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湖
日历上除了记录着日期之外,还用小号字记载着时辰与方位的凶吉。
对于这些信息,老人有着难以解释的兴趣,
差不多每天出门之前,他都会将日历从壁橱上取下来,
然后拿到门口或者窗子底下的亮堂处瞧上半天,逢到时辰不对,
再重大的事情,他都会放下来。
1
“今天是个么日子呀?”老人刚一醒来,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今天是七月二十七……你看我这记性!”老人一边嘀咕着,一边拍了拍脑门,然后打算把眼睛睁开。眼睛上全是眼屎,像是让浆糊糊住了。他拿巴掌抹了几抹,张着嘴,脸上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一会儿,他感觉到窗子外头射入的那束亮光,像蝴蝶翅膀一样扑棱棱地在他的眼前跳闪,老人吁了一口气,将手放下来,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瞥了瞥窗外,又习惯性地瞥了瞥对面的日历,不错,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
日历是种子站那个姓汪的售货员送给他的,挂在家里的壁橱上,过一天撕一天的那种,瞅上去白花花的,像一块豆腐。日历上除了记录着日期之外,还用小号字记载着时辰与方位的凶吉。对于这些信息,老人有着难以解释的兴趣,差不多每天出门之前,他都会将日历从壁橱上取下来,然后拿到门口或者窗子底下的亮堂处瞧上半天,逢到时辰不对,再重大的事情,他都会放下来。
老人叫张礼洪,跟湾子的名字同音,湾子叫张理红,据说也是某个祖人的名字。年少的时候,半路上遇到来湾里走亲戚的人向他问路:“张理红在哪里?”他会拍着胸脯说:“我就是张礼洪!”对方说:“我说的不是人,是个湾子。”他又会拍着胸脯说:“我就是张理红湾子的。”然后领着客人一路走回来。那时候,张礼洪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加上又是湾里唯一的独子,整天叼着一根烟,简直就是村里的明星。二十来岁的时候,就把对面王家的漂亮姑娘王棉花娶进了门。
刚才,张礼洪往窗外瞧的时候,实际上瞧见了那片林子。他又瞧了一次,然后伸过手去,摸了摸王棉花的嘴。他感觉到手掌心上有股热气,于是放心地吁了一声。一股凉风从窗子外头钻进来,穿过黑黑的蚊帐,落在床铺上。老人哆嗦了一下,瞥了瞥王棉花,随即嘀咕了一声,立秋都半个多月了,我得赶紧去把那支竹根挖回来。
虽然天气不错,但因为是老屋,窗子小,到处塞满了东西,卧房里的光线仍然不太好,张礼洪摸索着抓到了那条黑裤子。裤子是老伴一手缝制的,裆大,裤口也大,这阵子,因忙于烟叶的事,裤口老是卷着,里头藏着土粒。他捏着裤子抖动了一下,然后揭开被窝,露出灰不溜秋的裸体来。接着,他朝着床边挪过去,然后屈起一条腿,抖抖索索地沿着裤管伸了进去。
老人一直保持着裸睡的习惯,裸睡节省衣服不说,还舒服,半夜里也不会因为衣服牵扯而醒过来。王棉花是女人,年轻的时候也跟着他一起裸睡,现在上了年纪,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改成穿着短裤和背心睡。实际上,那短裤和背心上全是洞眼,像蜂窝似的,跟裸睡没什么两样。张礼洪曾就此嘲笑过她,王棉花没理他,盯着他咳了半天,然后慢慢滑进被子里。
张礼洪没有专门的裤带,一直沿用着那根布条子,也是几年前王棉花替他剪裁的。每天上床之前,老人就会将布条子解下来,让裤子垮到脚踝,然后一边光着身子爬上床,一边顺手将布条和裤子搭在床架上。
现在,老人正从床架上抽过那根像蛇蜕似的布条,然后在裤腰上草草地扎了一下。这时候,他听见湾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接下来,他开始穿那件白色衬衣,衬衣上糊满了土,看上去像件花褂子。因为光线暗,结果在扣扣子时才发现穿反了。老人只好脱下来,重新抖抖索索地又穿了一次。他磨蹭了半天,总算穿好了,结果扣扣子时又把扣眼扣错了。他瞧着王棉花的嘴巴,笑了一下,骂了一声自己瞎了狗眼,今天是怎么了,老是犯错……他一边瞧了瞧壁橱上的日历,一边佝偻着腰身,突然动作麻利地从床头的椅子上抓起一坨东西,一口咬在嘴上。
那是半支香烟。
“我先去解个手,然后去挖竹根,等会就回来,你听见了么王棉花?你可千万莫起来啊,天凉了……等我回来弄饭给你吃,饿不死你的!”老人咬着烟交代老伴,听上去有些含混。见对方没回应,他又回头瞥了一眼日历,然后转身,再一次将手伸到老伴的嘴巴上。
老伴一年前得了肺癌,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整天待在床上,张着嘴巴,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偶尔,也会悄悄地从床上下来,活动活动,晒晒太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或者帮着丈夫张礼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家里只有两间老屋,窝在湾子里头,周围全是新砌的楼房,明晃晃的,耀眼得很。老屋当然是平房,一间用于烧火做饭,另一间用于堆放衣物和睡觉。老屋是父母亲当年留给他的祖业。张礼洪是独生子,娘老子不把祖业给他又能给谁呢?说起来,一晃都七八十年了,张礼洪竟一直住在这两间老屋里,平生没挪过一次窝,换句话说,他活到这把年纪了,却连一次房子也没做过。儿女们的房屋,全是他们自己想的办法,他几乎没操什么心,顶多打个帮手。所以每每谈及房子问题,老人总是低着头抽闷烟,从不吱声,在张理红这个人口七八百的大湾子里,一生没做过一次房子的,可能只有他张礼洪了。
老人穿过厨房,来到院子,然后进了院子外面的茅坑。
茅坑是他自己家的,也是父母亲当年砌的,只是后来让张礼洪改建过两回。分了男女,旁边用围墙隔断的部分,原是用来养猪的,这些年因为老伴的身体问题,就不养了,那地方一直空着,成了老鼠和臭虫安家的地方。老鼠和臭虫们经常在老人的屁股底下跑来跑去,像认识他似的,每天早上,每每见他准点过来大小便了,它们也跟着跑过来凑热闹,有时候赶都赶不走。
老人解开布条子,顺手搭在肩膀上,随后蹲了下来。他从裤袋里摸出火柴,哆嗦着手,“嚓”的一声划着了,然后歪着脑袋,眯着眼睛,很准确地将烟点上了。火柴被他扔进茅坑里,插在屎粪上,半天还没熄掉。老人猛吸了一口,随即呻吟起来,老人又吸了一口,随即又呻吟起来。连续呻吟几次过后,一挂大便像蛇一样从他的屁股底下滑了出来,正好掉在刚刚熄灭的火柴上。
一会儿,张礼洪又回到了屋里。他将日历从壁橱上取下来,然后来到门口,靠在门框上,认认真真地瞧了起来。他先是瞧见了“贵神正东”几个字,接下来,他又瞧见了“辰时吉”三个字。老人仰着头想了想,菜地正是湾子东头的方向,林子也差不多是在东边,现在七点多一点,刚刚进入辰时,那就先去菜地给烟叶浇水吧,今年天旱得厉害,烟叶一定口渴得厉害,也需要浇灌了。
他来到院子,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将锄头扛在肩膀上,顺手拎起一只铁桶出去了。
从院子出来,正好遇到村长张建军。张建军跟张礼洪同湾,论辈分,应该算是张礼洪的侄子,于是主动跟老人打了招呼:
“礼洪叔,这一大早的,你这是要去么地方呀?”
“好地方。”
“棉花婶……还好吧?”
“还有一口气哩!”
“这个时候,躺在床铺上困觉多舒服呀,一大早跑出来,肯定又是遇上好时辰了……”
“那还用说,这两个小时做么事成么事,不信你试试……”张礼洪忍不住笑了起来。
“您老这大年纪了,七十多了吧?路上千万小心点啊,别摔着了……”
“七十八了!摔不死的,摔了一百回也没摔死……”张礼洪生于1935年,那年的干支是己亥,属猪,到2011年,应该是七十六岁,可他总要多说两岁。
“一大早的扛把锄头,你这是去做么事呀?都七十八了,你好像没种粮食吧?”村长夹着皮包,腰上别着钥匙和手机,嘴上咬着烟,听上去也是含糊不清的。
“我想去林子挖条竹根……还让我种粮食!你想累死我啊?”张礼洪突然停下步子,盯着村长嘴上的烟,恼着脸,但随即又狡猾地笑了起来。老人的牙齿差不多都落光了,只剩下最后一颗门牙,笑起来像个孩童。
其实湾子里也没多少田地可种了,前几年张礼兵办硫酸厂,将村里的水田租了一大半过去,去年又办石灰厂,除了张礼洪和少数几户,绝大多数人家又把旱地拿了出来,这样算起来,整个湾子没剩几亩田地了。还有,如今这年头,湾里的人都一个个跑到城里打工去了,哪个还有精力去种粮食呢?更何况张礼洪这把年纪了,就是想种也种不动了。
老人觉得这个村长真是不会说话,连他爹都不如。
“你刚才说去挖……挖么东西呀?”村长没听清楚,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远远地伸过手去,“你说你去挖什么东西呀?你再说一遍。”
“我去林子里挖条竹根。”张礼洪连忙跑过去,接过烟,对着东头的方向呶了呶嘴,然后瞧了瞧烟的牌子,随手夹在耳朵上,“你这做侄儿的是晓得的,我就好这一口,我一生没别的嗜好……我今年干脆种了点烟叶,马上要收割了,我哪有钱买烟袋?我和你棉花婶子连肚子都吃不饱……我得赶紧做一个烟袋,你听懂了吗?”
“呃!”村长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然后从嘴巴里拔出烟来,递给老人,想帮他点上火。
“这会儿我不想抽,”老人摆了摆手,随即将手伸到耳根上,稳了稳上头的烟,“刚才上厕所的时候,已经抽过了……”
村长张建军将烟咬在嘴上,突然回头盯着那片林子:“林子可是租给张礼兵张老板的,他要办农家乐……连合同都签过了,你应该知道吧?”
“听说了!”
“你去他林子里挖东西,跟他打过招呼没?”
“我又不是去挖树,打么招呼啊?有这个必要吗?那不是多此一举么?”张礼洪瞪着村长,又摸了摸耳朵,想把烟还给他。他盯着对方衬衣上鼓鼓的口袋,忍了忍,就没还。他突然觉得这个村长水平太差了,太不会说话了,简直是张理红历史上最差的村长。“他张礼兵把我的菜地污染了,把我的烟叶污染了,到现在还没有给我张礼洪一个说法……我凭什么跟他打招呼呀?我跟你说啊张建军,你作为一村之长,不能跟着那些有钱人一个鼻孔出气,你得时刻为我们穷人说话!”
2
张礼洪一生爱烟。
准确地讲,张礼洪还没结婚时就好上了这一口。当他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老师还专门就他吸烟的问题与他的父母交涉过一回,母亲骂了他一顿,父亲从他的书包里搜索出烟盒,巴掌都举到头顶了,半天舍不得落下去。张礼洪禁了几天,结果又吸上了,从此一发不可收。那时候不像现在,独生子的家庭少之又少,湾子里,谁要是独生子,那种金贵,简直无法形容,说具体点,就是他要什么,爹妈就得给什么,哪怕是搭上命,也在所不惜。如今国家搞计划生育,独生子女多的是,父母亲都金贵得不得了,那年头就更不必说了。
结婚后,还没生孩子之前,公社里搞过一回招工,是县里的烟厂要人。张礼洪听说了,连续几个晚上没睡踏实,设想着要是哪天当了烟厂的工人,不仅月月拿着工资,还有烟抽,那该多好啊。于是缠着娘老子去给公社书记送礼,母亲死活不依,说:“你本来就好那一口,要是再去了烟厂,不真成了烟囱了?你要是将来得上肺癌死了,到时候,谁送我们两个老的上那片林子呀?”父亲说:“现在农村都吃不饱饭,城里就更不必说了,哪天你要是在城里待不下去了再跑回张理红,我们这张老脸往哪搁啊?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再说,乡下虽说苦了点,但好歹还有口饭吃,你要是真想吸烟,来年,我和你娘多养几只鸡,鸡生蛋,供着你。”
张礼洪生命里唯一一次进城做工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
接下来就是生子育女。姓王的女人长相好,屁股肥,特别能生,一口气生了四个,三男一女,像下猪娃似的,就这样,张礼洪眨眼间到了三十岁。这时候,父母亲已经老得就像他现在的样子,腰驼了,背拱了,气喘了,什么也做不动了,家里的一切重担,自然落在了他和王棉花身上。
所谓三十而立,在独生子张礼洪看来,就是娘老子再也靠不住的意思。
那时候到处搞阶级斗争,湾子里的人,一天到晚不是开会,就是批斗,没几个正儿八经待在田里种庄稼的。当时的村长是张建军他爹,叫张鸿明,几年前去世了,埋在那片林子里。张鸿明是个爱面子的人,为了证明张理红湾子的粮食亩产在全公社是最高的,他半夜里发动社员群众,将别处的稻谷集中到某一丘田里,他因此调到了公社,湾子里却饿死了不少人。当时,张礼洪家的人口已经发展到八个,可以说是上有老下有小,粮食自然也就不够吃了。有一年春天,家里的四个孩子一个个饿得哇哇直叫,父母亲睡在床上等死,他和王棉花一起,半夜里跑到后山的竹林里,用手挖了一篮笋子,结果挖得两口子满手是血。那天天还没亮,他和老婆就开始着手给孩子们煮笋子吃,结果笋子还没煮熟,张鸿明就领着一伙人,风风火火地过来了。
“好你个张礼洪,你名字叫得大,胆子也大!你损公肥私,挖队里的竹笋……你自己说,该当何罪?”
张礼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着张鸿明作了三个揖:“我爹我娘快要饿死了,我的四个孩子也快要饿死了,我这是走投无路万不得已了,才挖了几根笋子回来救命……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就饶了我们吧。”
“你说么样饶你?”
“你把我捆走,怎么处理我都没意见,只要别把笋子拿走就行……”
他们将锅里的笋子铲出来,倒在门口沟里,然后揪着张礼洪去了村委会,三天过后才将他放回来。
那件事过后,张礼洪提出要改名字,王棉花也同意了,甚至改成什么都合计好了。爹妈死活不依:你本是礼字辈,命中又缺水,叫张礼洪好得很。
张礼洪说:好什么好呀?我一个人抵得过一个湾子吗?
父母说:湾子的名字也是祖人的名字,都是名字,井水不犯河水,你莫怕!要是有人再拿名字说事,我们拿老命跟他拼。
张礼洪说:别人拿着工资抽大前门,我连三分钱一包的红花都抽不上,全是这狗屁名字惹的祸……
父母说:生死有命,宝贵在天,咸鱼也有翻身的时候,有你抽大前门的那一天。
大前门和红花都是那年头的烟名。
肚子都填不饱,张礼洪自然也就没烟可抽,父亲承诺过的多养几只鸡,早就拿去换了养人活口的粮油。为此,张礼洪难受得要命,每每烟瘾上来了,他就像疯子似的,围着湾子跑圈圈,本来身上就发软,结果没跑几个来回,就瘫倒在路上。有一次,他跑着跑着,突然一头钻进苎麻地里,抱回一捆麻杆,然后点上火,使劲地抽了一个整天。麻杆火烟重,呛得他喘不过气来,张礼洪只好蹲在地上,一边吸着,一边咳嗽,脸色由白到红,再由红到黑,最后看不出到底是什么颜色了。四个孩子轮流上阵,揉肩的揉肩,捶背的捶背,直到麻杆抽完的时候,他才扶着膝盖站起来,孩子们瞧了瞧父亲,只见他满脸都是眼泪和鼻涕,那样子看上去有些吓人。
后来,田地到户了,粮食的问题有了明显好转,孩子们也一个个长大了,父母亲先后被他送到了后背山上的林子里。按说,负担轻些了,日子应该好些了,心情也似乎好些了,可张礼洪觉得,生活中还是缺了点什么。
缺什么呢?当然是缺钱,就是没有闲钱买烟抽。
大儿子会读书,是湾子里第一个大学生,后来分到县里的钢铁厂当工程师。刚工作的时候,给他买过几条烟,还给他娘买过两件衣裳,后来结婚成家,独自过起小日子了,再也没给娘老子买过什么东西了。前些年,县里的钢厂突然破产了,老大成了下岗职工,整天闲在家里,高不成低不就,一天到晚唉声叹气,结果连肝脏都出了点问题,一年到头抱着药罐子。二儿子根本不是读书的材料,从小见了学校和老师就头痛,甚至还遗传了父亲爱吸烟的习气,高中没毕业就回张理红当了农民,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田,直到三十岁才娶了对面王家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这几年,因为张礼兵要办厂,老二把自家的责任田一分不剩地租了出去,然后整天骑着摩托车,靠着帮人载客过日子。毫无疑问,跟老大比起来,老二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哪还顾得上为张礼洪买烟呢?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给他买烟?我还巴不得有人给我买烟抽呢!”老三是个闺女,跟儿子比,算得上孝顺。女婿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匠,过去爱抽点烟,两口子生了一儿一女,日子按说还过得去,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刚上小学的外孙突然查出白血病,送到省城的医院化疗,耗掉了一幢房子。清明过后,老伴忍着肺癌发作时的痛苦,给在省城里陪护的闺女送了一只老母鸡去。闺女知道父亲爱抽一口,就把刚刚送到商店里换钱的烟又赎了回来,让母亲拿回去孝敬父亲。母亲死活不要,闺女就哭了起来:你们二老生养了我,我却没有能力奉养你们,我心里苦啊……我要是身上有钱,我要是孩子不得病,我会给我爹买一百条烟抽!我这条烟也是别人来看孩子时,送给你女婿抽的,他老早就不抽了……要是这点心意你们都不领,我这个当闺女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三儿子也算会读书,也考上了大学,可如今大学不包分配,毕业后他只身去了南方,明年就满三十岁了,到现在还是个单身汉。前不久,他把电话打到他二哥家里,说不把买房子的首付凑足,他是不会回张理红的,也是不会娶媳妇的。
儿女们没混好,做娘老子的心里更苦,瞧着他们一个个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哪里还好意思向他们开口伸手?一生好烟的张礼洪只好忍着那一口。村里的苎麻地早让张礼兵办了硫酸厂,硫酸厂没办两年,又很快倒闭了,那地儿就一直荒着,寸草不生。苎麻没有了,麻杆自然也就没有了,不过话说回来,就是有麻杆,他这把年纪了,也吸不动了。怎么办呢?他就跑到人口集中的村委会附近,盯着地面捡烟头解馋。烟头有长有短,遇到长些的,他干脆咬在嘴上,点上火,猛吸一通;要是太短了,没法吸的,他就把烟蒂揪掉,剥掉包纸,将烟丝集中在一只装过月饼的铁盒里,然后再扯上几页孙子的作业本的纸张,卷成烟卷,重新排放在月饼盒里。
有一回,二儿子也坐在村委会门口的摩托车上吸烟,见张礼洪捏着铁盒子过来了,他立马跑过去,冲着他吼道:
“你少给我在这里丢人现眼,赶紧给我滚回去!”
张礼洪的脸色一下子红到耳根,他有些胆怯地瞥了一眼儿子,又瞧了瞧周围的人,笑了笑,然后一边盯着路面,一边悻悻地离开了。
“我要是再看见你跑到这里来……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儿子警告说,随即将嘴上的烟头吐在地上,然后抬脚碾得粉碎。
他知道,老二对他有意见。他也知道,老二之所以对他有意见,无非是在计较张礼兵不让他进石灰厂上班的事。张礼兵的石灰厂污染了张礼洪的菜地,张礼洪寻着对方扯皮,张礼兵就把气撒在他家的二儿子身上。张礼兵说:你想到我的厂里上班,行!但你得跟你爹说清楚,别一天到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找我扯皮。张礼兵还说:大家都是一个湾子里的,都是张理红的子孙后代,抬头不见低头见,他都这把年纪了,黄土埋到脖子根了……何必呢?
第二天,老人仍然去村委会门口捡烟头,倒是儿子再也不去那地方了,即使偶尔瞧见了,反而是儿子主动走得远远的。
老伴王棉花从闺女陪护的医院回来后,又忍不住冲着张礼洪喊:“张礼洪啊张礼洪,你吸了一辈子烟,自己没得肺癌,反过来让你老婆得上了……你晓不晓得呀,你欠我一条命啊!”
张礼洪眨着眼睛,拿着闺女送他的那条烟,悄悄地放在柜子的一角,压在一堆衣服里。他抓了抓一头乱七八糟的毛发,忍不住笑了笑,然后走到床前,握着妻子王棉花冰凉的手说:
“王棉花啊,棉花啊,我想好了,下辈子我要做你的女人,让你吸烟,我保证一口都不吸,让你一个人吸,让你把烟雾吐在我的鼻孔里,吐在我的嘴巴里,吐在我的脸上……让你对着我咳嗽,对着我吹气,然后让我患上肺癌,不!不只是肺癌,让我同时还患上肝癌和白血病……我要让你们一个个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活在这世上。”
3
从村口拐出来,张礼洪很快来到了地里。
因为年纪大了,老人已经好几年没种粮食了,全靠镇里发放的养老保险金解决老两口的口粮问题。前年春天,镇里开始对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发放养老保险,每人每月可以拿到六十元生活补贴。每次拿到钱时,张礼洪总是忍不住拍着纸钱说,现在共产党的政策真是好啊,历朝历代都没有这么好。
水田不种了,旱地可不能荒着,起码得种点蔬菜。去年,张礼兵提出要办石灰厂,要求租用村里的旱地,张礼洪没有同意,在他的影响下,另外也有两家没有同意。张礼兵拿着烟上过一次门,张礼洪当即把烟退还了他,张礼兵掉头就走了,再没找过他。
村里的旱地本来就不多,都在一块儿。今年张礼兵的石灰厂办起来后,就有粉尘和废水污染了旁边的菜地。村里的人不敢说什么,张礼洪仗着年纪大,又与张礼兵同辈,主动找上门去,张礼兵没搭理他,安排一帮染了头毛的年轻人,拿着一条烟去应付。张礼洪起初接了烟,后来一想我要是接了烟,另外几家怎么办?于是又把烟退还给了对方。他说,我好不容易种了点烟叶,却让你们给污染了,你们总得给我个说法,对不对?他还说,你以为一条烟就可以把我张礼洪打发了?他张礼兵也太小看我了,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他还说,你们总是拿烟来打发我,我就那么爱烟吗?我就那么贱吗?我就是再爱烟,再贱,也只抽我自己的烟!然后,他提出两条原则性要求,一是希望张礼兵能够亲自出面,给几个受了污染的人家说声对不起;二是迅速签份合同,定期拿出钱来给予适当补偿。染了头发的年轻人做不了主,回去禀报了张老板,结果遭到了拒绝。张礼洪气得要死,跑到石灰厂的原料窖里赖着不走,结果造成厂里停产半个月,到现在还没有复工。
张礼洪在地里除了种些时令蔬菜,还种了点红苕,种了点花生,然后在靠水塘的那一块种了烟叶。
张理红一带自古没有种烟的传统,主要作物是稻谷、小麦、红苕和玉米。张礼洪过去没种过烟叶,也没看见过别人种烟,对这种技术没多大把握。年轻时县里的烟厂招工那阵子,他偷偷跑过一回烟厂,并在烟厂附近的稻田里瞧见过烟叶,他发现那些长在田里的宽大叶片,看上去跟芋头叶差不多,种植起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当时,他就有过种烟的念头,无奈那年头到处割“资本主义尾巴”,连蔬菜都不能多钟,哪里还敢种这种满足个人嗜好的奢侈品呢?于是这想法就一直搁置了下来。去年,他到镇上的种子站买扁豆种子,连带问了一声有没有烟叶种子,那个姓汪的售货员说有,他就买了一包回来。
石灰厂停产过后,看上去冷火秋烟的,铁门上挂着大锁,连看门的人都走了,倒是村里的空气明显有了好转,一下雨地里的蔬菜和烟叶又恢复了它本来的颜色。老人将锄头放在地上,然后拎着铁桶去了塘边。这是一口曾经很不错的水塘,塘口连着林子过来的沟渠,不仅水清见底,而且还养过鱼,村里的女人平时就蹲在塘边浆洗衣服。因为张礼兵办了石灰厂,塘里的水没过多久就有了臭味,后来厂里停产了,水质似乎好些了,村里的女人却再也没来洗衣了,只是浇灌菜园需要用水时,才会有人挑着水桶过来。
老人蹲下来,摸了摸耳朵上的烟,然后从铁桶里摸出一只水瓢。那是半只葫芦,瞧上去像是一件生锈的古董。他将铁桶按在水里,然后拎了上来,脸色都涨红了。这时,他的裤子差点垮了下来,身上也开始冒汗,气也跟着喘得厉害,那种神情就像老伴肺癌发作的样子。他只好重新再扎一次布条子,然后双手抓着铁制的桶绳,像蜗牛一样,慢慢腾腾地一步步挪到烟地沟里。
家里的旱地不足一亩,除了那些蔬菜和杂粮,烟叶的面积顶多一分地,谷雨过后移栽烟叶时,张礼洪当时点着指头数过不下三遍,一共是一百株。
他站在地沟里,喘着气,回头瞧了瞧湾子,然后瞧了瞧那片林子。只见湾里最大的老板张礼兵,还有村长张建军,正领着两个染了头毛的后生,突然从林子里钻出来,然后一边抽着烟,一边朝着湾子的方向回去了。老人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他们一个个有说有笑的,像是在谈论一件高兴的事。
那天,种子站那个姓汪的售货员免费送了他一份手册,是关于烟叶的栽培技术的。张礼洪拿回家后,站在电灯泡底下,眼睛贴着手册,仔细地研究了半个晚上,如果不是王棉花及时骂他:“张礼洪,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怎么不得肺癌啊……”他可能要研究到天亮。他合上手册,叹了一口气,觉得烟叶这东西种植起来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习惯性地抓了抓头发,一边嘟囔着,一边笑了笑,然后盯着那包烟叶种子,想:看来种烟的确比种粮复杂多了。他接着想:种粮也好,种菜也好,都是为了填肚子,而种烟是为了过瘾,完全不是一码事,现在肚子问题解决了,我张礼洪应该考虑自己的个人爱好了,我也该为自己活一回了。
从播种到采收,前后达三个多月,这是最后一次浇灌,再过几天就可以采收烟叶了。今年的夏秋之交,天旱得厉害,老人不知道来菜地里浇过多少回水了。他再次蹲下来,摸了摸耳朵上的烟,然后抓住葫芦瓢,开始一瓢接着一瓢地从桶里舀水。烟叶长得又高又密,老人的身体全都埋在叶林里。他像揭被子一样,从下往上按住像蒲扇似的叶片,然后对着烟叶的根部,倾起水瓢,哆嗦着手,小心地慢慢地泼下去,嘴上不停地嘀咕着。他听见瓢里的水入土过后,发出一种像吐烟一样的声音,这种声音让他非常痴迷。他知道,这种声音是从烟叶的嘴巴里传出来的,烟叶的嘴巴长在它的根上,人的肉眼是看不见的。自从种上烟叶过后,这个当了一辈子农民的老汉更加坚定地认为,万事万物都是长着嘴巴的,动物的嘴巴多半长在脑袋上,而植物的嘴巴多半长在地底下。既然长着嘴巴,就总会好一口,人要么好吃,要么好烟,要么好女人,烟叶好什么呢?他不知道,但他确信它也是有嗜好的。
谷雨过后培种那阵子,老人简直忙昏了头。他对着手册,照本宣科地完成了肥料堆积、苗床选择、清沟堆垄、地壤消毒等一系列程序。临近移栽烟苗时,他特意从墙上取下用来装筷子的竹篓,对着手册上的图案,用刀削出一柄两指宽的撬苗棍。手册上说,工具移栽比整体移栽更加简便,也不容易伤害烟叶的根系。那阵子,王棉花的肺癌正发作得厉害,一天到晚喊痛,每每见到张礼洪坐在凳上忙乎烟叶的事,她就会忍着剧痛,从床上晃晃悠悠地撑起身子,一边咳嗽,一边骂道:“张礼洪!咳咳咳……你老婆的肺泡都硬成石头了,咳……你还要抽烟啊?你抽了去死吧!”张礼洪一般不还嘴,总是一笑了之,仅有过一回,他实在忍不住了,回过头,瞧了一眼老伴,“王棉花呀王棉花,你放一百个心吧,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你死的那天,我绝对陪你一起去。”老伴伸出手指头,让他拉勾:“你说话算数?”“当然算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的命比石头还硬,咳……你怎么跟我一起去?你说得好听……你就会骗我!”张礼洪笑了起来,抓了抓头发:“到时候,我自然会有办法。”老伴又骂道:“你别骗我了,你这个老不死的,咳咳……我才不要你陪我一你去呢!你天生就好那一口,下辈子我再也不想嫁给一个烟囱了!我活活痛死了,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了,咳咳咳……张礼洪,你给我滚过来,你把我掐死算了,你把农药给我拿过来……我一天都不想活了。”
老人每浇完一株烟叶,总要抚摸一下叶片,烟叶光滑厚实,像平生以来抚过的牛背、衣服和布匹。盯着这些又肥又厚的叶片,老人又忍不住想,世上有那么多的植物,为什么只有这种植物让人迷糊呢?世上有那么多的叶子,为什么只有这种叶子让人碰过之后就放不下了呢?不知道有多少回,他总是将鼻子和嘴巴凑上去,半闭着眼睛,贴着烟叶闻上半天,眯缝的眼睛里露出迷离的神情。
手册里说,烟叶采收时每次不能超过四片,一共要采五次,光采收的时间差不多就有二十来天。换句话说,加上后来的烘干和切丝制作,一个月过后,他就可以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了。入秋以来,老人不知数过多少遍了,当初栽种的一百株烟叶,现在还剩下八十三株,首次种植这种东西,能有如此收成,他已经很知足了。
老人昨天就想好了,今天把竹根挖回来,放在院子的遮阳处晾上两天,后天就开始制作烟袋,再过几天就可以采收第一批烟叶了。
那天,老伴从省城医院里回来后,立马将闺女送的那条烟塞给了张礼洪,老家伙高兴得不得了,像得了荆州似的。那时候,他还没有种烟叶的心思,全靠从村委会里捡来的烟头过日子。他接过老伴递过来的烟,然后举起来,放在电灯泡底下,瞧了半天。他知道这年头水货多,烟有真假。他还知道,辨别真假的唯一方法就是检查包装盒的外皮上是否有防伪标志。他将烟举过头顶,从这头看到那头,又从那头看到这头,翻来覆去地倒腾了几个来回,后来,终于找到了那个椭圆形的防伪图案。
“是真品,不是水货!”那天,张礼洪忍不住高兴地告诉老伴,然后很内行地拆开了包装,抽出两包烟来。
“哪怕是假的,你也要给我当成真的一根一根地抽完!外孙都快死了,你这个当外公的,居然还说出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你这个老不死的,老天爷真是瞎了眼,这白血病怎么没有得到你的头上呢?”王棉花又忍不住冲着他吼叫起来。
他果真当天就开始抽了起来。毕竟是刚从商店里出来的货色,抽起来的感觉,果然就跟那些捡来的烟头不一样,不仅闻起来喷香,嘴上还有股甜丝丝的味道。他先是一天抽五根,早上蹲茅坑时一根,上午到菜地时一根,午饭后一根,下午晃悠时一根,再就是晚上上床后一根。后来一想,要是按照这种速度抽下去,这条烟一个月就抽完了。张礼洪又想,我和老伴一个月的口粮才一百多块钱,要是一个月抽掉几百块的一条烟,日后说起来,可能又是个话题,关键是不好跟闺女和外孙交代。于是,他决定减少烟量,每天只抽三支,把上午和下午的两支省掉了。就这样,张礼洪抽完了五包,那些日子是他最幸福的一段时光,除了偶尔想起外孙还在省城化疗,他多半时候都陶醉在吞云吐雾的享受中。
当然,张礼洪有时候也会产生一些侥幸心理。比如,每次从烟盒里掏烟,特别是抽完一盒烟的时候,他会忍不住盯着掏空的烟盒想上半天,他娘的!这一包烟才装二十支,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定的规矩,实在是太少了一点,衣服的口袋有小有大,为什么就不能设计尺寸大一点的烟盒呢?为什么一盒烟不能装四十支呢?他当然知道这是幻想,幻想是没有用途的,所以只能在节约上做文章。为了避免浪费,他把吃剩的烟头积攒起来,然后去蒂取丝,像以往那样,装在月饼盒里,留着日后断烟的时候享用。在买回了烟叶种子过后,他按照手册上的说法,掐着指头推算了一下日期,天哪!起码得到农历七月过后,他才能享受烟叶制成的旱烟,如果现在仍然坚持每天抽三支烟,剩余的五包烟,无论如何也维持不到烟叶采收的那一天。于是,他又作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平均两天抽一支烟。对于张礼洪这样一个抽了几十年的老烟鬼来说,这种烟量实在太少了一点,说出去甚至是个笑话,但张礼洪又想,我马上就可以抽上烟叶了,那么多的烟叶,够我抽它个一年半载了,眼下就是忍一阵子又算得上什么呢?张礼洪还想,如果一条烟是四百块钱,一盒烟就是四十块,一盒烟二十支,那么一支烟就是二块钱,半支烟就是一块钱。张礼洪想,一块钱可以买块豆腐,可以买两个鸡蛋,可以买一个馍,还可以买一大捆青菜……想着想着,张礼洪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接着又想,过去捡烟头的时候,一天顶多抽七八个烟头,一支烟起码相当于十个烟头,所以每天半支烟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于是乎,张礼洪又开始实施一项新的抽烟计划:每天只有早晨蹲上茅坑时,他才会掏出烟来,抽到一半时,果断地从嘴里拔出,然后在茅厕的土坯墙上摁熄,随手装进口袋里。接下来,他会按照多年抽烟养成的习惯,微仰着脸,闭着眼睛,慢慢地将嘴里剩下的最后一口烟雾,一点一点地,像老伴吞服止咳糖浆一样,完整地咽进肚子里。为了防止烟瘾上来破坏计划,从茅坑里出来后,他会迅速回到屋里,将剩下的半支烟,从口袋里掏出来,夹在床头柜的烟灰缸沿上。
约莫两袋烟的工夫,老人很快将烟叶浇灌完毕。这时候,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开始冒出了炊烟。张礼兵家是三层楼房,没有炊烟,他们家过的是城里人的生活,平时总是一大早开着车子到镇上过早。老人瞧了瞧,看见那几个染了头毛的后生,跟着张礼兵和村长张建军一起,钻进车子后一溜烟去了镇上。
老人突然想到了王棉花,想到了那张奄奄一息的嘴。老伴去年得了肺癌后,一天不如一天,医院里的专家看了她拍的片子,再问了一下张礼洪的家庭情况,摇了摇头,叮嘱张礼洪说:张老师傅,你再莫抽烟了……赶紧把人拉回去,给她弄点好吃的。入秋过后,老伴基本上不能说话了,整天躺在床上,那口气老是在胸口处悠着,怎么也咽不下去。张礼洪每天早上给她喂一回米汤,有时候,米汤会突然从嘴巴里呛出来,王棉花的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像不认识似的盯着他。这时,张礼洪就会放下碗,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一边翘起右手上那根被烟草熏得发黄的食指:“王棉花呀,我没有抽烟,我真的没有抽烟,我现在每天只抽半支烟……你还咳什么呢?你能不能不咳呢?你看你看,我抽烟了吗?我没有说假话吧?我没有骗你吧?我怎么会骗你呢?”
浇完水后,老人放下水瓢,然后瞧了瞧旁边的石灰厂,又瞥了一眼张礼兵的车子。这时,他又想起了“辰时吉”三个字,他决定赶紧去林子里,趁早把那支竹根挖回来算了。他将铁桶挂在锄头上,然后扛上肩膀,沿着沟渠,径直朝着那片林子走了过去。
4
湾子的那片林子离菜地不算远,也就四五百步的距离,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多年以前,那地方长满了竹子。那年春天,张礼洪两口子钻进林里偷竹笋的时候,半夜竹子拔节的声音,像鬼走路似的,把他们吓得够呛。其实,鬼走路的声音,他们也没听过,但一听到竹子的响声,他们都想到了鬼怪。
这些年,林里的竹子越来越少了,树也少了。如果不认真寻找,可能半天都找不到一根竹子。村里的人心里都知道,这林里的树木不会无缘无故地变少,它是有原因的,只是大伙不想把事情说穿罢了:先是张礼兵建房子时砍走了一些,砍树之前,张礼兵说,我为张理红修了水泥路,花掉了十几万,砍几棵树不过分吧?村里的人说不过分,就由他砍了;接着是村长张建军改造村委会办公楼时,又砍走了一些,村委会是集体建筑,张建军当然不用打招呼,问题是他将剩下的树木明目张胆地搬到家里了,似乎也没人吭过一声。
最近,村里将林子租给了张礼兵,因为他想办“农家乐”。村里有人不同意,包括张礼洪,他们说,那年你占去那么多田地办硫酸厂,结果没两年就倒闭了,到现在都荒着,一直寸草不生;后来你又办石灰厂,现在也停产了……眼下,你又要办“农家乐”,不会又把地荒了吧?张礼兵说,“农家乐”是绿色产业,没什么污染,现在的城里人喜欢跑到乡下来吃喝玩乐,我敢肯定一辈子也不会倒闭,只会越来越红火。张礼兵还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到时候,我就在湾子里招服务员,各家各户的姑娘嫂子都可以到我的“农家乐”里上班拿工资。村里又有人说,那是我们张理红的祖坟山,你成天在那地方搞吃喝玩乐,不怕犯了祖人?还有人说,村里要是再死人,往哪儿埋呀?张礼兵说,这个问题,我老早就考虑过了,现在国家提倡火葬,鼓励身后进公墓,我今天跟大家许下承诺,谁家老人走了,要是愿意进公墓,我出一半费用。听张礼兵这么一说,大家一个个默算起账来,都不吱声了。村长张建军想,这几年,张礼兵虽说因为办厂破坏了村子的环境,但也为村子做了不少事情,至少修了一条水泥路,于是很快与他签了合同。
前天晌午的时候,张礼洪趁着老伴止了咳嗽,曾去过一趟林子,他想寻找一棵半大不小的竹子,然后把它挖起来,制成烟袋。他从这头转到那头,又从那头转到这头,来回跑了几趟,结果还是相中了父母亲坟墓旁边的那棵半人高的小水竹。实际上,自从有了种烟的想法过后,他一直都在留意着林里的竹子,每次给父母上坟,他的眼睛就会瞟来瞟去,奇怪的是,过去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林子里有条小路,沿着沟渠,一直连着张礼洪家的菜地。老人将铁桶扔在路口的草丛里,然后就进去了。父母亲埋的地方,他轻车熟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就像自己家的两间老屋。张礼洪决定从路边横插过去,于是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提着锄头,跨过那些低矮的灌木,很快来到了父母的坟墓边。
他瞧了一眼父母亲的墓碑,然后一眼就发现了那棵竹子,他瞧了它好久。
他先在双亲的墓前蹲了下来,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这时候,太阳已经冒了出来,林子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草木味,坟前的空地上残存着一些香烛和鞭炮的碎屑。老人抓起一把乱草,当成扫帚,将墓前的石板来回扫了几下,然后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爹啊娘啊,你们二老还好吧?托你们二老的福,我张礼洪马上就有旱烟抽了,今天算是提前来给你们报喜了……
“你们二老过去说得对,人来到世上不容易,不能由着自己的嘴巴,嘴巴的确是可以把人吃穷的……”张礼洪又说。
“可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张礼洪盯着墓碑上的字说,“我这一生不偷不抢,我就喜好这一口烟,按说也不算蛮过分,你们说对不对?”
说完过后,张礼洪转过身子,瞥了一眼几步开外的那棵竹子,竹子夹在一蓬灌木丛中,在早晨的光线中闪着像肥皂泡一样的光泽,看上去像是一幅画。他连忙调转头,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晓得,这棵竹子是你们二老的魂魄变成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们二老放心吧,待会儿,我小心挖就是了,不会把根挖断的。”
说完后,他笑了笑,眼泪流了出来。他半天才发现,然后抹了抹脸,扶着墓碑站了起来,并随即吁出一口长气。
平时上坟的时候,张礼洪一边磕头作揖,也会一边许愿,而且多半与烟有关,但不会说出声来。今天,他可能实在忍不住了,尤其是在瞥了一眼那棵竹子后,那些在心里重复过无数次的想法一下子冒出来了。
随后,他向前挪过几步,来到那棵竹子的旁边。这是一棵小水竹,离坟墓顶多一丈远。竹子有半人多高,老人捉住竹子顶端的叶子,轻轻地扯到身上比试了一下,正好与他的胸口等齐。前天来的时候,他也这么比试过,今天好像又长高了一些。
接下来,他又蹲了下去,一条腿跪着,一只手捏着拳头,伸出大拇指,模仿着裁缝量布的动作,贴着竹节比了比粗细,然后一边嘀咕着,一边满意地点了点头。实际上,这个环节,前天也是做过的,今天他又做了一次。由于他半跪在地上,身子差不多埋在枝叶里,那样子不像是在挖一棵竹子,倒像是准备栽一棵竹子。
张礼洪扶着膝盖站了起来,他瞥了一眼父母的坟墓,又瞥了瞥菜园里的烟叶,然后抓起锄头,像圆规画圆一样,围绕着那棵竹子,画了一个米筛大的圆圈。
在张礼洪的印象中,睡在坟里的父亲,生前也是吃过旱烟的。当时,他还小,似乎还没上学,当然也还没有沾上抽烟的坏习气。他记得父亲像张开的剪刀似的,伸着两颗指头,夹着竹制的烟袋,在屋里晃来晃去,只有在与母亲说话的时候,他才会一边吐着烟雾,一边对着鞋跟,使劲地磕掉烟窝里的烟屎。他还记得,父亲的烟袋足有半米长,烟嘴上嵌了玛瑙,烟窝里镶了铜铂,烟杆上吊着老长的缨穗,整天一晃一摆的,挺迷人的样子。若干年后,等到他也学会抽烟的时候,他才陡然发现父亲老早就戒烟了,那杆神气的烟袋也不知扔到哪个旮旯里去了。他曾经咬着烟,就这一问题问过一次父亲。父亲说:肚子都填不饱,我还抽什么烟啊?等你有了儿女,你就懂得了。
几十年过去了,张礼洪不仅有了儿女,甚至有了孙子和外孙,他似乎仍然没有弄懂父亲说的意思。
画好圆圈后,他开始着手清理里面的植物,这样挖起来,就比较容易操作,不至于将竹根弄断。竹子好找,关键是带竹根的能够做烟袋的竹子难找。自从种上烟叶后,张礼洪没有一天不想到烟袋的问题。按说,张理红是个出竹子的地方,这里属南方亚热带气候,土壤肥沃疏松,四季雨水充沛,最适宜植物成长。他记得小时候,一到春天,他和伙伴们,一天到晚挂在竹子上,像猴子一样,从这棵竹子荡到另一棵竹子。记得有一年冬天,家里的柴火没了,母亲让他到林里挖篮竹根回来,他二话没说就跑去了。那些裸露出地面的竹根,像蛇一样趴满了山坡,他随手扯了一根,然后一路拖回来,一直拖到家门口,像拖着一根绳子,父亲用柴刀剁断,两篮都不止。
他听说城里的苗木市场有带根的小竹卖,于是拎着几斤扁豆去了县城。他想看看大儿子,除了闺女,四个孩子里就算老大孝顺了,毕竟是读过大学的,知道隔段日子给父母来个电话。早年,他听说多吃扁豆对肝脏有益处,就一口气将菜地里的扁豆摘了个干净,连菜花都带来了。从儿子家出来后,他坚决不让儿子送他去车站,他私下想去苗木市场看看。儿子的脸色黄得像烟丝,他瞥了一眼父亲那张被烟熏黑的嘴巴,突然回头跑向附近的商店:你等会儿,我去买几包烟给你。张礼洪一把抱住儿子,死活不让他买,他感觉到五十来岁的儿子轻得像一片烟叶。他吃了闺女的烟,他不想再吃儿子的烟了。儿子很不高兴,干脆塞给他一卷钞票,说,听说你在张理红种了烟叶,你拿去买支烟袋吧。然后一直将他送到车上。
虽说儿子给了他钱,但一回到张理红后,他仍然决定自制烟袋。记得有一次,电视上一个抽水烟的北方人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一直盯着那副烟袋不放,第二天开始仿制起来。他跑到林子里转了一圈,没有相中像样的竹子,回到屋里,却一眼盯上了灶头的吹火筒。他拿到水塘里洗净后晾干,再把本已掏空的竹节重新掏了一次,底部用铝皮封死,用来盛水,然后在靠底一指长的地方,挖出一小口,用于安装烟袋锅,接口尾部接一小管插入筒底,固定后密封严实。他很快就做好了。当时,地里的烟叶刚刚移栽,离采收的日期还有几个月呢。他只好将那些捡到的烟丝塞进烟袋锅里,然后在烟袋底部盛入一杯清水,点上火后,他吸了几口,发现锅里的烟丝半天没有动静,他像当年吸麻杆一样,又用力吸了起来,脸色都涨红了,这时烟丝总算冒出一点火星来。二儿子看见了,冲着他吼了一顿:“你都快要死的人了,还有力气吸水烟啊?你留着劲把我娘照顾好就不错了……”张礼洪立马搬出电视上的北方老头进行反驳,老二说,你这个老不死的,真是死脑筋,人家是北方人,那地方干燥,当然要吸水烟;我们张理红在南方,自古就没听说过吸水烟的,顶多像我爷爷那样吸几口旱烟……他一听,竟然兴奋了,原来儿子都知道爷爷是吸过烟的。他似乎有了理由和底气,他决定听儿子的话,还是像父亲那样,吸旱烟为好,当天就将做好的水烟袋重新扔回了灶口。
接下来,他就开始谋划制作旱烟袋的事情。他也知道,旱烟袋看起来比水烟袋容易,实际上制作的难度更大,主要难在材料上。水烟袋有截竹竿就行了,旱烟袋得有一支完整带根的竹子。每次从林子里回家,他都要冲着王棉花发上一通牢骚,责备那些竹子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那语气,好像是妻子故意砍掉似的。从大儿子家回来不久,老伴突然想喝银耳汤,他默算了一下,这个月的养老金刚买了粮食,下个月的还没发下来,于是他想到了老大塞给他的那一百元钱。前几天他还在想,等他的旱烟袋做得差不多了,他打算找找镇里的李师傅,请他帮忙镶一副玛瑙烟嘴,没有玛瑙,别的也行,然后再装上一副铜制的烟袋锅,总价钱控制在五十块钱以内。现在老伴想喝银耳汤,这想法看来又要泡汤了,他突然有些讨厌自己,做事情总是犹豫不决,那天在县城里要是狠下心买了烟袋也就买了。
那天,王棉花说:“张礼洪,我想喝银耳汤,记得放块冰塘啊!”王棉花一边咳嗽着,一边提醒他。他连忙跑向衣柜,从堆放着的衣服缝里摸出手帕。他立马发现了问题,打开手帕一瞧,竟然少了六十块。他记得清楚,老大那天给的是一百块,一共六张钞票,一张五十块,另外五张全是十块的崭新票面,现在只剩下四张十块的了。他骂了一声,掉头跑到院子里,一眼瞧见老二的儿子正捏着一包点心,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是油,还拿眼睛睨他。他一边举起巴掌,一边冲着孙子吼叫:狗日的,你还有钱吃零食?你家的田地都没了,你爹都失业了,你家做新房子还欠着一屁股债……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钱?老实告诉我!孙子笑了笑,扔下点心的包装袋,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他气得要死,到处追打,结果跑得气喘吁吁,脸色灰得像死人。半路上正好遇上孩子他爹,张礼洪冲着二儿子说:“你不给我买烟,我不计较,你把你儿子管好!你大哥给我的一百块钱,他偷走了六十块,你说该不该打……”老二没有立马回嘴,找来儿子当面问了他一声:“你有爷爷吗?”小孩子感觉到父亲的问话莫名其妙,茫然地点了点头。老二又问:“你爷爷叫什么名字?”孙子举起油乎乎的指头,指了指老头子:“叫张礼洪!”老人气得要死,指着儿子说:“子不教,父之过。你是这么教育孩子呀?那是你大哥给我买烟袋的钱,你娘现在想喝银耳汤,你自己说,我……我这下怎么办呀?”老二抱着儿子的头,这才顶了他一句:“你嫡亲的孙子长到这么大,你这个当爷爷的给他买过一分钱的东西吗?你还好意思说得出口!你只记得自己享受,一天到晚就好那一口,你怎么还不死呢?你一天到晚只想着抽烟,到头来,让我娘患了肺癌……你却活得活蹦乱跳的,你还有脸说别人呀?换了任何人,老早就跳塘死了。”
那天,他盯着儿子和孙子,半天没有说话,然后掉头回去了。
5
张礼兵和张建军他们从镇上返回张理红的时候,张礼洪差不多挖好了竹根,就差最后一个动作了。
竹子的根系不像青菜,青菜的根茎多半在一条线上,往上一提就行了,竹子的根部是横向发展的,不能往上提,否则就会把根提断;竹子根与树根又不同,树根的分叉多,断一截两截没什么大碍,竹子只有一条粗根,断了也就没根了,没办法补救。
现在,老人的劳动已经进展到尾部,具体来说,就是竹子的根部完全露了出来,而且上下左右的土石均已被他掏空,刚开始时用锄头画出的那个像米筛形状的圆圈,早就被他突破了,成了一个细长的,像战壕一样的沟坑了。
现在,他只须伸出两手,托起竹根的两头,轻轻地往上一端,任务就完成了。
张礼洪光着下身跪在沟边上,满意地盯着那枝竹根,屁股和大腿上沾满了土粒。他是挖到一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裤子垮掉了,他瞥了瞥父母的坟墓,想了想,干脆懒得系上了,在父母亲面前,就是光着身子又有什么呢?我的身体都是他们制造的,我只不过是他们制作的一副烟袋,我只不过是他们种下的一片烟叶,我只不过是他们育下的一棵竹子,就像眼前的这棵竹子一样。
老人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看着这棵竹子,结果越看越舍不得动手。这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躺在床上的老伴,甚至忘记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那天,他回到屋里,忍不住告诉王棉花说,孙子将钱偷去买了零食,现在只剩下四十块了。当时临近午饭时间,王棉花半天没吱声,叹了一口气,眼睛一直闭着。张礼洪瞧了瞧她,说,你放心,王棉花,我下午就去店里买银耳,要是钱不够,买冰糖的钱就暂时赊欠几天,等下个月的养老金下来了再还不迟。吃完饭后,他捏着剩下的四十块钱,去了村委会的商店,结果还没进去,一眼瞧见孙子像箭似的从店里钻出来,嘴上叼着一支烟。他骂了一句孙子,然后将钱递到店老板的面前,说他想买一包银耳。店老板是张礼兵的老婆,接过钱后却半天不给货品,然后瞥了一眼老人,说,你家孙子刚刚从我店里赊了一包烟去,正好是四十块,我也不用找了。张礼洪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末了才吞吞吐吐地说,我这是给老太婆买银耳的钱!完全是两码事,这怎么能扯到一块呢?他上午还偷去了六十块,我还没跟他算账呢!店老板笑了一下说:礼洪大哥啊,如果他不是你的亲孙子,我不会说这话,你说他是不是你嫡亲的孙子?你要是说半个不字,我立马把银耳给你。张礼洪又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在店里转来转去。他突然停下来,要求店老板把钱还给他,他说他要到镇上去买,他说他不相信,除了这个店这世上就没有银耳买了。
眼前的这棵竹子,的确是一副天生的烟袋,竹杆比大拇指稍粗一点,从上到下由细渐粗,表皮翠绿,光滑细腻,既没什么斑斑点点,也没有发现凸节,就像老伴年轻时的皮肤。竹子尾端与根部连接的地方,突然鼓了起来,就像老伴年轻时的屁股。张礼洪知道,竹根与竹杆连接处,须肥大但不能过于肥大,过于肥大,制作烟袋锅时就会费神费力,像这样不大不小的尺寸最适合,稍作修理就成了一个上好的烟袋锅。
这时候,他非常想有一根烟抽,于是他摸了摸耳朵。他摸了半天,从左耳摸到右耳,又从右耳摸到左耳,甚至将耳朵扯到眼皮底下,他都没有找到那根烟。
于是,他光着下身,坐在土堆里来回地找了几遍,他将那些挖出的土粒扒开,然后翻开旁边的灌木丛,他仍然没有发现那支烟。他瞥了瞥那片烟叶地,难道烟掉在那里了?
闺女送的那条烟,目前还剩下最后一包,按每天半支计算,他还可以吸上四十天,届时正好与旱烟接上了。大约两个月前,当他作出一天只吸半支烟的决定时,他是下了狠心的,并为此调整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早上蹲茅坑与晚间睡觉前,对他来讲,都一样重要,没有烟吸是无论如何也混不过去的。蹲茅坑的时候,要是没有烟,他身上的废物根本就排不出来,就是在那里蹲上一天也出不来,说句丑话,连屁都没有。相反,要是有了烟,那些躲在肠子里的废物,像是得了指令和启示似的,闻着烟味排着队出来了。晚上上床前,他要是不吸上一口,就感觉到胸闷,心跳也会加快,像快要窒息的人需要氧气一样。电视上说,烟瘾发作时,喝水可以缓和,他就拼命地喝冷水。喝一碗不行,再喝一碗,还是不行,他一口气喝了五大碗,结果差点把肚皮都胀破了。他为此喝了一个星期的水,那一周里,他一个晚上起来八趟,屙了八回尿,夜壶都是满满一罐,比喝的水还多。
那两个染了毛发的年轻人从湾子里出来后,就径直进了林子,直到差不多来到跟前了,张礼洪还没有察觉到。刚才,因为寻找那支烟,他不小心又把土粒弄回了沟坑里,他刚刚清理完毕。现在,他仍然半跪着身子,眼睛盯着面前的这棵竹子,他想到了关于人参的传说……后来,他突然听见“嗵嗵嗵”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是什么东西在滚动。他回头一瞧,只见早上瞧见的两个年轻人,嘴上咬着烟,正抬脚推着一只水桶,沿着林子里的小路,朝着他逼近过来。
老人觉得那桶似曾相识,再一瞧,正是他的那只铁桶。
此时,老人还没有从人参的传说中回过神来。小时候,父亲曾经给他讲过人参的故事。父亲说,一个小男孩喜欢上了一个小女孩,那女孩子故意作弄他,突然跑掉了,小男孩拼命地追赶她,结果追啊追,追到了一片林子里,小女孩一看后面就是悬崖,冲着男孩嫣然一笑,随即一头钻进土里,小男孩连忙抓住小女孩的头发,然后用手拼命地挖掘,挖啊挖,挖了半天,原来是一只人参。
刚才,老人盯着眼前的竹子,再次想到了坟里的父母亲。
张礼洪一看见铁桶,连忙站起来,一边提上裤子,一边系上布条,冲着他们吼道:“那是我的桶!你们这是做什么呀!”
“你说做什么?这大清早的,你跑到林子里做么事?”其中那个染了红毛的,吐掉嘴上的烟卷,红着脸说,“你都黄土埋到脖子根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我怎么不懂事了?”老人瞥了瞥那棵竹子,向后退了一步,企图挡住竹子,“你们年纪轻轻的,怎么跟一个老人说话的,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你们懂事吗?”
“是你先不懂事,我们才这么说话的……我们已经对你够客气了!”另外一个染了黄毛的,也把嘴上的烟卷吐掉了,他不停地挥舞着手,“你天没亮,跑到林子里挖树,还说我们不懂事……”
“怎么天没亮哪?你没长眼睛呀,你没看见太阳呀?”张礼洪指着东边发红的天空,“老子辰时出的门,怎么叫天没亮了呀,你是怎么说话的呀?你少给老子放屁!”
“好,就算天亮了,就算你辰时出的门……我也不跟你扯了好不好?你一大清早的跑到竹林里挖树,你跟我们老板打过招呼没有?”
“我打什么招呼啊?我是张理红土生土长的,我打什么招呼?”张礼洪指着自己的脸,“我又不是来砍树,我只不过是挖棵小竹子……我打什么招呼呀?”
“你挖竹子做什么?”
“你管我做什么!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那个染了红毛的年轻人突然冲上来,一把扯住老人的袖子,然后用力一掼,张礼洪晃了晃,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天,村委会的店老板将张礼洪的四十块钱撕得粉碎,然后扔在地上,说:“你搞得我们家的石灰厂停工半个月了,我家张礼兵想到你困难,至今没说过你半句不是……现在,你还想赖掉烟钱,你也太过分了!这四十块钱,谁也别想要!”
“你这么一把年纪了,吃的烟比我们吃的菜还多,按说应该懂得识相啊!全湾里就你们几家不把地交出来,还动不动找我们老板扯皮……你这是什么意思呀?你以为你是张理红呀?”这时,那个染了黄毛的走了过来。他一直在挥手,嘴上乱嚷着,瞧他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得把老人痛打一顿。
湾里的人,常常借用祖人的那个名字,作为口头禅讽刺别人。
“老子就是张礼洪!”老人抓起锄头,一头扑过去。
染了黄毛的年轻人手疾眼快,闪过身子,然后一把抓住锄头,扔得远远的。
这时,染了红毛的同伴瞧了瞧那条刚刚挖出的壕沟,轻蔑地笑了一声:“原来还真是棵竹子,我以为是什么宝贝呢……大清早的,你挖竹子做什么呀?现在都已经是秋天了,现在移栽也养不活了,你这个老古董,问你哪!”
“你把锄头给我捡回来!捡还是不捡?”老人坐在地上,瞪着染了黄毛的小伙子,然后盯着那棵竹子。
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对着手掌敲了两下,根本就不搭理他。
老人大叫一声,一头撞过去,正好撞在黄毛的胸口上。对方“啊”地叫了一声,随后一齐倒向旁边的石头墓碑。
这时候,那个染了红毛的小伙子,已经随手扯起了竹子。他饶有兴趣地瞧了一眼,然后双手一绞,将完整的一支竹根折成了几截。接下来,他将竹子放在脚底下,咬着下嘴唇,抬脚连踩了几下,然后抓起来,用力扔了出去。此时,这棵刚才还是笔直的小水竹,已经成了几根断枝,只听见“呼”的一声响过后,竹子正好落在铁桶边上。
染了红毛的年轻人这才回过头来,他瞧见张礼洪和染了黄毛的年轻人,一个趴在坟头上,另一个靠在坟头上,两人都停止了动弹,脑壳上全都流出了鲜血。他还瞧见,黏稠得像油漆似的鲜血,正顺着墓碑流下来,像上坟时倒上去的酒液,将石头上的名字都洇湿了。
染了红毛的年轻人一下子惊呆了,他喊叫了一声,连忙扔掉手上的烟卷,转身朝着湾子的方向跑了过去。他一边像兔子似的跑着,一边大喊救人,结果刚刚跑到张礼洪家湿漉漉的烟叶地时,与老人的孙子正好撞上了。
老人的孙子显然也是刚从村子里跑出来的,额头上冒着油汗。他正从烟叶上拾起一根烟,烟支显然让水弄湿了,有些软,小家伙盯着它瞧了瞧,然后学着爷爷的样子,夹在耳朵上。他瞥了瞥染了红毛的年轻人,涨红着脸,突然瘪了瘪嘴,急急地问了一句:
“叔叔,我爷爷都出去一个时辰了……我奶奶死了,你看见我爷爷张礼洪了吗?”
责任编辑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