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

2012-04-29 00:44
读者欣赏 2012年11期
关键词:张大千

他的画作古韵犹存,技法甚至超越前人。生逢乱世,他依然追寻艺术的大千世界。

他半生漂泊海外,在西装革履的人群中始终长髯飘逸、马褂加身。有人说他的形象总给人以仙风道骨之感,仿佛来自世外桃源;也有人说他的画作无论怎么抽象,都深深地植根于传统。但是,这样一份对古代文人理想的坚守却并没有让他与世隔绝,相反,他的作品深受现代观众的喜爱。

他就是张大千—中国极负盛名的国画大师。

从临摹仿古到泼墨泼彩的艺术创新,张大千是如何实现这奇迹般的突破的呢?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张大千的笔墨自由地游走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又是怎样的命运书写了一代绘画大师不朽的人生传奇?

南张北溥

四川内江是张大千的故乡。如今,这位国画大师几乎成了这座城市的文化标志。

1990年,张大千纪念馆在内江东桐路圆顶山建成。尽管大师上世纪40年代离开家乡以后再也未能重回这片故土,但内江人依然把他看做家乡的骄傲。人们不仅熟知他是一位世界级的国画大师,还知道他是一位美食家。声名远扬的“大千风味菜”在内江深受欢迎,人们在品尝大师发明的独到佳肴时,也品味着这位同乡的生活情趣,谈论着关于他的各种传奇故事。

1899年5月10日,张大千出生在内江老城区内的一栋民宅里。在家中的孩子里,他排行第八。张大千的祖父是广东番禺人,在内江的家境还比较好。到了他父亲这一代,由于战乱,家境慢慢衰落。到了张大千这一代,他们只能靠母亲给别人绣花为生。

张大千的父亲张怀忠一直希望家族人丁兴旺,将来复兴家业。而张大千出生时的一些神秘迹象让张怀忠相信,这个孩子一定非比寻常。张大千的母亲曾友贞生张大千之前,梦见一个老和尚给了她一个铜盘,里面放了一只小猿。第二天,张大千就出生了。

张大千原名张正权,母亲的梦让家人都觉得他就是黑猿转世。而令人感到诧异的是,张大千本人也对此深信不疑,以至于后来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由张正权改成了张爰。他一生都爱猿、养猿、画猿,他的天性似乎都带着与黑猿相近的无拘无束与洒脱不羁。

1918年,张大千的母亲曾友贞绘了一幅《耄耋图》。从画作中不难看出,曾友贞的灵巧已然超越了当时一般民间画师的水平。这位知书达理又从小学习过女工的中国传统妇女擅长绘画和刺绣。应该说,张大千最早的美术熏陶主要来自母亲。

张大千的几位兄长也是他重要的启蒙老师。二哥张善子擅长画虎,三哥张丽诚经商,四哥张文修从医。每个人都闯出了一番天地。在兄长的引领下,1914年,少年张大千来到当时的重庆求精中学读书。

那时正值辛亥革命后军阀混战时期,学校被迫停课放假。没有钱回家的张大千决定约几个同学徒步200多公里走回内江。没想到,他们走到半路,不幸被土匪绑架。可家里没有钱,土匪就把张大千给关了起来。后来土匪看见张大千字写得好,就让张大千做起了师爷。

虽然张大千凭着一手好字挽救了自己的性命,却被迫与土匪为伍,还必须与他们一同下山抢劫。一次,他们去抢劫一个大户人家。按照黑道的规矩,空手而归是要犯忌的。不甘堕落又迫于无奈的张大千在威逼之下只好拿了一本名叫《诗学涵英》的书。此后,张大千在匪巢内有了学习诗词的启蒙读物,一有闲暇就拿着《诗学涵英》反复研读。

当时,一位被绑架上山的前清进士正在等待家人筹款前来救赎。无意中,他发现土匪窝里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好学的小师爷,问明真相以后,这位学养深厚的文人便以满腹经纶相授。除了绘画,在诗词方面同样造诣非凡的张大千,其作诗的功底就是在匪巢里打下的。

尽管有了一位老师的陪伴,但是,年仅16岁的张大千还是日夜盼望着回到亲人的身边继续学业。他并不甘心沦为真正的土匪。之后,在家人的斡旋下,张大千被接回家中。

经过“百日师爷”那番历险,惊魂未定的张家决定让二哥张善子带着张大千远赴日本学习染织,学成之后与家人一同开办染织作坊,走实业致富之路。张善子嫉恶如仇、个性刚烈,曾积极参与推翻帝制的辛亥革命。虽然他是民国初年的革命功臣,但他的性格难以在官场立足,最后张善子不得不离乡背井,东渡扶桑。

在日本期间,张善子发现比自己小17岁的弟弟在绘画上极有天赋,于是竭尽全力引导和培养张大千。正是在此时,张大千真正走上了绘画的道路,而他的启蒙老师就是擅长画虎的二哥张善子。

张大千在日本有了二哥这样的严师,绘画技法大为长进。1918年,张大千所绘的水墨纸本在日本一家博物馆展出时,竟被人误认为是中国古代名家的笔墨。临摹名家作品、“师古人”,在那时就已经是张大千研习绘画的一种方式了。

1918年,一个噩耗从家乡传来—张大千的未婚妻去世了。原来,在他赴日本读书之前,家里早已为他定了一门亲事。这个未过门的姑娘是他青梅竹马的谢舜华。张大千与她感情笃深,如今天人相隔,如晴天霹雳。他立即启程回乡奔丧,却赶上张勋复辟。国内一片混乱,只得滞留上海。不久,在二哥的催促下,张大千返回日本。

1919年,张大千带着无尽的哀伤完成了在日本的学业,与二哥一同返回上海。但对于未婚妻的思念无法释怀,张大千萌生了遁入空门的念头。

带着一位好友父亲的亲笔书信,张大千来到了当时的松江禅定寺,住持逸林法师为他取法号“大千”。这个法号来自佛家经典《长阿含经》中的“三千大千世界”一语。

张大千虽然在佛门过着吃斋念佛的日子,但心中却始终惦念着鲜活的尘世。在《仿李伯时罗汉图》中,他笔下的出家人也充满了世俗的意趣。这似乎就是当时“大千居士”本人的真实写照。

画家叶浅予曾画过一幅张大千像。画中的张大千用自己的胡子来画画,足见大师俏皮的一面。也许深信自己是“黑猿转世”的张大千,也像黑猿有着热爱自由的天性。三个月后,最终因接受不了佛门的“烧戒”,张大千在剃度大典前夜悄然离开。

红尘中究竟还有什么让他放不下呢?那时才21岁的张大千并不知道脚下的路会将他带向何方。

1920年,张大千被二哥张善子押送回了四川老家。此时,父母又为他定了一门亲事,新娘名叫曾正荣。新婚后的张大千并不留恋家里安排的一切。年纪轻轻就做过土匪与和尚,这样非同寻常的经历,让他的骨子里开始有了一份超出他本人实际年龄的成熟与胆识。为了继续学习书画,张大千重返上海。他真正独立的闯荡从此开始。

1920年的上海滩,聚集着一批前清遗老遗少,他们当中名家荟萃。在二哥张善子的安排下,张大千拜在了前清名士曾熙与李瑞清的门下。这两位是当时寓居上海的著名书画大师,十分偏好石涛、八大山人的作品。深受影响的张大千从一开始效法的就是石涛的山水和八大山人的花鸟。

石涛和八大山人是明末清初中国画坛上最杰出的一代大家,他们的画作兼具革新与独特个性,石涛更与梅清等明末文人画家共同开创了“黄山画派”,对后世影响极大。石涛的山水意境透着一份隐居生活的空寂,兼具入世与出世思想的张大千深刻地理解了其中的况味,因此他临摹石涛画作时,气韵、笔墨、情景与意境都惟妙惟肖,甚至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美术史学家、鉴赏家黄宾虹可以说是最早被张大千的画技蒙骗,未能识别出真假石涛的著名人物之一。上世纪20年代,黄宾虹有一次在城隍庙古玩街看见一幅石涛山水长卷,觉得跟几天前在张大千的老师李瑞清家中所见真迹不相上下,甚至在技法上还略胜一筹,于是以一百元买下,直奔李瑞清家请其观赏。不料,站在一旁的张大千发现那正是自己仿制的作品。为了不让黄宾虹蒙受损失,张大千恭敬地将一百元呈给黄宾虹,并向他说明个中原委。黄宾虹在惊讶之余,对张大千的才能大加赞赏。

遍临历代名家,直至高古,张大千的传统绘画技法日臻炉火纯青,可是,人才济济的大上海何处才能找到自己事业的落脚点呢?秋英会成了张大千真正崭露头角的地方。20世纪20年代的上海,有不少由专业人士组织的文学艺术团体,秋英会就是其中之一,并且在圈内很有影响力。青年人如能在此得到大家的赏识,便能在上海滩占据一席之地。早已练就一身绝技的张大千抓住了这样的机会。他不仅在秋英会上得到了前清遗老以及海派大师吴昌硕等名家的赏识,并在各类文人雅集上锋芒毕露。

虽然张大千在上海的名声越来越响,但这还不能让他真正以卖画为生,他在上海的生活费用都靠几位兄长接济。而张大千此时已经娶了第二位夫人黄凝素,还添了不少子嗣。养家糊口的压力无形中让刚刚在上海打开局面的张大千感到一片茫然。

1925年,27岁的张大千结识了宁波富商李茂昌。因为此人的赏识和赞助,张大千在上海“宁波同乡会馆”举办了平生第一次个人画展。让人没想到的是,画展的作品全部售罄。自此,张大千从一名文人画家变成了一位职业画家。

随着张大千在上海声名鹊起,他开始将目光投向另一个名家荟萃的地方—北平。当时名震京城的溥心畬是前清王孙,学养深厚,极富书卷气,他的画作以清雅明丽的风格雄踞北方画坛。张大千虽然立足于南方,但每年都北上与这位同道切磋技艺。六七年后,两人在书画上各自都更为精进,一南一北,特色鲜明,旗鼓相当,“南张北溥”就这样成了那个年代画界的美谈。

在溥心畬的引荐下,1936年,张大千花费巨资租下了颐和园的听鹂馆。在这个慈禧太后曾经听过戏的庭院里,皇家园林的景致为张大千打开了书画之外的人文世界,他开始将目光从临摹仿古转向万物造化。但是,不到一年,抗日战争爆发了,北平沦陷,张大千被困在了颐和园。

国难当头,乱世之下,张大千将如何继续自己对中国书画的探索呢?

乱世面壁

位于北京琉璃厂的荣宝斋是一家专营书画古玩的百年老店,驰名中外。这里至今还珍藏着一幅张大千于1936年绘制的作品《华山云海图》。这幅作品长4米多,是用中国传统的青绿山水画法创作的。

青绿山水是中国古代传统山水画的一种,据说,到了张大千那个时代,它的绘画技法几乎已经失传。张大千在临摹历代大家的基础上,通过对自然山水的真实体验,揣摩古法,用石青、石绿、朱砂等矿物质颜料恢复了这种传统技法。这幅《华山云海图》仿佛为我们再造了一个古朴雅致的世界。

《华山云海图》诞生的年代正是张大千创作的高峰期,他不仅在当时的画坛上享有“南张北溥”的美誉,还是北平画坛的领军人物。

然而,正当他的技法不断纯熟,在艺术的道路上大展宏图的时候,现实的环境却让他的命运发生了重大的逆转。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不久,北平沦陷,当时正租住在颐和园内的张大千被困在了听鹂馆。此时已经在画坛上声震南北的张大千成了日本人想拉拢的文化名人之一。日本人给出了优厚的条件,请他出任日伪统治下的北平艺专校长。

最终,张大千拒绝了日本人的要求。恼羞成怒的日本人虽然不敢轻取他的性命,但并没有放过他。此时,身陷北平的不仅仅是张大千,还有他的远房表弟晏济元。两人在颐和园画了一个月画,然后卖画筹钱。筹够钱以后,晏济元带着张大千的两个孩子和张大千的一些东西,从上海绕道香港回到了四川。

送走了家人和孩子之后,张大千独自一人几经辗转,最终逃离了虎口。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张大千被迫离开了沦陷的北平,离开他赖以生存的文化大都会。

1938年年底,张大千带着全家人来到了中国的道教名山—四川青城山。秀丽的蜀地景致和葱茏起伏的山峦使青城山享有“青城天下幽”的美誉。他们就寄居在山顶幽静的上清宫。

隐居青城山的两年中,张大千画了1000多幅作品。他一边想方设法托人将作品带到山下卖画养家,一边让二哥张善子将部分画作带到海外义卖,为抗战筹款。

那时陪伴在张大千身边、为他磨墨掌灯的是他的三位夫人。大夫人曾正荣虽与张大千感情平淡,但她勤俭持家,心地善良。二夫人黄凝素为张大千生育的子女最多,曾经是丈夫笔下不少仕女图的模特。三夫人杨宛君是张大千从北平带出来的,曾经是北平城南小有名气的曲艺演员。她随张大千一块儿从北平逃出后,来到了四川。三位夫人姐妹相称,共同照顾打理全家的生活。

张大千这一时期创作的山水画作品,大多将水墨与青绿色彩相融合,笔墨厚重,抓住了蜀中山水的特征与神韵。幽幽青城山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家乡美丽自然风光的典范,他将青城山这种葱茏青翠的独特气象挥洒在了画纸上。

虽然浸润着自然山水的灵光,张大千的青绿山水画作不断摆脱过去临摹仿古的束缚,然而,进入壮年时期的张大千却感到了一丝走到山穷水尽的落寞。

从走上绘画之路开始,张大千就处于一个中国社会与文化激烈变革的时代。画坛上关于中国绘画如何改良一直争执不休。虽然对中国美术史有很深研究的张大千没有参与这场论争,但张大千走的是中国文人画从“师古人”到“师造化”的传统之路,因此,他实际上正处于这场争论的旋涡中心。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最终的选择是远离这场无休止的论战,远赴黄沙漫漫的敦煌。

1941年,张大千一行人踏上了西去敦煌的漫漫长路。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出行了。就在半年前,他第一次出发后不久,还没有走出四川,刚到了广元,家中就传来噩耗:他的二哥—将他引上绘画道路的张善子,不幸病逝。张大千立即半途折返,回重庆奔丧。

二哥的离去让张大千悲痛万分,因为他即将做的事情将是他艺术生涯中重要的转折点,而这位既是恩师又是手足的亲人却再也无法见证他的足迹了。

办完丧事之后,张大千带领三夫人杨婉君和儿子张心智等一行人,再次从成都出发前往2000多公里以外的敦煌。他们沿着河西走廊的荒原戈壁,越过了风沙弥漫的茫茫大漠,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跋涉,终于抵达了敦煌的莫高窟。

敦煌,对于张大千来说其实并不陌生。20世纪20年代初,他就从老师曾熙那里听说过敦煌发现了文书经卷。而他对敦煌真正产生兴趣则源于他的好友叶公绰。这位曾担任过北洋政府交通总长的著名文人和收藏家,是少有的几位了解敦煌壁画价值的人之一。早在20世纪30年代,他就建议张大千专攻人物画,并且告诫他,要重振人物画数百年的颓风就一定要去敦煌。从那时起,“敦煌”二字就在张大千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当张大千在莫高窟看到了真正的中古时代的壁画时,那金碧辉煌的色彩、宏大瑰丽的场面和栩栩如生的人物,彻底征服了他。他终于找到了挣脱传统藩篱、实现自我突破的法门。

从此之后,张大千在敦煌过起了苦行僧般的生活。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面壁”,而他这次“面壁”的时间竟然长达三年。按照他的愿望,他要把每一个洞窟的壁画都临摹下来。

那时,清晨入洞、夕阳西下离开,成了张大千每日的常态,不修边幅乃至蓬头垢面就是他当时的写照。三年的工作不仅极其艰苦,而且花费惊人。有些画幅的尺寸巨大,为此,他专程从青海塔尔寺请来了喇嘛画僧为他缝制画布,石青、石绿等颜料都是用昂贵的绿松石研磨而成的。

在临摹过程中,张大千尽量摆脱以前文人画的方法,全身心地投入,去感悟唐代那种博大的艺术气象。张大千忽然发现了一个艺术的宝库,而且发现了能够洞开中国传统艺术,使自己的艺术攀上另外一座高峰的路径。这对他以前的传统绘画观念是一次彻底的颠覆。

或许,有“舍”才有“得”。正值壮年的张大千仿佛再度出家一般,耐住了大漠中单调而寂寞的生活,另辟蹊径。他不仅细致临摹,还写下了平生唯一一篇学术论文,创立了中国画坛上的“敦煌画学”。

三年中,张大千临摹了276幅画作,仅颜料就用了上千斤。这样的做法可谓史无前例。从戈壁荒漠回到青山绿水的蜀中,债台高筑的张大千一边作画还债,一边不停地往返于成都、重庆和全国各地,举办敦煌临摹画展。一股“敦煌热”随之悄然兴起,国人也通过张大千的画笔一睹敦煌艺术的瑰丽。后来很多研究敦煌的文化学者都是因为看到张大千的敦煌临摹画展之后才萌生去敦煌的念头。

经过8年的浴血奋战,1945年8月15日,中国人民终于迎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同年11月,张大千重新回到了北平。此时,徐悲鸿等许多同时代的艺术家们也都聚集到了这座人文荟萃的古都。

对于北平文化界,张大千并不陌生。早在抗战爆发前,他就与这里的文化名人过从甚密。而他的艺术造诣也赢得了当时北平画坛的一致称赞,就连一直致力于用西洋画法改良传统中国画的领军人物徐悲鸿都对他评价极高,说他是“五百年来第一人”。

重返北平的张大千又恢复了往日与文化名流们切磋技艺、坐而论道的生活,青城山写生的历练、敦煌临摹的成功,让这时的张大千已然走进了中国画坛大师的行列。然而不久,战争的阴云再次降临了,张大千只得选择离开。

1948年年底,张大千去香港开办画展,随行的是他新娶的四夫人—徐雯波。这位来自于四川成都的同乡,最终成了张大千四位夫人中陪伴他时间最长的一位。

没过多久,北平和平解放。此时,徐悲鸿托人捎信给身在香港的张大千,邀请他返回北平共谋大业。可是,新中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一直靠卖画养活全家的张大千却不免顾虑重重。

1950年,张大千最终没有回到北京,而是接受了举办画展的邀请,从香港去了印度。临行前,张大千特意嘱咐儿子张心智,万一回不来,就把留在四川家中的两百多幅临摹的敦煌壁画全部交给政府保管。他没有想到,此话竟被言中,他这一去就真的再也没能回到祖国大陆。后来,这批画作被他的家人悉数捐给了四川省博物馆。

匆匆离开的张大千从此浪迹天涯,漂泊海外。这一漂就从满头青丝漂到了两鬓斑白。

始终不改浓重乡音,并执著地保持着中国传统生活方式的张大千,究竟是如何仅仅凭着一支画笔在异国他乡生活和立足的呢?

东张西毕

美国加州的西海岸。太平洋的季风将岸边的松柏雕琢得风骨嶙峋、姿态非同一般。

一条松林掩映的沿海公路通向旧金山附近的蒙特雷。41年前,国画大师张大千来此地游历时,看到的也是这般景象:俊朗挺拔的松林充满诗情画意,让他甚为欢喜。于是,当时已经旅居巴西16年的张大千决定在这里买下一处房产。

一生热爱自然山水的张大千,在旅居海外的漫长岁月里,每到一地,似乎总会竭尽一切可能寻觅那些与故土相似、与中国传统绘画意境相通的环境。

在著名摄影家郎静山的镜头里,晚年的张大千仿佛依然身处故乡的天地之中,尽管这些照片都是在美国拍摄的。张大千在异国他乡刻意营造出的是萧疏幽淡的古雅氛围,而他也始终保持着一个中国文人的形象,俨然自己笔下的古代高士。

在美国,张大千也曾实地建造过一个中国式的园林,名叫“环荜庵”。遗憾的是,今天,我们只能从张大千的儿子张保罗所绘的画作中看到它昔日的景象了。

事实上,环荜庵并不是张大千在海外建造的第一座园林。他在美国只生活了短短三年,而这个在美国人眼中已经相当别致的中国式园林,比起他之前在巴西历经数年、呕心沥血打造的“八德园”来说,可算是相形见绌了。

1953年,张大千在离开祖国大陆并辗转漂泊于印度、阿根廷之后,终于在南美洲定居了下来。他在异国的这片曾经的种植园里大兴土木,创造出了一个中国文人理想中的乐园。半生漂泊的张大千,终于过上了宁静的生活。他在这里一住就是15年。他的创作也因此进入了高产时期。从他这一时期的画作中可以看到,张大千已将中国文人画和敦煌艺术的精华融合得更加完美,精准的线条和浓墨重彩让他作品中的人物显得华贵而不艳俗。

整个20世纪50年代,张大千不断地在世界各地举办画展。他的绘画作品逐渐登上了国际舞台。但是,由于东西方地域文化的差异,真正愿意购买、收藏他画作的大多还是旅居海外的华侨。当时西方画坛推崇的是立体派、未来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从中国传统文化出发的张大千尽管在海外展览不断,但仍不可避免地面对巨大的文化鸿沟。

1956年,从未给在世的中国画家办过个展的法国巴黎罗浮宫向张大千发出了邀请。这意味着张大千已步入了国际一流画家的行列。张大千听说毕加索也在法国办展览,很想去见他一下,可是所有艺术界人士通通反对。在当时的西方画坛,毕加索的心高气傲是出了名的。朋友们都担心,已经在法国引起极高关注的张大千,如果在这个时候主动拜访,一旦被毕加索拒绝,将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情,因此都不愿出面替他张罗安排。谁知,张大千竟然自己找了一位翻译,直接去了毕加索举办展览的城市—法国南部著名的海滨度假城市尼斯。

一位是东方传统的国画大师,一位是西方最前卫的画坛领袖,这两位从未有过任何联系的人物居然站在了一起,这令当时的西方新闻界轰动一时,也深感好奇。

当他们终于在画展上相见时,据说76岁的毕加索被58岁的张大千扑面而来的从容淡定和与众不同的东方气质吸引,于是,他热情地邀请张大千夫妇到他的别墅做客。当时毕加索拿了很多自己画的中国画给张大千看,张大千跟毕加索说你的画很好,可是,你的工具不对。“要画中国画,要用中国的毛笔,可以墨分五色,毛笔可以刚柔并济。”毕加索听了非常赞佩,感慨地说:“我认为全世界只有中国人有艺术。我搞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中国人远到巴黎来学习西洋艺术。”

一位顶尖的西方艺术大师竟然发出如此感慨,张大千以他深厚的学养让毕加索重新认识了中国艺术的魅力。这次会面很快被新闻媒体誉为“中西艺术界的高峰会晤”,更有甚者,直接把这两位分别代表东西方艺术高峰的大师概括为“东张西毕”。

上世纪50年代后期,张大千在国际上的声誉已经达到他人生中从未有过的顶峰。他的画作深受收藏家的青睐,售价屡创新高。此时,八德园的营建也越来越有规模,有些景观布置,他往往事无巨细,亲自动手。有一次,他搬石头时不小心摔了下去。这次意外使张大千的视力严重受损,几近失明。这一切对于正步入事业巅峰的张大千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一向以线条精准、笔法细腻而著称的张大千,此时连下笔的位置都看不清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是在这样看似绝望的情形下,张大千的绘画艺术却奇迹般地突出重围,涅槃重生了。

1959年的一个大雨滂沱之夜,正在养病的张大千无意中模模糊糊地看到雨中的八德园一片淋漓朦胧。突然间,他像是悟出了什么,立即返回画室,提起笔来,饱蘸浓墨,在纸上即兴泼洒起来,一幅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山园骤雨图》就这样诞生了。

《山园骤雨图》是张大千泼墨山水画的代表作。正是这幅画作使他终于挣脱了羁绊,开创了自己艺术的崭新时代。在泼墨的基础上,张大千又开始加入色彩,最终形成了具有自己独特画面构成的泼墨泼彩技法。

经过几年的潜心探索,张大千的画作实现了具象与抽象之间的完美融合,把古老的中国传统绘画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现代境界。

1970年,八德园所在的区域将修建水库,万般无奈之下,张大千放弃了这座用大半生精力建造的园林,举家迁往美国。几年辗转之后,年逾八十的张大千于1978年回到了台湾。“想来想去,还是我们自己的地方好。我一下了飞机,我看到这些个朋友啊,我说我不回去,我不再回去,我就整个回来了。”

跟随张大千漂泊海外大半生的敦煌临摹画作和收藏精品,也在宝岛找到了归宿。张大千将它们捐给了台北故宫博物院。

坐落在台北市士林区至善路二段342巷2号的院落,是张大千生前的最后一处居所,他将这里命名为“摩耶精舍”。这个宁静致远的所在,也是张大千有生之年亲自营建的最后一座园林式庭院。

晚年的张大千在这里创作、会友、读书,其乐融融。正是这些看似寻常却又趣味无穷的细节,让人们体味着回到台湾的张大千是如何尽情地享受着落叶归根的喜悦的。好友来访,兴高采烈的张大千有时还会亲自下厨,做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川菜。张大千在席间的谈笑风生被朋友们津津乐道,就连他为招待客人而亲手书写的菜单,都成了大家竞相收藏的书法作品。

但这一切仍无法填补晚年张大千思乡的惆怅。当客人散去,大师总是独自一人来到长廊长久地伫立,浓浓的乡愁只能随外双溪潺潺的流水漂向远方。

在台湾,张大千本该颐养天年,但园林养护和一家人生活的庞大开支,全要靠他手中的一支画笔。1981年,一位在日本经商的朋友想请张大千创作巨幅中国山水画来装点他新落成的酒店大堂。83岁高龄、健康每况愈下的张大千接受了这一委托,开始创作他生命中最后一幅鸿篇巨制《庐山图》。由于画幅巨大,张大千不得不颇费周折地从日本订购了特制的整幅绢帛,还不惜对画室进行改造,拆除了屋内的柱子。

开笔后,张大千的健康状况时好时坏,创作只能断断续续,前后历时整整三年。这幅宽12米、高1.8米,尺幅罕见的《庐山图》,是张大千晚年泼墨泼彩的代表作,被评论界誉为中国现代山水画中最具创新精神、最具影响力的作品之一。这幅画的创作过程,可以说是对张大千生命极限的一次挑战。仅仅用拖把一般的大笔来回挥洒,就足以让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精疲力竭,细部点染的难度就更不用说了。

《庐山图》的创作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关注。可是,1983年初春,作品还未最终完成,张大千就病倒了。此时,台湾历史博物馆提前向公众展出了还没有题跋的《庐山图》。

人们没有想到这一巨幅山水画作的创作者、国画大师张大千竟然未能目睹展览的盛况。他再也没有机会为自己呕心沥血的巨作题跋了。

1983年4月2日,张大千在台北荣民总医院与世长辞,享年85岁。自此,摩耶精舍所有的钟表永远地停在了这一时刻:上午8点15分。

张大千曾说:“我一生致力于艺术,就是画到死为止,从来不改动。我的生活习惯、我的志向,通通不改变。我就是当了和尚还是个画画的和尚。”这或许是他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创作于1945年的《文会图》是国画大师张大千的代表作之一。有谁能够想到,这般恬淡祥和的画面竟是在日本侵华的炮火声中完成的。

当时,张大千居住在四川成都,他的画室附近没有防空洞。日军战机常在上空盘旋,随时对这座城市进行狂轰滥炸。后来成为他四太太的徐雯波便请他到自己的姑母家避难。

《文会图》背景中的椿树﹑槐树和开花的芭蕉都取自徐雯波姑母家的庭园景物。画中人物仿佛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张大千甚至还把自己也画进了作品中。长髯飘逸的他犹如深居桃花源中,自得其乐。

国难当头,同时代的绝大多数画家都用画笔表现民族大义、激发爱国情怀,甚至连他的二哥也以“虎啸”来表达民族义愤,可张大千却选择了这样一种与他身处的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题材。《文会图》的笔触细腻平和,场景安逸闲适,难道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真的与张大千无关吗?

实际上,危难之中,依然能够保持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向往,保持对理想世界的精神追求,历来是中国文人的一种传统。对于张大千这样一位从传统文人画进入艺术殿堂的画家来说,超越现实苦难、寻求民族文脉似乎才是他内心深处的诉求。

精神的世界或许能够通过画笔去表达,但是,张大千毕竟身处战乱年代。在这样一个无法逃避的现实世界里,他将如何选择自己的艺术之路呢?

张大千与毕加索合影

2010年5月17日,北京嘉德春季拍卖会上,张大千晚年的巨幅绢画《爱痕湖》经过现场60多轮激烈的竞价,最终以1.008亿元的天价成交。张大千也成为首位作品拍卖突破亿元大关的中国近现代书画大师。

这幅拍出天价的《爱痕湖》完成于1968年,画幅间那大团的宝蓝色透出一股幽幽的神秘感。在这幅极具抽象意境的画作中,张大千用自己独创的泼墨泼彩手法,将古老的中国传统绘画艺术带入了现代。

《爱痕湖》的创作灵感其实源自于张大千在瑞士亚琛湖的亲身体验,而瑞士仅仅是这位东方绘画大师周游世界时所停留过的一站。自从1949年离开中国大陆,直到1983年去世,张大千在这34年中,足迹遍布世界各地。他用一支画笔点石成金,创造了一个中国艺术家在海外叱咤风云的传奇。

专家评

刘大为

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

张大千先生确实是百年来中国文化艺术领域的一位巨匠,是中国传统绘画最后一个巨匠。他对传统的理解、认识和研究是比较全面的。山水、人物、花鸟、书法,样样精通。这样一位比较全面的、有非常鲜明的艺术特征的巨匠,其影响是深远的。张大千始终在把中国的传统艺术往前推进。虽然他在海外生活了很多年,也看了不少西画,但张大千的笔墨精神还是中国传统的,其泼彩泼墨仍然有强烈的中国文化精神内涵在里面。可以说,中华文化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他的脑海里。在南美洲植被繁茂、天空晴朗的自然环境下,他把传统艺术的笔墨和对生活环境的感受用石青、石绿的泼彩表现了出来,形成了一种非常有特色的画面构成。这是他对传统中国山水画的推进、提升,也是他个人的创新。这影响了一代人。

杨晓阳

中国国家画院院长

中国的画家有两种非常突出的类型,比如说像石涛、八大山人这样的,最后留给后人的是不同凡响的独特的创造性。而像张大千这种是集大成者,他对宋元以来的绘画研究得非常系统。他临摹也罢,他自己创作也罢,对中国技法的研究、继承、保留和最后的综合是非常突出的。他的技法非常全面,花卉、人物、山水、书法,哪一方面都行。他不但是集大成者,而且晚年在泼彩方面的突破也不容忽视。可以说,方方面面的优势他都具备。我觉得张大千是不可多得的。

现在,我们理性认识他,他可能有缺点,他到晚年认识到这一点以后,也像齐白石有了一定的突破。但是即使他没有晚年的突破,他对于研究传统,继承传统,诗、书、画、艺多位一体,在中国绘画史上也是不能代替的。很多画家处于他那样的背景之下可能就一筹莫展,但是他如鱼得水。他既有跟各种政府合作的技巧,也有跟商人打成一片的能耐,还有抢救民族文化传统的一面,当然也有投机取巧的一面。张大千也了不得。他在中国近代绘画史上的地位无可取代,他对传统技法的研究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能相媲美。他对中华民族文化的传播发扬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傅申

台湾张大千研究学者

我研究张大千,一方面是想了解他作的历代的古画。他的画就是一部中国绘画史,所以你对中国绘画史不了解的话,对张大千就没有办法了解透彻。他的作品非常丰富,没有一个画家临摹过这么多的作品,他等于是一部绘画史,是画家中的画家。在当时的画坛,在技术层面、绘画修养方面,也包括格局跟气韵上,很少有画家比得过他。他是一个非常聪明、技术很好的画家。他的画山水、人物都有,他即便只画一样,仍是一个大家。

泼墨泼彩,我认为是他独创的。当然泼墨过去就有,但是没有他这种大泼墨。张大千把中国绘画带到了现代。当然,在那一时期也有很多跟随者,但是都没有他成功。泼墨是需要技巧的,别人一泼就很难看。他对色彩的运用也是别人掌握不了的。真正的石青、石绿效果是像宝石一样的感觉,那真是要很好的颜料、技法。画泼彩比画传统更费时,而且不可预测:让色彩往哪里流动?流动干了以后怎么处理?这要费很多的精力。现在时常看到泼墨泼彩,他的影子到处都是,但是都没有他成功,所以泼墨泼彩变成他的独门绝活了。

巴东

台湾历史博物馆研究员

张大千的艺术创作风格,我个人认为,第一个特色就是他的装饰性很强。张大千的装饰是一个艺术创作体系,主要受敦煌佛教艺术的影响。敦煌佛教艺术金碧辉煌,让人看到之后没有不感动的。张大千的作品里,把五光十色的璀璨跟华丽呈现了出来,同时又有一种文人的清雅。另外一个特色就是他掌握形式的能力很强。什么叫掌握形式的能力?就是他知道怎样在画面上做结构的安排,让视觉效果达到一个高度。也就是说,他知道怎样用色彩、怎样构图、怎样用笔墨,甚至他的装裱、落款、盖章的位置,都有他的法度跟规矩,不像很多画家落款盖章很随性,像扬州八怪的这种风格他觉得是一种很江湖习气的东西。对于张大千来说,装饰跟形式是他的创作特色,可是背后有非常深厚的底蕴做基础,因此他形成的是一个庞大的艺术创作风格跟体系,这是跟一般画家最大的不同。

在艺术创造方面,张大千有两个非常重要的成就。第一个就是色彩。中国自古有重色、重彩的传统,用石青、石绿等非常鲜艳的颜色,可是后来失传了,后来的画家即使用这些颜色也用得非常俗气。可张大千的青绿泼彩像宝石一样华丽,有一种深邃的空间跟厚度。就色彩所达到的境界来讲,近代中国画家是无人能够企及的。另外一点就是他能画大画。画大画是对一个艺术家最大的挑战,就这点来讲,从他的大画成就可以看到他的气魄和他的能耐。

林木

四川美术学院教授

张大千对中国美术史的贡献有两点。第一点,他在中国美术史上是集整个中国美术传统于一身的第一人。在古代,清代可能还有一个人勉强可以跟他相比,就是“四王”里边的王石谷。对文人画里边的各家各派,张大千都有精到的研究。他为什么仿石涛仿得那么像?他对石涛每一笔的起笔、收笔方向都了如指掌。他把石涛研究到这个程度,一般的专家要去鉴定,怎么鉴定?也就是说,在张大千身上,他把中国美术传统的方方面面做了相当精到的研究。

但是,作为一个当代的人,他总得有一些自己独到的创造,那么这个就是张大千对中国美术史的第二个贡献。他把中国传统的东西吃透以后游走世界,逐渐对以前的技法进行总结和升华,从而实现了另一个突破。张大千在中国绘画史上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真了不起。

魏学峰

四川博物院副院长

张大千既是传统绘画的传承者,也是借古以开今的大家,他的一生对中国画的整理做了巨大的贡献,而且在这个基础上开创了一个前无古人的新画风。毫无疑问,张大千是中国现代绘画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一代宗师。

张大千的艺术大概可分为三个时期。一个是他开始学画到去敦煌以前。这个时期他从学习石涛到明再到元,对传统进行了系统学习和整理。有人说张大千的绘画是宋元明清大合唱,而张大千则是合出的一个时代的巨子。第二个时期就是敦煌时期。敦煌壁画应该说是张大千艺术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他从一个学习传统的画家开始塑造自我,做一个具有文人气质的职业画家。第三个时期就是他在海外开创泼墨泼彩的时期。这一时期,遍游欧美的张大千要考虑自己在海外的生存环境,考虑怎么跟国际艺术接轨。他进一步在中国的绘画传统里面找一些大写意的绘画,比如说泼墨的方法、泼彩的方法。尤其到了晚年,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中国传统绘画的语言跟泼墨泼彩的结合。色彩跟墨色的碰撞所表现出的奇幻世界,仍然能让我们感觉到传统古老文化的回音。

白雪石

著名画家

当时人们称赞“南张北溥”,南边张大千,北边溥心畬,都是画坛的顶尖人物。画山水的,很难说最崇拜某一个人,大多是喜欢哪个就学一点。但张大千我确实非常喜欢,遗憾的是一直也没有机会向他请教。他的画是数百年来顶尖级的,他早年临摹了大量的名家名作,笔墨功力十分深厚,而他对绘画的悟性、领悟也都是独一无二的。

周功鑫

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

大千先生于1983年去世后,张夫人徐雯波以大风堂的名义捐给台北故宫75幅书画、19件文玩以及纸笔,一共是94件。1993年,张夫人把大千先生最大的一件遗作《庐山图》捐给了台北故宫。这幅作品是张大千为李海天董事长画的,后来李董事长又把它回赠给了张夫人。

大千先生的艺术成就,在近现代的水墨艺术家中来讲,是领先的。他本身的绘画造诣高、功夫下得非常深,然后他从传统中自我创新,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画风。这在水墨画界是被公认的。

大千先生是一个很懂得生活的艺术家,也是一个很有修养的艺术家。我阅读他的东西,发现他天分极高。可是他对自己有要求,一直非常努力,非常勤奋。他常说自己是三分在天,七分在人。他在绘画上的成就,来自于他对古画的深入的理解,然后从中走出了自己独创的一条路。这是很难得的。

杜禄荣

台湾摩耶精舍

张大千纪念馆馆长

摩耶精舍是大千先生生前最后一处居所。1983年4月2日上午8点15分,张大千病逝。遵照大千的遗嘱,其家人把它捐赠给了台北故宫。现在这里成立了一个张大千纪念馆,由台北故宫管理。这里陈列的所有文物都是大千先生生前使用过的,包括笔、纸、墨、砚。

虽然离开了摩耶精舍,张夫人徐雯波当时还住在台北。后来一年多时间都住在美国。每年4月2日大千先生忌日的时候,包括张夫人在内的家属会回来。每次来到大千先生的墓前,张夫人都很激动。我们可以看出她眼眶泛红。我觉得张夫人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

在大千先生捐赠的文物里,除了一些文房四宝、奇石奇木外,主要是75幅古画。古画当中最重要的是两幅隋朝的画。因为台北故宫所藏最久的书画是唐朝的,张大千的捐赠使得台北故宫的书画收藏往前推了一个朝代。

林百里

著名收藏家

最初收藏张大千的画作的时候,我对他了解并不是特别多。那时刚好去成都,觉得他的泼墨画非常棒,被震住了。中国画画得幽是很难的,幽雅、幽静,这种意境在张大千笔下表现得非常彻底,让欣赏的人产生共鸣。那是我开始收藏后的第三年,我看拍卖目录,怎么这个泼墨山水能够把成都画得这么漂亮,画出这样的气魄。当时我不能参加拍卖会,整个礼拜都倍感煎熬,最终我是托一个朋友帮我买下的。后来我又陆续收藏了张大千的一些画作。他的画作字里行间、一笔一画都有感情存在,这样的画才是最高境界的。

晏济元

(晏秉常口述)

张大千比我父亲大两岁,两人是发小。当时他们都住在北京,日本人动员张大千出来做事。我父亲跟张大千说千万不能去,干了你就是汉奸了,我们不能卖国的。他们两个在颐和园画了一个月的画,然后就卖,筹了钱以后我父亲就带着张大千的两个孩子和张大千的一些东西,从上海绕香港回到四川了。张大千之后也从香港绕道回到了四川。

雷振方

荣宝斋艺术总监

张大千在中国近现代绘画史上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有人说张大千是天才,但张大千自己说是七分人力三分天。意思是说,天分要有,但关键是下苦功。

张大千二十多岁时就非常有名了。当时就有“南张北溥”的说法。在这个情况下,他去敦煌,主要是想更多地吸取中国古代绘画的精华。敦煌壁画里有很多外来的文化,他想吸取五代的,特别是隋唐以来的绘画技法和颜色。

张大千肯定是一位鉴赏家。若不是鉴赏家,他怎么有那么多收藏呢?他不仅从朋友那看到很多真迹,也花钱买了一些真迹。若没有看到真迹,他怎么去研究古人的笔墨呢?今天我们从台北故宫可以看到他的收藏。

梅葆玖

京剧大师梅兰芳之子

我父亲和张大千大师是很好的朋友,那个时候红星胡同的一些书画家、文人常常在一起活动。张大千和我父亲讨论京剧,我父亲向他请教书画。我不记得当时有没有见过张大千大师,但是看到过我父亲那里保留的他的画,现在已经捐给了纪念馆。

我没有正式学过画,但我觉得张大千的画非常美,让人看了能体会到神韵。他的画有灵魂,有文化内涵,一下就能抓住我。他画出来的东西不是临摹的,是真正把他长期以来的想法融进了画里面,所以成为大师不是那么简单的,不仅仅是技巧就够的。

龙国屏

张大千弟子

我拜入张大千老师门下的时候他在上清宫住着,当时拜师是要三跪九叩的,还要拜见他的家人。他的子女张心志、张心瑞等都在他身边,二师母、三师母在山上,大师母住在城里。张先生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子女一样关切。拜师以后我每星期都上山学习。

当时应该是张先生生活最艰苦的时候。因为刚回四川,家里人也多。山上供应差,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买洋白菜还要下山去,晚上就靠点蜡烛画画。大千先生常常整个晚上一直画。

张先生的教学方法和现在不同,他注重当面教。他教画就在他画画的时候,你看他画画,画到什么地方,都会给你提建议,比如说这个地方要注意笔法,那个地方笔画该重。因为跟张先生学画的人基本都有基础,张先生也没有时间从头讲起,他一般上课主要是在实地。有时候和他一起到山上去,他也会指点一下,这个景色好,可以画画。他是在一种自然的情况下进行指导。

孙家勤

张大千弟子

张老师是一个职业画家,他是靠卖画吃饭的。我觉得他是艺术家之龙。他的精力特别旺盛。在巴西,我帮他办了一个展览,把我差点没急死。日期定了,请帖也发出去了,可离开幕只有一个礼拜了,他还一张都没画呢。等到展览会前两天要布置了,他马上拿出二十多张来。原来,他两天两夜没睡觉,给赶了出来。

张老师一生是贫无立锥,富可敌国。张老师收藏之富,很少人能比得了,可他又没什么钱。一次,他在日本人的农场里看到两棵夫妇树,一棵赤松,一棵黑松。然后他就说要买,日本人不卖。头一年不卖,第二年不卖,第三年他来了,每一次加一倍,一定要买到为止。你想他能有钱吗?他都花了。但是他真正想要买什么东西的时候,他有的是地方借钱。他不但按时还钱,又送东西又送画,借钱当然没问题。

张正雍

张大千弟子

我是1946年拜师的。当时我还小,但不少师兄已经成家了。进入大风堂,老师对我们衣食住行都管,连我们画画用的纸、笔都是老师的。

他每天让我们这些小孩们出去写生,主要是到后山画松树。碰着开花的季节就是画花,或者上前面河塘写生,然后还会教我们应该怎么写生。那些大师兄们就在家里帮他勾稿子。到了中午,我们几个“小蹦豆”写生回来了,就把作业给老师看。老师会评价一番。

张大千老师能把画画讲得十分透。他一边画,一边说故事。教学方法生动活泼,活学活用。哪些笔用的哪些皴法,哪些古画的构图是什么,他烂熟于胸,张口就来。一边画一边说,画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他没有大套说理论上应该怎么着,什么叫构图,三角构图、黄金构图、黄金切割,没这个,用不着。

胡红雨

内江张大千纪念馆馆长

张大千1899年出生于内江。他在内江度过的青年时代,奠定了一生的绘画基础。为了纪念这位从内江走出去的大画家,内江市政府于1992年建立了张大千纪念馆。在征集资料的过程中,张大千的亲属、门人给了我们最大的支持。相对来说,我们收集的资料是比较完整的。

内江交通比较便利,能进能出。内江人耿直、勤奋、敢想敢做,张大千跟普通内江人一样,通过自学,一步步走进了艺术的殿堂。他在艺术上取得的成就,则是他的艺术天分。我觉得,张大千能够达到如此高的艺术境界,关键在于他的勤奋和天赋。

亲友说

张保罗

张大千儿子

父亲是个好学的人。我觉得父亲艺术的精髓是他把他所学到的都用上了。他先是学中文,后来跟老师们学字,再后来就研究画。既然是画画,就要一层一层往上追啊,所以即使是敦煌那么苦的地方,他也去学。实际上,一直到后来他仍在学,从未间断。最初去敦煌,他想连去带回也就三四个月,可是到了敦煌才发现,这个地方太伟大了,三四个月连看都看不完,于是就说一年。结果一年也不行了,还得待下去,于是就一直待在敦煌。

在我心里,父亲是非常伟大的。他为中国艺术开创了一个新的局面,非常了不起。父亲对艺术非常执著,没见过的一朵花、一棵草,他都要仔细、反复去看;看见好山好水,他都停下来仔细浏览。他的记忆力非常强。所以他整个人生就是追求艺术。

他为人非常豪爽,几乎有求必应。实际上,他自己没有钱财,从来没有为自己做什么,也没有给子女留下一幅画或一点钱财。敦煌题材的画,一共是几百幅,很大的留在大陆了,剩下的大部分留在台北,他只带了小部分。可他一生都没卖过。他后来说:“我留给子孙干什么呢,这是我一辈子做的最大的一件事情,我要找个好的地方安顿它们。”所以又把它们捐了出去。

父亲的眼睛不好是因为糖尿病的关系,并不能说眼睛不好才画泼墨画。他画泼墨画主要还是因为有了相当的功力了,已经见了这么多东西了,需要另外一种表现方法。《庐山图》是在台北时应李海先先生邀请画的一幅大画。这幅画画起来不容易,因为要把它摊在桌上。画室里边的摆设全拆光了,只摆了一张定做的大桌子,父亲要趴在上面画。当时他本来已经很累了,身体情形不是太好,因为有心脏病、糖尿病、高血压。最后就缺了一点点没有完成。1983年过完年,我就回美国了。我回美国的头一天陪父亲去医院。医院的副院长是心脏专科医生,他跟我说你放心回去好了,一切我们会照应。我回美国不久,父亲就又进医院了。我没来得及赶回台湾,刚订好票父亲就已经昏迷了。然后,我陪了他十几天,每天去医院,可是父亲一直没醒过来。

张心娴

张大千女儿

我来巴西的时候还小,不到11岁。我记得爸爸总是穿长衫,有金黄色的,有蓝色的。爸爸很爱我,喜欢带我和妹妹两个玩。我跟妹妹一起去念书,也是爸爸把我们送去。

我觉得我爸爸是很了不起的,因为我觉得他要画什么都可以画得很好。爸爸不是只画山水,还画花卉、画人。我爸爸画什么都在他的脑子里,画得很快。他有时候画一个花,画好多,自己慢慢看,每一张都不同。我真的很佩服我的爸爸。

爸爸画泼彩、泼墨画,也不是看不到在这里乱画,其实画一张画,他已经是脑子里先有了。他说,有时候画画一定要想它是最美的地方,你不要说看什么不好,你说这张画有这个山,山有些地方不好,就不要画出来,你总是要想它美的地方。爸爸的画什么都集中在美。

张心瑞

张大千女儿

我的祖籍是广东番禺,到了我祖父这一代已经迁到内江了。我祖父跟朋友到内江开盐井,可是我祖父不太会理财,让人家骗了,盐井生意做垮了,家境就衰败了下来。那个时候就是靠我祖母给人家绣花维生。我大姑也跟着祖母画。我父亲画画可能跟我祖母以及他这个姐姐,就是我大姑有关系。虽然我们子女不好说自己父亲怎么好,可是我感觉到父亲确实在艺术方面还是有天分的。

我父亲在20多岁就已经打开了局面。因为他看了很多名画。他自己非常用心观摩。我父亲做假画,实际上是他要挑战前人,就是说我也能画到你这个程度。他说他那个时候年轻气盛,好像总觉得你能做到我也能做到。当然,他自己也一头扎进他喜欢的绘画事业了。

我觉得父亲不太愿意让子女到社会上去做事。女孩子嘛,在那种社会,普遍都有这么一个说法,好像是摆一个花瓶在那儿。对男孩子,他说现在社会很乱,弄不好就学坏了。所以让我的哥哥跟他学画,觉得社会太黑暗了,他们在外面不行。到后来我们子女大了,都没有出去做事。他就觉得我们会很容易被社会这种不好的风气影响,这可能与他小时候的生活有关。

张心庆

张大千女儿

在我心中,爸爸很了不起。他说过,一个人没有开阔的心胸,就画不出雄伟壮丽的山河;不热爱动物飞禽,就画不出奔腾的骏马、可爱的小鸟;不热爱大自然,就画不出参天的大树、美丽的花朵。我觉得是。我并不是爸爸最爱的孩子,但是我爱他就行了。我觉得他不是我一个人的爸爸,他是属于中国的,属于东方的,属于世界的。

我最伤心也最忘不了的是跟爸爸通电话。两次通电话,我在美国,他在台湾。第一次跟我通电话的时候,他就说:“十一,你说话说大声一点,我听见你说话就好像是40年前听见你娘的声音。你娘是奶奶讨的媳妇,跟我没有感情。为了弥补心灵上的痛苦,我特别爱你,悄悄地爱你。你恨爸爸吗?”我说:“我见你都见不着我怎么恨你呢?我不恨你。”他就在那边哭,我就在这边哭。他说很对不起,“我没有和你妈妈很好地相处,你妈妈死后连棺木都没有买一副,我深感良心的谴责。”我很感动。

爸爸一辈子虽然很乐观,但他真的够累。我记得有一次,他画累了在睡觉。我就把我爸的手指头掰开,我说:“爸,你这儿怎么了?”他握笔的几个手指头都有茧。我说你疼不疼啊?那个时候我大概10岁。爸爸看了一下我说:“我的傻女儿已经长大了,都知道疼我了,都晓得心疼爸爸的手了。”他说他已经习惯了,他说你想一想,爸爸不画画能养得活这一大家人吗?

张枭

张大千儿子

父亲一辈子过得很辛苦。他看起来很潇洒,舍得花钱,其实他一辈子不断在欠账。他养的人太多了,只能靠自己的画笔来还债。父亲的内心也很孤独。我的4个母亲对他肯定不是很理解的。她们在艺术上不可能给我父亲很多的帮助。事实上也没有很多的帮助。至于我们做子女的,可能也不是很理解他。

另一方面,父亲在绘画方面确实很有成就。他研究、临摹中国画,那么年轻就能够把专家给骗了。这就是说,父亲的功底已经到了一定的高度。从敦煌回来以后,他的绘画有了一个飞跃,开始有自己的风格了。这对很多艺术家来说是不容易做到的。我是搞音乐的,到了一定程度想突破一下,确实太难了。可是父亲却能够一直往上走。

张心廉

张大千侄子

我的祖籍是广东省番禺县。我是第十一代。我的老祖宗曾任湖北省马青县县令,卸任以后没有返回广东老家,就住在马青。当时逢湖广填四川,所以张家就迁到了内江,一直在内江定居。

我父亲这一辈有9个儿子1个女儿。张大千小时候非常好动。我祖母原来说过,她生张大千前梦见一个黑猿入怀。所以取名张爰,就谐音那个猿。我父亲说他水性很好,在沱江河里随便翻腾游泳。以前内江有城墙,城墙上有用来防守的城垛。他在城垛上跳来跳去,胆子很大。后头再大一点,我父亲就让他读书,我二伯教他作画。因此张大千对几个哥哥非常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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