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爸

2012-04-29 00:44:03董志远
山花 2012年12期
关键词:二爷姑姑

特爸,原名叫特娃,辈分高,侄儿们叫“特爸”,他起初不理,叫的人多了,也就习惯了,倒比名字还名字。以后,父辈们和我们说话时都叫“你特爸” 。

特爸家在村头,一间年久未修快要塌的破土瓦房,墙皮掉得七零八落,没有气窗,一张塑料纸蒙住的。屋里黑通通的,墙上挂着一幅毛主席画像,久经年代,显得发黄,有几分文物价值。床上的一条被子黑得发亮,明油油的,边角磨破处露出脏兮兮的棉絮。枕头比被子更胜一筹,在上面可以做零摩擦实验,也许是他出生的时候用过的。破旧的床单上印着一个“大”字,到处是烟烧的洞,屋里发出一股冲鼻的酸味,呛得人无法进门。土筑的灶台快要塌了,锅里经常堆着未吃完像猪食的剩饭。案板上的面秽垢厚厚的一层;残缺的大瓷碗里装着黑面(国家救济面粉,五元钱一袋。一股霉气,仓底粮加工的),这就是不甘心平庸生活一辈子的特爸在外打工二十年挣下的家产。挣扎了一生,没有富有,反而挣来了一身的苍老与贫穷。稀疏的头发像枯草一样没有生机,由于多年未洗,发出一股异味;佝偻的身体,驼得弓似的背,扛着日出日落;瘦如柴的躯体,骨棱清晰可见,失色的肉贴在骨头上;黑红色的嘴唇像落了一层霜似的裂开,血迹可见。说话时,唾沫四溅,露出一排黄里发黑的牙齿。一双浑浊的眼神看着这个不公平的世界,眼屎黄黄的两堆,眼睛失去了应有的光泽,呆滞、绝望、无助;鼻孔里黑洞洞的,随手可以挖出一股鼻屎。脖子里秽垢厚厚的一层,村人都取笑说:“他特爸脖子里的垢秽可以铲一担。”特爸依然信步潇洒。冬日里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山服,旧得退了色,纽扣不全,啥时掉的,也不知道。一件分不清颜色的裤子短得遮不住脚面,赤脚踏着一双烂鞋,发出“嗤嗤”的声响。夏天,一件过膝的短裤,浅蓝色的衬衫装在裤腰里,皮带一束,蹬黑色的旧塑料凉鞋,背手在村中溜达。累了,坐在树荫下跟老人孩子聊一聊,丢几句黄口角。“你知道人干什么事最爽吗?”小孩呼的围上来:“什么?”

“回家,问你大(爸)你妈去?” 特爸露出一口发臭的黄牙,一股大笑,终于考住了一群人。

“三娃,你看见过你大和你妈晚上在干什么?” 特爸诡秘地问。

三娃摇了摇头。“没看见。昨晚我梦见我吃洋糖了,醒来时没了。”三娃遗憾地说。

“哈哈,你爱吃糖吗?”

三娃鸡啄食地点了点头。

“今晚睡觉时不要睡得太死,装着睡,偷看你大和你妈在干什么?如果看到了,我给你买洋糖。”特爸认真地道。

“真的?”

“真的。”

“拉勾!”

一只脏手拉住了另一只脏手。

“个(我)也要看,行不行?”

“行。”

“个也要……”

“只要看见了的都有洋糖。”特爸像元帅一样吩咐说。

睡觉之前,三娃问大:“大,干什么最爽?”

三娃大瞅了一会儿三娃,又看了三娃妈说“干活最爽”。三娃妈瞪了一眼三娃大。三娃满足地睡了,想到糖,呼的翻了起来,又躺下了,闭上了眼睛。

特爸拿着几颗洋糖给大家分,三娃分到急不可待地剥皮,正准备含进嘴里。三娃大推了一把,“娃,起来,不要睡了。”

“个的糖。”三娃埋怨。

“啥糖?”

“个梦见正要吃洋糖了,你把个吵醒了。”

“哈怂……”三娃大摸了一下三娃的嘴骂。

这一夜,全村孩子的父母,都遭到儿女问的“干什么最爽?”答案各不相同。

中午,三娃抱着头回来了,血流满前襟。“三娃,干啥成这样呢?”三娃妈心疼地问。

“虎娃打个了。”血和泪一起流了下来。

“好好的打啥打啊!”三娃妈埋怨。

“个说干活最爽,虎娃说吃饭最爽。个们就打了。”

“就为这?”

“嗯”

“虎娃说洋糖是他的,给个不行”。

“什么洋糖?”三娃妈漫不经心地问。

“特爸说让个们回家问大干什么最爽,就给洋糖,虎娃大说吃饭最爽,个大说干活最爽,个们就骂了起来。”三娃理直气壮地说。

三娃妈脸红了。

“再不要跟你特爸说话了。”大人都这样警告孩子,但洋糖的魅力太大了,第二天,他们又偷偷地给特爸汇报任务去了。为了领到那一颗洋糖,三娃熬了几个夜,终于看到了特爸想要得到的。瞬间特爸知道了全村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特爸依然是特爸,仍穿着短裤,蹬着凉鞋,潇洒地蹉跎岁月。仅有的土地承包给了别人,没有什么活儿可干,兜着空肚子转,幸好每月一袋国家救济的黑面,凑和过日子,推一天是一天。

特爸唯一的亲人,姑姑离开了人世。特爸不吃不喝地忙活两天,扎好了一对金银山(纸火),矮塌塌像小孩玩具,旧报纸糊的“纸火”比特爸更可怜,特爸依然是付出了一番工夫。泪干了的特爸,拎着自己虔诚的心走向五十里外的姑姑家。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终于走到了。爬在姑姑冷僵的身旁,特爸撕开了沙哑的嗓子: “姑,你怎么就走了,丢下个怎么活啊?……”

两只“纸火”跟特爸一样……

姑姑走了,特爸更加特爸了。

一年前,特爸给姑姑祝寿时开了一个不该开的玩笑,特爸伤心地忏悔:“不该,不该啊!”特爸心中折磨着。

夏日,天热得厉害,特爸没有穿短裤、凉鞋,要为姑姑去上寿。路上,看见空地里有一只地鼠,像人样双腿立着,豆大的眼睛瞅着特爸,特爸像鹞子一样猛的扑过去,把鼠压在身下面,嘴里填满了土。顾不得那么多,掏出能熏死地鼠的手绢,包好,才满足了,心里乐滋滋的。席地而坐,抽出烟锅,揉上烟叶,点燃,狠狠地抽了一口:“他妈的真过瘾。”他骂了一句,又接着吸了几口,抽得火星直冒,一股旱烟味裹满了他的世界。青铜烟锅是几代传下来的,以前一直丢在垃圾中,直到特爸“锦衣还乡”后,才找了出来,继续抽着先人的味。半响,特爸在鞋帮上使劲磕了磕烟锅,别在腰中,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迈着满足的大步走开了,一种胜利的感觉油然而生。

一只温顺的老猫陪伴在姑姑身旁,“喵喵”地发出妩媚的叫声,特爸把包好的地鼠放姑姑炕头。“姑姑个给你带了礼物”,他笑呵呵地说。

“瓜娃,你来看个,就高兴得很,还拿啥东西了。”姑姑嗔怪道。

“嘿嘿”,特爸得意地打开手绢,憋了长时间的地鼠“嗖”地蹿了出来,打瞌睡的老猫眼睛发出绿光,猫须一抖,利箭一般扑出去,一爪把地鼠打翻在炕上。

特爸笑得死去活来。“姑姑,个给猫拿的鼠。嘿嘿!”

“个的瓜娃娃,可怜的瓜娃娃……” 姑姑哭得死去活来,泪穿过苍老的脸,砸湿枯死的心。心抽搐得疼,特爸的父母死得早,姑姑就看着侄儿长到40岁还像一个傻子一样,心荒凉得难过。哭这个为她上寿的亲人,跌碎的心一片汪洋。

一老一少,一哭一笑,就在这间烟熏得黑洞洞的土窖中,演着一出一生悲酸的戏,生活就是这样。

三婶又要给40岁的特爸说亲了,女方刚死了男人,年龄跟特爸差不多。做了好几天的思想工作,特爸才动了心,准备相亲。

20年前,三婶给特爸介绍了一个对象。那时,他年轻气盛。女方家也非常喜欢这个勤劳朴厚的年轻人,盛情招待,酒过三巡,“岳父”问:“你们家几口人?”

“连猪带驴加人,共九口。”特爸呵呵地说。

惊得老头子饭噎在嗓子里说不出话来,瞪着眼睛望着自己相中的“女婿”,一时不解。三婶连忙打圆场,大家才吃完了这一顿不愉快的饭,亲事也就黄了。此后,到处都知道了“连猪带驴加人,共九口”的特爸,谁也不敢把女儿嫁给一个有这样伟大理论的人,娶不上女人,特爸加入了打工潮,一打就是二十年,挣来了不够养老的钱,特爸的心死了,认命了。

三婶的鼓励,特爸情窦又开,再次焕发了青春的光采,找出打工时穿过的一把纽扣的灰西服,只有上衣;一双破皮鞋;理了发,精神抖擞。为了保持形象,不轻易和小孩接触了。三娃们羡慕死了特爸的西服,都说那衣服好贵了。村里人又拿特爸开涮了:“他特爸,又有大事了?”

“三嫂说了个亲,准备相亲。嘿嘿!”露出一排黄黄的牙齿。谁见谁都要问,他都答,回答得一丝不苟。

正月十四,村里来了“马社火”,场子设在“官场”中,大大的一个空场子,可以停飞机了,村里人都是这样认为的,特爸也就深信不疑了。人群围成一个圆,把演员们围在中间,特爸的心没有被热闹的表演吸引住,一双贼眼瞅来望去,终于在人群中发现那个人,一看,心都凉了。她经常流泪,眼睛特别红,总是盯着人斜视的看;嘴唇包不住牙齿,说话时唾沫四溅,口水流个不停,语言模糊不清,走路时一瘸一瘸的。心里凉了半截,希望变成了失望,特爸感到自己被骗了,气愤涌上心头,恨三婶咬牙。 “马社火”也看不下去了,掉头走进了他的小窝里,蒙头就睡。

接下来的日子,特爸又无所事事,整天闲游四处,又过着潇洒的日子。这就是他的全部生活。有一天,特爸得上了“富贵病”,瘦若枯柴的特爸居然得了高血压,降压药特爸买不起,在县城当医生的大爸为他开后门看病取药,维持苟活的性命。大爸劝特爸“不要抽烟,不要喝酒,不要吃大肉,不要干重活”。特爸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除了抽烟难戒,其他都好戒,没钱喝酒,没有肉可吃,也没有活干。得病了的特爸,脸上没有了肉色,一层黑皮贴在骷髅上,身上的骨头更加一棱棱清晰可见,整天待在那间小屋里不出门。善良的人们也三三两两拿些鸡蛋来看他,每次他都会“嘿嘿”地笑,都会露出黄黄的牙。

……

夏末,又忙了起来,特爸的病逐渐加重,忙碌的人们各自忙各自的活儿,看特爸的就更少了,自从特爸病倒躺在床上后,就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二爷是最后一个见到特爸的人,也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忙了一天躺下的二爷猛然想起,不知“特爸”现在怎么了,又穿衣服。

“这么晚,干什么去?”睡得迷糊的二奶问。

“个突然想去看一下他特爸。”老头边说边穿衣服。

“明天再去吧!都忙了一天了。”二奶埋怨。

“总觉得什么不对劲似的。”二爷倔犟地说,二奶翻身睡过去了。借朦胧的夜色,来到村头。“他特爸,睡了吗?”二爷敲门问。

“个还没睡。”特爸呻吟。

二爷推开门,一股异味扑鼻而来。特爸点燃了火柴。煤油灯一闪一闪地照着这两张消瘦的脸。二爷点着烟锅吸了起来:“你抽烟不?”

“不抽,大哥(医生)不让吃。”特爸听话地说,像一个孩子。

二爷再也不说了,自己独自抽了一锅子。“个大(我爸)当时长得什么样?”特爸笑着说。

“哈怂,问这干什么呢?”

“随便问问, 40多岁的人了,却不知道我大长什么样。”特爸傻乎乎地说,露出一股憨厚朴素的笑容。

“你大身材魁梧,眼宽鼻高……”二爷仍在回忆中,缓缓不断地续说着过去的事。时不时,特爸发出几声愉快的笑声,二爷直觉特爸还是个娃娃,没有长大。用二爷的话说:“还憨着来……”

二爷和特爸敝开心扉地说了大半夜话,直到深夜两点钟特爸睡熟,二爷才离开,到家睡了过去。早晨一睁开眼睛,就想起了特爸,为什么他有那么多古怪的问题,肯定有事,二爷顾不上洗脸直奔特爸家,看到穿着线裤爬在屋外的特爸,身子早已冷了。

夜里,特爸起夜上厕所,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说了一句:“天夜真黑。”厕所在露天,平地而蹲,完后站了起来,看见从未谋过面的大向他招手,魁梧的身材,眼宽鼻高,控制不住了,叫了声“爸”,扑了过去……

二爷呼天喊地叫来村里人,为特爸办丧事,全村各自出力,买了口薄皮棺材葬了,寿衣是借别人的,一辈子穿破衣服的特爸终于穿上了崭新的衣服,真舒服。村里大人物把这次丧事办得有板有条。几个本家侄儿却在这时忙着分特爸遗物,争得不可开交,就连一口破缸也不放过。那条臭被子在火中烧出难闻的气味。

“就这样你特爸死了”。村人给我说完,一脸漠然……

特爸死了!

董志远,1986年生于甘肃通渭,新疆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现供职于新疆兵团农十三师党委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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