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
老郑站在这片荒草地上,向远处眺望,那里,是城市的边缘。
说是远处,其实也不太远,仿佛一伸手就够得着。城市扩展的步伐很快,就好像是一滴墨水,落在宣纸上,迅速涸开来,瞬间便会淹没这片荒草地的样子……
几年前,老郑所在的棚子村,就已经被它淹没了。
老郑望了一会儿,弯下腰,开始割草。这片荒草地,虽然地处郊区,但离城市近,又紧靠公路,所以,草叶上沾满了细细的灰尘,老郑尽量择那些鲜嫩的割,半晌,终于把袋子装满。
老郑拎着那个袋子,顺着小道,向不远处的公路蹒跚走过去。公路上,一辆小车正停在那里,老郑的儿子嘴里叼着烟,一个胳膊肘支在车顶上,手托住下巴,正用散漫的目光看着渐行渐近的老郑。
上了车,儿子说:“嘁!就为这点破草,跑这么远的路,真不值,汽油又涨价了呢!”
老郑说:“你要不送,下次我自己步行来!”
儿子看了老郑一眼,不吭声了。儿子孝顺,绝不会让老郑步行来割草的。
过了一会儿,儿子又说:“爸,养那牛,费劲,卖了吧。”
老郑黑着脸,不说话。儿子说:“不种田,养这牛干啥哩?”
老郑火了,说:“别打这种主意,要卖牛,除非先把我卖了!”
儿子再也不敢吭声了。
这牛,是棚子村最后的一头牛了,当然,棚子村已经被城市吃掉,不复存在,现在是县城的棚子社区。在被城市吃掉前,村里的农户都把牛卖了,而唯独老郑没有,舍不得,坚持把牛养了下来。老郑的脾气犟,家人拗不过,只好在后院里盖了间小牛棚,供老郑养牛用。
这牛,温顺、力气大,犁田耙地,使起来顺手,还是小牛犊时就来到了老郑的家,已经二十多年啦,老郑跟它的感情,厚着呢。
回到家,老郑把青草放在水池里,仔细地冲洗干净,然后,往牛棚里送。卧在地上的牛看到老郑,立马站起来,伸长脖子,脑袋一上一下地晃动,支棱着双耳、忽闪着大牛眼,冲老郑亲热地打招呼。
老郑把青草递过去,牛低头嗅了嗅,用长舌卷起草,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老郑燃起一支烟,说:“老家伙,吃饱啊,这样才有力气。”
喊它老家伙是有道理的,二十多岁的牛,已经非常老啦。
接着,老郑又叹了口气,说:“割青草的地方,越来越远喽……”
吃饱了肚子的老牛,抬起头,“哞……”地叫了一声,用温顺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老郑。老郑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脑袋,说:“饱啦?走,是散步的时候了。”
老郑牵起老牛,一前一后地出了门,来到街上。
邻居见了,都会打招呼,说:“嗬,这俩老家伙,又出来散步啊!”
老郑说:“闷得慌,遛遛。”
也有人说:“老郑啊,见过遛猫、遛狗的,还没见过遛老牛的哩!”
老郑“咦……”了声,睁大眼睛,不高兴地说:“这有啥奇怪的,俺跟这牛,打了二十多年交道,习惯了,碍你屁事?”
那人不说话了,只用怪异的眼神盯着老郑。
老郑倒背双手,牵着牛绳,老牛跟在他的身后,不紧不慢地迈动着脚步,“啪嗒啪嗒……”的牛蹄声,立马在棚子社区的街道上,缓慢、清脆而又悠长地响起。人们忽然觉得,老郑的岁月,似乎就是被这悠长的牛蹄声踩出来的,那么踏实;一瞬间,连街道上喧嚣的噪音,也好像被这牛蹄声踩踏得安静下来。
这,已经成了棚子社区的一道独特风景。
有一次,一个牛贩子拦住老郑,问:“老头,这牛卖不卖?”
老郑问:“你买它干啥?”
“宰了,卖肉。”
老郑火冒三丈,吼道:“这牛,老子活着养死了埋,打死也不卖!”
走了一截,老郑扭转身,又冲那个一头雾水的牛贩子吼:“知道啵?这牛——是老子的宠物!”
牵着老牛散步,熟人们早已司空见惯,而陌生人看到,不免有些奇怪,便会停下脚,用诧异的目光盯着老郑和牛的背影:那牛,实在是太老了,缓慢的步履,透着踉跄,似乎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也是,或许明天,棚子村这最后一头老牛就会倒下,那样,棚子村,不,应该是县城棚子社区的街道上,就再也不会有牛的身影了。
【责任编辑 何光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