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笛福,英国现实主义作家,是第一个把流行于16、17世纪的“流浪汉”小说推向现代小说,使其具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并反映出资产积极价值观念的典型的资产阶级作家。除诗歌是他的弱项外,笛福在散文和小说方面都对英国文学做出了突出的贡献,特别是在小说方面,被称之为英国现代小说的先驱。其代表作为《鲁宾逊漂流记》和《摩尔·弗兰德斯》,尤其是《鲁宾逊漂流记》,其影响之大,流传之广,几乎是家喻户晓。多年来针对该作的研究成果丰硕,但很多还是难脱窠臼,从“后殖民”角度对该文本的评述不够系统全面。结合当时的社会现状与历史背景,在后殖民的语境中重读这部小说,能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一个冒险故事背后的真实,认识到殖民主义发展的历史及本质。我们完全有理由将《鲁宾逊漂流记》视为反映以英国为首的西方国家掠夺、抢占海外殖民地的早期文学作品。它是“后殖民”文学的先驱,为我们审视殖民者的殖民过程和文化统治提供了一个典型个案。笛福的殖民主义思想在该作中主要体现在政治、经济、文化三个方面。
笛福的经济殖民主要体现在主人公鲁宾逊的航海热情和贸易狂热上。笛福生活在威廉三世和安妮女王统治时期,当时英国正处于资本主义上升时期,殖民主义大行其道,以英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开始对外殖民扩张和殖民掠夺,出身于中产阶级的笛福作为资产阶级的代言人,其作品不可避免地带有殖民主义色彩。《鲁宾逊漂流记》之所以如此成功,除了有曲折惊险的情节,主要还因为它生动塑造了一个上升时期的资产阶级开拓者形象。作为笛福精心塑造的英雄人物鲁宾逊,如笛福本人一样,出身于一个殷实的中产阶级家庭,但他受发财的欲望驱使,出于对个人显身扬名的狂想,不安于舒适、安逸的现状,表现出强烈的航海冒险热情。为了说服儿子安居乐业,“悠然自得地过一辈子”[1],“品尝生活的甜美滋味”[1],鲁宾逊的父亲反复以家里中产阶级生活的种种优越规劝他,但这种安定的生活对鲁宾逊毫无吸引力,一心要到海外去开创自己的生活。十九岁那年,鲁宾逊终于背着父母亲,离家前往伦敦,踏上了第一次航海之路。尽管此次航海遭遇风暴,造成沉船,船长还以此为恶兆,警告他立即中止航海企图,鲁宾逊没有听从船长的警告,一如既往地登上了开往非洲的商船,如鲁宾逊所说,“当日那种邪恶的力量,它使我产生发财的妄想,使我想入非非,不听一切的忠言,不听我父亲的恳求和命令,现在又重新回到我身上”。 [1]因此可以说鲁宾逊航海冒险并不是为生计所迫,而是受欲望驱使,这些欲望正是当时重商主义和经济个人主义的英国进行殖民扩张的最原始的动力。受此诱惑的吸引,英国积极发展海外贸易,开拓海外市场,寻找拥有丰富自然资源和人力资源的原材料产地,将贸易范围扩展到落后地区,未开化的东方,并借此积累了资本主义发展所需要的巨额资本。这种重商主义和经济个人主义的原始动力在鲁宾逊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非洲之行使鲁宾逊积累了相当的资金,在巴西开拓了种植园,拥有了可观的家业,鲁宾逊并不满足,“我这时看到自己的业务和财富一天一天地发展,脑子里又开始充满了奇妄的计划和梦想”[1]。鲁宾逊不久又再次放弃了安定和幸福的生活,去几内亚买黑奴,并与朋友达成协议,不出任何资本,随船帮忙完成交易的事情,便可分得同样多的黑奴。买卖黑奴在那个年代大多还是秘密进行的,须得到官方的许可才可以公然去做,然而物欲膨胀、对资本无休止的追求使鲁宾逊不惜铤而走险。从鲁宾逊对落后地区贸易及黑奴的惊人热情,可以看出作品中浓厚的殖民主义气息。华兹华斯指出,“物欲膨胀不仅伤害了自然,而且也伤害了人自身,使人丧失他的天真纯洁和美好的心灵”。[2]几内亚之行遭遇不幸,特大风暴使他们全船覆没,鲁宾逊成为唯一的幸存者,被冲到没有人烟的荒岛上。鲁宾逊在荒岛上生活了二十八年,在此期间,鲁宾逊将荒岛视为自己的领土,享有无可争议的领土权,并将岛上的一切视为自己的财产。笛福一生对发展贸易有浓厚的兴趣,而发展贸易必须解决市场问题,笛福认为开拓市场的主要办法“就是扩张殖民地,掠夺殖民地,与落后地区的民族进行贸易”[3]。笛福的殖民主义思想是显而易见的,通过鲁宾逊的故事,小说一开始就揭示出笛福所代表的新兴资产阶级浓重的海外殖民、贸易开发和资本积累的思想。他们身上这种无法静止下来的活力何来?用鲁宾逊的话说,“天生的游荡嗜好,是某种神秘的天数,在人类的感情里,经常存在着一种隐秘的原动力,这种原动力一旦被某种看得见的目标所吸引,或是被某种虽然看不见却想象得出的目标所吸引,就会以一种永往直前的力量推动着我们的灵魂朝那目标扑过去”[1]。因此在笛福眼里,财富的攫取才是人生的价值所在,他认为唯有达到这种目的才能实现他的人生价值,体现出人生意义,获得应有的尊严,享有至高的荣耀。鲁宾逊的积极进取和对财富的不倦追求是新兴资产阶级的共性。胡格威尔特曾说:“在欧洲扩张的贸易时期,欧洲的商人们走遍非洲和亚洲的沿海地区,以及南美洲的土地,寻找金子、香料、奴隶,试图征服现存的贸易路线。”[4]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鲁宾逊的贸易狂热,也完全符合那个时代英国主流社会的时代精神。
笛福的文化殖民思想主要体现在他对有色人种的歧视,尤其是对星期五的文化奴役上。鲁宾逊凭借从失事船上获得的文明社会的先进工具和炸药、枪支武器等,怀着资产阶级开疆拓土的热情,克服种种困难,建立了一个自给自足的王国。在来到荒岛之前,鲁宾逊身上的殖民意识已有所表露,其白人中心主义显而易见。落后地区的居民被鲁宾逊称之为“野人”,他认为他们愚昧、无知,他对他们的命运拥有不可置疑的控制权。在沦为土耳其海盗的奴隶后,鲁宾逊威胁当地摩尔孩子佐立,强迫其随他一同逃跑,在其协助下顺利逃脱土耳其海盗的追捕,然而在成功获得自由后,鲁宾逊却将佐立以六十西班牙金币的价格出售给对他有救命之恩的船主。对于出售佐立一事,鲁宾逊没有愧疚之感,只是后来在他的巴西庄园人手紧缺时后悔不该那么轻易地便把那么好的一个奴隶从身边卖掉了。一同从土耳其海盗手中逃出来,鲁宾逊凭什么可以出售佐立?鲁宾逊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由此可以看出,在作者笛福眼里,黑人天生就是弱者,是次等公民,而白人才是上帝的选民,其欧洲至上论显而易见。并且金钱是最重要的,一切都可成为贸易的对象,包括人类,他人尤其是次等公民的自由是可以不被尊重的。在荒岛上,鲁宾逊利用自己的头脑和双手,修建住所、种植粮食、驯养家畜、制造工具、缝纫衣服,把荒岛改造成自给自足、欣欣向荣的王国后,迫切地想拥有一个或几个仆人,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把他们变成自己的奴隶,并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控制他们,防止他们对自己的反抗和伤害。最终鲁宾逊用代表着现代科技的枪杀死了拿着弓追赶星期五的土著人,救下了星期五,星期五得救后的表现满足了鲁宾逊作为殖民者的虚荣心理。鲁宾逊这样描述道,“我对他微笑着,做出和蔼的样子,又用手招他,叫他再走近一点。末了,他走到我的跟前,再跪下去,吻着地面,把头贴在地上,把我的一只脚放在他的头上,看样子仿佛在宣誓终身做我的奴隶”。[1]星期五的出现使鲁宾逊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殖民者,因为鲁宾逊为得到仆人,发动了一场战争,使用伏击战,杀死了追赶星期五的土著人。当星期五臣服后,由于语言不同不能很好地交流,鲁宾逊开始教星期五说英语。因为最先教的一个英语单词是“星期五”,于是就以此作为这个土著人的名字。鲁宾逊如此给这个土著人取名,名义上如向星期五所说,是为了纪念这个日子,实际上是有他自己的考量的,他要让这个土著人时刻记着自己对他的救命之恩,从而使他永远地怀着感恩之心,并以此对这个新获得的奴隶加以道德的约束。鲁宾逊接着便教星期五说“master”这个词,鲁宾逊以“master”即“主人”这个词作为自己的名字,作为新获得的同伴对他的称呼,接着鲁宾逊又教给他说“yes”和“no”,并让他知道这些单词的意义,以便对这个仆人有效地发号施令。鲁宾逊之所以最先教星期五这几个单词,是因为这几个单词可以确立他的统治地位,方便他对星期五进行精神上的控制。当星期五的英语越来越好,鲁宾逊可以跟他谈话时,鲁宾逊便向他灌输一些宗教的知识,向星期五解释土著人信仰贝纳木基的荒谬,告诉星期五他们的信仰是个骗局,引导星期五背叛自己的信仰,转而接受西方的基督教。后殖民主义理论家艾梅·赛萨尔认为:“基督教信仰=文明,非基督教信仰=野蛮,由此就只能产生可憎的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的后果,受害者就是黑人、印度人和黄种人。”[5]我们知道,西方发达国家普遍信仰基督教。在人类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其发展程度是不同的。在笛福生活的年代,当非洲人尚处于原始社会时,以英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已步入资本主义社会,其资本主义经济已经获得了长足发展。尤其是海外市场的开拓和对殖民地的经济掠夺带动了经济的飞跃,使英国的国力达到了鼎盛时代,所以这个时代的英国人尤其是英国的资产阶级对他国,对东方,对一切遥远的、落后的国度,产生了一种歧视心理,其帝国心态使他们认为他们的文化才是文明的,科学的,合理的,经济欠发达地区的文化就是愚昧的,虚假的。
笛福的政治殖民体现在他契约式的治邦方略上。当鲁宾逊救下“野人”准备拿来开一次“胜利的野蛮的宴会”[1]时,鲁宾逊满意地说道,“我这岛上现在已经有了居民了,我觉得我已经有了不少的百姓了。我不断地带着一种高兴的心情想到我多么像一个国王。第一,全岛都是我个人的财产,因此我具有一种毫无疑义的领土权。第二,我的百姓都完全服从我,我是他们的全权统治者和立法者。”[1]当西班牙人告诉鲁宾逊“野人”那里还有十六个西班牙和葡萄牙人时,鲁宾逊提出了搭救的条件:“绝对服从我的领导,把我看做他们的司令员,同时还要教他们用《圣经》和《福音书》宣誓对我效忠到底,不管我叫他们到哪一个基督教国家去,都要毫无异议地跟着我去,并且绝对服从我的命令。”[1]并且要教他们“亲手为这件事写一张盟约,把它带过来”[1]。鲁宾逊还以“总督”的身份帮助一位英国船长制伏了手下反叛的水手,在帮助之前,鲁宾逊当然不会忘了约法三章,“第一,在你们留在这岛上的期间,你们绝不能侵犯我在这里的主权;如果我给你们发武器,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向你们讨,你们就得交还给我;你们不能在这岛上反对我或我手下的人;同时,必须完全接受我的管制。第二,万一那只船收复回来,你们必须把我和我的手下的人免费带回英国。”[1]在离开荒岛返回英国后,鲁宾逊念念不忘他的“王国”。二十六岁时鲁宾逊再次回到了他那岛上的新殖民地,并给岛上带去了各种日用必需品,特别是枪械、火药、子弹、衣服、工具和一个木匠、一个铁匠。并以“总督”的身份把土地分成若干部分,并强调“全部的财产权仍由我本人保留,只根据各个的要求,给他们每人一份土地。我替他们解决完这些问题,鲁宾逊又嘱咐他们不要离开本岛,就离开了他们”[1]。又从巴西给他们送去了七个妇女、五头母牛、几只羊、几头猪,让他们在岛上生养繁衍,安居乐业。此时的荒岛已成为一个地地道道、名副其实的殖民地。博埃默曾说,在解读英国19世纪文学时,要注意作品中帝国主义情绪的宣扬,帝国主义的情绪弥漫在整个文坛,在文学作品中转化为一种对殖民英雄的崇拜。[6]笛福写于18世纪的《鲁宾逊漂流记》是颂扬殖民英雄的早期的一个典型文本。
从表面上看,《鲁宾逊漂流记》讲述的是一个引人入胜的冒险故事,然而在曲折惊险的情节背后,真实再现了以鲁宾逊为代表的英国资产阶级马不停蹄的逐利过程,他们对海外冒险和贸易的狂热体现了对东方,对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征服欲望。鲁宾逊的故事真实再现了日不落帝国——英国的殖民建构过程,宣扬了“欧洲中心主义”的种族歧视论,肯定了强势群体对弱势群体的侵略和奴役。近三百年来,《鲁宾逊漂流记》中的殖民主义思想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后来的文人和读者,使他们在这样的文学传统中继承了这种殖民意识,继而建构了更多的殖民地意象,将英帝国的殖民统治视为当然,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英帝国的殖民统治。因此不能否认,丹尼尔·笛福作为资产阶级有识之士,其殖民意识是根深蒂固的,他无法摆脱资产阶级的两重性,是最早参与建构帝国神话的小说家之一,为英国的殖民扩张鸣锣开道。
参考文献:
[1]﹝英国﹞丹尼尔·笛福著.徐霞村译.鲁宾逊漂流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2]杨德豫.华兹华斯、柯勒律治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3]﹝英国﹞笛福.笛福文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
[4]Hoogvelt,Ankie. Globalization and the Postcolonial World: The New Political Economy of Development[M].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1.
[5]﹝英国﹞巴特·穆尔-吉尔伯特等编撰.后殖民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6]﹝英国﹞艾勒克· 博埃默著.盛宁,韩敏中译.殖民与后殖民文学[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作者简介:
褚夫敏(1979— ),女,山东枣庄人,枣庄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文学硕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