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泰街不过三十来户的样子,狭窄,也很短,两头不与主街道直接相通,近乎封闭,除了上门收破烂、充煤气和卖廉价商品的小商小贩,过往的人很少,因此就显得清静、安全、祥和。我是安泰街比较早的居民,刚搬过来的时候周边还是荒凉的农田,但很快,几乎是一夜之间,安泰街便户靠户地建起了楼房,每幢楼房占地都只有几十平米,被称为竹筒房,大多数是六层的,也有四五层的,只有我家对面是一幢二层的,本来还想往上建的,但户主突然破产了,听说是赌输了,房子就过户给了别人,因为时间太短,我还来不及认识,原户主已经举家搬回乡下去了,我也没见过新的户主,倒是看到每两三个月便换一批租客。这二层小楼还来不及粉墙,也没有装修,玻璃窗也是最便宜最简陋的那种,我们从下面经过的时候总是习惯地躲着,生怕被上面可能掉下的玻璃砸着头。我们这条街的大多数人是从乡下搬进城的农民,平时做点小本生意维持着生活,他们比我早搬到这里,从内心深处溢出来的成就感和满足感都在他们的脸上风餐露宿。他们说,那幢二层小楼的户主呀,原来也是乡下的,夫妇两人起早摸黑地在南城汽车站旁边收破烂,十几年了才买了一块地,又好不容易才建起了二层楼,本来一家人就可以在城里安家落户了,可是那男人好赌,一下子输掉了房产。那女的瘦弱得像得了什么病似的,自己辛辛苦苦一手建起来的房子还没有住暖和就被逼搬走了,她哪受得了呀,一下子就蔫了。他们搬走的时候,一家人很平静,三个孩子用力地搬着旧家具,装上一辆小货车,那女的也没有吵闹,把二层楼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把门锁上,没跟我们打招呼就离开了。
听说新户主也是一个乡下人,只是住在南城,做点什么小生意,很少到安泰街来。也许觉得用这种方式获得一幢房子不仁道吧,他不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宁愿在南城租着别人的房子住,就把房子租给别人,每个月让他的老婆过来收取房租,而且都是在晚上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轻轻敲开租客的门,后来连房租也不来收了,让租客直接打款到他的账户。来租住的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乡下人,有时候是一家子,有时候是几家子合租,但都住不了多长时间,他们说房子新是挺新的,就是还留着原户主的晦气,自住进来后生意就滑坡了,就赶紧搬出去。因为房租便宜,不信邪的新租客又搬出来,可是不久又搬走了。来来往往,走马灯一般,以致我们都来不及认清租客的脸孔他们便搬走了,这也让我感叹,现在进城谋生的乡下人越来越多。
安泰街的居民搬到这里前素不相识,但既然做了邻居,都能互相敬重,和睦相处,关系很融洽,弥漫着乡下人才有的人情世故,但逐渐进化成小市民的趋势也不可阻挡,市侩气在他们的脸上逐渐凝聚,在安泰街慢慢弥漫。他们对二层小楼慢慢表现出了一种优越感,开始对新来的租客说三道四。有一次,来了几个外地人,男女都有,他们每天都在屋子里高声地打电话,傍晚,便集体到菜市场去拾捡被扔掉的菜叶回来下锅。安泰街的人便对他们露出了猜疑、鄙视和厌恶的眼光,对他们乱倒垃圾提出了抗议乃至指责,尽管我们自己也经常把垃圾扔得到处都是。但他们对我们的抗议置若罔闻,甚至变本加厉,深夜里故意大声嬉闹,搞得我们养在楼顶上的鸡也惊叫起来。好像我们无法容忍自己不喜欢的人,特别在安泰街,对付不属于安泰街的居民我们格外团结。我母亲在乡下生活了六七十年了,在家乡是公认的最善良的人,可是也加入了驱逐这伙外地人的行列。直至有一天,有人知道这伙外地人是搞传销的,便集体到派出所报警,才把他们赶走。可是,过了不久,又搬来了一批更令人无法容忍的租客。她们是一伙上了些年纪的外地女人,其实一开始安泰街的人便看得出来她们是干什么的,果然第二天便有猥琐的男人鬼鬼祟祟地从后门钻进去,又鬼头鬼脑地从后门离开。晚上营业,白天也没消停,那男男女女发出的肆无忌惮的与此地民风格格不入的笑声把安泰街激怒了。有人往摇摇欲坠的玻璃窗扔过泥块,有人踢着大门骂她们不要脸,可是她们根本不理会这些,跟我们见面的时候还笑眯眯地打招呼,或厚颜无耻地借铁钳、梯子、保险丝什么的,好像我们跟她们已经是多年的老邻居一样,借不成,不借也不成,奈何不得。孩子们明显受到了影响,他们在街上打闹的时候,嘴里经常蹦出一两句骇人的下流话,有时还悄悄地贴着大门听二层楼屋子里的动静。安泰街的街坊同仇敌忾,想方设法逼她们离开,掷土块不成,骂不成,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她们不要脸,嫖娼的总得要脸吧,就派人到后门前站,看谁还好意思进去。这招效果不是没有,只是半夜三更谁愿意在那里站呀?况且后来那些臭不要脸的男人根本不害羞了,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完事了又光明正大地走出来,搞得站在门前的人自己觉得害臊了。我们越是逼她们走,她们越不愿意走,她们恋栈了,她们放出话来说,这里好,房子新鲜,又安全,我们就是不搬。警察过来查了几次,因为没有抓到现行便不能把她们怎么样。一向为人胆怯的我的母亲竟当面责备过警察:“你们怎么总是在她们卖完肉后才来呢?”母亲是来帮我带孩子的,我的孩子才三岁,看得出来,带一个孩子并不足以耗掉母亲身上远没枯竭的力气和激情,她参与了所有的驱逐不良租客的行动,到最后,她成了最积极、最激进、最有创意的“逐客”领袖,街坊都团结在她的周围。对此我有点顾虑,觉得母亲的任务是带好孩子,大可不必在这件事情上花费太多的气力。人家跟你也没有大仇恨,甚至没有什么过节,况且还跟你隔着一条街开门便见面呢。这年头,谁又不是外来户呢?只不过是他们是暂住户,我们是长期住户而已。
“谁让她们住进安泰街?而且就住在我们的对面?”母亲愤愤不平,全然没有了在乡下时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善良和内敛。
我一时无话可说。有一次,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一声啪啦的响声把安泰街的人都惊醒了,大家跳起来往窗外看,原来是我隔壁的刘姓邻居窗户被人用石块袭击了,碎玻璃散落一地。还没等大伙反应过来,扔石块的人早已经逃之夭夭。直至第二天,母亲仍惊魂未定,庆幸被袭击的不是自家的窗户。后来她弄清楚了,原来是刘姓邻居的儿子在外头惹事,人家上门来报复了。从此以后,母亲再也不敢挑头去驱逐对面的租客。
“我明白了,这里不是乡下,我再也不干得罪人的事情了。”母亲终于恢复了善良的本性,开始试着跟对面的租客套近乎,力图给自己过去的刻薄赎罪。但人家并不理会她,这使她既忐忑不安,又特别沮丧。
“不成,我受不了她们。”母亲说,“她们给脸不要脸,我还得跟她们斗。”
母亲最后想到的办法是,根据街坊提供的线索去城南找到了二层楼房的新户主,一个正站在摩托车修理铺前忙着吆喝的中年男人,跟他说你不能租房给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居住,因为影响了整条安泰街的安宁,也败坏了你们的家的声誉——你毕竟是户主,你是做生意的,声誉比钱重要。二层楼房的新户主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他说,这事好办,大家都是近邻,不能因为我一户影响了大伙儿的生活,况且,我的声誉也很重要。
新户主果然爽快,几天后就把二层楼都清空了,那些身上散发着异味的女人骂骂咧咧地席卷而去。这一清空,房子竟闲置了两三个月,大门紧锁着,屋檐下很快布满了蛛网,玻璃窗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屋前的街砖缝隙长满了青草,墙头上写满了各种各样的电话号码,办证的,招工的,搬家的,推销假药的,回收礼品的,帮疏通下水道的,放高利贷的,重金求子的,贩卖黑车、黑枪支的,把新户主关于本楼整幢出租的联系电话号码遮盖了。母亲每天走近对面去,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电话号码,忍不住叹息一声,这房子还租不出去?是不是进城的乡下人少了啊?母亲心里肯定是有点惭愧,觉得对不起房子的新主人了,于是她动员街坊想想办法,大家有什么亲戚朋友老乡熟人要租屋的呀,帮帮忙,介绍介绍,这房子空着怪可惜的,都是用钱堆起来的房子啊,城里有多少人无家可归啊。她自己到处为那房子做广告,看到街头巷尾、电线杆张贴的寻租房屋的电话号码,就径直给人打过去,总之,她就是希望尽快把房子租出去,让自己好受一些。“大婶,你希望哪些人来租房子呀?”二层楼的主人问母亲。母亲说,是好人就成……租客要老实本分,正正当当,能和大伙儿融洽相处,能成为安泰街的一部分。二层楼房新主人觉得也是,干脆把大门的钥匙交给母亲,房子租给谁,租多少钱,都由她定夺。母亲受此信任和重托,便更加努力,一有空就带着孙子去完成这个重大使命。
有一天,母亲果然从广场那边带回来一家老小,住进了二层楼,成为二层楼的新租客。
母亲表现出极大的热心,把孙子放任在地上玩耍,打开门锁,亲自出马帮忙新租客搬行李进屋。尽管此前她对楼内房屋结构、配套设施一无所知,但她还是装成轻车熟路的样子引导他们,夸大其词地介绍着房子的优点,那样子就是要让新租客一下子热爱上这个新家。从母亲满意的神情看得出来,新租客对房子和租金也是满意的。
新租客是一对中年夫妇,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带着一个老人和两个孩子,听说话口音像是我们南部的人。晚饭前,母亲从对面的房子里出来,进一步告诉我,他们果然是谷镇人,男的叫建辉,女的叫秀芳,那老太排行七,叫七婆,七婆身材高挑,鹤发童颜,穿着十分得体,甚至洋溢着贵妇人的庄重气质,看不出她是从乡下来的,但她身体虚弱,每天都坐在门口那张小板凳上,一只小黑猫不是缠在她的怀里就蹲在她的腿边。她不怎么说话,即使母亲要与她攀谈,她也只是微笑着,很谦恭地听,很少回话,有时罕见地说上一两句声音也微弱而沙哑,她实在是没有说话的力气。坐累了,她便回到黑暗的屋子里去,那只猫也跟着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秀芳身材矮胖,穿着比较俭朴,就乡下人的打扮。她很勤快,屋里屋外收拾得整齐干净,有时候她还顺便打扫一下街道和环卫工忽略的角落。秀芳健谈而谦卑,我母亲和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停下手中的活专注地说话,诚恳得如掏心窝。老妇是她的母亲,有冠心病、高血压、糖尿病,上个月又被狗咬伤了脚后跟,但又不愿意打针吃药。那意思是说,老妇不是来讨生活的,而是来这里等死的。每说到此,秀芳总是满脸无奈和忧愤。建辉也是一个典型的南部人,操着一口跟我们中的大多数相同的南部口音,嗓门大,说话喜欢带脏,但听起来爽直、真实、可信。建辉身体健硕,性格开朗,浑身洋溢着南部乡下人特有的热情和人情味。他们原来是住在城南的,嫌那里进出的人太复杂,好人坏人都一样多,没有城区户口孩子又进不了城南小学,便搬到城北来。母亲说,关键是他们是干正当生意的,按章纳税,守法经营,让人心里踏实。他们到城里靠贩卖香蕉为生,香蕉是我们南部产的,也有高州产的,从乡下收购过来,然后贩运到城市去,南宁、武汉、上海、北京的超市里都能买到他们的香蕉。他们在楼顶上种起了花草盆景,盖起了鸡栏,养了几只鸡,建辉还养了一只八哥,鸟笼就挂在鸡栏的上方,鸟把吃不完或不愿意吃的东西扔给鸡分享,有时候它引吭高歌,把鸡们的情绪也调动起来,常常听到公鸡的打鸣和母鸡骚动的响声。秀芳在楼顶架起了灶台,每天上午都给她母亲熬骨头汤,那浓香在安泰街弥漫开来。看得出来,他们把这里当家了,准备长久地住下去。母亲和他们一家很快熟悉和亲近起来,有事没事母亲便往他们屋子里跑,有好吃的,给他们的孩子分一口。在母亲的引荐下,新租客与安泰街的人都慢慢熟悉起来,见面都亲热地打着招呼,互相来来往往,就像乡下那样让人感受到了暖暖的人情味。很快,他们便成了安泰街的一部分。
建辉每天傍晚都从外头拉回来一车香蕉。车是一辆改装的三轮车,青涩的香蕉被搬进屋子里去,第二天早上,从屋子里搬出来的便变成了黄色,看起来很漂亮。建辉的五岁女儿和三岁儿子想帮忙,却被父亲推到旁边,让他们别添乱。街坊便拿两个小孩开玩笑:“那么好的香蕉,不送点给我们吃?”孩子们自豪而吝啬地回敬道:“我家的香蕉是给大城市的人吃的,你们吃不起。”秀芳就轰他们乱说话,那些散架了香蕉,秀芳总会分给街坊的孩子。我们经常去秀芳家买香蕉,特别是剩货比较多的时候,为了避免烂了扔掉,我们都要帮他们清仓,减少他们的损失。这时候秀芳或建辉总是不肯收钱,直到我们佯怒了,他们才按成本象征性地收一点。从此,吃香蕉成了安泰街生活中的常事,那是我们安泰街富有人情味的见证。
乡下人喜欢倾诉,这在母亲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母亲首先和秀芳的母亲成了知己。尽管秀芳的母亲经常一言不发,但母亲还是喜欢抱着孙子或看着跑来跑去的孙子和她聊天,什么话都掏出来跟她说,她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实际上,是母亲百无聊赖了,怀念乡下走门串户相互倾诉的日子了。秀芳的母亲仿佛是上天安排到她身边来陪她解闷的,听她叨唠的。建辉忙外,秀芳主内,她在家的时间比在外的时间更多。秀芳像她的母亲那样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母亲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总是放心地把孙子交给秀芳。秀芳总是尽到责任把我的儿子看护得严严实实,不让他乱跑乱撞,如果她有事出去了,她的母亲会把他抱在怀里,实际上是紧紧地拴在自己的身上,即使他又哭又闹也无法挣脱。等到我母亲回来的时候,秀芳母亲早已经被我儿子折磨得精疲力竭,大汗淋漓。母亲总是象征性地抽打一下调皮的孙子的屁股以示惩罚并以此表达对秀芳母亲的感激。母亲在另处的空地上种有各式各样的蔬菜,摘回来总忘不了送一把给秀芳。作为报答,秀芳把楼顶上清理出来的鸡粪送给母亲,让她给菜地施肥。在亲密无间的交往中,母亲和秀芳一家建立了情谊,仿佛亲戚一样。有一天,母亲跟秀芳说,你们努力挣几年,争取把这幢房子买下来吧,它跟你们有缘分。事实上,二层楼的东家也有意卖了它,他请母亲留意,如果有合适的买家就通知他。母亲说,这幢楼虽然简陋,但毕竟可以安一个家啊。秀芳说,我们哪里来那么多钱啊?建辉的香蕉生意赚不了几个钱,勉强够养家活口,如果房租再涨我们就得另租房子了。母亲无端焦虑起来,生怕秀芳万一搬走,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租客了。好几次,她问秀芳,房东没跟你提过房租提价的事吧?秀芳摇摇头。母亲说,如果房东要提价,你告诉我,我找他说理去。秀芳说,现在物价都在涨,房东要提价也合情合理。母亲义正词严地说,没有我,他这幢楼还租不出去呢,提什么价!不准提!房东得听我的!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从没如此理直气壮、慷慨激昂过。心里徒然踏实的秀芳母亲端庄的脸上绽放着宽慰的笑容。
大概是冬至后的第三天吧,黄昏,暮色刚刚赶到。我们正在吃晚饭,突然听到凛冽的警笛声,呼啸而至的两辆警车就停在我家门口,七八个警察呼啦地从警车上冲下来,把母亲吓得魂飞魄散。安泰街几乎所有的人都出来了,个个脸上都凝聚着惊疑的神色。秀芳母亲依然端坐在门口,依然气定神闲,但晚风吹乱了她的银发。秀芳从屋里走出来,冲着警察笑了笑。建辉还在屋子里吃饭,好像他没听到警笛的嘶叫似的。警察把二层楼前后围起来。当头警察问秀芳:“你是孙秀芳吧?”秀芳朴实无华的脸上露出了淡定而诡异的神色:“是,我叫孙秀芳。”
“你丈夫谢建辉呢?”
秀芳往屋里面叫了一声“建辉”,像平常那样叫得不紧不慢,不愠不火,好像是,来找建辉的是他的朋友。
建辉好久没有出来,警察冲进屋子里去。一会建辉被带出来了,被铐子铐住了双手。建辉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嘴巴不断地动着,好像是还咀嚼着饭菜,是自己主动往警车上钻的。
秀芳也被推上了警车,她回头叫了一声“妈,你得喝完骨头汤”。但接着秀芳的母亲也被搀扶着架上了警车,那只猫也要跟着她,但被警察赶跑了。秀芳的两个孩子上了另一辆警车,他们大声地呼喊着“妈妈”。警察在屋子里搜索了一会儿,然后关上门便走了。警笛呼啸着,连风也被带走。
在警察搜查屋子的时候,母亲惊惶地靠近警车,小心翼翼地向一个女民警探问:“他们犯了什么王法?”
女警察告诉母亲,建辉、秀芳和秀芳的母亲全是人贩子,我们都跟他们两三个月了,前天他们又干了一单,从城南菜市场偷走一个孩子卖到了东莞……据我们掌握的初步情况,他们几年来一共拐卖了十一个小孩,连他们的两个孩子也是偷别人的,只是一直没有卖出去;他们把偷来的小孩藏在香蕉堆里,贩运到天南地北……他们经常搬家,狡猾得很,前天他们在城西找到了房子,又准备搬了。
母亲好像被什么击中了,打了一个趄趔,然后慌里慌张到处寻找什么,屋里屋外,却什么没有找到,差点把她急哭了。
“妈,你找什么呀?”我问。
“我的孙子……他人呢?”母亲到底是乱了方寸。
他在床上睡觉。下午服了感冒药,困了。我说,就在三楼,我的床上。母亲这才如释重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直到警车走远了,她仍然木讷地站在门口,似乎在等自己的魂魄。
安泰街像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好几天邻里都处在虚无飘渺的余悸里。他们都明白了,经常听说谁谁的孩子在菜市场丢了,谁谁的孩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不见了,哪家的老人买东西一转身孩子就被偷走了,原来都是真的,原来那些作恶的人就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从此,安泰街的人出门在外总被人拉住,问这问那,“安泰街有谁家被偷走孩子了吗?”“你们怎么就没发现人贩子的蛛丝马迹?”母亲很少外出,即使外出也避开熟人,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路。
没有母亲的牵线搭桥,新的租客也能找到二层楼,在秀芳被抓走后的第五天,他们就搬进来了。他们也是一对乡下的中年夫妇,每天起早摸黑的,不知道在外面干什么,看上去他们也老实巴交的,但安泰街的邻里怎么看也不顺眼,既不愿意搭理他们,也不让他们有搭讪的机会,对他们刻意冷漠。尤其是我的母亲,对他们更是冷眼相对,好像是,他们曾经拐走了我家的孩子那样。那对夫妇曾经想跟母亲套近乎,母亲却不理会他们,反而指责他们扔掉的垃圾没有袋装,尽管我们的垃圾也经常散落一地。二层楼楼顶那些饿死的鸡发出阵阵恶臭,那只八哥早已经停止歌唱,僵直地倒在窄小的笼子里。母亲惋惜地说,造孽啊!去责备那对夫妇:“你们怎么忍心看着鸡和鸟被活活饿死?”那对夫妇说,那是别人的鸡和鸟,我们管不着。母亲愤然道:你们住的也是别人的房子!那对夫妇觉察到了安泰街不是他们能待的地方,便很快搬走了。往后好长的一段时间里,二层楼的门都紧闭着,门墙上重新张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广告,写满了可疑的电话号码。曾经多次有人来探问房屋的出租情况,母亲阴森地告诉那些无家可归的租客:这幢房子住不得……闹过鬼。
大约过了一年吧,也许不到一年。有一天,突然来了一对夫妇,径直打开了二层楼尘封已久的门。母亲忐忑不安地走过去问:“你们怎么租下了这幢房子?”
那对夫妇转过身对母亲笑了笑:“那么快你就忘记我们了?”
母亲想了想说:“我们好像见过面的。”
那女的说:“这幢房子本来就是我们一手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后来丢了,现在我们又把它要了回来。”
母亲终于想起来了,他们是房子的原来主人,但看上去比当年搬走的时候苍老了许多。看来,他们为要回自己的房子吃了更多的苦。
二层楼原主人回来了,扶老携幼,还有那些当初搬走的家具。安泰街的邻里七手八脚地帮忙搬杂物、清除墙上的牛皮癣,给主人各种各样的建议。但母亲将信将疑地远远地观望着,安泰街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似的,手里紧紧地抓住孙子的手,任凭他怎么挣扎也不松开,好像是,死死抓着一只撒野的兔子。
朱山坡,1973年8月出生,汉族,广西北流市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签约作家。鲁十七学员。2005年开始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多篇被转载和入选多种选本及小说排行榜,著有长篇小说《我的精神,病了》等,出版有小说集《中国银行》《广西作家丛书·朱山坡卷》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九届《上海文学》奖、《广西文学》奖等多个奖项,有小说被译成俄文、英文等译介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