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吹远的事情

2012-04-29 00:44王宏哲
辽河 2012年12期
关键词:街巷虫子主人

王宏哲

风从街巷吹过

好像是潜伏在村口的某个地方。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在什么地方发出了一个怎样的口令,那些风,立即倾巢出动,有的爬上了树梢,有的爬上了屋顶,有的则涌进了街巷,彼此追赶着,呼号着,将那些落叶,那些柴草,那些纸片,甚至一些没有来得及收回的衣服以及一些来不及说完的话、办完的事全都吹得不知去向。

——风从街巷吹过,风似乎总能从村庄带走一些什么。

风没有来临之前,村庄昏昏沉沉的,好像在想一些陈年老事,想一些模糊的面孔和一些远去的光阴。村庄似乎经常会这样陷入一种久远的回忆中,静悄悄的,就像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而村庄里走动的一些人,一些牲口,几只无所事事的狗,就仿佛是走在村庄的梦里。偶尔人说上一句话,牲口嚎上一声,狗叫上一声,显得悠远而又模糊,像是村庄梦中的呓语。

我那时多半行走在街巷里。我可能从我的那一块地里刚刚回来,身上还带着玉米的味道、野草的味道和泥土的味道。有一些鸡正在路边的草丛里寻觅着什么,它们是那么的投入,嘴里不停地咕咕叫着,一双勤劳的爪子将一些土刨得满身满脸;几只狗似乎各怀心思,有的慢悠悠地一边转来转去,一边东张西望,好像在窥探着什么,预谋着什么。有的则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懒洋洋地卧在某个角落,半睁半闭着眼睛,像是在想着心事,又像是睡着了;迎面碰上的某个人总是行色匆匆,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路边蹲着的一两个人无事可干,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偶尔呱呱地笑上一阵子,吓得一旁的鸡和狗都都转过了脖子,莫名其妙地朝这边瞅上半天。

我在街巷里走着。我在街巷里已经结结实实地走过了一二十年,那些鸡,那些狗,那些人没有一个我不认识的。我不但叫得出他们的名字,而且还熟悉他们的气味以及他们各自的脾性。比如那一只看起来漂漂亮亮的花母鸡,它似乎永远也不长记性,吃着主人家的料却常常把蛋下在了别人家;那只断了半截尾巴的公狗前世里肯定是一个情种,无数个夜晚,它潜入一个个有母狗的人家,让那些母狗丧失了保留多年的好名声,也让它自己永远地失去了半截漂亮的尾巴;那个总在街巷里游游荡荡的马三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他的脚步走遍了村庄的角角落落,却难得到地里去走一走。地无可就药的荒了一料又一料,马三的日子就荒了一年又一年……

这些事情我知道,而我的那些事情村子里边的人也都知道,村子里那些好事的鸡狗和牲口也都知道。我那一天从街巷走过的时候,那只盯着我看的狗说不定就在琢磨我的心思,我身后那几只嘀嘀咕咕的鸡说不准就在议论我的事情。村子就这么大,街巷就这么长,而谁有多少事情能够真正掖得住、藏得牢。

我想着这些的时候,风已经不知不觉地动身了。风挤进街巷,爬上树梢和屋顶,呜呜地叫着,像是要把村庄叫醒,像是要把街巷里的东西扫除干净。一些树叶被吹了起来,一些鸡毛狗毛被吹了起来,谁家炒菜的味道被吹了起来,谁和谁正说着的一句话被吹了起来。这些东西盘旋在村庄的上空,翻滚着,飞舞着,不大工夫就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我庆幸自己已经待在了房子里,没有被风吹走。但我马上意识到我留在外面的气味,我留在街巷的脚印以及留在外面的一个想法,它们肯定也被风吹起来了。只是不知道它们会不会被吹到另外一个村庄,而在那个村庄会不会有另一个人辨认出了那是我的气味,我的想法。我这么些年都待在村庄里,风却把我的气味送到了我无法预知的远方。

风吹了一阵吹累了。风和人一样,总也有累的时候。这个时候,我喜欢走出院子到街巷里四处转转看看。树还在原处站着,土堆还在原处卧着,那些鸡和狗又都回到了它们中意的地方,继续着各自的事情。而原先蹲在路边说话的人,可能换了一个地方继续着他们的谈话。风从街巷吹过,风让村庄里进行的事情暂停了一会儿,又原模原样地进行着。

若干年后,当一场又一场的风从街巷吹过,我才知道每一场风吹过的真正结果。风从街巷吹过,看起来一切都没发生多大变化,而事实上,风把一些岁月吹远了,风把村庄和村庄里的一些人和事情吹远了。

雨落在身上

那个下午,我和一些玉米们在一起。我戴着草帽,光着脊梁,手里握着一把锄头,一下一下地疏松着玉米行间的僵土,捎带着把那些长出来的闲草也连根除掉。那时候,太阳就在我的头顶,照着我的草帽,照着我汗水光亮的脊背和葱绿鲜嫩的玉米。而一些偶尔路过的风,总是急匆匆地,将锄头翻起的那些新土的味道、玉米的味道和我身上的味道,一阵阵,吹向某个未知的远方。

我埋头干着自己的事情。锄头起落的瞬间,那些土愉快地翻个身,又舒服地躺在那里,踩上去软绵绵的,热乎乎的,让我脚心发麻,心头发痒。而那些玉米则像一个个娇嫩的女子,生怕我的脚一大意踩着自己,锄头不小心碰着自己,土不长眼弄脏了自己,在我经过的地方,它们总是及时地左躲右闪。既便如此,仍免不了有的玉米被我踩歪了身子,弄断了叶子,甚至被连根锄掉。

那时,我会停下手来,无比怜爱地抚摸着那一株不幸的玉米,心疼上半天,后悔上半天。我在这个秋天刚刚开始的时候把它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本指望它们陪着我一起走过一整个秋天的美好时光,遗憾的是,总有些玉米走不到最后,总有一些玉米即使走到了最后,却已是伤痕累累。

那个下午,我尽量让自己一心一意而又小心翼翼。我紧握着锄头,大睁着眼睛,动作紧凑而又轻柔。一些汗水在我的背上流淌,另一些汗水流过我的额头,流进我的眼睛,我的嘴巴。我拽过肩头的毛巾擦一擦,趁机伸一伸酸困的腰身,喘一口气,望一望四周的田野,头顶的天空,再和不远处地里的人说上一半句不咸不淡的话。然后,等到那些消失了的力气又回到了我的身上,这才重又弯下腰,把锄头挥舞得更加欢势,更加细致。

我这样忙碌了多半个下午,我的手臂发麻,两腿发软,眼睛也开始发花。我选了一个玉米稀疏的地方放下锄头,也顺带着把自己沉重的身子同时放下。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太阳已经不见了,而风,正吹着一团云急急地赶了过来。我卸下了草帽,好让风把我身上的乏气吹走,把我身上的那些汗气吹走。我身边的那些玉米,我地里的那些玉米,好像也很享受这样的风吹,一个个舞动着身子左摇右晃,不长时间就舞成了一团,舞成了一片。

八成是要下雨了吧。不远处地里的男人扯着嗓门朝我喊。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歪歪扭扭,七零八落。我大声地回应着他的话,可我说出的那些话好像大多又被风吹了回来。这样,他就没有完全听见我的话,先是站在那里挥动着手臂,嘴巴一张一张的,不知在说些什么,而后,就扛起锄头飞快地朝地外边的路上跑。我坐在原地看着他飞奔的样子不由笑出了声。下雨怎么了?刮风又怎么了?路不是在雨里?村庄不是在雨里?树不是在雨里?玉米不是在雨里?它们一样都没动,而人却跑得像个兔子;问题是跑得像个兔子也还不一样的跑在风雨地里?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那片黑云已飘向了头顶。用不了多长时间,一颗一颗的雨滴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落在我刚刚锄过的虚土里,落在我还没有锄过的僵土里,落在一地的玉米和一株一株的野草上——整个田野马上就湿漉漉的了。我的身上也落满了不少的雨。有的雨落进了我的嘴巴,有的雨落进了我的眼睛,灌进了我的鼻子。那些先落的雨滴和后落下的雨滴在我的身上敲打出欢快的节奏,又很快的会合一处,形成一道道细流,奔腾不息。偶尔遇到突出的地方,拐一个弯儿,继续飞流直下。而在我模糊的视线里,这块土地像是一个渴了好久的汉子,雨一落下就被它们大口大口地喝了。它们一定是喝得有滋有味。风雨声中,我能听见一片美滋滋的品咂声,那声音粗粗细细,绵绵密密,让我忘记了身上的冰凉,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会走动的人,而不是一株长在地里的玉米。

雨下了好久。我在雨里和我的那些玉米待了好久。我们像是长在地里的两种不同的植物,我看着它们在雨中的样子,它们也目睹着我在雨中的姿势,试图窥探出彼此心里的秘密。直到雨住之后,那些玉米个个显得光鲜耀人,而我却浑身潮湿,活像一只落汤鸡。

我知道,落在我地里的那些雨滋养着一地的玉米健康地生长着,最终会长出一些不错的收获。而落在我身上的那些雨,除了使我感觉到瞬间的冰凉,让我在之后打出一个个响亮的喷嚏,或者再发上一次烧,出上一身汗外,基本上不会留下多少痕迹。我不会因此而长高,也不会因此而长壮,最多只是在漫长的人生里生长出一些湿润的记忆。

就像这个下午。在这个远离村庄的城市,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纷纷落下的雨滴,我想起了那一块地,想起了那一块地里和我一块淋过一场雨的玉米。

马记着那些事

那一年 ,我牵着那匹马兴高采烈地往回走时,那匹马却显得心事重重。它低着头,耷拉着脸,步子也迈得无精打采。我本来想在它的屁股上抽上一鞭子,但我举起来的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会儿就又放下了。我在集市上转悠了半天一眼就相中了这匹马,但我当时却并没有搞清楚这匹马是否也相中了我。我简单的以为自己掏了钱这匹马就理所当然地归了我,谁又知道马自己愿不愿意呢?

马归谁或者不归谁本来是马的事,但往往就被人给强行安排了。

想想这匹马也不容易啊。还在那个男人家里的时候,它帮他开出了一片片荒地,种出了一料料庄稼。它帮他拉磨,帮他往地里运送土肥,在实在找不到活干的时候,它甚至拉着他们一家东游西逛,度过了不少有滋有味的日子。为了这个家,马连谈情说爱的的事情都耽误了,连生儿育女的事情都放下了。满以为自己已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了,谁知道到头来,主人连想都不想就把它变成了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就把它的那些日子干干净净地推到了门外。

——马想着这些事,马难保不会伤心。

马跟在我的身后,那一天,马有一搭没一搭地,一定也把我的身世给看透了。我在村庄里稀里糊涂地长了一二十年,看起来也许还将长上一二十年甚至三五十年。在此期间,将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干,有那么多的力气等着我去出,而这些,今后将无疑要这匹马来分担了。

马看清了我前边的日子,马也就将自己往后的岁月看清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马无可选择地在我的院子里安了家落了户。有活的时候,我们相跟着一起出门,活干完了又一起回到院子,然后,它进它的马棚,我进我的土屋。我们看起来互不相干。晚上了,我一个人躺在炕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而马则卧在自己的圈里一夜一夜睁着眼睛,偶尔短促地叫上一声,也不知道是在抒发心中的郁闷呢,还是在喟叹命运的多舛?白天没事可干的时候,我在院子里抽烟或是发愣,马则在自己的草棚里沉思或者叹气。在我的院子里,在我赖以喂饱肚子并且注定将要耗尽一生的那一块地里,我和马在一起,有时候我们谁也不理谁,有时候我们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常常想,马要是遇到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会是怎样的情形?比如说它遇到的是一个比我富有的人,那个人可能不需要它去干太多太重的活,不会动不动就给它几鞭子,更不会天天给它吃毫无营养的粗料而指望它使出最大的力气。他会像爱惜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惜它,让它吃饱喝好,拥有一身强健的肌肉和一身漂亮的皮毛,弄不好的话,还可能兴师动众地给它说上一门亲事,让它在劳作之余去传宗接代,享受天伦之乐;再比如它遇到的是一个比我勤快的人,他尽管像我一样穷得一无是处,但却偏偏有着一双善于发现活的眼睛和善于对付活的手。他天生好像是就是干活来的,无论是眼前的活身后的活,甚至那些刚刚露出了些苗头还没有来得及形成的活,总是会被他早早发现并且及时解决,而马却总是因此而失去了一次次大显身手的机会,趁机度过一些轻松自在的好日子;就算是遇到的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懒汉也不错啊,在他躺在炕上呼呼大睡或是东游西逛的时候,马跟着也把该睡的觉睡了,把该逛的地方逛了。

我想着这些的时候,我知道这些是永远无法变成现实了。从我决定到集市上去的那一刻,从我看见这匹马的那一刻,从我与那个卖马的男子嘀嘀咕咕的那一刻,这匹马的命运就不知不觉地被改变了。命运看起来那么的神秘,其实有时候就是一个念头,一句话,一个动作,或者一个眼神。而我自认为改变了一匹马的命运,谁又能说那匹马没有改变我的命运呢?从此,和我在地里劳作的是这匹马而非另一匹马,更非一头驴或者牛,它的某一次偷懒可能使我多出上一身汗水,它的某一次懈怠可能使我少收上一些粮食,而就因为缺少这一点粮食,我可能正好得饿上几天肚子,过几天有气无力的日子。而我所能做到的,就是尽量少让鞭子上它的身,尽量在自己能容忍的限度内,允许它偷上几次懒,撒上几次欢,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就让它在我的日子里过到老,过到死。

我想着这些的时候,马就在身边看着我。

若干年后,当那匹马被光阴老成了一个遥远的影子,当我年轻的日子被光阴老成了一片模糊的记忆,那一幕却始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只是我怎么也搞不清楚,当时在我的眼里马是马,在马的眼里我又是什么?

虫子在角落里注视着

好多时候,我的耳朵里总会响起一声声虫鸣。我在地里除一些荒草,我往一些秧苗的根部埋入一些肥料;我在堆满柴草和土粪的村道里和谁说一些闲话,甚至我在被窝里不知羞耻地想象一些美事——这些时候,保准就会有一些藏在角落里的虫子,不失时机地叫上一阵子。有的时候,叫得细声慢语,像是在说一些有趣的事情,有的时候则叫得粗声粗气,像是生气了,愤怒了,显得激动万分。

虫子们是不是看到了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实在忍无可忍了,在发表自己对于某件事情的看法?

有一次,我利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开出了一大片闲置的荒地。日头落山的时候,我把铁锨插在新翻出来的松土里,心满意足地盘算着我该在这一块地里种下些白菜或者是大豆。我在那一块湿润的新土上坐着,一股股地气顺着我的脊梁骨升上来,与我心里的打算会合一处,很快的就葱绿成一派丰收的景象。我在这一片景象里陶醉了很久,后来竟慢慢地睡着了。叫醒我的就是那些虫子。它们以足够的耐心聚拢在我的四周,个别急性子的,还冒险爬上了我的胳膊、我的胸膛和脑袋,唧唧唧唧叫个不停。我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顺便赶跑了那些爬在我身上脸上的虫子。但它们似乎并不放弃,你一言我一语地叫成一片。我在那一片吵吵嚷嚷中失去了应有的耐心,再说我又怎么知道它们在说些什么呢。以后,我下种子的时候它们在叫,我一遍一遍地浇水施肥的时候,它们依然在我的身边叫。直到在本该收获的那一天我的那块地里却一无收获的时候,它们的叫声才低了下去——虫子门可能对我失望了,它们早就看到了的结果,而我却置若罔闻,虫子们没有一丁点儿办法,它们只能听之任之了。

再一次,我在村道里闲逛。有不少时间我找不到可以做的事情,就用闲逛把这些时间打发掉。我漫无目的走了一截子,在马三家门口我被那棵伸出墙外的枣树给吸引住了。反正四下无人,我一伸手摘下一把枣子装进了衣袋。走到村口的时候,迎面碰到了正往村里走的马三。他和我打了一声招呼就拽住我说起了一些没完没了的闲话。我忽然感到背上痒得难受,任怎么挠也无济于事,一着急就脱了衣服乱抖一气。那些被我藏在衣袋里的枣子好像终于找到了机会,唏哩哗啦的跳落一地,纷纷向自己的主人诉说着我的劣迹。好在马三没太计较,而我却落了一个大红脸。事后我才发现是马三家枣树上的一只虫子搞的鬼。我只知道四周没有人,却忽视了枣树上的那只虫子。它在我伸手摘棗子的时候顺势潜伏到了我的身上,等待时机成熟了就揭露了我的所有秘密。我为这事尴尬好久,后怕了好久。幸亏我沾染的只是一把枣子,如果是一只鸡,一只羊,或者是马三老婆的一对肥乳,两瓣屁股,天知道他还会不会如此心怀大度。

好多事情也许神不知鬼不觉,但没准就被一只虫子看见了。人往往无视一只虫子的存在,但虫子在角落里注视着人呢。

另一次,我在地里除一些荒草。那些虫子们认出了我,它们跟在我的身前身后,像我在村子里的一些熟人一样,无拘无束地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我在村子里活得没啥名堂,好多虫子原来也并不比我强得了多少。懵懵懂懂地来到这个村庄,找一处角落安个家,蹦跶着度过每一个白天和黑夜,高兴时叫几声,不高兴的时候也只能叫上几声。运气好的话,逢着一处不愁吃不愁喝的好地方,胸无大志的蹦跶完不算太长的一生;运气不好的话,得为一口饱饭四处奔波,还得处处躲着那些鸡呀鸟呀青蛙呀的,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成为别人的盘中之物;就算是那些不以虫子为食的牲畜和人们也会时刻给它们带来危险——牲畜们随便迈出的一蹄有可能让它们粉身碎骨,而人借助所谓的农药对它们的屠杀,则完全有可能让它们面临族群的覆灭。虫子的一生看似平平淡淡,其实也充满了惊心动魄的经历。一只虫子如果能够平平安安地活到老死,一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人往往也总是哀叹活着的不易,那是因为人不知道虫子的活法。

那一次,我和虫子们进行了一番比较深入的详谈。如果不是十分的过分,我决定此后一定和那些虫子们和平共处。其实,又有什么过分不过分呢,人来到这个村庄里,虫子也来到了这个村庄里,人过人的日子,虫子过虫子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只是人在为了自己的利益的时候就认为虫子多余了,认为是虫子在某个节骨眼上捣了乱,使了坏,使自己原本的好收成最终变为了一场空。可谁又会想到那些虫子们的艰难,在人们还没有来到村庄之前,虫子们就是那里的主人了,爱怎么蹦跶怎么蹦跶,爱怎么叫唤就怎么叫唤,不用担心被一只手给捻死,不用担心被一股药雾给喷死,无忧无虑地过自己的光阴,同时在光阴里慢慢到老到死。人的到来无疑是虫子们苦难的开始,人以自己的需要为理由,粗暴地毁掉了它们的美好家园和幸福生活,使它们从此不得不东躲西藏,过上了暗无天日的日子。虫子们又能怎样,委屈的时候叫上几声,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顶多也就是冒险让人痒上一下,痛上一下。

虫子们还能怎样?在人和虫子共同生活的村庄里,人自以为是村庄的主人,虫子就只好把自己的一些经验,以及一些想法和意见藏在心里,偶尔情不自禁地叫上一嗓子,人爱听了听,人不爱听了也不影响虫子继续四处蹦跶着度过一生。

那段日子,我和一些虫子混得不错,在与这些虫子的你来我往中,我觉得搞懂了一些虫子的事情。

后来,我在村庄里生活了多年,我在村庄里接触到的虫子并不比我在村庄里接触到的人少多少。遗憾的是,多少年后,任凭我绞尽脑汁,却无法记起它们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一个墙角或是哪一簇草丛。而那些我在村庄里结识的人,我尽管记着他们的名字,记着他们住在村庄的东头或者西头,却已很难想起他们现在的样子。时间把我引向了异乡,时间把很多人和事变得缥缈不定,也把村庄变得遥远而又模糊不清。仿佛时间才是真正的主宰,在人的眼里虫子是虫子,谁知道在时间的眼里,人又是不是另一种形态的虫子。

狗这一生不容易

生而为狗,大约是一件尴尬的事情。少不了一户院门守着,少不了一条铁索锁着。太聪明了不行,太愚蠢了也不行;该叫的时候默不做声不行,不该叫的时候轻易开口也不行。稍有差池,轻则招致一顿波及祖先的破口大骂,重则可能棍棒加身刀斧相向,甚而连一条狗命也要随时不保了。

狗看护着人的安全,但狗自身却时常面临着未知的危险。

在村庄,一院房子建起来了,人会想起修上一圈围墙,盖上一个门楼。墙当然是越高越好,门当然是越坚固越好。人在院子里过日子,人总希望把那些不相关的眼睛和手脚挡在外边,这样人才会感到踏实,感到安心。但门在无休无止的值守中往往会玩忽职守,而墙在岁月的风雨中也常常会显得力不从心。这个时候,人首先会想到狗。一条狗,就算是再怎么出身卑微,再怎么瘦小单薄,只要不是过分的胆小怕事或是不长眼色,料也足以担当得起看家护院的任务。

一条条狗也许就是这样在村庄里安家落户的。主人忙着在院里进进出出,狗在一旁看着,煞费苦心地猜想着主人的心思。某一日,主人心情不错,狗摇着尾巴迎上去,咬一咬主人的裤管,舔一舔主人的手掌,主人则会亲昵地摸一摸狗头,抚一抚狗背,顺带着扔一块吃剩的东西。再一日主人心里不顺,狗则必须躲得远远的,否则迎来一顿臭骂不说,还极有可能重重地挨上一脚,落得个身上有伤,脸上无光。打碎了牙只有往肚子里咽。

最难应付的应该是那些出现在门口的陌生人。狗原想着叫一两声就可以把他吓走,谁知那家伙偏偏不识好歹,硬是大呼小叫着要往里闯。狗没办法,在虚张声势地狂叫了一阵后,着实地朝他的脚后跟咬了一下。不想那人却正好是主人多年未曾走动的远房亲戚,或者是某个难得登门的重要人物。狗闖了祸,主人却比狗还要紧张,先是一个劲儿地朝那个人道歉,再是骂狗瞎了狗眼,怎么连谁都敢咬;然后又让那人不要和狗计较,扬言等腾出手来,一定将这狗怎样怎样。狗讨了个无趣,委屈地叫上一两声,也就不再言语。

再一次,又有一个人在门口东张西望,狗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敷衍了事地叫上几声,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再搭理。谁知那人却恰恰是一个入室盗窃的贼。他趁着主人熟睡的工夫,偷走了院里堆放的粮食和一头拴着的牛。主人醒来后发现了这一切,先是嚎啕大哭,再是破口大骂。最后,把所有的过错都归结于狗的无所作为。用脚踢,用棒打,恨不得把狗剥了狗皮吃了狗肉方才解恨。狗呢,不明不白地挨了打,呜呜地叫着,谁知道是不是在哭呢。

狗活在人的世界里,狗不得不花相当的工夫来琢磨人与人、狗与人的关系。

即便如此,好多时候,狗仍然活在左右为难中,开口不是,不开口也不是,而开口和不开口往往都会面临着怒喝和棍棒。最难忍受的是,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往往也会找上门来,和狗沾上各种关系,让狗有口难辩,诉说无门。比如人和人有了矛盾,人骂人是狗眼,人骂人是狗屎;有的时候,一方干脆就指着另一方的鼻子,言之凿凿的肯定对方是狗日的——狗无缘无故的被拉到了人和人的争斗中,相当多的情况下,狗都会莫名其妙的被强加为某个人女人的丈夫,某个孩子的父亲。

狗不会争辩。有时竖起耳朵叫上一两声,有时耷拉着眼皮,一声也懒得叫。

一条狗活在村庄里,只要不犯大错,不出意外,一般也就在一户院门下混到老了。那个时候,它已活成了一条老狗,它已认识了村庄里的好多人,经历了村庄里的好多事,它已成为了那户人家的一部分,成为了村庄的一部分。眼看着主人家的儿子一天天长到了墙高,眼看着主人某一天走出了院门就再也没能回来,它已不再在乎那一根铁锁,不再在乎飘进耳朵里的那些风言风语。人又怎么样?狗又怎么样?好多东西人自己都守不住,又能指望一条狗怎么样?

剩下来的白天和黑夜里,它就在属于自己的门廊下静静地蹲卧着,偶尔意味深长地叫上一声,像是在给村庄听,又像是在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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