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者

2012-04-29 00:45段钦霖
长江文艺 2012年12期

段钦霖

张悦然,著有短篇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爱》,长篇小说《樱桃之远》、《水仙已乘鲤鱼去》、《誓鸟》,2008年开始出版由她主编的文学主题书《鲤》系列。作品已被翻译成英语、德语、西班牙语、日语等多种文字,是中国兼具广泛影响力和文学界认可的青年作家。

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我躺在床上。城市的夜光透过窗帘,在天花板上投下一层鸭绒似的光晕,眼睛适应了这黝黝的室内昏暗,四壁和器具的轮廓就依稀可见了。安苒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声音很轻,要把耳朵侧到她枕畔才能听到。我在被单下找到她的右手,握住,轻轻弯曲手指,它们细长而柔弱,宛如晕厥的小鸟,受我的摆布一丁点儿也不反抗。

我竟疑惑她失去了知觉,食中二指把在她脉门上——脉搏比我想象的更有力,每一次跳动都像有电流通过。她在做梦吗?我的动作会不会投射到她的梦境里?

昨晚她在熟睡中踢脚,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早起时我问起此事,她已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大概又梦到你被我爸追杀吧。”她开玩笑。彼时我们吃过了早饭,手挽手散步到城郊去。西南小城的清晨总是淡雾弥漫,街道尽头是水泥公路,在翻腾的雾气中有种走下去就可以进入奇境的错觉。空气湿润却不寒冷,鞋底在水泥地上碰出的清脆声响迅速被周围的宁静氛围消融,带不来丝毫嘈杂。

“我早上开机一看,又有好多短信,我爸真是把三姑六婆都发动起来了,”她倚着我的左肩,有点骄傲的样子,“都叫我看到短信联系他们,连我初恋的男友也发短信说手机打不通,问我怎么回事,说我爸找我。”

“回他了吗?”

“当然没有。”

比公路低的地方,牛皮菜地宛如一大片绿色池塘,一位农妇在“喀嚓、喀嚓”地撇菜叶,田埂边放着一只竹篓,黄色篾片上凝聚着细密的小露珠。

“我前两天不是给姨妈和姑姑发了短信吗,说我出来玩的事,”她继续说,“她们肯定会跟我爸说的,只要他知道我是安全的就行了。过两天再发个短信给她们。”

“报个平安?”

“是啊。”

“我把你给绑架了。”我说,右手环住她的腰一拨,她配合地斜往前跨了一步。我们面冲着面。“是不是?我把你绑架了?”

“嗯。”她仰着头,指甲掐住我的一根长胡子,做出瞪大眼睛的表情(似乎这样更可爱,足以抵消我的部分抗拒),猛力一拔。我疼得直咧嘴。“噢噢噢,没事没事,”她摁着我的上嘴唇,“土匪不怕痛的噢。”我在她屁股上打了两巴掌。

我们在一个临时公交站台等了几分钟,上了去郊区的汽车。

“你怕不怕我爸报警?”她问,“只要警察一查我们的身份证在哪里登记住宿,肯定会找到我们的吧?”

“是很容易,但我们又不是罪犯。”

“我爸抓到你,肯定要把你打个半死,你不怕?”

“我怕,”我说,“但我怕的是你。”

“嗯?”

“我怕你感觉无聊,觉得这样出来玩没意思,觉得什么都又土又无趣。怕你一出来就想回C城,怕你不喜欢这一切,又不想伤我心而不说出来,但心里却不知不觉因为这些而积压了不满。”

她惊讶地望着我,旋即讪笑道:“我是对你不满啊。”

“为什么?”我故意问,莫名奇妙地竟有点得意。

“你都不抱我。”

“你说过在外面不要太亲密,非主流才那样,你说的。”

“车上都没人。”她把身子折过来,面朝着我。玻璃窗外的田野匀速向后匍匐。

整个上午,我们都处于一种奇怪的礼貌(或客气)中。当无意中说了疑似带有伤害性的话时立刻辅以歉疚的微笑,对方早也以宽慰的笑容相对(“你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仿佛有三分之一的脑细胞在随时监视着空气里的变化,对方一个极小的请求还未发出,给予帮助的动作就已经形成(“对,我要的就是那个”);一声谢谢已不仅仅是客套话,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快乐甚至衍生了宗教仪式后的充盈感。我们参观了据说代表宋代石刻最高水平的摩崖观音像(女性外形的神倚着石壁趺坐,右手搁在膝盖上,眼神忧郁),在农家院吃了川式“八大碗”(味重而油腻的农家菜,安苒也不以为意,即便最后又为她加点了两道青菜),回到县城时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天色灰蒙蒙的,仿佛暮色随时会提前降临。我们又在一家特色店吃了小吃。回到房间,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蓦然袭上心头。 我看着安苒,她也正扭头看着我,刚脱下的外套拿在手里,仿佛不明白是不是该扔到床上。我朝她走去,她大概正等着我的拥抱,同时微微仰着脸。

要不要吻她?

最大的障碍是刚吃的燃面中有少许蒜蓉,至少在目前,我不希望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但同时——忽略亲热的契机可能引发的疏远感不是更大的损失吗?我用舌尖挑了挑她的舌头,她随即给予回应。担忧因此消弭,我一边亲吻她,一边把搭在她右肩的手下移,在腰肢间轻轻一握,又向上抚摸到她的胸前。之前的茫然完全清晰:从上午到下午,我们的一举一动不正是为了抵达这合为一体的愿望?

去拉窗帘的短暂离开并没有带来目的性太强所附带的尴尬,反倒是室内蓦地变暗使得氛围更加妥帖和具有安全感。我略显夸张地把她抱起来扔到床上(个中力道全赖感觉),她半惊吓半兴奋地尖叫了一声。想到早起时洗了澡,这大半天也没出汗,我便全身心地去亲吻她。当我持续地亲吻她的脖子时,她完全进入了状态, 呻吟着,双腿不自觉地曲起,脚掌踩着床单往下蹬,直到双腿放平,然后再曲起……

有的相爱,好像很久以前就已经实现,不经意的瞬间,某种似曾相识的感受被蓦然唤醒,如此强烈而真实,以致当事者自己都为之惊疑。在第一次亲热的时候,我就找到了安苒最敏感的部位。那晚我们从勇娃老家的独栋小楼出来。月亮在楼的背面,楼的黑影跌倒在花坛里,再往前,微弱的月光勉强使柳树枝条模糊可辨。

“哎。”我叫了一声,但并没有打算真要说什么。

“怎么了?”她停下来,再往前一步,就要走出楼影到月光下去了。

“你的手没事吧?”

她看着我,像看我是不是在开玩笑,“你怎么知道我的手……”

“看见抢刀的时候,你的手突然缩回去了。勇娃喝醉了嘛,动作也大,我猜你可能被刀蹭了一下。”

“我以为没人看见。”她说,把目光投向地面。

“你过来,我看看伤得重不重?”其实黑咕隆咚的,哪里看得清。

靠近的时候,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只是刮破点皮,”她说,“不过还是有点痛。”我捏着她的手指,我没有想到会这样,但捏着她的手指也代表不了什么。直到突然把她抱住后的两秒钟里,我脑子里仍然在转着“要不要抱她”的余念。她一动不动地在我怀里呆了一会儿,小声说:“你干什么呀?”还往后侧了侧肩膀,做出要挣脱的姿态,仿佛真是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需要我给一个可以让她不反抗的理由。“不光是看见你伤了手,整个晚上我都在注意你。”我说。她停止了挣脱,我知道她在等着我说下去,但是我不。我冒险(但又顺理成章)地亲了亲她的两边侧脸,在吻她嘴唇前先迂回去亲眼皮,使她阖上眼睛,以免看着陌生的我凑近而下意识躲避。

“放开嘛。”她轻声说。

我们沿着水泥路向小镇走去,街尾那家小超市还有几分钟路程,因为空旷,看得到它那弱不禁风的灯光。柳树的阴影落在我们身上,地面像笼着一层昏暗的雾气。我觉得不对头,说不出来为什么,但就是不对头。越走越烦躁。前面有一个T字形小径,我冲动地把她拉了进去,又一次抱着她,亲吻她,但是我感觉她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因为惊讶和倾服而乖巧顺从——我甚至感觉到她在积聚怒气。再而三的轻薄之举似乎威胁到了她的自尊心,毕竟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之前勇娃往返于我们双方的口头推荐,并不会对现在的亲热起到感情基础的作用。

“我喜欢你,”我说,顺从一股莫名其妙涌现的灵感,开始编造可能会使她倾心的话,“你们刚来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你。之前勇娃跟我说过很多次,说你漂亮,说你乖巧,说你家教很好,我说我不要看照片,因为既然这么好,见了面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今天看到你,觉得好奇怪,”我看着她。

“为什么?”她有点气鼓鼓的。

“觉得奇怪,好像早就认识过你一样,现在我才想明白,最好你可不就该是眼前的这个样子,也许在勇娃跟我介绍,还有我们俩在网上聊天的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上了你,现在看到你本人,我更肯定了。”她沉默着。我又说了一遍“我真喜欢你”,然后舌吻了,时间挺长。没等她平稳呼吸以使意识清醒,我的嘴唇已经顺势而下含住了她右边锁骨窝里一小块儿肌肉,她轻声惊呼,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颤抖又略微带点沙哑,像怯弱的母兽不提防被月光刺痛了双眼。刚开始她还小弧度地把头向后仰去试图躲避,但这却给我腾出了更多的亲吻空间,我一手搂着她的肩膀(给她倚靠),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亲吻的部位和方法全凭感觉。她的身体阵阵轻颤,一些含混“嗯嗯”声就在我耳边发出(好像这本来就是挺正常的一件事)。我说:“安苒,抱着我脖子好吗?”她迷茫地看着我。我又轻声说了一遍。她稍微犹豫了一下,那样做了。我们更加贴近地接吻,她的身体反应契合着我的意愿,像被猎豹咬住脖子的幼鹿,丧失了反抗意识。脑中的冲动逐渐褪去,一丝倦意滑进我心中,好像在提醒这一切终将归于虚无。我听见他们在楼上喊:“勇娃子要脱裤子乜!”紧接着是一阵吆喝声。我停止了亲吻,只是抱着她。过了一小会儿她说: “我们去买西瓜嘛,久不回去他们要乱说的。”

当天晚上2点多,她睡不着,发短信问我会不会觉得她很随便。我说我们都是热血方刚的年轻人,又都没有对象,感情来了,做这些很正常。她说她还是觉得太快了,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我发了几条安慰她的短信。同屋的阿赵睡得很沉,呼吸声沉重得宛如军靴踩在木地板上。月光把窗玻璃映得昏白朦胧,我侧躺着,心中倍感寂寞。问她睡不睡得着,她说一时还不想睡,我说我也是,因为在想她。她没有回。我说想见她,问她能不能出来。你疯了吗?她回应,莉莉她们睡没睡着我都不知道,而且这么晚了我肯定不出来。那打扰了,我说,晚安。果然,没过几分钟,她又发来短信,问我是睡着了还是生气了。我就在你门外,我想见你。我打了这行字,犹豫了一下,按了发送键,然后躺了几秒(其实也就是吸进一口气继而把它吐出来),穿上拖鞋,悄无声息地到她们女生住的三楼去。楼梯又黑又空旷,明明大致看清了阶梯,落脚时仍不提防一个趔趄。靠在她们卧室外的水泥墙上,四周寂静无声,萧条得好似独居者将被冻醒时的阴郁梦境。长时间的等待使我觉得羞耻和难堪,我恼怒于自己的自作多情和愚蠢冲动,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终究,门开了。“你走嘛。”她轻声说,我伸手去拉她,她轻巧地闪身出来。我抱了抱她,引导她的一只手搂着我的胳膊。脑子清醒了不少,我带她朝四楼走去(记得通向天台的门没有锁),她一言不发地跟着,好像明白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而她也对这样的安排甚为满意。

天台上还摆着下午打麻将的桌椅,猛一眼看去,像有几个透明人坐在那里,不知她是否会觉得有点惊悚。我们在安静的夜晚亲热(楼房四周是黑漆漆的农田),我吻着她肩膀的时候,目光越过她的头发,试图寻找我们买过西瓜的那家小超市。小镇的建筑群一片昏黑,只有几点微弱的灯光犹自亮着,最亮的是一家工厂烟囱上的灯,孤独、清醒,像某只自卑的萤火虫的梦想在午夜得以实现。

几年前有一段时间,我、秦瑶、林雄、戴咪咪,我们四个总在一起。我和秦瑶成了情侣后,总想撮合剩下的两位,但林雄说:“算了吧,我不想伤害她。”戴咪咪也说:“谈恋爱有什么好?看你们天天吵架,我都怕了,还是做朋友好。”

大三暑期前,秦瑶问我是否参加关于S省乡村小学现状的志愿调查。她和林雄、戴咪咪已经报了名。我自己又发邮件报了一次名,心里自然而然地有些不高兴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林雄提供的信息)。我们到目的地Z市去,同行的还有四个陌生男生,他们和林雄都是某个志愿者论坛的会员。在火车站看见秦瑶和戴咪咪的第一眼,这几位就相互努嘴,做出古怪的表情;而且他们明显搞错了对象,几次试图拿林雄和秦瑶开玩笑(难道她比戴咪咪漂亮,就注定要承受更多的猜测?),我讨厌秦瑶也跟着笑闹的表现,也暗怪林雄不曾跟他们说清楚——我才是她男朋友。

发车后,秦瑶问戴咪咪去不去上厕所。“我陪你去,”我立刻说,并且莫名其妙地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和戴咪咪并排坐在我和林雄对面)。她惊讶地看着我。我想,土包子们会不会觉得我献了一个失败的殷勤?

“嗯,走嘛。”她对我一笑。我心里轻松了不少。她上完厕所出来,我让她等我一下,我有话说,然后我挤进狭小的火车公厕,但我发现自己并不想方便。透过便池洞可以看见地面在脚下掠过,注视一会儿才发现它完全是由碎鹅卵石组成的,无穷无尽;窗户可以打开,但只能开到约45°左右——一头青牛正慢悠悠地走在绿色的田间,高大的身影几乎把走在前面的农人完全挡住。我在里面呆了大约半分钟,走出去。

“什么事?”秦瑶问,身处狭窄的车厢连接处使她有点怨烦。

“我想和你坐一排。”

“那咪咪呢?”

“让她和林雄坐,”我做出思考的样子,“正想撮合他们呢。”

她不说话,用审问的眼光注视我。

“不好嘛,”她说,“也不知道人家乐不乐意坐一起,要是他们觉得别扭呢,岂不是用你的想法让别人不舒服?这样太自私了。”

“我是为他们好,戴咪咪对林雄有感觉,你看不出来?说不定她正想和他坐,但是又不好意思说呢。”

“这是你的猜测,不要把你的猜测强加到没有证明的事情上。”

“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坐?”我换了个角度发问。

“这不是一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我笑着说,“何况我还想你晚上靠着我睡觉呢?你想想,要是我们男的和男的坐一排,女的和女的坐一排,晚上睡觉也只能坐着睡,多难受。”

“你是舒服了,那咪咪怎么办?”

“她可以靠着林雄睡,你说会不会呢?我们打赌……”

“谁跟你打赌。”她不耐烦了。

“反正你不要管了,”我说,“等下回去我跟戴咪咪说换位子。乖嘛,我爱你。”

她气呼呼地走了。

我提出换座位,戴咪咪有点惊讶,她克制了表情的延续。“真是一刻也离不得。”我自嘲道,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看见戴咪咪落座的时候别扭地朝秦瑶笑了一下。

出乎意料的是,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戴咪咪竟然真的靠在了林雄的肩膀上(“困吗?要不要靠我身上睡?”“你呢?”“我又不困。”“那好嘛。”)。我表现出见怪不怪、完全不留意他们的样子,心里却很惊讶,甚至想把秦瑶摇醒。戴咪咪因为瘦高,要把头偏到较大的角度才能搁得稳当,而林雄则把身体挺得极不自然。即便只是斜瞥,我也为他们这样的姿势深感难受。戴咪咪并没有立刻就睡去,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基本上是林雄在讲他怎么加入这个志愿者论坛的、他们做了些什么、他后悔没去某个活动。

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扯出包里的外套,盖在秦瑶身上(她眉头紧锁,睡得很沉),将右手从她身下抽出(整个手膀几乎都被压麻了),把外套铺得尽可能平顺。后来实在无聊又睡不着,便把手伸进外套下面,隐秘地从她的领口探进去挑起文胸,握住了乳房,开始还用拇指和食指轻捻乳头,继而忽然警觉:会不会把她弄醒?只好老老实实地将手放在那里。愚蠢的是,我竟然这样睡着了,凌晨她把我掐醒,我痛得差点大叫。“你有病啊?”她怒气冲冲地压低声音。“怎么了?”我睁着无辜的睡眼。“谁让你乱摸的?”她把我的手猛地扔回我胸前,之前她像抓一条死鱼一样把它抓在手里。

整个早晨,我都试图用讨好和致歉来弥补,得到的只是一脸严霜,因为担心别人嘲笑我低声下气,我也只好做闷头生气状。

到了Z市,和那几个男生分道扬镳,我们换车去贫困县A县。接下来的一周多时间,我们要调查该县8个村小学的现状,两年前的资料显示,这些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流失严重,已经摇摇欲坠。在闷热的县城简单吃了点午饭,我们坐上了去乡里的汽车。一路上秦瑶仍不理我。这次出来,我曾要求她和我住一个房间,费了许多唇舌, 她勉强答应,现在,她会反悔的隐忧逐渐摄住我的内心,我后悔之前做了傻事,也后悔摆臭脸。

我观察了一下坐前排的林雄和戴咪咪,男的正在补觉,女的在看一本苏青的散文集。说话之前,我先在心里咳嗽了一下喉咙,“瑶瑶,瑶瑶。”

“干什么?”她总算回应了,虽然仍旧板着脸。

“还在生气吗?”基本是一句废话,但也没有更好的能说。

她没有理我。

心里莫名地有了一些底气,我看着窗外,大概2分钟后说:“你知不知道江阳和万玲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她没理我。我说:“跟你爆料嘛,就是江阳过生日那天晚上。” 她扭头看我,我立刻继续:“那天晚上唱K唱到快12点的时候,我们不是都要回寝室吗?江阳让我们先走,他自己待一会儿,说要自己度过20岁的最后时刻……你记得吧?”她冷淡地点了点头,好像同意我讲下去。“我们一起走的嘛,只有万玲,她说你们先走,我要去我姑妈家,对吧?” “又怎样?”秦瑶问。我说:“这里面,可发生了不可告人的事情。”“什么事?”“万宁呀,打车绕街上转了一圈,又回去KTV了。”我凑近了些,笑嘻嘻地说。秦瑶故作不屑:“你什么都知道。”我说:“你想不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她问:“什么?”我一边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去握她的右手,她给了我手背一巴掌,再伸过去时,总算握住了。“他们在包间里把事情说清楚了。万宁问江阳是不是喜欢她,他承认了,她问他为什么不说出来,他说她曾经是兄弟喜欢的女人,他下不去手。”“就这样?”“当然不止这样,狗血的还没开始呢。”“快说,快说。”秦瑶终于抑制不住好奇的表情。“江阳跟我说,万宁一直看着他,他呢就看着墙壁,后来万宁突然冲过去抱他,要吻他,他当然也没客气,又亲又抱的,后来他们就去开房了。”秦瑶果然露出惊疑的表情:“不会吧?”我说:“你看万宁文文静静的样子,肯定想不到她会跟江阳上床吧?”秦瑶点头。“江阳也是你这么想的,其实啊……”我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她早就不是处女了。”因为秦瑶的侧脸就在我嘴边,我顺势亲了一下,她没有在意,追问:“真的?”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我说:“嘘,小声点。”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之前的僵硬气氛已经完全扳了回来。

我搂住秦瑶的腰肢,在她耳边小声说话(她不时被我呼出的热气弄得轻笑出声):“第二天晚上江阳拉我去喝夜啤,就把这事跟我说了。他说他很迷茫,如果万宁还是处女的话他肯定要负责,但是她不是,他觉得心里不舒服,问我怎么办?”秦瑶问:“你怎么说?”“我就看着他,看他是什么表情,感觉他并没有他说的那样不高兴,装得挺深沉的,更像是需要别人给予肯定的感觉。我就问他,喜不喜欢万宁?他说喜欢,他之前是觉得她蛮清纯的,但没想到不是处了。我开玩笑问他,昨晚爽不爽。他有点惊讶,还是坏笑着回答挺爽的。我又问,你觉得有什么损失吗?他说没有。他看着我,好像有点明白我想说什么了。我说,要是我,我会觉得赚了,不是处女多好啊,不用负责,不用调教,还不用破处——像我,就很恐惧女生初夜……”秦瑶打断我:“你什么意思?”我说:“我敷衍他的嘛,没别的意思。”她骂我:“傻逼!”我犹疑地看着她:“还说吗?”“说啊!”我停顿片刻,思维续上了刚才的话头:“我就劝他嘛, 他明显比开始高兴了些,但还是说要考虑下。我说大学谈恋爱,没几个会最后结婚的,现在感觉可以就交往着呗,合适就交往,不合适就分手,又不是娶老婆,哪用考虑那么多。”秦瑶怪声怪气地说:“噢,你就是这么想的。”我忙说:“是你这么想才对,只要你愿意,我保证以后娶你,但是你说以后肯定不嫁给我。”她立刻说:“我是不嫁给你。”

“嗯,我会努力的。”我做出老老实实的样子。

“努力个屁,不要你努力。我跟你说,我们两个肯定走不到最后,性格都不合。”

“唉。”我故意叹了口气,心里还真有点不舒服。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讲完了已经。”

我想了想,又补充:“后来他们两个就在一起了撒。我猜江阳把我们的谈话告诉万宁了,因为她现在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江阳也不怎么找我玩了。为了一个女人失去一个兄弟,也不晓得值不值得,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表态了。”

“还不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说你呢。”秦瑶说。我心想我又不在乎。

到达D乡已经傍晚7点多,天色昏暗,没有街灯,甫下车就被闷热的空气包围,客车售票员含糊地指了个方向,告诉我们往下走就能到乡上惟一的旅馆。我们借着街边住户的灯光走着,没走几步就汗流浃背,还是在空调车上好。旅馆是一栋贴白瓷砖的三层楼房,门口支了张桌子在打麻将,一把大电扇冲着麻将桌呜呜直响。两条狗躺在阴沟旁,舌头吐得老长,乜斜着疲惫的眼睛看我们。我们说明来意,一个精瘦的中年妇女站起来招呼我们进屋。屋里更热。一楼大通铺10元一个人;二楼有4人间、有20元一晚的单人间;三楼有30元一晚的双人间。我抢先说要一个三楼的双人间,并且说明和秦瑶住。林雄和戴咪咪各要了一间二楼的单人间。老板娘热得不耐烦,连身份证也没登记就把钥匙给了我们。“你们吃饭了吗?”她一边往外走一边问。我们说没有。“把东西放了赶紧去吧,一会儿饭馆关门了。”她已经在麻将桌边坐下来,得心应手地把一张牌拍在桌上。

进到房间,秦瑶把东西一扔,立刻去打开窗户,转身时我抱住她亲了一口,她嫌热推开了我,扯了一张纸巾擦着额上的汗,也递给我一张。我们立在窗边看黑夜,微微有点凉风,夜色并不均匀,有的地方黑幢幢的,有的地方朦朦胧胧地稍亮一点……无法猜测小街之外的黑暗中哪里是山脉,哪里是农田池塘,哪里是我们明天要走的阡陌小道。林雄喊我们吃饭,在回应前我看了看秦瑶。她仍然漠然地凝视着窗外。

小饭馆在露天,木架子上搭着塑料雨棚,一只灯泡垂在头顶,点菜不能凭菜谱,得看饭店现有的蔬菜,好在有青菜有肉还有冰啤酒。因为疲惫和闷热,我们郁郁寡欢地坐下来。先上啤酒。我举起杯子示意走一个,我们碰了碰杯各自喝了一口。

“今晚打麻将吧,正好四个人。”林雄说。

戴咪咪笑嘻嘻地看着他:“我不会哎。”

“丢人,”林雄说,“打麻将都不会,怎么长这么大的?我教你,简单得很。”

我说:“天气这么热,早点睡吧,明天还有正事。”

“放心,耽搁不了。干嘛这么早睡?问老板娘借副麻将,打他一个通宵。”

林雄又问秦瑶打不打。秦瑶说她无所谓,打不打都行。

我看着秦瑶:“那还是不打了,我们晚上还有事呢。”话说出口,场面尴尬了几秒。“没意思,这么好的乡村夜晚居然不打麻将。”林雄故作抱怨地为他的提议划了一个虚弱的句号。秦瑶不动声色地怒目瞪了我一眼。因为找不着话茬继续聊下去,我们沉默了一小阵。

从开始吃饭到回到旅馆,我一直盘算的是怎样才能顺利把秦瑶弄上床。即便我们已经做过爱,这次也住一间房,但不到进去那一刻,我心里始终没有足够的安全感。在二楼楼梯口分手,林雄和戴咪咪去了各自的房间,我和秦瑶默默走上3楼。这层只住了我们俩,楼道里一片昏黑,我跺了两次脚感应灯才亮。秦瑶用钥匙开门,我把门关好,强迫症地连拧了三次把手,以确定反锁的确有效。“你先洗澡嘛。”我温柔地说。秦瑶点了点头。我把站式电扇开到最大档,放在一个恰当的位置,略斜对着床尾,让风既能主要吹向床铺,又不至于直对着我们的头部;我整了整床铺,让枕头和凉席(这恐怕只有乡村旅馆才有)都尽可能妥帖。额头已经热得出汗了。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声。我坐在床尾吹了一会儿电扇,有点恋恋不舍地拉上窗帘,然后, 莫名其妙地在闭合的窗帘下发了一会儿怔,什么也没想。要不要戴避孕套?我犹豫了一下,把它从背包外侧口袋里取出,藏在枕头下。如果她不提这事,我就不戴,到时候拔出来外射(就像上上次那样);如果她不高兴,我就戴上,毕竟这也不是容忍不了的事。其间,我回了两次头,总感觉秦瑶洗完澡,在看我,其实卫生间的水一直哗哗的响着。

秦瑶裹了她自带的淡绿色宽毛巾,裸露着粉红色肩膀和小腿,湿发披散在肩后,整个人散发着潮湿、温热的气息。我凑上去亲她,她把脸侧过来,然后又向后仰去:“你这一身汗哟,还不去洗。”我高高兴兴地脱掉上衣(一把将它扔到椅子上),进卫生间前看见她已经宽去毛巾,将丰腴的裸体对着电扇。我用香皂把身体洗了两遍,仔细用毛巾擦干,穿上四角内裤走出去。秦瑶穿着有蜡笔小新图案的睡衣(而不是上次那件薄纱半透明短裙)在看电视,风扇被她调了位置,正对着床呜呜地吹。我握住她又小又柔弱的右手,叉开手指和她十指紧扣。我亲了亲她的耳垂。她仍然面对着电视。我俯起身来吻她,因为电视被我挡住,她不满地啧了啧嘴。我亲吻她的锁骨,感觉她略微松弛了下来。因为信心不足,我的嘴唇在那里逗留了稍长的时间。她用手撑着我的肩膀,说:“好热喔。”我感觉这是一个不祥的、拒绝的前兆,我假装没有看出来。我说:“你好漂亮,尤其是洗完澡,粉嫩嫩,身上都是香的。”她微微皱着眉:“今晚不那个嘛,我有点累。”我说:“有这么性感的你在身边,我睡得着?”她说:“那我再去开间房,我们分开睡。”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说因为有个女人在旁边就想怎样,而是因为你,我旁边的是你,因为对你的爱,我看着你,就想抱你,完全拥有你。”她没有说话。我轻声说:“做爱是两个人的事,我不强迫你,但我希望你配合一下我,我们一起,试一试,如果实在太累就算了,但是我不想没试就放弃我们亲热的机会。”我又说:“我想你主动去感觉,感觉舒服的时候给我回应,我喜欢听你的呻吟,喜欢看你扭动……”她好像默许了。我说我要吻你,并且利落地凑下脸去。

前戏还算成功,她几乎一直半闭着眼有规律地“嗯嗯”着,我示意她主动时她也很配合地舔舐了我。我谨慎地碰了碰她下面,已经湿了,我对她耳语:“我们来好吗?”她怯怯地说:“不一定能进去,今天没有完全舒展开,我感觉得到……”“试一下吧。”我说。她坚持要女上位,这个过程耗费了几分钟,我一度担心自己会软掉,后来总算进去了,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轻松,表情反倒更难受。“你不要动,我自己来,有点不大对。”她说。她缓慢而艰难地动着,发出痛苦的轻叹。我也感觉不大对。即便位置不理想,但终究是在里面,我想。我还是忍不住动了动。她说不舒服,疼。我说躺下来,我在上面或许好些。我们小心翼翼地由坐姿换成传教士式,我努力不让自己掉出来,因为预感一旦出来今晚就别想再进去。我动了几下,她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看上去在强忍不适。在软下来前快点结束吧,我想。她抓着我的肩膀:“算了嘛,今天真的不行,明天好不好?”我说:“我快一些,你坚持下。”很快,她就柔弱地挣扎起来,哀求似的说:“不行,真的不行,好痛。”我说我停一下。这个停顿给了她决心,当我再想继续时,她冷漠地要撤离自己。“好吧,好吧,”我说,“既然今天你太累,那就算了。”我多么希望她改变主意,坚持下去,或者让我来掌握姿势(拿出来,调好角度再进去,甚至重新前戏),但她已经在坚决地要结束这次做爱。眼见无可挽回,我只好把仍在里面的一小截拔了出来。

她立刻默不作声地翻身移开,套上睡衣,去了卫生间。她在里面呆了一会儿,听不出来在干什么,我把灯关了,只留一盏床头灯。我把这当成和解的信号,告诉她我没有生气,我们睡吧。即便我心里有所不满,但如果她能明白并有所表示,情况肯定会好些。她背对着我侧躺下,像一个巨大的抗议符号。我关了床头灯,仍然靠着床头斜坐着。“你不觉得你有点太娇气了?”我终于忍不住说。没有回应。我说:“一点都受不得疼,怎么行呢?每次都是你在上面我才能进去,一不对就宣告结束,这样太畸形了,正常情况不是这样的,你看AV里的女的,都不是你这样。”我又说:“难道一辈子的性生活就这样过?永远是你在上面才能开始,你舒服才能继续,永远是这个模式,对方怎么受得了?”她冷冷地回答:“要你管,反正我以后又不跟你。”我说:“是,你不跟我,但也得为你以后的爱人想想。你这么年轻就怕疼,是不是有心理障碍?难道不能试着改变一下?忍一忍?我看你的疼更多是心理因素,你不克服它,以后更有心理障碍。”她说:“有心理障碍也是你引起的。”我说:“你说我有责任我当然没办法推脱,但是你自身的问题也不小。”“贱男人。”她说。我躺了下来,睁着眼睛看黑。她开始反击:“我这么不好,你还跟我交往什么,走嘛你。”我说:“没有说你全都不好,你的开朗,你的善良,甚至在某些方面你对我的理解,我都是很喜欢的,我不喜欢的是你在性方面,太、太娇气了。你看万宁、单思敏、朱婷婷她们,都是很正常地就跟男朋友上了床,也没有听她们男朋友说过那方面的不正常。”她冷笑道:“我是不正常,你不满意, 再找罢。”我说:“我是要再找啊,就像你说的,我们以后肯定不在一起,我是会再作打算,可能还是找个射手座女孩,我们两个星座挺互补的,在绝大部分性格和趣味上都合得来。但我要找个在性方面放得开的射手女,性格要温柔,能白一点高一点最好……”她突然翻身起来:“你给我出去,出去!”我说:“我不出去。”她沉默了片刻:“那我走!”我一把拖住她:“这么晚了闹什么闹?”“是我要闹的吗?是我他妈要闹的吗?”她终于吼起来,一边挣扎一边胡乱踢来一脚,我闪开了。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吵架了,我决定息事宁人:“好,好了,我不说了。”“死男人,王八蛋,整天就想着那些事,一点点没有满足你就不得了!”她两手连续击打我。我摁住她的手:“好了!我错了,我不说了!”“你他妈一声错了就完了?就完了吗!”她猛地咬住我的肩膀,我没有闪避,任她咬,只发出不可抑制的“嘶嘶”声。她咬完后我们僵了片刻(仍旧保持着我抓住她双手的怪姿势)。我说:“今晚上的事就到此为止吧,我知道你现在讨厌我,但是家丑不外扬,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俩一出来就吵架。”我松开她的手,“你不要走,大不了我离你远点,睡床边沿,不会碰着你,免得你心烦。好吧?”她一动不动想了几秒,背对我躺下。我依约睡在床边,把大部分床位都空出来,心中尽是无奈。“我明天不跟你一组。”她突然说。我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明天调查小学的事:我们四人分成两组各去一个村小学,原计划是我和秦瑶一组,林雄和戴咪咪一组。我说:“你不跟我一组,难道要跟林雄一组?”她说:“就想跟他一组又怎样?”我说:“好哇,我也想和戴咪咪一组。”她说:“要硬气就要硬到底,不要明天又反悔。”“不会。”我说。过了许久,感觉她睡着了,我起床拉开窗帘把窗户开到最大,脸伸到黑夜里去,一些若有若无的微风落在脸上,闪电正在把远方山脊的形状勾勒出来。

半夜,我被巨雷震醒,秦瑶也同时醒来(隐约看见她抬头看外面),我说:“别怕,我去把窗帘拉上。”因为不想屋里太闷,没有关窗户。一个惊雷轰隆隆地、宛如实心巨木从天空滚过,又猛地砸进大地,楼层都为之震颤。我又连忙拉开窗帘去关窗。这时,一道狭长的闪电震得天上两团黑云迅速弹开,耀眼的白光吓得我一度以为它就要移过来穿过我的身体,被窗玻璃过滤了但仍旧很吓人的“咔嚓”声像在头顶引爆了炸弹。我心跳眼颤地回到床上。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周围,很快就密集成哗哗啦啦、密不透风一片。暴雨声统治了外面的世界(雷声倒小了),我有种“世界除了这屋子只剩暴雨”的错觉,像乘坐孤船飘在波涛汹涌的大海,心中却不喜亦不悲。

雨下了一晚,我记得自己曾在半睡半醒中对秦瑶说不要怕有我,又记得拉了拉她的手膀想要她离我近些,也不知几时短暂醒来发现她的小臂被我握着,便把她半抱在怀中。她睡意一如既往的浓。天亮时我被推开,仍旧想伸手去握她的手掌。

我是在吹风机声音里醒来的,之前我知道秦瑶已经起床,但就是睁不开眼,一边听她洗澡的水声一边在浅层睡眠里挣扎。她在吹头发,意味着梳洗即将完毕, “再不起来,她就要出门了。”我对自己说。我闭着眼,抵着枕头大幅度摇了摇脑袋。我醒了。“等我一下,我洗漱很快的,我们一起出去。”我对面无表情的她说。她居然真的等了我。林雄和戴咪咪在一楼麻将桌上吃早饭,旁边放着我们的两份。谈论起昨晚的雷阵雨,戴咪咪说她被吓得睡不着觉,一直把头藏在被子里,被子味道很难闻。林雄说干嘛不叫我一声,我可以保护你。戴咪咪说我可不敢引狼入室。秦瑶一直不与我说话,更不与我做眼神交流。

吃完饭,林雄拿出打印的平面路线图和GPS卫星地图,在已经画好的彩色路线上又做了与旅馆老板核对后的批注。他告诉我和秦瑶该怎么走。“我们换一下分组,”秦瑶笑着说,“咪咪,你和何原一组。”林雄和戴咪咪都吃了一惊。我打圆场:“没什么,我们俩老在一起,今天想试试分开去做一件事情的感觉,我们一直想这么试一下。”秦瑶没有拆我的台,她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没这个必要吧?”林雄说。戴咪咪也说:“是啊,不会怪怪的吗?”“有什么怪怪的?”秦瑶发问,“不就是分组做调查,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看秦瑶态度这么坚决,我们重新分了组。

两位女生上楼换鞋。林雄问我没什么事吧?我说拌了两句嘴,经常这样,正常。一个男人背着竹篓从街上走过,胶鞋边沾着一圈稀泥。他问:“你们真分开走?”我说:“是啊,你跟她一组,照顾着点。”“那当然,”他说,“我还跟小戴讲,跟我一组肯定不会迷路呢。”我说:“啊, 不好意思,搅了你们的好事。”他突然发笑:“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她们下楼来,我看秦瑶的时候她也在看我,我有点后悔。

我们沿着石条铺的公路走,经过一棵大黄桷树后石路变成泥路,几乎每走一步都留下脚印。走到一个山包被凿开成公路的地段,两边的山脊仍旧保留着向上的曲线(爬满了绿色浅草),像两堵墙把路护在中心。到达斜向上的公路高处时,看见下面山丘里是大片的农田,一条岔路出现在眼前,它通向东南方一座小山,并在从山腰绕过时消失在树木掩映下。“这边,我们该在这边分手,我们这组走这条岔路(林雄的手划了一道弧,框住他和秦瑶,指了指那条岔路并向后面弥漫着淡雾、朦朦胧胧的群山点了几下),你们继续走这一条路,直到‘马家岩这个地方再换另外一条路……”他指着地图又跟我说了一遍路线。我说都记住了。“小戴你呢?”我问。戴咪咪像不提防被老师点了名,有点惊慌:“我记着一些,但是不清楚,主要还是靠你。”我说我有地图有指南针,没问题的。“找不着就问一问,一路上有很多村民。”林雄说。我走到秦瑶跟前:“昨晚下了雨,走路小心点,不要摔着了。”她点了点头。我对旁边的林雄说:“辛苦了哈。”他说:“说这些。”

两条路大致呈“V”字形,我们各走到一半时已经距离了一刻钟左右路程。我的目光越过绿油油的庄稼地和稀稀拉拉的树木,看见林雄和秦瑶一边走一边说话,远了些,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我用手做喇叭状喊道:“哎你们,注意安全啊。” “晓得!”林雄喊。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秦瑶喊:“我们两组,看哪一组先回来。” 她大概很少用这么大嗓门,听着有点变音了。我立刻回喊:“肯定是我们。”林雄喊:“记得把调查表,都——填上。”我示意戴咪咪一起来。她问:“喊什么?”我说喊好的。“好的!”我们俩喊道,朝着已经变小、看不清面貌的同伴挥了几下手。

我说:“你的包我帮你拿。”戴咪咪说没事,不重。我伸手过去,说见不得女生负重。她便爽利地把包给我了。这一点倒是比秦瑶好,秦瑶是那种说不用就绝对不用的。从斜后看去,戴咪咪身材单薄,有点弓背,惟有梳洗得柔顺的头发显示出少女美感(发丝因为走动而被风略微托起)。我说:“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哦。”她说:“认真算来只有大半年了,下半学期要实习要找工作,基本上也没办法安心在学校待的。”我问:“毕业后回家吗?”她说还是想在B城拼一下,看能不能找个工作学点东西,“四年前收拾行李来读书,四年后又收拾东西毕业回家,这种感觉想着都让人泄气,好像除了大学,B城就无我容身之地?而且时间一到就连学校也要一脚把你踢开。”我说:“社会就是这么现实。”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连蹦带跳地通过路中间一个水洼,转身指导她时犹豫了一下,伸手回去,她的手指纤细而发凉,身体摇晃带动了手臂肌肉,四根手指在我的掌缘和手背间收紧复又放松。我们走到一个拐弯处,竹林在微风中飒飒发响,我跃过路边的水沟,从麦田埂绕到前面又跳回公路,拽起被暴雨打倒、横在路面的楠竹拖到路边。戴咪咪一直安静地等待着。我们继续往前走。

“问你一个八卦的问题。”她说。

“嗯。”

“你和秦瑶以后怎么打算呢?有这方面的考虑吗,毕业以后?”

“多半会分手吧。”想起秦瑶说以后肯定不跟我,不禁有点心虚,好像这样的回答是为了终究会到来的结果而挽留些颜面。

“为什么呢?”

“性格不合适,相信你也看出来了。”

“可是你们都三年了啊。”

“三年算什么,还有相处了六七年说分就分了的。”

“我有时候在想,明明知道两个人性格不合,以后也不可能在一起,为什么又忍不住想要交往呢?是不是每个人都要在经历过失败和痛苦之后才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那之前那些失败的感情又是不是真爱呢?”看见我在看她,她把耳际的头发往后拢了拢,笑了笑,沉默了。

感觉她在述说她的苦恼,但我竟找不到话头让她透露得更多些。我们说来熟络,我却一丁点儿也不了解她的感情生活。

我说:“多年后回忆起现在的感情,可能会觉得自己好傻,不懂什么是自己需要的爱,该怎样去爱?但是处在目前,我们的年龄、周围的环境、我们自身的渴求,都使我们不能不谈恋爱,即便爱情可能带来的是苦涩,是注定走不到最后的悲观结局,可是如果我们不去爱,只会更难受。”我不自觉地用上了抒情散文的口吻, “假如没有这些回忆,我们的人生该多么匮乏。”

她说:“你讲得有道理,像我们这样大好年华没有谈恋爱,是会一辈子后悔的吧。”

这样的讨论已经超出了我们的“交心”范围。而且第一次独处的境遇,也使我和她都意识到我们缺乏深入交谈下去的勇气。我们一边走,一边把话题引向了路边风物。

下到山谷里,我提议休息一会儿。旁边野地有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圆石,我们走去坐(穿拖鞋的脚落入草丛时水珠纷纷溅落,弄得脚背凉凉的,脚底板滑唧唧的),野树树冠交织像墨绿色云团悬垂在头上。拿出两张地图核对,确定我们在正确的路线上;已经走了大约三分之一路程,耗时1小时零15分。我给戴咪咪看卫星地图,指着米色区域一角告诉她我们现在在这里,旁边深蓝色区域是围绕我们的山脉(我右手食指向山谷那边的群山划了道圆弧。有种错觉,那些凸出的山尖像是有生命的,正在倾听我们说话)。我说,穿过山谷里的公路,就到“马家岩”,然后我们得离开公路走很长一段山路,考验才真正开始。她说她没问题的。我笑着说看你那么瘦弱能走到吗。她说:“不要看我脸瘦,我身上很有肉的,结实着呢。”这话我多少相信,她的屁股的确比较丰满,因为我喜欢丰臀,所以之前留意过。我们拿出雪饼和矿泉水,吃了一气。

回到公路上,颇有点睡了一觉精神为之一爽的感觉。公路两边是绵延的水田,齐膝高的稻谷上饱满的稻穗把梗坠得弯弯的;不时有烂泥洼,我们得注意脚下以防滑倒。路过一片荷塘,层叠结连的荷叶下是清明的水,田泥沉在水底像半融化的巧克力。我们蹲在塘边洗手,大片荷叶阴凉地簇在额头上,满鼻子都是荷花荷叶的生青气味。眼见四下无人,我便沿着埂走,摘到两个伸手够得着的莲蓬,戴咪咪提醒我眼前有一个又大又熟的(莲子已经发黑了),我尽力前倾还是够不着。我提议我拉着她,她一只脚踩在塘边,身体往前倾就可以摘到。她露出胆怯的表情。我既然提出了这个建议,就很想去实现它。在我的鼓励下,她终于把手交到我的手掌(“你不准放手!”她说),我站得稳稳的,她一边惊叫一边笑着向前探出身去,大半个身子都倾在池塘上时伸手一薅,正打在旁边一朵荷花上,打得 一片花瓣悠悠飘落。我费了大力气才稳住她摇晃的身体,她尖笑着让我赶紧把她拉回来。“吓死我了,差点要掉到水里去,”她想到了一个比喻,“像坐过山车,失重。”再来一次,我们都有了经验,顺利得多。“摘到了吗?”“嗯。”“把茎弄断。”“已经断了。”“保持姿势不要动,我拉你回来。”我手臂弯曲、向后撤步,感觉她的身体已经摆正,忽然想到可以用力一扯让她刹不住脚扑到我怀里(就像偶像剧里那样)。我当然没有这样做,但这个想法也许被她洞悉,我讪讪地放开了她的手。

我们走到“马家岩”山脚下,有条小河,有座石头小桥。河水里躺着状若睡莲的圆叶植物,开了黄色花朵,三五成群的白条在水草下游弋(时不时把鼻子冲到水面又沉下去),仔细看的话还可以发现长脚水蚊子快捷地在波纹里跑过。

坐在桥墩上剥莲子吃,戴咪咪拿出手机看短信,我瞄了一眼,发信人是林雄。我也拿出手机,很显然秦瑶没有联系我。晃了眼时间,11点半。我把吃不了的蓬房朝一小群没头没脑乱游的白条扔去,它们倏忽消散到了暗处。

弃公路走山路,行程已经进行了一半多。这之后,时而是石板小路,时而是泥泞沾脚的黄泥道;一会儿走进林阴静寂的小树林里,一忽儿又走在空无一人的果园边。我们遇到穿蓝色中山服的清瘦中年人,他口中喷出的香烟使他看起来像是飘着在走;我们看见站在庄稼地里的胖硕农妇,她好奇地注视着我们;更多时候,这个敞开的世界里好像只有我和戴咪咪,唯有通过行走和找话题逗对方发笑,才能继续下去。

戴咪咪说这里很美,一切都如此天然、静谧。我说我家乡跟这里很像,也是有山有水有无处不在的树。“原来你家这么好。”她脸上带着明亮的笑。我曾见过如此明亮、充满信赖的笑容吗?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以前没觉得家乡有多好,现在在城里呆久了,看到漫山遍野的树,看到到处都是水果啊瓜啊花啊,呼吸这新鲜空气,会觉得惊讶,这些城里匮乏的东西,农村到处都是,甚至会觉得天然得近乎奢侈。但是家乡再好,也回不去了。”她问为什么。我说:“学了十多年的是如何在现代社会里谋生的知识,这几年也已经习惯了楼下就是超市出门就有车坐的城市生活。再让我回到乡村,会不会种地、能不能养活自己不说,单是远离热闹,日复一日与自然为伴也能把我寂寞死。”她为我叹了口气。

一道扭扭曲曲的石梯通向山顶,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干净爽利,在这样的石级上每走一步都清晰有力,也容易疲倦。我们三次停下来喘气,戴咪咪比看起来更有体力,如果是秦瑶……不知道她要歇多少次才能爬到山顶。

山上是方圆二里左右的山湾,有农田、有土路、有从树隙间显露出来的静寂农舍。从地图标注看,9村、10村以及12村部分偏远村民共用的“癞子湾小学” 就在附近。我们沿一条泥泞的小路走,鸡犬声渐闻渐杂,到了一处有五户人家的院子。一个老妇人在一户门口洗衣服,我问她小学位置,她说后面坡顶就是(院落四周都是竹林,掩映了后面的小坡)。她的狗冲我声声吠叫,一次次试图扑来,却被脖子上的铁链扯得立起,两只前爪徒然在空中抓挠。“你们找小学干啥子?”老妇人问。我说我们是帮教育局来调查教学情况的(这么说未免牵强,因为懒得详细解释这次志愿活动)。她疑惑地说:“学校没人了啊,放、放暑假喽。”听她说“没人了”我心中一凉,待后面一句续上时忍不住想笑一下。我说我们找陈校长,让他填个表就行。另一户人家的女主人(剪着齐刘海的乡村妇女)和她儿子从巷子里走出来听我们说话,狗实在叫得让人心烦,她让儿子(瘦弱、脸色苍白的初中生)把狗撵到屋里去关起来。少年有些惧怕那只狗,谨慎地绕到后面抓住它脖子上的铁环,求助似的问老妇人:“二伯妈,把狗关到屋里■?”老妇人有点不高兴:“关嘛,关嘛。”少年终于明白没人可以帮到他,鼓起勇气把狗向厨房门拉去。狗想要继续扑咬我们,一边又扭头作势欲咬少年的手,还没咬到又忙着朝我们龇牙吠叫。我心里好不耐烦,问陈校长应该在家吧?“晓得他下地干活没有?”齐刘海妇女说。我喊戴咪咪,我们走吧。齐刘海妇女问:“你们晓得咋■?”我有些不确定。她很热心地叫她儿子给我们带路。少年流露出怨艾的神色。

从猪圈旁的石板路走过,沿稻田间的泥径走七八步,尽头有水井一口,井台爬满茸毛似的绿色藻类植物,地上散落着摔破的梨子。井旁的大梨树粗壮高耸,仰头望去,小碗大的梨结满枝头。往坡上走,竹林叶密,一路上分外阴凉,因为水分蒸发不畅,地面仍是刚刚雨毕的悲惨景象,石板滑溜,几不可登。“滑哈!”少年羞怯地对我们说。我说知道了,你也踩稳点。我拉着戴咪咪走(她顺从地把手递给我),有正当理由保持身体接触使我感到满足。少年有点惊讶,旋即把目光认真地投向自己脚下。“你初中毕业了?”我问。他说:“马上初三了。” “在乡上?”“在乡上。”“上高中就该去县里了吧?” 他憨厚地笑起来:“不晓得考不考得上,能考到镇上的高中就不错了。”我知道镇上高中一般升学率不高,揣度他的神色,便说:“你考到县里应该问题不大的。”他说:“说不好,我们好多同学都不上学了,出去打工。”我说:“成绩不好的同学早走上社会是好的,笨鸟先飞嘛。”他笑了笑,不做声。

坡顶是操场(其实就是一块直径二十来米的巨石平面,边沿打洞插了根生锈的光旗杆),学校在一棵大白果树下,三间破瓦房。“陈公公,陈公公有人找你。”少年喊着,带我们往前走。我才发现学校左边墙壁还搭着一间偏房,窄门开着。“哪个?”门里传来一个声音。“教育局的。”少年大声说。一个穿中山服戴着褐色框眼镜的矮个子中年人出现在门口。他戴一顶褪色的蓝帽子,唇边留不甚干净的八字胡,面色蜡黄。他觑着眼看我们。“我们是XX论坛的,来调查咱们省偏远地区小学现状。”我局促地说,“我们2年前来过的……”他看着我们,并不说话。我从包里拿出上次调查表的复印件,指给他看他的签名。“噢,我知道, 我知道你们。”他说话时把每个词都拖得略长。他神情淡漠地邀请我们进屋,屋子由一道发黄的竹夹板墙隔成两间,外面是狭小、潮湿的灶间,里面大约是卧室(有一扇木门,光线暗淡)。陈校长东捡西掏找了几把小木凳,我们在灶间门口坐下,我把来意又说了一遍,他提起2年前论坛里一个姓胡的小伙子,我自然不知道, 便含糊地打了个哈哈。

我把调查表摊在膝盖上,询问陈校长每栏调查项目对应的结果或数据,有的问题他要想一两分钟才回答我,有的回答比较含糊,深入追问也是差强人意。填完了各年级的班次和人员、失学数量、新增学员数量、学生成绩区间等等数据,我和戴咪咪提出要看教室,对教学设施做相应评估。陈校长说就从窗外看看吧,教室门已经锁了。三间教室各有十来平米,有两间屋顶漏了雨,破旧的发黑桌椅被淋得湿漉漉的,墙壁上也有渗水的痕迹,黑板上的漆剥落得厉害,布满了小小坑洞。我看见戴咪咪把这些情况写进调查表里,还用手机拍了照。我不想让陈校长看见她写的(也许会难堪吧),便找问题问他:“教室里的座椅比学生数量少,会不会不够坐?”他说:“挤一挤可以坐下的,冬天还可以取暖。”四下里看了看,也没什么要问的了(该填的都填了),我不自觉地回手摸了摸背包放信封的位置,想着怎么找个机会把它拿出来。莫名其妙地,我不想让给我们带路的少年看见。他一直很不显眼地跟着我们。我看了看戴咪咪,说行了,差不多了。陈校长说:“进屋坐会儿吧,喝点水。”我们回到屋里,仍坐在灶间,感觉这里的霉臭味儿比刚才更重。陈校长拿一只大瓷缸倒了开水,我递给戴咪咪,她捧在手中,没有喝。陈校长说:“我还有几个梨子,昨晚上下雨打掉的,给你们吃。”我再三推辞,他仍然向卧室走去,我便把背包顺到胸前,拿出信封,塞进顺手的裤兜。他捧着簸箕出来,里面装着十几个大而结实的雪花梨,有的梨皮上残存着干涸的黄泥点,我和戴咪咪各拿了一个,陈校长又热情地强制给我们包里多塞了几个(戴咪咪向我做了个“热情难却”的苦脸)。在他给少年梨时,我站起来,等他转身,“来,陈校长。”我说。他讶异地眨巴眼:“啊?”我把信封拿在手中 说:“我们论坛的会员以及社会上的热心人士捐了些钱,捐献给我们这次调查的学校,不是很多,你拿着给孩子们买点学习用品。”他连说:“这怎么好意思。”我说了几句解释的话(受调查的每个学校都有的,不要推辞),然后让他点了点数,在捐款单上签了字。他不好意思地憨憨笑道:“谢谢你们啊,谢谢。”第一次看见他露出笑容。我想起刚才的语调很不合适,容易有“嗟,来食”的误解。我心里自责且难受,看着他说:“需要帮助可以找我们。”他挺动情地说:“要得。”

下坡路上我问少年,学校的老师是不是每天都来教课,他说只有陈校长和一个民办老师,另外一位已经出去打工了。他说就连陈校长,去年下半年也去广州打过工,结果在火车站被偷了钱,还是借的路费回来。我说校长都走了学生谁教,他说民办老师。我看了看时间,下午2点过一点,有充裕的时间回去,便问少年附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可看(也许是想延长和戴咪咪独处的时间吧)。他说离乡上不远有个老君观,观里有张献忠祭拜过的太上老君像,有一个结了婚的道士,可以一看。仔细一问, 就在我们回去的线路上,便根据他的指点在地图上做了标注。

跟少年道了谢,我和戴咪咪终于踏上了返程。转过山弯,村舍和小坡都看不见,我心里轻松了很多。走石梯下山后,找了个平地吃面包和零食,补完午饭,我们都有些乏力、不想动弹。戴咪咪接了个电话,我听她说了些“我们在回来路上”“都填完了”“可能一会儿去一个道观玩”之类的话,估摸是秦雄打来的,又听见她咯咯娇笑,连说“不会的”。我也想给秦瑶打个电话,结果只是发了条短信(她也没有回)。我注视着戴咪咪绷起牛仔裤的结实双腿,一阵倦怠涌上心头,多想把头枕在那上面,躺一会儿。

回去的路我们走得恹恹的,没有来时那么多话了,时不时要停下来歇息,直到看见老君观那青色屋顶才又鼓起了新的兴致(居然就离早上倒竹子的地方不远)。 我们先上到一个小山岗,再下到另一侧的山腰,一道红色围墙从山崖这边逶迤到另一边山崖,墙中间有一道小门,闻得到墙里的烟火味儿。在山门旁边,有一座坟墓,碑文上写的是民国十三年,往后看去,漫坡上还有好几座隆起的古墓,快被荒草和积叶掩盖住了。我读了三遍墓碑上的铭文(戴咪咪默不作声地站在我旁边):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何论生生死死

驾鹤西去抽刀断水笑看沧海桑田

主观是一座两层木楼,一楼香堂供奉了太上老君像。运气不错,正赶上观里有人还愿。一位妇女跪在草蒲团上念念有词(一只两爪被缚住的公鸡躺在旁边,骨碌着惊恐的小眼),香案旁站着一个束发的高颧骨男子,着青色道士服,戴道士帽,脚下却穿了一双解放胶鞋。妇女说完了还愿的祝祷词,深深地俯身磕头,道士眼皮下垂念着祝福的话,随妇女每磕一头他便■地敲一下法磬。道士的妻子从偏房的窗户看见我们,走来询问有什么事。我小声说随便看看,她朝我宽容地笑了笑,我问她可以去二楼看看吗,她说可以。我和戴咪咪踩着扎扎响的木楼梯上到二楼,这里供奉着文昌帝君和药王菩萨。凭栏望去,对面墨色山脉弥着淡淡水汽,像要融化了似的。戴咪咪说要拜一拜神,我也跪下来。开始我还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跪在一排,多像古时候成亲,但随着闭上眼并双手合十,一种不言自明的敬畏使我严肃地思索了片刻继而静下心来。我祈求神,一是保佑我父母的健康(最初脑子里出现的是“不要生病”,但“生病”两个字让我莫名地觉得不敬,我便在心里着重重复了两遍“永远健康”);二是保佑我毕业后能找份好工作。磕头的时候掌心向上摊开在蒲团上,这是我从别人那里看来的,似乎这样才更虔诚。

我们站在二楼栏杆旁,看道士把一串鞭炮挂在殿正面石板地边缘的树枝上,还愿的妇女对着远山燃起了一堆纸钱,又借着火点燃了三支长香。我蓦然想起,刚才拜神的时候竟忘了秦瑶。以前,每次去寺庙时我总要求神也保佑她和她的家人,以及我们的未来,可刚才那短暂的几十秒,我的世界里完全失去了她(但凡记起一点我也会为她许愿的,我相信)。我心里难过。妇女遥对天边迷蒙的、若有若无的云海磕头,道士点燃了鞭炮引线。

我和戴咪咪回到乡上,去小饭馆点了炒菜,饭菜上桌,觉得味道真是可口,吃了一气,才笑言刚才脑子里只有“吃”字,几乎连话也懒得说。待了一会儿,林雄和秦瑶也返还了,他们一坐下来就感觉他们真是累了,我和戴咪咪便张罗给他们点饭菜。“走累了吧?”我抽空对秦瑶说。她看着我,足有几秒钟,点了点头。我说一会儿回去给你弄盆水泡泡脚,她说好。在递给她筷子时我轻轻勾了勾她的小手指,她小幅度地做了个“好累”的嘟嘴动作,我倍感宽慰,我们的感情终究没到难以和解的地步。戴咪咪说起看道士的事,又说那座老君雕像是张献忠都拜过的,林雄很感兴趣,反正离得也不远,我们便约定明天一早再去看一遍,然后返回坐公交去另一个乡。

傍晚,我们吃罢晚饭,借了板凳坐在公路边,一边聊天一边享受这难得的雨后夏夜。秦瑶看见一个小孩拿着玻璃瓶,里面装了一闪一闪的东西,叫过来看,原来是十几只萤火虫。秦瑶和戴咪咪都没见过萤火虫,捧着瓶子看了又看,我问小孩哪里捉的,他说乡政府后面的一块四季豆地里。让小孩带我们去,天色还未完全漆黑。在野地里走的时候,我从后面搂住秦瑶的腰,她短暂地在我身上倚了一下。我们捉了十几只萤火虫,装进我的耳塞布袋里,袋口勒紧一系,小东西们便在里面闪着微光。

入夜,在寂静漆黑的房间里看萤火虫。我问秦瑶喜欢吗?她说喜欢,但又说这种喜欢好残忍,让它们失去了自由。我心有所感,便解开布袋把萤火虫都从窗口抖搂出去,它们有的即刻飞走了,有的落在窗台上慢慢爬行。回头时,秦瑶的身影就在面前,我不禁伸手抱住她,稍微犹豫了一下向她吻去,不曾想她热情地回应了我,甚至解开我的衬衣纽扣伸手进来。

早上6点我就醒了,洗漱穿衣之后秦瑶还在洗头发。我给戴咪咪发短信说该起床了,顺便也转发给了林雄。我跟秦瑶说下去叫他们起床,她说好。刚下到二楼,就收到林雄的短信,说他马上起来,他一会儿叫上戴咪咪,我们半个小时后在一楼大堂见。我心想我都走到二楼了,还是我来叫戴咪咪起床吧。昨晚我和秦瑶做爱时,脑海里几次出现她的样子。我敲门。又敲了几下。戴咪咪柔弱的声音问谁啊。我说我,你起来了吗?过了一会儿,房里传来她试探的声音,何原?我说起来没,我要闯入闺房喽。她说,等一下。少顷,门开了,林雄站在玄关处,好像他有必要、也应该开门和我照个面。他们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操,你真早。”林雄说,脸上睡意未消,头发是被枕头压乱的蓬松状。我不自觉地冷笑着说:“怕一会儿回来赶不上汽车嘛。”他说:“嗯,也是。”我说:“戴咪咪呢?”他说她正在准备出门。我喊:“小戴?”从卫生间传来她的声音:“哎。”我说:“你们快点啊。”她说:“好。”我对林雄点了点头,上了楼。

老君观里没人,我们转了一圈,趴窗户看了看里面的菩萨,就离开了。走到山岗上,天气正好,恰宜远眺一脉脉山脊和田野。我们停下来休息。戴咪咪指给林雄和秦瑶看我们昨天走的路,哪里有荷花哪里有小桥。我漫无目的地顺着山脊走,不觉到了崖边,道观的外墙斜向上延伸到这里。我脑子发热,两手一攀,骑到了砖墙上。我看见秦瑶他们在看我,便扭身招了招手。崖下的地里有人正在劳作,正是观中道士。他没有穿道士服,穿的是拖鞋短裤,背一桶蓝色农药喷雾器,在一片结幼果的橙树中穿行,粉末状的农药笼罩着一棵橙树继而另一棵。他忽然犹疑地停下来,一只手仍然拿着喷头朝向树枝,另一只手伸到后背和药箱中间揩拭着。他看着手掌,忧心忡忡地闻了闻手指。他把药箱解下来,我看见他后背被渗漏的农药弄湿了一大片,他把衣服脱下来挂在树枝上,赤裸着的上身肋骨条条。他无意识地回转右手从上往下揩拭着后背,掏出烟点燃,脑袋便笼在一团蓝烟中了。我跳下墙,朝同伴走去,很想跟他们说说刚才看到的一切。

秦瑶拍着屁股旁的石头示意我坐,我坐下来了,半靠着她的肩膀。她说你们昨天就是走的那条路吧。我说是啊。她低声说,老实讲你昨天有没有想我。我说有。

我看着远处。太阳正从云层间逸出。山谷里的稻田笼着云影,像吸饱水的织物——潮湿、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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