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米其林正和一帮弟兄们喝酒。有电话打进来,米其林一看是陌生号,就挂断了。不一会儿,那个号又执拗地打进来。有人就起哄,接啊,肯定是相好的!米其林先按了无声,然后又把手机调到了振动状态,端起酒杯大声嚷嚷道,什么啊,肯定打错了,不管他,哥几个,咱们继续喝酒,来来,干一杯!
等到米其林起身去洗手间的时候,他掏出手机来一看,一共有8个未接电话,还有一条短信。都是刚才那个号码的。短信说,我是凤梨,见到短信后赶紧给我打过来,我找你有急事!米其林就一边解裤子一边把电话拨了过去。果然是凤梨那熟悉的声音,米其林是你吗?你怎么不接我的电话?米其林说,我一般陌生号不接的,电话太多嫌吵得慌,你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边却不说有什么事,只是告诉米其林,她人就在城里,刚刚买了套房子,是旧的,就在某某街某某巷某某栋某某单元三楼东门。那个巷口有个明显的标志,就是上面有个广告牌子,横着写了四个黑体大字:日本轮胎。
米其林说,我知道那个地方,那个巷口进不去车!那边说,也不是进不去,技术好的就能蹭着两边刚好进来,技术不好的就进不来。米其林说,你说我是技术好的呢,还是技术不好的呢?对方说,技术好技术不好你试试不就知道了,我知道你在喝酒,吃完饭别去活动了,来我这里一趟好吗?米其林说,干吗?那边说,还账呗!
还账?还什么账?米其林拍拍脑袋,明白了凤梨的意思。他方便完,拉自己裤链的时候,发现裤链里面竟然莫名地兴奋起来。
凤梨是多年前和米其林在乡下一起教书的民办教师。严格说来,那时候,凤梨还不是民办教师,她是个代课教师。教师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有国办教师,民办教师,代课教师,还有临时代课教师。国办教师是吃面的,财政拨款,民办教师是吃粒的,靠农民公粮提成,而代课教师是吃秕子,临时代课教师是吃糠的,靠用人学校在自己节约下来的办公费里出工资。国办教师地位最高,民办教师要想转成国办教师得考试,代课教师要想考试,还得转成民办教师,才有资格考。当时凤梨正和一个军官搞对象,可对方嫌她是个农民,见了一次面还在犹豫着。凤梨就非常渴望转成国办教师。可转国办还接着民办这个鸿沟,她跳不过去。跳不过去怎么办?凤梨就找到了米其林。
凤梨那天穿了件白底兰花的连衣裙,脸上涂了些增白粉蜜,唇上点了点儿口红,就袅袅娜娜地来到了米其林所在的学校。她把米其林叫到学校南面的饭馆里,点了两个菜,要了两瓶啤酒,然后对他说,其林哥,我有件事求你帮忙。
什么事?不会是让我替你给栗子传递情书吧?
那事用不着你,你帮我转成民办教师吧!
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
你有。我知道你文教局里有人,局长和你们家是亲戚。
亲戚是亲戚,可连我的事情他都不管,能管你的事?
你的事好说,大家都说你考上转正准能调到市里去工作。而我连考试的资格也没有,你就忍心看着你妹子我和栗子的事黄了吗?
凤梨说这话的时候,眼圈都红了。但她还是斟上了满满一杯啤酒,和米其林碰了下杯后就咕咚咕咚喝干了!米其林说,你喝酒也没用,我不知道这事情怎么办?凤梨说,好办,你去市里让咱亲戚给我把参加工作的年龄往前提两年,我再换个地方教学,就成了,别人也不会怀疑的。这样,我就和你们一样是民办教师了。我知道有些人就是这么办的。
凤梨用自己的杯子给米其林倒上一杯酒,双手捧着送到他的嘴边,燕语莺声地说,其林哥,喝了这杯酒,求你了,帮帮我吧,我不愿意失去这个机会!
米其林看了会儿杯子上的红唇印,还是把它转了开去,然后喝了。他夹了颗花生米,又夹了颗花生米,看着凤梨的两只眼睛说,那我给你办成,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凤梨说,我请你到城里吃馆子!
不稀罕!摇头。
我请你到电影院去看《红高粱》。
没意思!还是摇头。
那……那……我让你睡一回!凤梨的汗就下来了,把增白粉蜜冲得一道一道的。她的脸就成了大花脸。
米其林就哈哈地笑了,他说凤梨别逗我了,我可是当真。
我也是说话算话的人,你要是真帮我办成,凤梨一脸悲壮地说,我就真豁出去了!
其实,我也是很喜欢你的,要不是我结了婚,说不定还真追你呢!临出饭馆的时候,米其林真诚地说。
后来那件事情还真办成了。凤梨就调到了米其林所在的学校。调来的当天晚上,凤梨把米其林约了出去。那时已是秋后,秋庄稼早就收割完毕,田野里真的坦荡如砥。麦苗已经蹿了出来。凤梨就挽着米其林在月光里甜蜜地行走。他们走在麦田里,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麦苗染绿了他们的鞋子。连他们的心都打湿了,都染绿了。他们走在杨树下,树叶落在他们的头上,脸上,像一首欢乐的秋歌落在他们的喉咙里,他们就随着树上那一对夜鸟儿唱了出来。
米其林说,凤梨我看你今晚很高兴。凤梨就说,有我相伴,你难道不高兴?米其林说我是快乐着你的快乐,高兴着你的高兴啊!凤梨说我的难题解决了,明年我就可以考转正了,栗子也答应和我继续处下去了。他还说等我转了正我们就结婚呢!
唉——米其林这时候就叹了口气。叹了口气后他就把手从她的臂弯里抽了出来。她也就和他拉开了距离。她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叹气了?他问,为什么呢?她说你是嫉妒我和栗子呢?他说我都娶妻生子了我嫉妒你们干什么?她说那就是今晚我没让你回家你想嫂子了?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他说,不是这个,你应该知道我想什么?
凤梨就不吭声了。他们就继续向前走。走到了一堆玉米秸前,正好月亮也躲进了一堆乌云里面。凤梨就把米其林给抱住了。她把她的舌头就送进了他的嘴里。舌头有了舌头还不满足,舌头出来还吻了她的眼睛和脸,然后舌头还想沿着她的脖子向下来,她却把他止住了。她的制止,其实是纵容,正好让他有了爆发的缺口。他就拽住她,一起倒在了玉米秸上。他的手就像舌头一样捉住了她的胸,又从她的胸滑到了她的腰上。这时,他摸到的不是腰带,而是一根绳索。绳索在她的腰上打了个死结。
他颓然地躺在玉米秸上,眼睛望着夜空呼出了一口长气,你说话不算数——她软软地伏在他的身上,说,不是不算数,而是不到时候!
酒场儿结束后,米其林和弟兄们告了别,就开车上了马路。他决定到凤梨说的那个地方去找她。就是不接受她的还账,老同事了,人家来到了城里也应该去看看她的。他在超市里买了一兜子食品,想想,又到花店里买了一盆花。人家搬进新居了,怎么着也得祝贺祝贺啊!
很快,他就找到了那条街那个巷口。他知道这里面是文教局的老家属区,外面是平房,巷口里面才是楼房。巷口的左面是一家临街的车辆维修部,已经有好些年了。早先修自行车,后来修摩托车,再后来就又修汽车。但不管修什么车,店主都挂着那个“日本轮胎”的广告牌。日本轮胎四个黑体字就醒目地横亘在巷口的上端,下面是两根铁柱子,保护着巷口两边的房子。米其林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巷口像个什么东西。像什么呢?不好说。米其林目测了一下巷子的宽度,觉得他的车差不多能进去,就按照凤梨说的试探着加油。前面车头进去了,右边倒车镜却被挡住了,他赶紧往左打,左边的倒车镜又被挡住了。他下车把两个倒车镜扳进来,却又看不见车后身了。米其林就知道他的技术还不行,尤其是今天他喝了两口酒,他进入不了这个巷口。他就把车倒了回来,停在了维修部的旁边。
他就搬着那盆花,步行进入了巷口。那一刻,他真的感到进入了一个日本轮胎里,闷热、憋气,黑暗而又烦躁。他心想,买半天房还买这样一个穷地方,交通不便,连车也进不来。这哪里是给我还账来了,纯属让我随份子来了。还账?真是有意思。想到凤梨说的还账的话,米其林就又兴奋了起来。他赶紧弯着腰向前走去。
凤梨果然是有心人,第二年果然参加了民办教师转正考试,还真的就考上了。紧接着就和栗子结了婚。结婚的前一天,凤梨把米其林接到她们家。她说要他当做娘家人明天去送她出嫁。
与凤梨相反,那一段时间米其林的心情糟透了。他没有考上国办教师,也就是说,他帮了半天凤梨的忙,凤梨成功了,他还是一个民师。他根本就没心思当她的什么娘家人。但经不住凤梨的甜言蜜语。凤梨说,其林哥你别这样啊,合着你嫌我有好事呗,我好了还不是你好?我好了我还能忘记你?就是我忘记你了,人家栗子也不会忘记你啊!走吧,去我家吧,我找几个人陪你喝酒,然后我和你出去散散步好吗?说着,凤梨就用她的肩膀靠了他一下,同时凤眼也勾了他一下。就这一靠一勾,米其林没话说了。
那天晚上米其林喝多了,他没法不多。喝多了他就躺在凤梨的闺房里睡着了。尽管心情不好,但他还是知道他享受了作为一个男人很高的待遇。人家姑娘家的闺房,是男人能随便睡得吗?他米其林就能睡得?为什么我就能睡?还不是因为帮了人家一点小忙。男子汉大丈夫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帮人家的忙算什么,关键时刻凤梨需要我去为她冲锋陷阵,为她抛头颅洒热血,咱不也得照样去吗?
就这样迷迷糊糊着,却觉得有人推他。黑暗里,有人进来了。没有开灯,摸摸索索地来到了床边,把他往里搡了搡,躺在了他的身边,然后就把他抱住了。闻着那脂粉香,听着那鼻息声,米其林知道是凤梨,他的心就怦怦地跳。他自己对自己说,我刚刚想通了,你却来了,这不是在考验我吗?考验就考验吧,反正这种事儿得你说,你说了我还得拒绝,越拒绝越显得咱宽容,你越感动,这事情就越做得好。可当凤梨真说话的时候,米其林鼻子都气歪了。
凤梨说,你醉了,我累了,刚送走客人,全身都散了架,咱这步就不散了吧!米其林就生气地说,我是为你醉的,我醉了也知道是你把我骗来的,我醉了也知道你答应过我。步可以不散,但许诺必须兑现!说着,他就趁着酒劲儿把凤梨拉到了身下,木板床就吱呀吱呀地响了两声。凤梨说,北院有人可是,我兄弟要是知道你对我这样,不打死你才怪!米其林说,我才不怕呢,你兄弟和我喝酒的时候早就和我也是兄弟了,他们早醉了。凤梨说,你就这样压压我吧,其林哥,别弄乱我的头发,千万别弄乱我的头发……凤梨这样喃喃地说着,嘴里呼出来的气儿就变得有些接不上茬儿。米其林很快就把她的衣服脱光了。他抱着她火热光滑的身子,呆了很久,然后就下来了。凤梨的气儿喘匀了以后,问怎么了你?
米其林用手摸摸凤梨的脸,又理理她的头发,幽幽地说,凤梨,我不能那样做,你这是军婚啊!凤梨说,原来你是怕这个?米其林说,我当然不是怕这个,我只是觉得我不应该在今天对不起栗子!
凤梨就在黑暗里笑了,其林哥,这话儿我爱听,我知道你人好,不愿意让我背着包袱嫁人。那这账就先记着吧,我以后再还!米其林把身子扭过去,还什么账?别瞎说了,你回你娘那院里睡吧!凤梨就又偎过来,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其林,你要是忒难受,我就用手吧……
米其林用一只手托着花盆,另一只手按了下门铃。里面有个声音说,门没锁,进来吧!米其林听那声音有些遥远,有些雾气,又有些水淋淋的。进得门来,他才知道那声音是从浴室里发出来的,伴随着她声音的还有哗哗啦啦的流水声。她在洗澡,这家伙,洗澡也不关门。米其林摇摇头,就回身把门给她关上了。他把花放在客厅里,开始打量起这套房子来。这是个小三室一厅,房子有些陈旧,装修也有些过时了,显然是二手房。屋里的摆设看起来基本上还是原来主人的东西。只是临门的卧室里新添了张单人床。床上挂着蚊帐。米其林就在单人床上坐了下来。
凤梨结婚后的日子并不如意。栗子要她随军,她要栗子转业。结果二人就在这个问题上僵持不下。蜜月度过以后,栗子回部队去了。凤梨就又住进了教师宿舍,又成了单身。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强烈的妊娠反应让她课都上不下去了,她就天天跑到乡里分机上给栗子打长途,开始栗子还耐心地听她诉苦,劝她。后来干脆连电话也懒得接了,只是一句话,你不来部队,就打掉吧!凤梨就把这话向米其林学了,凤梨说,其林,你说栗子说的是人话吗?两个人的事情他不管,哦,他快乐过了,还把快乐带走了,把痛苦给我留在了肚子里。你说我凭什么承担这痛苦?他说了,让我打掉孩子。好,我就去打掉。谁怕谁啊,反正是他的种子,他不要我也不稀罕!
米其林那时候正在参加省里的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还有最后两科就拿到大专毕业证了,刚给学生上完课,就拿起复习资料准备复习。听了凤梨的话,就哼啊哈啊地敷衍着,你不是愿意找个军官吗?自己找来了罪不是?自己的事情你就自己看着办吧!凤梨一听这话就急了,米其林我找军官碍你什么相干了,我不找军官还能找你?再说了,你虽然没和我怎么着,你可是也摸过我的,也亲过我的,我还用手……
米其林就扔掉书本,皱了皱眉头,凤梨你别瞎嚷嚷好不好?你说怎么办吧?凤梨嘟着嘴说,怎么办?我受不了这痛苦,我要你陪我去打胎!
米其林就陪她去了市医院。那么多人排队,米其林找了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蹲了下来,越怕凤梨跟着他,凤梨就越是紧紧地贴着他。好不容易熬到她进手术室了,凤梨却止住了脚步。她说,其林我不想打了,我要留下这个孩子,吃多大苦受多大累我也要留下这个孩子,他毕竟是栗子的血脉呢!
那天天晚了,他们没能回来。在城里找了个小旅馆住下了。登记的时候,服务员要结婚证,米其林拍着桌子和她喊叫起来,都什么年代了,还要结婚证?你看见我老婆的肚子了没?这比结婚证不更能说明问题?服务员瞅瞅凤梨的肚子,没有瞅出什么,凤梨就呕了一声,吐出一口酸水。服务员赶紧登记,给他们开了房间。
晚上,米其林独自看书,凤梨凑过来,趴在他的膝盖上,用指甲划着他的大腿,其林,我真后悔,还不如当初把第一次给了你呢!其实有两次机会,都让我错过了。米其林不吱声,继续翻书。凤梨就又说,其林,要不你今天晚上就要了我吧,我愿意还账给你!
米其林被她划得很痒,就挪挪腿,把凤梨的胳膊扔了,凤梨你净说没用的话。我想要了你能给你不给,我不想要了你不能给了你非给我,你说你这不是捉弄着我玩吗?凤梨就又黏糊糊地贴上来,我现在就想给,也能给!
米其林瞪瞪她,你不是胡闹吗?你怀了孕,正在关键时刻,我能那么自私?再说了有个一差二错的,我也负不起那个责任,你就别让我心烦了,我可是还没转正呢!
那一晚,他们谁也没碰谁,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
后来,米其林考完了自学考试,被县里一个很好的部门招聘走了,不久又转成了国家干部,全家搬进城里了。凤梨也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女孩。她终于没有随军,和栗子离了婚。有人说栗子在部队被一个领导的女儿看上了,所以才离婚。还有人说,凤梨和一个她教过的大学生好上了,那学生找到栗子的部队,对栗子说,既然栗子不愿意要那个女儿,他愿意当孩子的继父! 还有人说……
米其林不知道该相信哪个版本,但有一点他知道,凤梨直到他离开学校,也没再提还账的事。
可是突然有一天,米其林却在县城的大街上碰到了凤梨。凤梨明显地胖了,但她却穿着一件牛仔裤,屁股被勒得紧绷绷的,轮廓分明,像两个轮胎。一走还颤颤地晃动。米其林就想起了前些年凤梨找他来的那一次,穿着白底兰花的连衣裙,袅娜地像水边上的一株杨柳。他就感叹时间的无情。等凤梨转过身来,容颜却依然漂亮,涂抹的水光溜滑的,看来这女人是顾头不顾腚了。
凤梨说,她来送女儿上学来了,刚刚考上重点高中。这不正想找人请客,你就来了。米其林,我看你上辈子是真欠着我的是不是?说完这话,凤梨自己就先笑了。是那种毫无顾忌的笑,肆无忌惮的笑,见了熟人像见了亲人一样的笑。米其林就没有办法了,他就用车带上她去福华肥牛吃火锅。凤梨喜欢吃辣的,看着她丝丝哈哈又吃又喝的样子,米其林就又有点心疼,他禁不住问,凤梨,你近来生活好吗?
就这一句,像火炮点燃了炮信子,像水管扭开了水龙头,像大堤扒了个大口子,凤梨扔了筷子,呜呜地大哭起来。
在凤梨的哭诉中,米其林知道,她教过的那个大学生后来也离开了她,他又看上了一个初三的漂亮学生,开始是给女生补课,后来就补到了床上。现在女孩子成熟早,也没办法。后来,俩人就私奔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再后来,经大家撮合,凤梨就又和学校后勤部的管理员老马结合了。老马米其林认识,斑秃,都快到退休的年龄了,早年死了老伴,一直没有续弦。没想到老来艳福,等来了个脆生生的凤梨。就有些贪欢,恨不得把这些年的损失都弥补回来。可哪里知道,岁数不饶人,自己已经是饿着肚子的人了,却硬充大肚子汉,已经是破轮胎了,却总往里面打气,终于有一天,那轮胎就在凤梨的身上爆了。老马得了脑溢血,没救过来,死了。老马死了以后,凤梨就带着女儿又回到了娘家。凤梨找男人的心已经死了,她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培养女儿上。
凤梨说,其林哥,我也想过来找你,一来还了你那笔账,二来向你诉说诉说,让你给破破闷儿。你说,我怎么就这么难呢,要不是你当初帮我一下,我成了国办教师,说不定我还会怎样呢?
米其林递上一张餐巾纸让她擦擦泪,安慰说,别老往坏处想,谁都有难处,只不过你没经历过别人的难处,才一厢情愿地觉得只有自己不如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女儿不是上重点高中了吗?三年以后就会考上重点大学,到那时候你就会扬眉吐气了!
吃完饭,米其林说送她去公共汽车站。凤梨却拉住了米其林的胳膊,不嘛,其林哥,我让你送我回家,我可是好长时间没和你在一起了,你不会记恨我吧?
米其林略微沉吟了一会儿,同意了。
他们走上了回家的路。刚刚出城,凤梨却让他拐上了护城河堤上。米其林以为她要解手,就把车子开到了一片杨树林里。他熄了火,对他说,去吧,这里没人。凤梨没有说话,却用手指了指远处,一群羊在堤坡上吃草,一个放羊的年轻人正跷着二郎腿躺在一个土堆上。米其林说,他睡着了,你到车后面去,他看不见的。
凤梨仍然没有下车的意思。她从后排座位上过来,来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开始定定地望着米其林。米其林说,你喝多了不解手就睡觉吧,我们走!说着就要点火。凤梨抓住了他握方向盘的右手,拿到自己的脸上,让手摩挲着她的脸。米其林想抽回来,那手却被抓得更紧。过了一会儿,她就把他的那只手移到了她的胸上,又把她的手放到了他的腿间。她大胆地从他的裤子里伸了进去。他说,其林哥,如果你不嫌弃我这残花败柳,就让我的诺言兑现吧,你……你就睡我一回吧!
米其林多年来压在心中的火一下子就被点燃了,他把两个驾驶座位向后扳倒,然后又把凤梨扳倒,凤梨已经解开了牛仔裤……
那一次,他们又没成功。就在他们将要融为一体的时候,有人拉开了车门。靠,是几个联防队员摸上来了。
直到下午下班时,他们才从派出所里出来。他们被盘问了好长时间,做了笔录,验了身份证,留了电话号码,直到确信不是卖淫嫖娼之后,又教育了他们半天,才放人。
冷静下来想想,米其林知道是那个放羊的出了问题。放羊的是奸细。遇到这样的事情,米其林也不好找熟人来交涉,只能自认倒霉。凤梨也早就吓傻了,但还会说我们是对象,我是自愿的。米其林就对她吼了一声,你自愿我不自愿,你这个丧门星——
而今天又来见这个丧门星来了,米其林真有点看不起自己。看来凤梨说得对,他上一辈子还真是欠她的,要不怎么就总也躲不开她呢!他走到哪里,她就追踪到哪里,是不是应该他们是一家子,而却阴差阳错了呢?
米其林觉得酒劲儿上来了,就想在那张单人床上躺一躺。这时,浴室的门咣一声开了,凤梨的声音就从水里回到了岸上,干燥而硬朗,人哪,人在哪里呢?怎么刚进人家的家门也不征得主人的同意,就随便看人家的闺房?你也太拿自己不当外人了吧?
米其林赶紧出了卧室,却迎面撞上了裹着浴巾的凤梨。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那个湿漉漉冒着热气的身子给按到了沙发上。米其林说,别别别,我还没洗手。凤梨说,你洗什么手?这些年你的魔掌少侵犯我了,我早就不在乎你洗不洗手了!
凤梨就把浴巾甩了,像甩掉多年以来的负担。她就那样立在了客厅的中央,不再年轻的胴体闪在对面墙上的大镜子里,闪在米其林的眼里。她还旋转了一圈儿,这个叫凤梨的女人在米其林面前居然还转了一圈儿。然后她笑着对米其林说,米其林,我在你眼里还有没有吸引力?
米其林是第一次面对凤梨的裸体,她现在比上一次明显消瘦了。瘦了,屁股和肚子就显得小了,人也显得苗条一些了。应该说她的皮肤还是白皙的,也许是刚刚出浴的缘故,在屋里,在镜子里还闪着一丝炫目的光泽。还有她的乳房,其实还很坚挺的,经历了那么多的男人,它居然还能做到那么坚挺,米其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他的想象里,她的乳房已经成了面布袋了。但现在没有,现在还好。米其林就站了起来,他走向凤梨。凤梨也走向他。他说,凤梨,今天你真的该还给我那一笔账了。她说,是的,我等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机会,其林哥,你知道吗?我其实对那些男人都没有感觉,因为我心里一直装着你啊!你知道吗?他说,我虽然骂你,我也是一直放心不下你呀!米其林奇怪自己怎么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这是他的真话吗?
他们就相拥着躺在了沙发上。那一天的下午,他们没有着急,没有惊慌。女人给男人一件一件脱去了衣服,又一件一件把衣服叠好,然后搂着男人进了浴室。她一寸一寸地搓洗着男人的皮肤,像疼爱自己的儿子一样;她一点一点地给男人打着沐浴液,从头到脚,到胸,到男人那个宝贵的地方。他又给女人洗了一次。他一寸一寸地搓洗着女人的皮肤,像疼爱自己的女儿一样;他一点一点地给女人打着洗发香波,从头到脚,到胸,到女人那个幽深神秘的地方。他们就在莲蓬头的沐浴下做爱了。之后,他们又来到客厅里,来到沙发上,来到卧室的单人床上,接着做。男人想找回这些年的失落,女人想还上这些年的账目。男人想,我要是当初娶了她多好啊!女人想,我那时候真的应该嫁给他才对啊!他们就在这样的想法里迷迷糊糊地睡去了。睡梦里,他们回到了从前。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在从前里醒来了。米其林要走了,他穿好了衣服,才看见客厅里的那一盆花。他就把花端到了还在床上躺着的女人面前。他说,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吗?她叫菠萝。尽管她喜欢高温和干燥,却也能在湿润、半荫的环境里生长。尽管她是一种观叶植物,但她的花五彩缤纷,形姿秀雅,器官奇特,属于室内名贵花卉。她还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名字,叫凤梨。对了,有一道菜叫凤梨烩排骨,也很有营养呢!
米其林走出巷口,看见了自己停在维修部旁边的车。他还没有上车,腰间的手机就有信息发来了。是凤梨的信息:多年来,就为了这样的一次相聚,来了,爱了,又走了。你走了,凤梨饱了,但心却空了。米其林就也发了一条信息:腊梅重开,鹊桥再架,我们的幸福才刚刚开始啊!过两天再来看你!
上了车,他才看见,那一兜子食品忘记拿了,它孩子一样静静地躺在后排的座位上。
过了两天,米其林没有来。他单位有事,去外地开了半月培训会。期间,他给凤梨发了几次信息,告诉她,他很快就会回去,回去后就请她去吃凤梨烩排骨。他还说那一次光顾着让你还账了,也没请你吃饭。而凤梨只回了一次,你忙你的,我肚子有点疼,正在医院检查。
开会回来,米其林开车来到了那个巷口。这一次,他竟然毫不费力地开进了巷口,也没刮也没蹭,也没扳倒倒车镜。他就把车一直开到了凤梨那个单元前面,然后,噔噔噔地跑上了三楼。
他用力地按着门铃。响了半天,出来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说你找谁啊?米其林说,我找凤梨啊,她不是在这里住吗?
凤梨?凤梨死了,已经下葬好几天了。老太太说,这也不是凤梨的房子,是她来医院治疗,临时租的!
你再说一遍,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米其林和老太太大声争辩着。
你这人也真是的,我一个老太太,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有意思吗?不信你问问他们的学校!这墙上有电话!她得的是宫颈癌,早到晚期了!
米其林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那个单元门,怎样发动了他的车子的。他开车来到了那个写有日本轮胎的窄窄的巷口,咣地一声把车给撞了。刚刚轻而易举就能进来的巷口,现在却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了……
蔡 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作家协会小小说艺委会主任、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著有《行走在岸上的鱼》、《白洋淀》、《芦苇花开》、33333333《蔡楠的博客》等作品集12部。曾获《人民文学》优秀作品奖、“冰心图书奖”、“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等奖项。现供职于河北省任丘市地税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