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妍
从记事起,我就管妈妈叫老郑,而老郑总是笑眯眯地喊我姑娘。
老郑在我5岁的时候就和我爸离婚了,从那时起我就和老郑一块儿过日子,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老郑每天早晨都会先给我准备好早餐,然后招呼我起床,伺候我吃完早餐,再送我去上学。说实话,老郑的厨艺可真不是一般好,常常让一早起床不想吃东西的我一下子有了胃口。如果是冬天,她还会一边煮早餐,一边用熨斗把我的贴身内衣熨热,让我穿起来很舒服。我不止一次听到她自夸:“唉,天底下还有我这么又聪明又漂亮,又会照顾姑娘的妈吗?”
我捂着嘴,眨着眼睛偷笑,她在吹牛呢!好几次,幼儿园的老师都说我的头发没梳通,还打着结;邻居奶奶也经常发现我的毛衣毛裤穿反了;还有那一次,她踩着十几厘米的高跟鞋噔噔噔地往前走,把我远远甩在后面。我一路小跑好不容易赶上她,听见她居然还哼着歌!她哪里知道,她的姑娘差点跟丢了。
我们母女相依为命的简单生活似乎不能使老郑满足,她常说:“我的梦想,是去闯江湖!”
我相信这是真的。我看到过老郑的旧照片,年轻时候的她是个十足的美人,有着曼妙的身材,姣好的面容,浅浅的梨涡,眼底眉梢都有藏不住的快乐。确实,青春逼人的她很有资本去闯江湖。
老郑曾一边翻着相册,一边回忆往昔的青葱岁月,然后感慨:“哎呀,姑娘,我的江湖就毁在你的奶粉、尿布和嚎哭里了。”
她像是在抱怨,眼里却带着笑。老郑有一双好漂亮的眼睛啊!
那一年,我7岁,老郑32岁。
老郑牵着我的手,从春天粉白的杏花树下,走到夏日蝉声起伏的浓荫里,穿过枫叶飘落的古老大街,再踏上白雪覆盖的路边草地……
当草地上又冒出茸茸的新绿时,我猛然发现,自己长大了。
渐渐地,我开始在意衣服的款式和裙子的颜色,开始单独和同学外出、逛街、看电影,开始在日记本里写心事,抄一些“少年不识愁滋味”之类的句子,也不再和老郑叽里呱啦什么都说,我的快乐忧伤大多因外面世界的刺激而起,与老郑无关。
在不知不觉中,我冷落了老郑。
那天晚饭后,老郑收拾完厨房,说想和我一起散散步,说说话,我却煞有介事地拒绝了:“我还得看书写作业呢!”其实我并非真的如此刻苦,忙得连散步的时间都没有。我只是想一个人待在家里,听听男神新出的专辑,或者看看刚买的漫画,甚至什么都不做,就站在窗前看着街景发呆。
老郑便独自下楼了。我下意识地走到窗边,抬眼望去,老郑一个人走出门,背影看上去孤单又落寞。我突然眼睛发酸,心里涌起深深的歉疚。
然后,我听见邻居奶奶和老郑打招呼:“小郑,你一个人啊?姑娘呢?不陪你呀?”
“姑娘长大啦!”老郑笑着说,“长大好呀,没几年她就能上大学了,我就不用操心啦!”老郑的声音里满是欣喜,没有一丝被冷落的抱怨。
那一年,我13岁,老郑38岁。
“喂,晚上我们去K歌,你去不?”
“不啦,我妈那个人,表面开明,其实特保守,还特啰唆,我估计晚上过了10点还不回去,她都得报警!我还是在家多陪陪她吧,不然,她幽幽怨怨的,好像我有多不孝顺似的,真受不了她,不说了,我妈来了。”
和朋友在电话里酣畅淋漓地狠批老妈,可刚挂断电话,深深的内疚像潜伏在街角的猫“唰”的一下蹿了出来,用尖尖的爪子挠着我的心。我越想越羞愧,简直无颜面对老郑。
明知老郑没听见,我还是觉得这些话伤害了她,不自觉地想要补偿。于是,我买了紫菜、菜花、鸡蛋,凭着感觉和想象做了一顿饭。
那年我14岁,生平第一次做饭给老郑吃。老郑吃得很开心,还喝了一点酒,但我分明看见她眼里藏着的泪花。
在我15岁的一个周末,老郑生病了,很普通的感冒,但我突然很难过。因为我发现,老郑好像真的老了,她漂亮的眼睛旁有许多细纹,身体明显发福了。她已然不是当年那个踩着十几厘米高跟鞋还疾步如飞、做事雷厉风行的女人了。
我还记得,老郑的梦想是去闯江湖。我还记得她说,她的江湖就毁在我的奶粉、尿布和嚎哭里了。
我笑着对她说:“老郑,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闯江湖吧!”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就是老郑的江湖,我就是老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