期的代表作品,观众们从中可以领略到这位画坛巨匠超凡的艺术魅力。
展厅里,还有一种别开生面的特殊观赏方式,让许多初次走近齐白石的观众感到十分惊奇:通过放大镜观看齐白石用画笔为我们描绘出的精巧的微观世界。
放大镜下,蜜蜂身上的每根绒毛都清晰可辨;蜻蜓被刻画得栩栩如生,轻盈透明的翅膀仿佛在随风微微颤动;秋蝉活灵活现,人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薄如蝉翼。齐白石笔下的螳螂看上去更是憨态可掬:英武的姿态仿佛随时准备捕食,但眼神却透露出了几分顽皮。
刘曦林说:“齐白石是个老顽童,他有天真的童趣,真诚无邪,没有一点杂念。”
在齐白石的工笔草虫作品里,我们同样可以感受到齐白石秉性中非常细腻的一面。如果不是具有超乎常人的精微观察力,就不会对各种昆虫突出的生理特征了然于胸。
这是齐白石开创的独特的绘画语言:画家的视角如同一个孩子匍匐在草丛中,在这个看似云淡风轻的艺术世界里,处处洋溢着生命的喜悦,简洁而丰腴,淳朴而雅致,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忧无虑。难道这就是画家本人的童年吗?
其实,所有人记忆中的童年都是被一再美化了的,齐白石的也不例外。他童年时代尝尽了穷苦和窘迫的滋味。在他71岁时写的自传中,他对自己的一生充满了感慨:“穷人家的孩子,能够长大成人,在社会上出头的,真是难若登天。我是穷窝子里长大的,到老总算有了一点微名。回想这一生的经历,千言万语,百感交集。”
湖南湘潭是全省乃至全国的重要工业基地之一,但这个城市最著名的还是出生在这里的名人。城市中心伫立着毛泽东的雕像,另一边则是齐白石雕像。1893年,毛泽东出生在湘潭的韶山。而那一年,湘潭的另一位名人齐白石已经30岁了。
1950年初夏,当56岁的毛泽东在北京第一次见到他的湘潭老乡时,格外高兴。为了这次会面,齐白石特意为毛泽东画了一幅《苍鹰图》。而毛泽东则送给他湖南土特产,这让当时已经离开家乡快30年的齐白石非常开心。虽然他们都喜欢吃辣椒,都操着一口浓重的湘潭口音,都是农民家庭出身,但与家底还算殷实的毛泽东相比,齐白石的家庭可以用一贫如洗来形容。
距湘潭市以南40公里的白石镇,古称白石铺,是历代官道往来的驿站。离镇子不远有个村子叫杏子坞。晨曦之中,村东头的水塘波光粼粼。传说早年有颗陨星坠入塘中,池塘因此被叫做星斗塘。时常飞来的白鹭,似乎在彰显着这里的不俗。
水塘边不远处的一幢房子就是齐白石故居,几经翻修后的房屋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破旧。1863年11月22日,齐白石就出生在这里。他出生的时候,祖父祖母依然在堂。那时候他并不叫齐白石,因为是家里的长子,根据家谱排法,得名纯芝。家里人都叫他阿芝。
此时正是清朝同治二年,贫穷的齐家仅有一亩水田,要靠打零工才能够勉强维持艰难的生活。
阿芝7岁那年,家里节衣缩食,用四斗稻谷的代价把他送到了外祖父周雨若开办的私塾读书。几个月后,湖南发生了特大洪灾,田里收成不好,青黄不接,齐家又先后添了两个孩子,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于是,刚上了半年学的阿芝只能回到家中。
阿芝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田里的重活干不动,除了挑水砍柴、照料年幼的弟弟之外,他的主要活计就是上山放牛。那段日子,身子骨还很单薄的阿芝是祖母最牵挂的,每到傍晚,煮好饭的祖母都会坐在门口,直到听见牛铃声由远而近,才能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或许正是因为现实的残酷,草丛里那些自由自在的小生灵,才能使他暂时远离生活的忧愁。童年生活中在田野间捉虫捕蝶、在水塘里钓鱼捞虾的快乐场景,显得弥足珍贵。这也成了齐白石人生当中最美好的记忆。儿时的生活片段,构成了他独特的艺术世界,也让人感受到他淳朴未泯的童心,以及对稚真快乐生活的向往。六十多年后,晚年的齐白石曾用画笔描绘出了这段短暂而快乐的时光。
木匠是中国传统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手艺人,造房子立木架,桌椅床凳乃至种田用的犁耙,都出自他们之手。15岁那年,齐白石就开始和这些木工工具打交道了。因为身体弱,无法承受田间繁重的体力劳动,家里人只能让他学一门手艺养活自己。最初,他给一位做桌椅板凳的本家长辈打下手,他们所干的活计行话叫做粗木匠。
有一次,他跟师傅一起走在田埂上,对面过来了几个人,他的师傅很恭敬地侧身站着,让走过来的木匠先过去。阿芝就问师傅:“您为什么这么恭敬?”师傅说:“人家是细木匠,做细活的;咱们是粗木匠,做粗活的。咱们比不了人家。”阿芝听了之后暗下决心要做细木匠。
这个外表沉默的少年,内心却有着一些不安分的东西。学粗木匠不到一年,他就有了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今天,在湘潭的很多地方,人们依然能够看到一些老家具上雕刻的花纹图样。用雕花来装饰家具在清末的湘潭是一种风俗。能雕出这种精巧花样的木匠就是细木匠,也叫雕花匠,他们的地位和收入历来都比普通匠人要高得多。
阿芝借口干不动重木活,辞别了师傅,另外托人找到了方圆几百里手艺最出名的雕花匠拜师学艺。但是,仅仅几个月后,刚学会手艺的阿芝又不安分了。他觉得师傅的刀法虽然淳朴,但比较生硬而缺少变化。他就自己琢磨着加以改进。
今天,湘潭的尹氏祠堂里还保留着齐白石当年的木工活。从他的木雕作品可以看出,齐白石用改进后的方法雕出的人物圆润流畅,肌体和衣纹尤为逼真。更为重要的是,齐白石对传统的雕花内容做了大胆的创新。湘潭齐白石纪念馆里陈列着他早年做的一张雕花床。床楣上,人物被雕刻得极富生活情趣,他将传统题材改成了民间熟知的传说故事,周围装点着葡萄、喜鹊、蝴蝶等,甚至还出现了荷花、稻穗这些乡间常见的景物。
从16岁学艺到19岁出师,随着手艺逐渐精巧,放牛娃阿芝成了远近闻名的芝木匠。1882年,20岁的芝木匠整日奔波在乡间。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一天也不得清闲。但是,一本书的偶然出现却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一次,他在别人家做木工活的时候发现了一本残存的《芥子园画谱》。虽然画谱已没有多少张了,但他仍将这本书借来临摹。如今,这本《芥子园画谱》陈列在湘潭齐白石纪念馆的展柜里。
《芥子园画谱》是文人画的程式化画法的普及读本,讲解文人山水、梅兰竹菊的画法,分解讲解石头、竹叶、竹竿、兰草等的画法。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阿芝每天晚上都点灯熬油,描描画画。在阿芝的眼中,这本文人画教科书是他最理想的雕花图样。但书是别人的,不能久借不还,方圆几十里又无处去买,情急之下,阿芝用儿时学过的描红方法把它临摹了下来。
这是齐白石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到规范的中国画教材。虽然已经过了人生最佳的绘画启蒙阶段,但是在这本画谱的引领下,20岁的阿芝无意间闯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芥子园画谱》不仅让阿芝雕出的图案花样翻新,也让他会画画的消息在四邻八乡不胫而走。不少人开始主动找上门来请他作画。他画得最多的是村民用来供奉的神像。每画成一幅神像,阿芝就可以得到一千来个铜钱,约合一块大洋。与制作过程繁琐、周期漫长的雕花相比,这种来钱的方法要容易得多。
转眼到了1889年,也就是清光绪十五年,此时的阿芝已经27岁了。在大多数杏子坞村民的眼里,这个会雕花、会画画、能赚钱养家的芝木匠俨然是当地知名的能人。芝木匠自己也觉得他的人生大致如此了,不可能再有出人头地的大出息了。但是,有一个人却并不这么看。他叫胡沁园。
胡沁园是清末湘潭的一位知名乡绅兼文人画家,善画工笔花鸟草虫,喜爱收藏名人字画,朋友很多,性情豪爽,慷慨大方,乡里人都尊称他为“寿三爷”。
一天,这位寿三爷偶然看到了芝木匠的画作,十分喜爱。或许是天意使然,在不经意间,阿芝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出现了。晚年的齐白石在自传中曾回忆第一次见到胡沁园的情景,当年寿三爷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了几十年。
“寿三爷说:‘我也看到你的画了,很可以造就!还问我:‘愿不愿意再读读书,学学画?我说:‘我是很愿意,只是家里穷,书也读不起,画也学不起。寿三爷说:‘那怕什么,你要有志气,可以一面读书学画,一面靠卖画养家,也能对付得过去。”(《齐白石自传》)
今天,我们在齐白石的作品中最常见的题款是“白石”,此外也有署名齐璜、濒生的。白石其实是胡沁园为阿芝起的一个别号,胡沁园为他起的正式名字叫齐璜,号濒生。
在胡沁园家的10年,阿芝就像进了一个专门为他开设的学堂。胡沁园不仅将自己多年积累的绘画功夫倾囊相授,还将珍藏的名人字画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示,并一一讲解其中的精妙之处。为了弥补阿芝早年辍学造成的缺憾,胡沁园又请来了当地的另一位名士,为他讲授《唐诗三百首》、“唐宋八大家”的古文名篇。阿芝每天的作息时间都被胡沁园安排得满满当当,早晨鸡叫起床写诗练字,下午、晚上作画,一刻也不得空闲。
进胡家几个月后,只上过半年私塾的阿芝就显示出了不凡的灵气和悟性。他平生创作的第一首诗就以“莫羡牡丹称富贵,却输梨橘有余甘”的诗句赢得了众人的赏识。
5年后,阿芝创作了《龙山七子图》,这幅画描绘的是湘潭当地文人雅士赋诗聚会的场景,他自己也以文人的身份参加了这次聚会,并被推选为诗社社长。出身贫苦的阿芝终于挤进了地方文人的圈子。
在胡沁园的周到安排下,阿芝逐渐放下了雕花工具,走上了以画为生的道路。木匠阿芝从此消失,民间画师齐白石诞生了。
这一时期,齐白石作品的风格极其驳杂,既有用西洋精细画法表现明暗体积、敷彩浓烈、带有强烈民间情趣的人物肖像,也有造型脱胎于《芥子园画谱》、与晚清流行的仕女画十分接近的美人图。他的花鸟作品有的与胡沁园的画风十分接近,有的却又明显带有八大山人的痕迹。纷乱的题材是画家的忌讳,但却能给他带来可观的收入。几十年后,齐白石把这种不相融合的忌讳变成了一种独创的风格,但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为了生存,他必须照这个路子画下去。
1900年,世纪之交的中国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社会动荡。这一年,对于已经38岁、学艺已满十年的齐白石来说,却是一个安身之年。立秋之前,他搬到了用卖画所得的320两银子典租的梅公祠,在新盖的书房里,悠然地过起了他的祖辈从没有过过的文人生活。他对自己很满意。
如果没有随后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他也许能成为胡沁园一样的地方名绅。那样的话,今天人们也许就只能在湘潭的县志里看到他的名字了。
从画匠到画家
今天,星斗塘的村民们要出行,有很便利的交通条件。但是,在一百多年前,没有去过县城的湘潭老农比比皆是。
在40岁以前,齐白石从没有离开过湖南,来来往往都在湘潭附近,最远的行程也只是去过省城长沙。
在长沙,齐白石也曾有些意外的收获。通过朋友的介绍,他结识了当时全省有名的经学大师、一代名儒王闿运,并有幸成了他的入室弟子。
当时,出入王闿运府的人都是一些闻名全省乃至全国的大绅士,他们的身份比湘潭的乡绅们自然要高出一筹。齐白石渐渐踏入了文人雅士的门庭。但是,他自己并没有特别高远的追求。他在《齐白石自述》中说:“我不希望发什么财,得到一点润笔的钱,就拿回家去,奉养老亲,抚育妻子,只图糊住一家老小的嘴。”
以齐白石后来取得的成就来看他当年的这种想法,可以发现他在那时的阅历实在是太贫乏了。尽管40岁之前他也给一些见多识广的人画过山水画,有些还卖了大价钱,但那些作品都只是些模仿之作,他自己的心中从来没有过真实而生动的山水景象。
1902年,在同乡的催促下,犹豫再三的齐白石终于下定决心,启程北上西安。从湖南湘潭到古都西安有一千多公里路程。走出家门后,他才发现,原来外面的世界这么大,到远方游历居然这么有意趣!
“那时,水陆交通很不方便,走得非常之慢,我却趁此机会,添了不少画料。每逢看到奇妙景物,我就画上一幅。”(《齐白石自述》)
一直从古人山水画谱中获取灵感的齐白石直到现在才突然明白,原来前人的画谱,无论画面布局,还是山水皴法造型,都是有根据的,它们来自于对自然的体验。此时距齐白石临摹《芥子园画谱》已经过去了20年。
对于一个画家来说,用20年的时间才懂得游历的重要性,才明白什么叫做师法自然,齐白石的这个过程实在是有些太慢了。但是,当齐白石领悟到了这个真谛,就自觉地把这次游历变成了他体验自然的一次艺术实践。一路上他边走边画,生怕错过了这难得的机会。
一百多年前的古城西安,不但是大清帝国的关中重镇,也是当时中国西部最重要的政治文化中心。1902年冬天,经过三个多月的长途跋涉,齐白石来到了这里。
虽然齐白石此次来西安的主要目的是给当地官绅夏午诒的如夫人教画,但在授课挣钱之外,他意外地结交了许多声名显赫的官场名士,其中就有当时名震全国的文坛泰斗、陕西布政使樊樊山(樊增祥),并饱览了他们收藏的历代名人真迹。
在西安的湖南同乡没想到齐白石这个乡野之人竟然与官场上的风云人物如此亲密,就劝他积极营谋,不要错过大好时机,但齐白石只是一笑而已。对于他来说,就算结交西安的官场人物算是一个机会,那也比他三个月之后将要遇到的事情差远了。
1903年春天,齐白石随夏午诒来到了京城。此次进京不仅是齐白石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他所遇到的机会中最大的一次。因为慈禧太后喜欢绘画,夏午诒和樊樊山想举荐齐白石为替太后代笔的内廷供奉。一旦进宫,至少能够得到一个六七品的官衔,没想到齐白石却婉言谢绝了。
已经有数百年历史的琉璃厂是北京最著名的古玩字画一条街。自清朝初年形成以来,这里不仅是文玩字画的交易场所,更是各地文人墨客来京的聚居地。对于齐白石来说,这个被誉为“京都雅游之所”的琉璃厂才是北京最吸引他的地方。这里浓郁的文化氛围和高品位的大家作品让他真正开了眼。这是省城长沙和古都西安都无法比的。
在北京的日子里,齐白石不仅天天扎在这里赏古玩、看字画,还试着托朋友出售了几幅作品。此时,他并不知道,这一次北京之行将会极大地改变他的人生走向和绘画风格。若干年后他再次回到这里,他的画作已成为这里售价最高的传世珍品。
也就是在外出游历的这一时期,齐白石在各地看到了不少文人画名家的真迹,通过不断地鉴赏、品评和临摹,他逐渐改变了自己以往风格驳杂的绘画方向,把目光投向了中国历代著名的文人画家。
起初犹犹豫豫不愿意出门的齐白石,终于尝到了出游的甜头。此后,只要有人邀请,他就会欣然前往。从1902年到1909年,齐白石先后有5次外出远游,纵横六省,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他的这5次出游在美术史上被称为“五出五归”。
返乡之后,齐白石把游历途中的写生画稿重新整理,编成了一册《借山图》。这些画作在今天看来只能算是写生小品,但是人们已经能够从中感受到齐白石在借鉴传统文人画笔墨的基础上形成的独特风格。真山真水在他的笔下充满了天然意趣。
从40岁第一次出远门游历开始算起,齐白石用了十多年时间,终于超越了民间画师的身份,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文人画家。但是,对于50岁才刚刚步入文人画家行列的齐白石来讲,他的起步是否太晚了点呢?
1912年,已经是民国。前一年发生的辛亥革命彻底改变了古老中国的运行轨迹,新时代的浪潮已经不可避免地席卷而来。但是,这一切对于齐白石似乎没有太大的影响。已经当上了爷爷的他正沉浸在“五出五归”
带来的收获中。他的理想就是从此吟诗作画,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在乡间幽居的大部分时间里,齐白石的日子很平静,每天除了写诗,就是作画。齐白石用毛笔传递着传统乡绅和文人的情怀。这一时期,他大部分的创作是花鸟画。画面物象极少,布局奇特,笔墨极简,格调逐渐变得文雅。虽然此时齐白石并没有摆脱八大山人的痕迹,但房前屋后、山野之间的真实场景已经取代了以往对古人的模仿。
此时的齐白石已然成了一名乡绅,正悠然地享受着文人的闲适生活,仿佛全然忘记了外面的世界。如果他就这么安安稳稳自得其乐,直到终老的话,我们的故事也就该结束了,但是命运对他另有安排。
1913年,齐白石的次子不幸病逝。第二年,他的六弟也过世了。紧接着,他又得到了恩师胡沁园去世的噩耗。齐白石无法表达自己痛失恩师的悲痛之情。他找出了20多幅胡沁园特别赏识的旧稿,重新描绘、装裱之后,来到老师灵前,将画作投入火中。对于齐白石来说,胡沁园如同他的再生之父,他今天的一切都是恩师当年栽培的结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恩师的后事刚料理完不久,齐白石身边的世界也开始动荡。1917年,湖南发生了兵匪交战,战事逐渐祸及湘潭。当闻说过境的官匪四处抢劫,混乱之中有人趁机跟着发财时,刚有点家产的齐白石终日惶恐不安。有人已经盯上了他。
齐白石再也待不住了。他决定连夜出走,去北京投靠朋友。但是他全然不知,此时的北京早已今非昔比了。
位于北京宣武门外教子胡同南端的法源寺,是北京城内现存历史最悠久的古刹之一。1917年夏天,在阔别15年后,55岁的齐白石第二次来到北京,当时他就借居在这座古老的寺庙里。
20世纪初,经历了由清朝到民国的改朝换代,北京城的时局一直深陷动荡之中。齐白石抵京10天后,正赶上张勋闹复辟,混乱之下,投靠的朋友们都外出避难,无奈中,囊中羞涩的齐白石只能在寺庙栖身。
为了生计,齐白石在琉璃厂的一家南纸铺挂了卖画的润格。但是他记忆中的那个繁华热闹的琉璃厂如今已变得异常冷清。画卖不出去不仅仅是因为世道的动荡,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北京画坛对他这个来自湖南乡间的画家完全不认可,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很少有人听说过。
虽然画作无人问津,但齐白石刻图章的本事还是为他挣了一口饭吃。渐渐地,没人再记得这个住在庙里的湖南老头还会画画,只知道他以刻章为生。
与绘画相比,齐白石的篆刻艺术成就也是非凡的。早在25年前,齐白石就已经自学了篆刻。他刻的第一枚印章还是当年在胡沁园家学艺时,用临时找到的一把修脚刀完成的。他从临摹古人入手,经历了多年的演变,最终自成一家。
由于齐白石早年曾做过雕花木匠,腕力足,有手工艺基础,加之勤奋,因此形成了雄悍直率、不事雕琢、具有阳刚之美的篆刻风格,章法大起大落,疏密对比强烈,极富情感。
正是这门积淀多年的技艺,不仅使身陷困境的齐白石填饱了肚子,还让他幸运地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二个贵人。
京城画坛领袖陈师曾正是看到了齐白石的印章,特意到法源寺找到了齐白石。这两个从未有过任何交往、年龄相差十几岁的人却一见如故,成了忘年之交。
作为海派大师吴昌硕的高足,陈师曾不仅是北京高等师范图画专修科的教授,也是当时北京画坛享有盛名的大家。
“师曾能画大写意花卉,笔致矫健、气魄雄伟,在京里很负盛名。我在行箧中取出《借山图》册,请他鉴赏。他说我的画格是高的,但还有不到精湛的地方。他是劝我自创风格,不必求媚世俗,这话正合我意。”(《齐白石自述》)
但是,此时的齐白石还没有意识到,陈师曾就是他人生的第二个胡沁园。虽然陈师曾对他十分欣赏,但是北京带给齐白石更多的是别人的白眼和讥讽。很多画家不仅看不起他的出身,更看不起他的作品,背地里骂他粗野。连他自以为得意的诗作,也被认为是毫无规范的“薛蟠体”。无人问津、遭人冷眼的现实让齐白石感到十分痛苦,也触发了他对艺术的反思。然而,想要迎合潮流、改变画风,对于已步入老年的齐白石来说谈何容易。
当听说湖南的战乱稍有平息后,齐白石马上想到的就是回家,回到他安居乐业的乡间生活中去。
齐白石并不知道,他所向往的传统生活方式已经被时代终结,乡间的幽居岁月将永远成为过去。1917年10月,齐白石回到了湖南老家。但是,兵乱比上年更加严重,土匪明目张胆、横行无忌,不仅他的家被洗劫一空,而且到处都是要绑架芝木匠的传闻。他只得隐姓埋名,东躲西藏。一年后,再也无法在家乡安身的齐白石决定再闯北京,哪怕就是刻章糊口,老死也不回家乡。
1919年,齐白石告别了留在家乡的妻子和儿女后,只身一人第三次来到了北京。北京还是一年前的北京,等待他的仍旧是厄运。他的画作还是被人看不起。他还是只能蜗居寺庙,靠篆刻勉强为生。
“每到夜晚,想起父母妻子,辗侧枕上,往往通宵睡不着觉,忧愤之余,只有作些小诗,解解心头的闷气。”(《齐白石自述》)
1919年农历六月十八是一个闷热的日子,连续几天都没有人上门刻印了,齐白石在庙里无所事事地跟人闲聊。不经意间,他看到墙上有一块残留的灰浆痕迹十分特别,心中一动,急忙用纸笔把看到的景象画了下来。
灰浆的轮廓在齐白石的眼中原来是一只欢快的小鸡。尽管这幅画像是信手涂鸦,但是画中的题跋却别有一番意味:“真有天然之趣。”
这幅画虽然不是齐白石的代表作,却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在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艰难时刻,生计的压迫和岁月的流逝居然没有泯灭他的童真,齐白石对自然和生命的爱依旧如此浓烈。
正是这种看似潦草、简单却韵味无穷的天然之趣,在若干年后成就了画坛巨匠齐白石。
从画家到巨匠
经过十年的历练,齐白石彻底脱胎换骨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衰年变法,自成一体,从此他再也没有因为画作卖不出去而发过愁。
1919年,57岁的齐白石只身一人第三次来到北京,暂居在寺庙里,依然以卖画刻印为生。当时,他的一个扇面定价为两块银元。尽管这个价格比同时期普通画家的要便宜一半,但还是无人问津。幸亏当时物价低廉,生活在底层的齐白石还可以靠刻印勉强度日。
这个用地摊价卖画都无人问津的穷老头,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确切地说是两家人。来北京不到一年,因为无人照料,齐白石娶了18岁的四川姑娘胡宝珠。此后,陆续降生的几个孩子要靠他抚养。而在家乡湖南,他的结发妻子和几个孩子也都指望着他的收入过日子。这一切带来的生活压力几乎把齐白石推向了绝境。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北京文人圈对他的态度。这使得一向自视甚高的齐白石倍感屈辱。
“有一次,我到一个大官家去应酬,满座都是阔人,他们看我衣服穿得平常,又无熟友周旋,谁都不来理睬。我窘了半天,自悔不该贸然而来,讨此没趣。”(《齐白石自述》)
60岁的齐白石,又一次走到了人生和命运的十字路口。正是这样的残酷现实,成就了后来的齐白石,迫使他开辟了一条独特的艺术之路。
早在两年前初次见到陈师曾时,这位北京画坛的大家就曾提醒过齐白石,只有转变画风,才会在市场上有出路。可是当时只是来北京避难的齐白石并不在意,他一心只想尽快回老家过安稳日子。但是,如今的艰难困境逼迫他不顾一切地下定了变革的决心。
可是,要想改变多年形成的画风,对于已经步入晚年的齐白石来说谈何容易。在性格的驱使下,齐白石仿佛又找回了当年做木匠的那股倔劲,从头开始,又一次走上了临摹之路。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齐白石把目光投向了当时最受瞩目的现代大师。他发现,虽然都是画大写意,但海派大师吴昌硕的作品却极受市场欢迎,尤其是他气势雄健、色彩浓丽的写意花卉,相比之下,自己脱胎于八大山人的简笔画法,因为过于古朴冷寂而不符合时下的口味。于是,齐白石以吴昌硕的作品为蓝本,走上了变革之路。他并不是一笔一画地对照原作临摹,而是着重体味吴昌硕的笔墨和用色特点,吸取其中的精华,加以改造。
齐白石变革的中心是花鸟画。从借鉴吴昌硕开始,结合自身的特点,他逐渐找到了突破口,最终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面貌。他开创的这种风格被美术界称为“红花墨叶”。墨叶继承了传统文人画的大写意的手法:浓而不淤,黑而不涩;而红花则吸收了民间美术的敷色特点:艳而不俗,亮而不浮。精巧的工笔昆虫加上大写意的花卉,是齐白石独创的又一种样式,美术界把它称为“工虫花卉”。
从临摹《芥子园画谱》算起,齐白石的绘画历程已经过去50年了。如果说在这漫长的半个世纪中,他的艺术追求大多是机缘和外因的话,那么从这一刻开始,齐白石的追求真正来自于他的内心深处。
齐白石笔下的虾是中国人再熟悉不过的了。然而,就是这看似寥寥几笔的虾,却经历了数十年的演变过程。齐白石从30岁就开始画虾,直到70岁后,他画的虾才有了形神兼备的生命力。
从齐白石画虾的演变过程中可以看出他改变画风、突破自我的基本脉络。经过了十多年的潜心摸索和感悟,他的绘画艺术最终呈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活泼。齐白石笔下的物象,特征鲜明、神形兼备、意趣盎然、不拘一格。晚年的齐白石曾这样总结自己一生的作画感悟:“我画实物,并不一味地刻意求似。能在不求似中得似,方得显出神韵。我向来反对宗派拘束,也反对死临死摹。”
1922年春天,陈师曾带着齐白石的几幅画作去日本东京展览,没有想到这些画作立即被抢购一空,而且价格不菲。花鸟画每幅卖价100元银币,山水画更贵,一张两尺长的作品,居然卖到了250元银币。这样的价格是齐白石做梦也不敢想的。他的好运终于来了。
“经过日本展览以后,外国人来北京买我画的很多。琉璃厂的古董鬼就纷纷求我的画,预备去做投机生意。一般附庸风雅的人,也都来请我画了。从此以后,我的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这都是师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远忘不了他的。”(《齐白石自述》)
如果说30年前引导齐白石走上文人画之路的是胡沁园,那么,30年后把他推向大师行列的就是陈师曾。只可惜,1923年,年仅48岁的陈师曾英年早逝,刚刚起步的齐白石又一次痛失良师益友。
好友的离去并没有减弱齐白石继续变革的决心,垂暮之年的他独自踏上了这条并不平坦的道路,不再回头。
“扫除凡格总难能,十载关门始变更。”这是齐白石对自己十年寻求出路的总结。他把这十年称做“衰年变法”。
虽然齐白石认为自己花了十年时间就完成了衰年变法,但实际上,变革和创新持续了他的整个后半生。变法后的齐白石作品中无不交织着田园风情和文化韵致的双重身影。农民的拙朴和文人的飘逸,就这样奇妙地融会贯通了。
1928年的一天,跨车胡同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这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是当时刚担任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校长的徐悲鸿。作为留法归来的青年才俊,为了改革陈腐守旧的中国美术教育体制,他专程前来,聘请齐白石担任艺专的教授。齐白石不敢接受。徐悲鸿说:“你去了不用教,就画给大家看。我站在旁边,你画,我给你镇场。”
但是,这件事却遭到了部分艺专教授的反对。在他们看来,齐白石这个木匠出身的民间画师,技法混乱、题材驳杂,是没有资格和他们平起平坐的。但徐悲鸿坚持认为,齐白石才是当今中国画创新的典范。
尽管徐悲鸿极力推崇齐白石,并亲自迎接他去艺专讲课,但仅仅一年后,由于改革计划受阻,徐悲鸿愤然辞职,离开了北平,齐白石的教授生涯也随之终止了。直到将近20年以后,当徐悲鸿再次出任北平艺专校长时,齐白石才又一次站在了大学的讲堂上。
徐悲鸿曾评价齐白石是老画家中最具现代气氛者。正因为齐白石没有受过正统教育,所以不存在偏见,敢于挑战和变革。无论怎样,这位来自乡间的叛逆老人,在有意无意间,契合了中国传统绘画革新的命运轨迹,另辟蹊径,开创了中国传统绘画的全新境界。
虽然此时的齐白石在画坛上声名鹊起、备受瞩目,他自己也购置了房产,生活安稳,但是命运却没有让他就这样一帆风顺。1937年“七七事变”以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不久,北平沦陷。
此时,已经77岁高龄(因为相信算命先生说他75岁时有大灾难,齐白石用“瞒天过海法”跳过75岁,直接改到77岁—编辑注)的齐白石又一次陷入了人生的窘境。日本人对他非常仰慕,不仅高价收购他的画作,还想方设法笼络他,但齐白石总是婉辞拒绝,最后干脆在大门口贴出了“画不卖与官家”的条幅。
虽然生活十分清苦,但是在国难当头之时,齐白石却始终保持着一个中国文人的气节和尊严。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齐白石深居简出。作为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人,齐白石期盼的是一个太平的世道,能够让他安度晚年。
时间到了1948年年末,被人民解放军包围的北平城外已经隐约地响起了枪炮声。一天,跨车胡同来了两位老熟人,他们是徐悲鸿夫妇。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齐白石和徐悲鸿这两位忘年的老友一直风雨同舟,如今北平解放在即,对时事并不了解的齐白石正面临着留与走的选择。徐悲鸿专程前来劝说齐白石留下,共同迎接一个全新的世界。
如果说齐白石留下来的最初动因是因为相信徐悲鸿,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感受就渐渐不同了。
1949年10月,徐悲鸿出任新中国的中央美术学院院长,齐白石随即被授予名誉教授称号。1953年10月4日,齐白石当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第二任理事会主席。1953年,在齐白石93岁寿诞之日,文化部授予他“人民艺术家”称号。1954年8月,齐白石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1956年4月27日,齐白石获得了世界和平理事会授予的国际和平奖。
在上世纪50年代拍摄的纪录片里,人们可以看到,对于一辈子都在为生存和尊严而奋斗的齐白石来说,他的晚年生活是幸福而知足的。那是齐白石艺术生涯的又一个春天,安逸的生活、舒畅的心情,使得他在垂暮之年仍然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有人曾经评价说,齐白石最好的作品是在85岁以后创作的。
晚年的齐白石不仅生活安逸祥和,而且还受到了全社会的尊敬,上至国家最高领导人,下至天真孩童都对他推崇备至。这让他从内心深深地感激这个给他带来无忧生活和地位、荣誉的新社会。这一时期,齐白石真诚地创作了大量歌颂祖国、歌颂和平的作品。其中,创作于1955年的一幅《祖国万岁》就是他当时内心真实情感的流露。
1957年,齐白石已97岁。他的身体已经日渐衰弱了。但是,只要能起床,他就要到桌前画上几笔。
齐白石生前的最后一幅作品《牡丹》,画中形象似花非花、似叶非叶,风从画外吹来,花叶舞动着波浪般的韵律。绚丽的色彩、灵动的姿态,洋溢着灿烂而浓郁的生命活力。
这幅画的气韵和齐白石的其他代表作相比有很大的不同,这也许正是齐白石灵魂深处的真实写照。在他如同村野老牛一般沉默凝重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奔放、自由和孤傲的心灵。正是这颗始终天真活泼的心灵,引领着当年的芝木匠走出了命运圈定的狭小世界,书写下了人生和艺术的双重传奇。1957年9月16日,齐白石在京逝世,享年97岁。
齐白石作画,夫人胡宝珠研墨。
1902年秋天,一心只想待在湘潭过安分日子的民间画师齐白石,先后接到了来自西安的两封信。一封是在衙门里做官的老乡夏午诒寄来的,他请齐白石去西安教他的如夫人学画,并随信寄来了路费;另一封是他的另一位老乡郭葆生写来的,他怕齐白石不肯出远门,特意写来了一封长信,诚恳地劝说齐白石要走出去。他在信中写道:“作画尤应多游历,实地观察,方能得其中之真谛。”
经过再三犹豫之后,从未出过远门、没有多少见识的齐白石,在不惑之年怀着忐忑的心情第一次走出了湖南。齐白石没有想到,他这一步迈出去,便是人生和艺术的另一重境界。
北京跨车胡同15号齐白石故居
北京跨车胡同经过改造之后留下了唯一一幢民宅。这个四合院就是齐白石的北京故居。自从1926年冬天齐白石用2000大洋从一个前清太监手里买下了这个院落之后,他就一直住在这里,其晚年的大多数作品也是在这个小院里完成的。
在经历了初到北京时的窘迫、画作卖不出去的冷遇、居无定所的漂泊之后,70岁以后的齐白石不仅奇迹般地成了北京画坛的大师,还当上了北平艺专的教授。从此,他在画界的地位无人能撼动。
专家评
刘大为
中国文联副主席
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
齐白石是我国著名的艺术家,也是世界闻名的中国画家。他的绘画风格是在继承我国优秀绘画传统的基础上形成的。他对民间艺术的了解和研究,形成了鲜明的个人面貌,即注重笔墨,更注重绘画对象的趣味性,简洁生动,有神气。
他也是我们传统艺术的集大成者。他对造型、对绘画对象特点的把握,都有相当的功力。他的突出成就是大写意的花鸟画,他对传统文人画,特别是对元明清以来的文人画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石涛、八大山人,他都进行过系统的研究。他的笔墨很精到,用笔厚重、直率,笔下的功夫非常好。还有一点,他的画很单纯,在单纯中追求丰富。他画的石头很多时候是一笔挥就。他画荷叶、芭蕉,都在追求单纯中的丰富,用笔看似随意,实际上非常丰富、讲究,都有构思,意在笔先,或者意在笔中。粗写与工写的结合,使他的画面产生了非常动人的效果。这也是他的一大特点。
杨晓阳
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中国国家画院院长
中国画的改革派里有两派,一派是借洋兴中,一派是借古兴今。徐悲鸿是借洋兴中的代表人物,齐白石是借古兴今的代表人物。齐白石是把民间艺术和民间审美情趣画到文人画当中。他是从民众中来的,天然地有民众的情趣,带有民众艺术的熏陶。
齐白石在图式上做了大胆的变革。他的画已经不是传统的文人画了,而是一种发生了现代转化的文人画。
齐白石是在中国艺术推陈出新的链条上、在20世纪中国画变革的焦点上,稳定了中国画阵脚的大师。没有吴昌硕,没有齐白石,没有陈师曾,没有潘天寿,文人画的阵脚就站不住,是他们证实了中国画没有走向穷途末路,中国画仍然是有活力、有生命力的。
张桐瑀
中国美术家协会
理论委员会秘书
齐白石生活的磨难、向上层发展的艰难的过程,大家都知道,但他成功还是他个人独特的天分更重要。他这种天分是怎么形成的,这个没有办法解释。我们现在在研究大艺术家的过程中,把他的生活环境、历史背景、经历、学历都看得很重,但对艺术家个性的变异、遗传基因中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重视不够。有的艺术家身上时代烙印很明显,但是齐白石画的虾你说是明代的、清代的、民国的,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他是超越时代的,所以他的东西是永恒的。一切自然的关系是最大的关系,是这个个体和这个时代的关系。齐白石的血型是什么,没有人说过吧?我们不知道,但是我认为他的血型、他出生时父母的身体状况、他的遗传基因都很关键。
李铎
中国书法家协会顾问
齐白石的书法有很高的水平。他学习书法的过程与旁人不一样。他的篆书也挺好,他的行、草书各有特色。他学成后,突破了一般的结构规律、用笔规律、韵味规律,形成了他自己的一种面貌,自成一派。
他的字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他将书和画结合,书中有画,画中有书,浑然一体。别人在他的画上加一行字,就不是很合拍。
齐白石的字有几个特点,第一是用笔是逆入平出,使笔画呈现一种特别老辣、苍劲的形态,很震撼,很有力度。再一个就是他很有趣,人们看不到的东西、不想画的东西、熟视无睹的东西,他都可以拿来入画,而且很有趣。
齐白石后来的字就是创新和发展,与众不同。最与众不同的是结构。他的字左抑右扬,特别讲究变形和趣味性。他的字都是斜的,布局上是曲中有直、直中有曲。字和字之间的距离也无定制,随心所欲,怎么好看怎么写。
刘曦林
中国美术馆研究员
虽然齐白石笔下出现了很多白菜、老鼠等平常的题材,和传统文人画表现的题材不一样,但是齐白石的笔墨结构依然艰涩难懂。我们只是根据他笔下所画的物象背后的有趣的事情获取一些审美的味道,但是他的笔墨内涵我们往往忽略了。
齐白石运用了书法的一种笔法,这种笔法是从飞白书学来的。齐白石的书法运用飞白字,一般人很难企及。他的笔致中有一种闪烁的光泽,这种光泽就是细细的飞白展现给我们一种澄明透彻的感受。齐白石经过对传统绘画的练习、研究,以及对书法的修炼,绘画才变成了现在的这种格局。他书法的每一步变化,都会促成他绘画的变化。他的作品展现的是中国绘画和中国书法的关系。只要是真正的文人画,只要是文人写意范畴的画,一定和书法有着直接的联系。
冯远
中国文联副主席
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齐白石的作品以天趣为第一要义。所谓天趣就是关注生活中自然活泼的生命,是自然赋予的一种生命轮回的迹象。你看他的代表作品,《虾》《蟹》《牵牛花》《蛙声十里出山泉》,都是生活中司空见惯的题材,但又是一般名家大师不好表现的题材。就是生活中、自然界的这种生命、这种生动的博弈,给了艺术家最深的体会。天趣和民间绘画元素是齐白石非常重要的特点。民间艺术平面装饰和造型的喜庆色彩,加上阔笔写意的文人画的笔墨气息,成就了齐白石的与众不同。
欧阳中石
著名学者、书法家
在我脑子里边,白石老人像一尊神,在神的面前完全信服了,这是我当时的感受。
他平常画出一些小张的画,画一只螃蟹、一个萝卜,上面总写上“齐家法”,给他的子孙们看。
老先生的思维、对事物的认识,了不起。他的艺术也是哲学。他作品的主题、思想、感情,他表现的情况,没有一点不是经过了哲学的思维而变化出来的。
老先生当时很少跟我们说话。我的名字“欧阳中石”刻章很难,“欧阳”非常复杂,笔画多,“中石”笔画又少,放到图章上总是偏沉。我就问老先生怎么弄。他什么话都不说,看看天,就去干别的了。过了一会儿,过来叫我走到跟前去,告诉我“欧阳”两个字该怎么刻,把“中石”两个字都挤到第三个格里头,把“中”字那一竖一直拖到底。太了不起了,这个构图又显又正,充满了艺术的想法。
南海岩
北京画院画家
北京画院收藏了很多齐白石后期画的手稿。不管是人物画,还是花鸟画,哪些地方要改动他都拿毛笔写上,这个头要加半寸,或者这个腿要往前,或者是加韭菜叶。他都是用很笨的方法,慢慢画。这是他小时候师傅带徒弟的方法,他就是这么学的,后来的画也这么画。我们画院有1260多张齐白石的原稿,上面都有铅笔印。他把原稿放在宣纸底下,画的时候拿铅笔描两下,这个往前一点,那个往后一点,齐老就是这样画画的。他画画很慢,先画头,再画翅膀,翅膀画完以后再勾线、画肚皮上的毛。齐白石有时会在墨里面加粉,这是为了笔下慢一点,别印出铅笔印。
杭春晓
《东方艺术·财经》执行主编
齐白石的山水画最大的特点就是大胆,没有什么太多的规范性。一些北京的文人画家说他粗率、不堪、荒唐。因为他就学了点《芥子园画谱》,然后直接去观看自然。他所带来的这种泼辣是一种全新的生机感的体验,摆脱了既有的画山川的程式,给了我们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齐白石在湘潭后期的那种生活并不是一个低调的农民了。他实际上应该是文人集团中那种还带有一定清高感的基层文人。
齐白石的衰年变法,从某一种角度来说是他到北京见到陈师曾的经历,使他自己的创作衔接到了海派的“金石入画”。“金石入画”强调笔墨的力度。这种直接强调用笔力度的背后,是人对于自然物象的鲜活的感受力。齐白石的笔端没有吴昌硕含蓄、绵厚,但是他比吴昌硕多了对物象的真实感受的鲜活度。
新中国成立以后齐白石成为人民艺术家,成了一种符号和典范。他成为大师是历史选择的结果,而不是他一定会怎么样。
郎绍君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齐白石一辈子以卖画为生,跟社会革命不发生任何关系。但是他跟晚清、民国和新中国的很多大人物有交往。这主要是由于他的机遇,比如说他跟曹锟交往,是因为他的同乡做曹锟的幕僚。但是他和这些人交往,没有任何党派关系。他送蒋介石一张鹰,送毛泽东也是一张鹰,意思就是说你们都是英雄。对于他来说,只要不打仗,不让他流离失所,让老百姓有太平日子过,就行。他也歌颂袁世凯,为什么?袁世凯当政的四五年他在家乡生活得挺好。大概的意思是,我在农村那五年,兵匪也没有找过我的碴,到1916年兵匪都来了,把我赶到北京。他完全是一种农村的思想,他是一个质朴的农民。他的伟大之处,就是把民间艺术的那种精神,比如夸张的精神、坚毅的精神、直率的精神和文人艺术的精炼、高度的凝练结合在一起。
齐白石的山水画很现代。很有创造性,别具一格。齐白石的人物画高度简练,但是他的人物都有一种幽默感,都有他表现的一种精神在里头。比如他画《钟馗搔背图》,一个小鬼给钟馗挠痒痒,他写着:钟馗的胡子飞起来,这里也不是,那里也不是。
张晓凌
中国国家画院副院长
齐白石山水画的格调非常高,虽然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但是山水的精神、山水的生命感,还有山水蕴含的齐白石的人格修养都在里面体现出来,很率真,这是齐先生的一大优点。现在无论市场,还是专家,对他的山水都拔得很高,当然,他花鸟上的成就也确实很大,掩盖了他山水上的一些东西。他人物也很好,但是因为他的花鸟成就太大,就把人物的成就也给掩盖了。现在齐先生的人物画价格简直就吓人了,因为少嘛。
他的线条力能扛鼎,这是好笔墨,一笔下去三个层次。看一个人的笔墨好不好,一定要看他的线条。软的线条根本谈不上笔墨问题,笔墨笔墨笔在前,笔力无助,哪还有墨?好的线条是通灵的、空灵的,有变化。一笔下去,粗细、宽窄、急缓均有变化。
亲友说
齐良末
齐白石幼子(母亲胡宝珠)
我父亲在生活上是相当俭朴的,他一件蓝袍大褂,都快成白的了,还一直都穿着。我们家里吃的饭也很简单,我跟着爸爸一起吃饭,他自己有一个小碗,就搁点湖南的豆豉、小鱼蒸着吃。他的早点就是煮点面条,搁俩鸡蛋,我还没得吃。那时我还小,就站在边上眼巴巴地看着,最后我爸吃完了,我赶快过去看看剩的,碗里他留了两个鸡蛋,留给我吃。我4岁多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我就跟爸爸睡一张床。
爸爸有个大柜子,我们都不能碰,钥匙是爸爸自己保管的,带在身上。爸爸去世后,我哥哥打开柜子才发现里头有一卷一卷的画。打开来一看,每一张上都画一个不同的工笔小虫,边上都没有画草啊、树啊什么的,什么都没有,就是一只虫。我五哥当时还说:“爸爸啊,您要当时多画几笔多好啊,怎么不多画几笔啊?”那会儿我才19岁半,还不懂。后来我回忆起这些来,才突然感觉到了,爸爸可能那会儿眼睛已经没有年轻时候那么好了,就提前画了很多工笔小虫,需要的时候拿出一张补点景,题上名字盖上章,这张画就完成了。到他90多岁的时候,他就很少画工笔小虫了,也舍不得再把这些工笔小虫拿出来了。
父亲养了很多虫、虾、小鱼,观察虾的动态,认真地钻研过。别的标本他也有很多,各种小虫的标本都有很多,后来也不知给弄哪儿去了。
没有见过的东西,他基本是从来不画的。比如92岁那一年,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成立,请他画张画,说应该有鸽子。父亲这一辈子几乎没画过什么鸽子,这怎么办呢?他就叫了一些朋友说,给我的孩子—就我啊—养点鸽子吧。结果就养了一些鸽子。我父亲常常拿着鸽子过来看,看翅膀走向、尾巴是多少根羽毛。他看准了这些结构,才下笔画画。
我父亲很感激梅兰芳。在他还没有成名的时候,有一次有人请吃饭,他去了,结果被安排在很旮旯的地方。他心里很憋屈。正在这时候,外头一堆人拥着一个人进来。谁?梅兰芳。梅兰芳进来环顾四周,然后直接奔爸爸那儿,说:“请,我跟您在一起坐。”主人赶快把爸爸挪到上位。后来爸爸给梅兰芳画了幅《雪中送炭图》表达谢意,“只有梅郎知姓名”嘛,他诗里这样写的。
李可染上我爸爸那儿老带点螃蟹,知道老人喜欢吃螃蟹。许麟庐、李苦禅他们两个人知道爸爸爱听戏,但又不爱出去,所以他们就把戏给搬到我爸爸家里来,然后他们一块儿清唱、敲锣打鼓。该散的时候,父亲就把他柜子里的那些饼干、花生什么的拿出来让大家伙儿吃。其实人家都不吃,人家一看那东西都不知放多长时间了,那点心都硬得跟砖头一样,还怎么吃?他觉得那些东西挺珍贵的,怕我偷吃,就都放在那柜子里。
妈妈去世之后,夏文珠护士一直照顾我爸的生活和日常接待,算是助手吧。她为人很温婉,写一手漂亮的字,脑子也灵,能计算很多事情。父亲很多事都依赖她来做。我哥哥不喜欢她,觉得她要跟爸爸这么好了,将来弄不好我们这家都没我们的份儿了,就想办法把她轰走了。轰出去之后,爸爸又找不着那么合适的了,就又去找她。她这样来来回回在我们家6次进府、6次被轰出。每次被轰出都是爸爸派他的学生四处去找。最后夏文珠干脆找了个姓谢的人结婚了,说:“我没法去照顾你了,老先生你自己再找人吧。”父亲跟她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肯定也有感情,后来就叫我给她磕头,认她做干娘了。后来夏文珠没地方住,我还托徐悲鸿的夫人廖静文给她找了套房子。我每年都去看她,给她安炉子什么的。
我父亲也有应酬之作,有时候人家强买强卖,他不得已也画。举个例子,比如这一张纸上画一只虾10块钱,两只虾就是20块钱,可人家说只给15块钱,他就在那边画一只整虾,这边画一只只有半个脑袋的虾,收15块。所以有时候一张一尺宽、四尺长的纸上只在右下角画俩小鸡,左上角写着“白石老人”四个字,中间全空白。这类画现在成了了不起的绝版画了,人家说白石老人当时怎么能想到这个。其实不是,就是因为要画的人不给钱—“你弄那么一张纸来逼着我画,你要两个,我给你画俩小鸡,别的没有。”我父亲很执拗。
我父亲久经战乱,在生活中一直很警惕。小时候院子里有一木头疙瘩,风吹日晒的没人管。后来有收破烂的过来,我妈妈觉得这东西没用,就把它卖了。正巧我爸爸回来看见了,就给弄回来了,然后狠狠地骂了我妈一顿,说:“这个你怎么能卖?那里头藏有金条!”
齐秉正
齐白石孙女
齐白石研究院副院长
我爷爷不是个很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这跟他的生活有关系。一大家子人都得靠他卖画维生,他一个老人,那么累,哪有时间去跟孩子们逗啊?他的精力都放在他的画上了。我父亲和我伯父上的都是寄宿制的学校。有一次星期天我祖父忘了接他们,兄弟两个从学校里自己出来,饿得没办法了,走到西直门的巡警格子,跟巡警要吃的。巡警给了窝头,他们吃了以后才回到家。
他生活很简单,早晨起来几乎永远是煮挂面。那时候挂面里面有鸡汤是很奢侈的事。他可笑到什么地步呢?有时候我们可以看见他在铁栅栏那个屋子外边生着一个火炉,上边搁着一个锅,飘出来鸡的香味。他自个儿看着,不愿意别人喝。
我不记得他有没有拿出过小点心给我们吃。我只记得我妈妈生我弟弟妹妹的时候,会把她坐月子时的点心给我吃,其他的时候我们没有点心吃。
资料里说白石老人自己管一大串钥匙。这个不是说他吝啬,是因为他是家长,要管这个家。哪个抽屉里放的什么东西他是很有数的,基本上可以闭着眼睛找到自己的东西,很有数,很有规律。
对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他非常珍惜。他的笔用完了以后洗,一笔一笔地洗。我母亲给洗的时候多,为了不伤这些笔,她不是使劲刮,而是用嘴把墨嘬出来,然后再去刷,再去吸,这样笔就会洗得很干净。
比较近的求画人可以到家里来找,联系好了,跟我爷爷说,长老啊,老先生啊,我需要您的墨宝,想要什么样的内容、多大的尺寸。有的人会把纸留下,有的人不会,我母亲就去给我爷爷裁好纸,告诉他谁有什么要求,要画什么内容。我爷爷早晨起来洗漱以后坐一会儿,然后吃早饭,吃完了以后在躺椅上躺一下。这时候我母亲就会在边上说,老爷子—或者叫爸爸—今天有谁谁谁求您作画,再讲内容、尺寸。然后他就在那儿闭着眼睛想,想好了以后就起来。这时候我母亲或者我大妈已经把纸给他铺上了,把墨研好。她们两个人主要是做这个工作的。他要求墨必须磨平,不能磨歪了,砚台也不能磨得中间薄边上厚,要从边上磨到中间,再从中间磨到边上,这样砚台是平的,墨磨出来也是平的。他自己看这个墨的浓稠度合适了,就开始作画。
他一般一上午画3张。画完一张就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下,再画第二张,再休息一下画第三张。我自己画画以后知道,一上午要画出三张来,小的画是可以的,大的画很困难。他当时画的大多是一尺乘三尺的条幅。
我母亲娘家比较穷,后来张次溪做媒,把她介绍给我爸。我母亲看着我爸挺好,我姥爷也答应。我姥爷家没钱陪嫁,就跟我爷爷家借钱陪嫁。可是人嫁过来以后钱没还,别人就看不起我妈。可是,我爷爷因为是农民出身,所以他不是这样想的。一次我父亲跟我母亲打架,打得挺厉害。我爷爷就问怎么回事,结果就知道是因为陪嫁的事情了。我爷爷把这钱给我母亲,说:“你明天回一次家,回来以后当着大家的面把钱还给我。”这件事情让我非常感动。
我爷爷的脑子里头没有这种嫌贫爱富的东西,他不是这样的。当时来我们家卖菜的、送煤的、淘粪的、送冰的,他都认识。这些人差不多都有我爷爷的画,都是他主动给的。后来送煤的那个人说:“哎呀,我早知道老爷子的画这么值钱,我当时怎么也不能给别人啊!”
胡维岳
胡沁园曾孙
没有胡沁园就没有齐白石。齐白石是一个农民、一个木匠,胡沁园把他引到文化人的路上。当时胡沁园收齐白石为徒,特地搞了一个诗会,亲自把齐白石从外面接到诗会堂,对那些诗人说,这是我收的一个门人,他叫齐纯芝,是我们这个地方远近闻名的雕花匠,请你们以后多关照。齐白石当时家庭条件非常困难,但是胡沁园非常重视他。齐白石自尊心很强,从来不问老师要这要那,但是胡沁园看出他的心事,就为他找一点生财之道。胡沁园有一个亲戚,江西人,做盐商。他来找胡沁园画画,胡沁园就让齐白石给他画。齐白石是一个勤奋好学的人,他学什么东西都很认真。他为了学印,挖了两车石头,晚上就跟李长安学刻印,每天都刻。李长安看他勤奋,教得也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