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团锦簇的悲伤

2012-04-29 00:45张永久
长江文艺 2012年12期

张永久

2009年秋天我有一次江南行,目的不是游山玩水。想写一组鸳鸯蝴蝶派作家的念头在心中酝酿已久,找史料、看原著等案头准备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是实地走走看看,增加些感性认识。

江南是鸳鸯蝴蝶派作家密集之地,走在这样的地方,想起那些民国旧文人恍若梦幻般的生活,每每感慨良多。车到扬州,计划去寻访毕倚虹、李涵秋故居,史料中说,历经了沧桑岁月,这两位扬州大作家的旧宅早已不知去处。我依然不甘心,心存侥幸:也许?也许……

那天我和妻子早早出了旅馆,雇了辆人力观光车,遍寻扬州城,却找不到与毕、李有关的半点影子。朱自清纪念馆倒是保存完好,馆名是江泽民题字,想不保存完好也难。我向工作人员打听毕、李的音讯,对方慢悠悠地摇头,脸上茫然。我再问一遍,着重强调毕、李是扬州近现代的两位文化名人。“您是不是记错了?我们扬州还有这样两个文化名人?不会的呀,如果有,我们哪里有不知道的?”在一连串理直气壮的反问面前,我低着头黯然神伤。

毕倚虹是我个人最喜爱的鸳鸯蝴蝶派作家。他生于1892年,卒于1926年,只活了短短的34岁。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称赞他“小说无敌手”。甚为遗憾的是,这么一位天才作家,如今提起来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大部分著作积满灰尘,寂寞地躺在故纸堆里,无人问津,极少重印刊行于世。

毕倚虹生前说:“小说家之前身乃伤心人之缩影。”他的代表作是长篇小说《人间地狱》。书中毕倚虹夫子自道:“地狱即在人间,这话可算是透澈极了。有的明明瞧着他快乐,仿佛如在天堂,不知他感受的痛苦比堕落在地狱中还要难受。”品读这样的文字,对照毕倚虹的现实生活,不胜嘘唏。他在悲伤中寻找快乐,在快乐中咀嚼悲伤,伴其一生的有欢笑,更是斑驳泪痕。

也曾有显赫世家

毕倚虹,江苏仪征人,原名毕振达,笔名几庵、清波、逐客、松鹰、娑婆生等。

100多年前,在扬州提起毕氏家族,没有人不知道的。其父毕畏三虽说不是显赫人物,但至少有一件事,足以资证其家族兴盛:毕畏三的母亲是淮军名将刘铭传的女儿。还有,毕倚虹的元配夫人杨芬若,是李鸿章的外孙女儿。官场历来有政治联姻的习俗,联姻之双方必定门当户对,能与朝廷一品高官“政治联姻”的毕家,早年府第富贵应是事实。

到了毕倚虹这一代,毕家颓相初露,家道中落,也是事实。

15岁时,毕倚虹跟父亲从江南来到京城,意欲走士子做官的必经之路。那时候毕家还有点家底,捐纳银两,买得陆军郎中一职。在毕氏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十年回首》中,他将自己当小京官的场景描述得惟妙惟肖。离开老家前,祖母看他矮小稚弱,精心为他设计了一番:“你要上京城到衙门的时候,穿上一双高底的靴子,靴子里面,我再叫王妈替你做一个棉垫。你走起路来腰杆子再挺一挺直。两边这一凑,岂不是有个大人的模样了么?”他自嘲道:“同戏上花旦的高跷差不多。”祖母回答得也妙:“自古说得好,官场如戏场,你们本来就是去唱戏的!”寥寥几笔,人物勾勒得活灵活现,意趣盎然。

宣统三年(1911)印刻的《缙绅录》中,毕倚虹已是三品衔。台湾作家高拜石考证,怀疑这个官衔是虚的:“冒鹤亭举人出身,在农工商部熬了十几年,宣统三年也才是个郎中,其时已40多岁了。以倚虹那样年轻,不是科名出身,单凭普通文墨,哪有经验做郎中呢?怕是顶冒同姓同乡死人的官照吧。”不管怎么说,那时候小毕在官场上混得不错,除却银子的功劳外,朝中有人也是重要因素。他是李鸿章的外孙女婿,其时李鸿章长孙李国杰世袭一等侯爵,任农工商部左丞,对李家人自然会多加照顾。

这一年毕倚虹已由陆军部调到法部,其时担任法部侍郎的是浙江吴兴人沈家本,此人满脑子新思想,力主废止凌迟、枭首、戳尸、刺字、笞刑等酷刑,参照西方和日本律法对《大清新律法》进行改革,并大胆启用新人,汪有龄、袁克文、毕倚虹等法学界新星,即为沈家本夹袋中的得意门生。宣统末年,清廷在爪哇设立领事馆,首任领事是毕倚虹。小小年纪,仕途上一路风光绮丽,自然是快意人生。但是行至上海,逗留了几天,正在等候海轮启程,忽然传来消息:武昌城头枪响,辛亥革命爆发。过不多久,清廷垮台,一副码放整齐的多米诺骨牌,稀里哗啦倒成一团糟,民国初年,武夫当国,有枪杆子才有政权,以前的官职一概不算数,官场面临重新洗牌。

寂寞心情好著文

打个比方吧。仿佛偷看了一眼西洋镜,里头演出的都是别人的风景,十分新奇好玩,待要再续看时,西洋镜遽然关闭了,毕倚虹心头不免写满了沮丧。

宦途受阻,只好另寻出路。此时清室既倒,同行的官僚各作鸟兽散,毕倚虹因有刘铭传、李鸿章两家亲戚均在上海,遂滞留沪上,在庆祥里弄堂租室居住。当时民国初立,中国人开始过上没有皇帝的生活,民众心中充满美好的憧憬,全国兴办学堂成风。这一年,毕倚虹考入中国公学,攻读法政,准备将来留学日本,曲线步入仕途。

但是人生路途漫漫,计划不如变化,谁知这次逗留上海,竟改变了他的一生。

毕倚虹呼吸了十里洋场的新空气,又迷恋于灯红酒绿的上海滩,沉醉其中,乐不思蜀。至于中国公学的学业,对于毕倚虹来说是小儿科,他禀赋聪颖,各门功课游刃有余,一星期的课,他最多只到三天,但每逢考试,总是名列前茅。课余,毕倚虹的最爱是文人雅聚,诗酒唱和,风月无边,初次品尝种种人生至乐,如食禁果,其愉悦之情难以言表。

禁果往往是智慧之果,一旦品尝,烦恼跟着就来了。最难消遣的黄昏时分,无边的寂寞爬上心头,毕倚虹便闷在屋子里写诗赋词。此时他的写作以诗词为多,主要用于自娱,著述有《销魂词》、《光绪宫词》、《几庵绝句》等。在装帧古雅的线装本《销魂词》中,毕倚虹自题记云:“辛亥秋末,避地沪上,楼居近乡,门鲜人迹,烧烛夜坐,意殊寂然。展读南陵徐积余(乃昌)丈所刊有清一代闺秀词钞,每至词意凄婉,几为肠断,往复■,不忍掩卷……”观其文字,笔下流淌出的寂寞心情,犹如一口幽深的古井。

这期间他尝试向报刊投稿。据其好友包天笑回忆:包在编辑《妇女时报》时,隔三差五接到署名“杨芬若女士”的稿件,颇见风华。那个时候女学刚刚萌芽,女权急思解决,能写诗填词的名门闺秀属凤毛麟角,有人主动投稿,包天笑自然高兴。及至后来,毕倚虹到报馆领稿酬,双方一见面,方才知晓“杨芬若女士”是个大男人,包天笑哈哈大笑,击掌称道:“我本伟丈夫,偏被人叫作‘包小姐,没想到今日巧遇同类!”

这一年,毕倚虹22岁,包天笑38岁,忘年交一见如故,风度翩翩,文采飞扬,二人在报馆作倾心之谈,均有相见恨晚之慨。自此以后,毕倚虹正式开始了他的文墨生涯,一条船,偏离了原来的方向,驶入文学海域,掀起了一阵阵排空巨浪。

若干年后,包天笑还对他引导毕倚虹走上文学旅途怀抱着一腔内疚:“最初导毕倚虹入于文字地狱者我也”,“如果不遇着我,或者他的环境不同,另走了一条康庄大道,也不至于如此身世凄凉。”然而幸与不幸,谁人能说得清?曹雪芹倾注毕生精力写《红楼梦》,自题小诗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文字间埋藏着的无数秘密,犹如菜田里五颜六色的菜蔬,惟有耕作的农夫,方知其甘苦。

毕倚虹1926年辞世前,有过10年创作的黄金时期,这期间他写了10部长篇小说,另有短篇小说、散文、诗词、文论、杂著数百万字。他笔下流出的那一片血红,像遍地摇曳的罂粟花,为浮华尘世唱响了一曲挽歌。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清末民初,沪上流行吃花酒。谈生意要吃花酒,宴宾客要吃花酒,官场应酬要吃花酒,甚至闹革命,往往也以吃花酒的名义作掩护。包天笑本来是花界高手,嫖坛领袖,每次文人雅士聚会,吃花酒是必不可缺的佐料。且每次叫局吃花酒,他都少不了要带毕倚虹参加,久而久之,包的朋友也都成了毕的朋友。

乙卯年(1915)正月,苏曼殊从南洋归国,途径沪上,包天笑设宴款待,地点在大新街悦宾楼京菜馆,除了主宾外,邀来的陪客有叶楚伧、姚■、毕倚虹。苏曼殊号称“苏和尚”,但不穿僧衣,不忌酒肉,出入于青楼也不足为奇,是名实相符的花和尚。席间,苏和尚自己不叫局,总是怂恿别人叫局,他的理由是:“喜公开不喜独占。自己叫一局来,坐在背后,不如看大家所叫的局,正在对面呢。”因此常常是其他人所叫的局,都坐在他对面,供其欣赏,包天笑曾有诗吟他:“万花环绕一诗僧”。

而此时的毕倚虹,涉足花丛还不深,没有固定对象,逢到叫局时便乱点鸳鸯谱,朋友们戏称他为“打游击”。苏曼殊一听介绍笑了,主动帮他拉皮条,道:“昨天我到惜春老四家,见一女娃儿,颇娇憨活泼,可取材也。”说着取出局票,填上“三马路乐弟”几个字,花笺飞去,不到半个时辰,乐弟来了。

说这乐弟如何光艳照人,却也未必。但这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苹果脸,一笑两个酒窝,尤其是一双明亮的眸子,看人时犹如放电一般,直射进人心最深处。她默默坐在毕倚虹背后,一声不吭,毕才子握其手,她只是吃吃地笑。爱情是一场化学反应,往往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谈,毕倚虹与乐弟的爱情故事,就这么逶迤地展开了。

现代人有个误区:认为凡是古代妓女,都是三句话没说完便解衣上床的人肉买卖,其实不然。乐弟是尚未开苞的清倌人,她与毕倚虹之间少不了打情骂俏,但要到玉体横陈那一步,恐怕还有万水千山。尽管乐弟也痴恋毕倚虹,曾含情脉脉暗示“你要怎样便怎样”,但毕倚虹究竟是读书明理的君子,想到乐弟背后的妓馆老鸨惜春老四可能会大敲竹杠,想到一旦涉足太深必须担负对乐弟今生的责任,就不敢轻举妄动。即便如此,他周围的朋友都已清楚地看到:毕倚虹掉进了爱情的漩涡,难以自拔。包天笑在《回忆毕倚虹》一文中提及此事,无限感伤地写道:“谁知这一个娃娃(乐弟),竟支配了倚虹半生的命运,这真是佛家所谓孽缘了!”

这事不知怎么被毕父知道了。毕父毕畏三,时任浙江省印花税处长、烟酒公卖局长,这是头等肥差,与沪上工商界名流交往甚密。他从杭州赶到上海,好友虞洽卿(上海滩著名船王大亨)为之摆花酒接风,特意在惜春老四的妓馆里叫局。此一局透露的信息很微妙:毕氏家族有头有脸,其子决不可能娶妓女做姨太太!惜春老四在花界混迹多年,无需多点拨,就明白了其中道理。

回过头来,毕畏三又约见了包天笑,先是说了一些客气话,感谢包天笑提携毕倚虹,随后话锋一转,道:“小儿从小被家母宠坏了,不无有点任性妄为。在笔墨上,只怕不知好歹,乱得罪人。所以依我的意思,还是叫他回浙江谋一职业,以事历练。”绕来绕去,是让包天笑当说客,说服毕倚虹脱离文艺报刊界这个是非之地。

毕倚虹乘火车回杭州那天,包天笑、叶楚伧、姚■等一干文人到车站送行。乐弟也来了,她伫立在月台上,眼中秋波闪动,流淌着无边无际的情意。回到杭州后,毕倚虹无比思念沪上岁月,写有《回忆词》五古百韵:“少年不知愁,春江醉花月。白眼看黄金,酡颜听瑶瑟。酒边初见君,依稀记那日。电烛光摇摇,照见秋波澈。含颦一回眸,爱蒂从兹结。车骑累经过,形影疏以密。娱乐未几时,西风何飘忽。羽书临安来,速我征车发……”读之凄婉欲绝,痛彻心扉。

闲士不堪多俗务

按照父亲毕畏三的安排,毕倚虹担任了萧山沙田局局长。民国之初是军阀们的天下,整天周旋于一班武人之间,挤满了毕倚虹心间的是八个字:面目可憎,语言无味。他给好友包天笑写信诉苦,抱怨日子枯寂,举目无亲,局中同事互不相识,生活无聊至极,等等。过了十几天,他又给包天笑写了封信,请包务必帮忙,寻找一体己之人,以司会计账房之职。包天笑接到信后,即介绍了姑表弟江红蕉到杭州。

此后毕、江二人联床风雨,臧否人物,成为无话不说的契友。再过若干年,江红蕉也成为鸳鸯蝴蝶派的重要作家。毕倚虹去世后,江根据毕平日闲话资料,写了不少轶闻杂记,还为毕倚虹未写完的小说做了续篇,这是后话。

毕倚虹的如意算盘是让江红蕉当替手。将一切待处理的事务交给红蕉后,又悄悄溜回到上海来了。

毕倚虹回归上海,大半是为乐弟,可是妓馆外貌依旧,却已物是人非,才分别了短短两三个月,乐弟热情消退,别有属意。“娼门女儿,原不足怪,惜春老四本悬此鱼饵以钓他的,见鱼不上钩,只好收卷丝纶,别处垂钓了。”(包天笑语)乐弟后来的遭遇与结局,陈定山在《人间地狱》续书《黄金世界》中有明确交待,下文还将详细叙述,此不赘言。

爱情遭遇滑铁卢,毕倚虹煞是苦闷,遂移情别恋,沉沦于风月场寻欢买笑。据包天笑回忆,毕三(毕倚虹在花丛间的诨名)仿佛一夜间交了桃花运,艳遇颇多。一妓名“月”,毕倚虹不过召侑了她两三次,却对毕眷念不已,私下对贴心俾女说:“倘所嫁的人,亦如毕三,也就心满意足了。”俾女将这话转给毕倚虹听了,于是二人密谋,在中秋月圆前夜,从上海乘夜车至嘉兴,租用旅馆鸳鸯双栖,一夜尽兴缱绻,了却了月的心愿。有趣的是,月已被其鸨母以五千两银子嫁与一巨商,次日即将举行新婚大典,没想到让毕三捷足先登了。另有一妓名“云”,艳名远扬沪上,无奈美人也寂寞,与大才子毕倚虹一见倾心。毕三知其妓身价太高,不敢贸然问津,没想到“云”主动投怀送抱,一次沙龙聚会,她嫣然一笑,与毕三私语:“我在新新旅馆开一房间,敢来吗?”既然鱼不怕猫,猫又有什么顾忌的?毕倚虹准时赴约,谱写了一段风流艳史。

此时毕倚虹的第一职业是做律师,他在上海四川路上挂了块招牌:“毕振达大律师事务所”。高薪雇请文秘,办公室陈设极为考究,这且不说,毕三最大的派头是买了辆黑色小轿车,在当年以黄包车代步为高贵的租界,配备小轿车极少见,可称惊天豪举。雅士往往爱慕虚荣,譬如台湾名作家高阳,为追逐一美女电影明星,不惜日子过得窘迫,亦是借款买香车。摆谱的结果,不仅不能减轻精神的痛苦,反而增加了内心的孤寂,所谓“乐景写哀”是也。毕倚虹此时身处于矛盾的漩涡之中:不爱钱又需要钱,爱朋友又喜欢孤独,现实中寻花问柳,骨子里又传统守旧……人们往往看到的是他沉醉于繁华红尘的一面,灵魂深处难以排遣的寂寞,却被消解于纸迷金醉的十里洋场,鲜有人知。

后院风波叠起

旧时的大户人家有个很奇特的规律:高龄的老祖母在,往往能镇住家运,仿佛承蒙祖荫庇护,家族兴旺;一旦老祖母辞世,家道便开始衰落下滑。毕家的情况也正是如此。毕倚虹的老祖母刘太夫人(即刘铭传的千金)是民国初年去世的,之后毕家的厄运接踵而来。毕父在官场不知得罪了谁,当局板起面孔,认定毕畏三亏空公款,定性为罪人,消息尚未发布,毕畏三便在忧愤中病逝。事情远没有完,当局执行法律,责令赔偿,查抄家产,将毕家在杭州侯潮门的房产没收充公,尚还不足,又令父债子还,毕倚虹吃了官司,被债主控告于杭州衙门,拘留起来。

幸运的是,负责扣押毕倚虹的县官是个懂事理之人,一来敬仰毕府先祖,二来爱慕毕才子的才华,因此对毕倚虹特别优待,将他安排在花厅内一个耳房里,待之如客人,可以自由读书、写字、通信,可以自由会见来探访的亲朋,还专门派了个仆役伺候左右。

毕倚虹身陷牢笼之时,其好友包天笑正在上海主办一个小说周刊,名为《星期》,包天笑飞鸿传书,却是一封约稿函,毕倚虹也乐得以写作消遣寂寞,打发时间,从“牢笼”中频频向《星期》供稿,竟赢得沪上阵阵喝彩。谈起他写作的素材来源,也颇多趣味:原来,看守毕倚虹的仆役是个老兵,生平经历曲折精彩,见闻亦广,毕经常与老兵聊天,高兴时佐以绍兴黄酒,老兵讲的那些故事,一经毕才子笔头渲染,便在纸上大放异彩。

这场意外官司,所幸有毕家诸位好友资助疏通,终于了结。从衙门获释归来,他在杭州再也无处可去,家破了,财散了,看着已变卖还债的侯潮门老家房屋,毕倚虹悲从心来,繁华过后成一梦,心境苍凉如秋。

婚姻的伤痛

恰逢此时,毕倚虹的婚姻发生了一系列变故。

毕倚虹的元配夫人杨芬若出身名门,家学渊源深厚,是有名的才女,著有《绾春词》、《绾春楼诗话》等诗词集。毕、杨结婚十年,生下了三男两女,看上去情投意合,是友人们深为羡慕的一对夫妻。岂料人近中年,忽然发生了一场婚变,究其原因,包天笑认为“两方面各有不是”,婚姻私事若细说起来,“鞋子适脚与否只有脚知道”,也是一言难尽。

在于毕倚虹而言,日夜沉溺于沪上风月,这等孟浪行为,倘若传统意义上的正房夫人能容忍的话,像杨芬若这种性情孤傲的女性,无论如何不会允许。她的反抗方式也很奇特,竟也是红杏出墙,找了个人品才学均不如毕倚虹的饭馆小老板,公开相好,决不避人耳目,形同示威。才女的出轨行为,让人想起张爱玲笔下的白玫瑰烟鹂,失去了丈夫的爱情后,找了个形象猥琐的小裁缝做爱。毕倚虹当年热恋的“白玫瑰”,如今成了衣服上粘的一粒饭黏子,婚姻走到了尽头,杨芬若抛家弃子而去,与毕倚虹反目为仇。

这桩失败的婚姻,还牵涉到其岳丈杨云史。此公生性散淡,为江南四公子之一,初娶李鸿章孙女李国香为妻,李夫人亡后,续弦徐霞客,不数年又悼亡。两度丧妻,杨云史心情悲痛欲绝,此时他已年逾四十,遂向花丛寻欢,日以秦楼楚馆、诗酒唱和为乐事,在汉口时与名妓陈美美相识相知,形影相随,欲纳陈氏作正室礼待之,为美美婉拒,托辞是不想误杨公一世清名。杨云史身处烦恼的漩涡中,又从沪上传来女儿离婚的消息,更是极度痛心,将诗词集中凡涉及女儿女婿名字或情事的一概删除,翁婿关系从此恩断义绝。

家庭变故的风波刚刚平息,又遭遇妻子离异,毕倚虹无限感伤。正值万念俱灰时,上帝送来了一个安琪儿,此女名叫汪■,是苏州一书香人家的千金,本来是被毕倚虹请来当家庭教师的,不曾想有情人终成眷属。陈定山《黄金世界》一书对汪小姐描绘得很到位:“穿着一身女学生的装束,鼻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襟上插着一支最新流行的自来水笔,短裙长袜,另是一种林下风致。”

汪小姐虽有千般好,却有一样不好,她像林黛玉,是个病怏怏的身子。初嫁毕倚虹时身体本就虚弱,没多久怀上身孕,偏偏又遭逢了早产,终于香消玉殒,天人两隔了,其时是1925年9月21日,离结婚不到八个月。汪小姐也写过小说,在《家庭杂志》上发表过一篇《冬闺之夜》,意境清微淡远,为艺林所赞许。惊心怵目者,为文中述初雪数语:“我最爱看初雪,瞧他这飘飘荡荡,很有可怜的姿势,堕在地面,化了微微的一滴水,润了干燥的泥涂,就算完了雪的责任,度了雪的身世。”汪小姐去世后,毕倚虹重读这篇小说,萧瑟凄婉,悲从中来,满怀深情写了篇《十月姻缘记》悼念亡妻,文中道:“朋友中多谓我能达观,今兹■之丧,余竟不能自持。盖棺之夜,余竟哭晕,冥然倒地不自觉,比延,益痛澈心脾。乃知悲来填膺,泪不择地而流,情爱夫妻,舍泪又无以相报。虽然热泪盈升,已不能回吾■之魄,和泪写此,正不知将何以■。掷笔一叹,但有涕。”

毕倚虹对亡妻汪■的深情,使医院的一位白衣天使大为感动,此女叫缪世珍,职业是妇产科大夫,一直暗中钦佩毕倚虹的才情,此时果敢地向他表示爱慕之意,毕倚虹悲苦的心,也正需要安慰。等到汪■百日之后,续娶缪世珍小姐为第三任夫人。可惜好景不长,婚后不久,毕倚虹终因心力交瘁离别人世,缪小姐新寡,成了伤心的未亡人。

黄金十年成绝唱

毕倚虹生前著作等身,他的数百万字作品,大部分是在失意潦倒的这十年间写下的,真所谓“得意走官场,失意写文章”。

纵观毕倚虹的创作,虽有绝唱,但往往虎头蛇尾居多,如其在报刊上连载的《人间地狱》、《黑暗上海》、《苦恼家庭》、《春江花月夜》、《极乐世界》等,均为未完篇什,犹如断尾巴蜻蜓,美丽中留下遗憾,这与毕倚虹所取游戏笔墨的态度有关,也与他为生计考虑,往往仓促成篇有关。

毕倚虹的友人■一,在为《人间地狱》写的序言中道:“吾友毕倚虹,仕官不能达,懋迁(贸易)不能赢,纵情声色不能得一佳人。惘然不自信,乃退而制小说家言。”■一还回忆了沪上文人雅聚的一段往事:当年袁克文南游,其门人故交纷纷款留,十余日轮番宴饮,毕倚虹每天都在场。洗盏更酌,或啸歌,或联咏,或析疑问难,纵论上下古今,情豪兴逸,其乐融融。每掀帘向外望去,不觉月残霜重,时间已是午夜,毕倚虹遂仓促起身告辞,小声道出原由,原来是报刊在等候他连载的稿子。到第二天相见,众人见毕倚虹睡眼惺忪,知道他已写数千言,又是一宿未眠。众文友嗟叹他文思泉涌,精力过人,毕倚虹摇头苦笑:“每当大伙玩得兴起,我便告罪早退,这样的人是会下地狱的。”转瞬,又以佛语戏言安慰之:“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毕倚虹与杨芬若离婚后,留下四男三女,加上家中女佣,已有上十口人吃饭,新娶夫人缪世珍,很快怀了身孕(后生一女),全家人仅靠毕倚虹卖文的收入支撑,其家境拮据窘态可想而知。为生活所迫的毕才子,不得不仓促应付,其小说往往前头精彩,后边敷衍成急就章,恐怕也是出于无奈。不过毕倚虹毕竟深悟文章之法,他曾有言道:“小说家之前身,乃伤心人之缩影。”一句话,说出了无穷的悲苦苍凉。

白天要给好几家报刊写稿,华灯初上,又要转移战场,到十里洋场的娱乐场所勾连销魂,这么两头消耗,身体哪能吃得消?1925年秋天,友人们看见贫病交迫的毕倚虹,频频穿梭于当铺和报馆之间,都为他揪着一颗心。在《人间地狱》中,毕倚虹叙述他参加苏曼殊葬礼后的情形:“庭心一片黄叶,打在头上,柯莲荪拈起来,看了半晌,又把它放下。”没想到一语成谶,这竟成了他自家后来的真实写照。

毕倚虹患的是肺病,面色苍白,两颧发红,每天夜晚咳嗽不止,医生臧伯庸主动上门为他诊治。这人是巨商黄楚九的女婿,擅与沪上名流结交,声明医疗费分文不收,并按月奉送生活费400金。据包天笑回忆:当时上海医生有一种风气,对于名人和报界人士往往不收诊治费,但被诊治者须为之揄扬,相当于今天有偿服务的变相广告。

毕倚虹的最后时光,高拜石在《小说无敌手》一文中这般叙述道:“调养了一个多月,倚虹身体渐见康复,脸色也由惨白而转为红润了,臧伯庸很为得意。一日,倚虹忽又疲惫不堪,臧大夫来诊,摸摸脉搏,很是怀疑,问倚虹是否因被褥盖得太暖而感到异样,倚虹但摇头闭目而已。臧大夫不放心,归途路过倚虹平日熟识的一家旅馆,忽然有悟,顺便进去一调查,果然前两天夜里,倚虹带了一个丽人在旅馆里住了两晚,臧大夫喟然长叹。自此之后,毕倚虹病情日益严重,倒床十余日便死了。身后萧条之极,后事由几个朋友帮助办理。”

一部书,绵长的命运……

毕倚虹走了,他身后留下了无边的寂寞。数百万字的著作,建国后获重印的仅仅一部《人间地狱》,然而这部书,却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

《人间地狱》最初连载于《申报·自由谈》,小说“以海上娼家为背景,以三五名士为线索”(■一语),似乎应被划入狭邪小说一类,但是毕倚虹自认为是社会小说。在书的开头他写道:“话说天堂、地狱两个名词,原是佛教中劝惩人类的一句话。古话说得好:地狱即在人间。这话可算透澈极了。从这句话参考起来,凡世人所受用的苦恼即是地狱;快乐即是天堂。地狱天堂不过是苦乐的代名词。但是其中也略略有个分别,有的明明瞧着他快乐,仿佛如在天堂,不知他所感受的痛苦比堕落在地狱还要难受。那表面苦恼的,也未必即是十八层阿鼻地狱。……在下发下一个愿心,将这些人间地狱中的牛鬼蛇神、痴男怨女、狰狞狡猾的情形、憔悴悲哀的状态一一详细地写它出来,做一副实地写真。”

然而“实地写真”的长卷还没写完,1926年5月10日,《人间地狱》连载到第60回时,毕倚虹英年早逝,一张正在弹奏的琴,忽然弦断了,一时间万籁俱寂,绚烂之极归入平淡。读者纷纷给报馆写信,感叹遗憾,十分关心书中主人翁的命运。毕倚虹的好友包天笑有感于此,提笔续写了20回,一来为书中的人物线索画句号,二来也是了却一笔心债。据包天笑日记中记载:为了写这部续书,他先将毕倚虹的前60回通读了一遍,并将书中人名摘出,经过半个月准备后开始动笔。然而不知什么原因,以快手著称的包天笑续作却进展缓慢,不过最终还是续完了80回。

书是续完了,故事却并没有完。比如柯莲荪欠下的那笔风流债——清倌人秋波(乐弟),包天笑的续书中就没有结局,其他一些人物,也没有在续书中找到最后的归宿。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毕倚虹去世近70年后,好友陈定山再度续写《人间地狱》,取书名《黄金世界》,在香港《大成》杂志上连载。书中的两条主线之一,是写毕倚虹与乐弟的生死恋(另一条主线写杜月笙的发迹史)。

1923年的《星光》杂志刊有《倚虹小传》,说他“眷一妓,好事不成,颇为潦倒”。另据陈定山忆旧随笔《春申旧闻》载:军阀张宗昌来沪,见乐弟而美,思染指焉,倚虹大惊,恳求张宗昌手下副官毕庶澄为之说情,庶澄颇感为难,赠送倚虹三千金,让他帮乐弟脱籍。幸亏后来张学良、杨宇霆联袂南下,力挽宗昌北去,事始解。

在《黄金世界》中,陈定山对这段史事描绘得更加细致:柯莲荪从萧山沙田局长任上回到上海后,四川来了个贩鸦片的军阀师长曾兆凤,指名道姓叫了秋波,要出大价钱梳栊开苞。秋波紧急向柯莲荪求救,柯莲荪辗转托人,请黑社会龙头大哥穆庸(杜月笙)援手相助,然而当柯莲荪与秋波双双抵达杭州,鸨母惜春老四早已在旅馆里守候,并趁柯外出时,强带着秋波直奔上海码头,乘上了去汉口的轮船。柯莲荪与秋波最后相见的一幕,陈定山写得格外动情:秋波穿着一身粉红乔其纱旗袍,卷发如云,卷着最新式的伊丽莎白头发,面如满月,目似明湖,配以红绒洒金、樱木雕花的沙发椅,真像一副文艺复兴时期伦勃朗的油画公主。柯莲荪注目良久,感慨道:“她像一朵圣洁的白昙花,最好不要开;一开,不到三分钟,她的生命就算完了。”但是这朵“圣洁的白昙花”,还是被军阀师长玷污,果然如书中所言:“一开,不到三分钟,她的生命就算完了。”轮船驶进扬子江,秋波将事先写好的一封信托伙伴交给柯莲荪,趁人不注意,跳入了白浪滔天的江中。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让人黯然神伤:“你们以后船过长江,也许会遇到我。”

另外,《黄金世界》对毕之前妻杨芬若,也略有透露:柯莲荪想到他生命中的两个女子,“忽然一阵心酸,眼泪泉涌。感悟到这几年来为什么和秋波热恋到如此地步……可是一个昙花一现,舍我而去的已经去得那么远了,一个莲出绿波,却被污泥滓秽至今还拔不出来……两年来借酒浇愁,任情忘性,好像已经变了一个人,如今面对画图,猛然一阵清醒,又接着一阵惭愧,觉得这两年的悲欢离合直是一片荒唐。”

毕倚虹与妻子杨芬若离婚后,内疚抱愧之情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杨芬若却丝毫不领情。陈巨来《安特人物琐忆》中曾提及此事:离婚判决时,其长女17岁,在法庭上手拿一件亲手织成的绒线衣,趋前说道:“妈妈,衣服结好了,可带去。”其母理都不理,随手丢在旁听席的椅子上,随饭馆小老板李凤来飘然而去。在场的毕倚虹扭过头来,潸然泪下。

此后杨芬若的命运也颇为曲折。杭州军阀卢永祥闻知毕倚虹婚变事后,一口认定李凤来有趁人家庭内乱勾引良家妇女之嫌疑,下令拘捕李凤来。有人通风报信,李凤来丢下杨芬若仓促逃走,后又曾与沪上大亨黄金荣同居,毕倚虹去世后,杨又转而至北京,重为毕太夫人,长子亦很孝顺。

郑逸梅《艺林散叶》有这么一条札记:“毕倚虹病中,典质俱尽,每向陈定山乞贷,手札盈匣。倚虹殁,定山不忍检点,将札付之一炬。倚虹幼子庆康,依定山为生。”旧式文人之钟情仗义,可见一斑。

毕倚虹去世后身后萧条,由诸位好友负责筹办丧事,并组织“倚虹遗孤教育扶助会”,与毕氏遗妇缪世珍、胞弟毕介青共商善后。若干年后,毕家4子皆成栋梁之材:长子庆昌,年已十四五,为中学生,由毕家亲友助其就学,研习地质学,后去台在地质部门任职;次子庆康,交由陈蝶仙、陈定山父子负责,被陈家父子保荐进上海银行做练习生,后赴南洋经商,为曼谷一华侨富商赏识,招为快婿,经营船务;三子庆芳,由毕介青收为嗣子,此子后来改名毕季龙,为大名鼎鼎的外交官,先是赴美留学,建国后回国从事外交,曾担任过联合国副秘书长;四子庆杭年仅7岁,包天笑自告奋勇担当其教养之责。建国后他改名毕朔望,当过外交官,也是诗人,曾任中国作协笔会中心书记等职。毕倚虹的女儿们,分散到了几个姨母(即杨芬若的亲姊妹)家中,后来也都嫁入了富商名宦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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